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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霜红没有挪动半步,连那只被他放脱的手也还无助地半伸着。树叶哗哗地响,一条蛇从她脚边慢慢游过,斑驳的光线渐渐暗淡,山风越来越清寒,她还是僵立如石刻雕塑。那个被她识穿真面目的人,那个遗弃她四年之久、任她绝望地毁容、让她尝尽羞辱的人,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秘密?
“扑通”一声大响,平静的水面掀起老高的浪花,卓凌风纵身跃下后,将全身浸入湖水,久久没有探头。他可以隔绝这个世界,但,他隔决不了自己。天已黄昏,他绝望地爬上岸去,有些事情你可以选择逃避,但总有一天,你还是必须面对!
他的驼背是用一件长衫塞起来的,就是那件林霜红晾晒在院中的银白轻衫,他曾情不自禁地牵起那件衫子,江浪发现了他留下的指印,却误以为是孟不凡留下的。这件衫子是五年前和她初次相遇时穿的吧,那时他轻衣骏马,意气飞扬,一柄碧血丹青剑铸就了一个属于“一剑凌风”的辉煌江湖。那时候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天是蓝的,风是香的,在蓝天白云下纵横驰骋的他,到哪里遇到的眼光都是崇敬、热烈的。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一段激动人心的爱情。他太幸运了,老天很快就把他缺少的给他奉上。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风吹得又软又暖,他牵着马若有所失地走在江水边,然后,看见一个一身淡青衣裙的少女坐在一块礁石上钓鱼,她引起了他的注意,除了那映着春江、美得惊人的脸庞外,还有她钓钩上的鱼饵。
她的“鱼饵”很大,只穿着犊鼻短裤,虽然直挺挺的像条死鱼,但还能哭着鼻子求饶。他惊奇好笑地发现,“鱼饵”就是江湖中有名的风流浪子魏风光。魏风光的刀很快,人也不坏,就是太喜欢拈花惹草,太喜欢漂亮女人,家中的七八个大小老婆时不时就会全体动员,把他从妓院里、寡妇家捆成粽子般拖回去。
他从内心里并不反感魏风光,所以当他看到快刀浪子不成体统的窘相时,便上前去询问缘由。那时的林霜红还不是哑巴,她扭头看了他一眼,只淡淡道声“你也来聒噪”,便转回头去不再理他。她的话并不客气,但她的嗓音太好听了,以致卓凌风忍不住继续聒噪起来。
林霜红蹙起一双黛眉,纤腕一振,渔竿颤动,钓线抛起,钓钩上的鱼饵变成流星锤向他砸了过来。他们这一架直打到黄昏,两人谁都没有落败受伤,只苦了钓钩上的魏风光,不断在半空里嘶声惊号。他们本没有罢手的意思,没想到激斗间“流星锤”突然穴道自解,扯脱钓钩,一路狂呼疾奔而逃。林霜红意外地一声尖叫,随即被那狼狈狂奔的情形逗得大笑起来。卓凌风也忍不住大笑。两人相对笑够了,忽然都觉得对方很亲切。
那时,卓凌风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有些可爱邪气的少女,决心用一生去呵护她、讨她欢心。他是后来才知道她是幽冥谷的黑莲圣女的,他对幽冥谷有所耳闻,但他觉得,她的确像一朵莲花那样出污泥而不染。她对他坚贞的情感世间没有女子能比拟,为了能与他结为夫妇,她接受了鬼王严厉的惩罚,不仅失去了一身骄人的武功,还成了口不能言的哑巴。他再也听不到那美如天籁的娇音,她反而用加倍的温柔安抚他的歉疚。
卓凌风将银白的长衫拧干,迎风抖开,穿在了青衣之上。他已经撕掉了那张木讷的人皮假面,露出他虽还英俊却憔悴不堪的面孔。他要这样去见她,抱着一死的决心去向她说出真相,这是他欠她的,即便他要死,也得先亲口说出来!
林间夜雾弥漫,林霜红还站在那里,她已等了四年,有的是等待的耐心和决心。她看到一个仿佛当年的白衣人在雾气裹拥之下行来,不同的是,那俊朗自信的神采不复存在。
他们默然对立了良久,卓凌风终于开口,嗓子又干又哑——我把你输了——这五个字从他牙缝里挣扎出来,他就觉得几乎闭过气去。
林霜红的眼睛睁大了,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卓凌风的眼睛在夜雾里游荡,舔着嘴唇,道:“那时候我们成亲不久,我带你去拜会了刚结拜的义兄孟不凡。后来我们打了个赌,如果我赢了,他就把盟主之位禅让给我,如果我输了,你就是他的人——”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沉寂了片刻,又振作起来:“那时我偶然发现他功力有所衰退,以为自己肯定能赢,就接受了他的条件,没想到他老奸巨猾,原来是有意示弱。那天我们当众比武,明里是切磋功夫,暗里是为了那个赌约。我输了,我原以为会赢的,结果输了。”
他突然嘿嘿干笑起来,林霜红也在无声地笑,他们像初遇时那样相对而笑,可是这笑中的意味已变得面目全非。笑着笑着,林霜红软倒在地,全身开始抽搐,整张脸都布满了可怕的黑气,眉头扭结在一起,神情痛苦得像在刀锋上跳舞。那夜在小院中,江浪曾经见到她发作的样子,只不过远没有此刻强烈,江浪不明所以,卓凌风却知道,那是她被鬼王以独门重手法封闭在丹田中的内息真气被心绪引动而冲撞欲突起来。
这一次,林霜红支撑着没有完全丧失神志,忽然咬牙拔下了残留发髻上的一枚金凤钗,将长长的钗尾刺入了脐下丹田。随着钗尖的插入,她脸上黑气陡然大盛,浓郁得仿佛要喷涌出来。她在剧痛中忽像有了一些力量,搬动腿脚盘膝而坐,双手合扣于胸前,两根中指交互点在掌心的劳宫穴上。
卓凌风鼻中一酸,他识得这姿势,那是她修习内功调运内息的姿势,自她被鬼王封住内息,这该是她第一次使用吧。他隐隐期盼着她能真的就此恢复功力,那样他就无须到她父亲——幽冥鬼王面前去自尽,就可以立毙于她掌下,从此得到解脱。当年那个荒谬绝伦的赌约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浅薄、贪婪和愚蠢,他做人的信心和勇气也自此被彻底摧毁。当他从江湖上知道她与孟不凡的婚事后,他就明白,她是以此激他出来。他本来觉得不配再关心这件事的,最终还是乔装改扮混在了与会观礼的人群中。她在试剑台上默默等待时,他的心跳几乎停止,她终于绝望地挥钗自残,他的良心也顷刻剧痛起来。他痛惜她的痛苦,更痛恨自己的怯懦,眼睁睁看她遭受巨大的羞辱,直到江浪缠住了孟不凡,他才惊醒似的冲上台将她救走。如果她没有认出他来,也许他还能苟延残喘,而真相一旦揭开,他也就只能像剥去龟壳的乌龟般狼狈死去。
突然间,林霜红身体剧震,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她体内轰然爆炸开来,连周遭的树叶也簌簌抖动,她的上半身在无形的强力冲击下晃了几晃,仰天倒下,一蓬鲜血自她口中喷洒向半空。她昏了过去,喉间发出的痛苦低吟在卓凌风听来犹如滚滚春雷,他突然心虚害怕得想跳起来飞奔逃走,但他没有动,她很快又清醒了过来。他呆呆看着她睁开双眼,缓缓站起。她脸上已经凝结的创口又开始流血,她浑若不觉,很从容很淡定地举步下山。她的脚步又轻又快,若不沾尘,眨眼间就经过他身边。
“你不杀了我么?”他突然大声叫道。林霜红微微一顿,淡淡道:“你要死要活与我何干?”重逢的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么一句,她甚至不屑于多看他一眼,飘飘然消失于梦幻般凄迷的山林。她不再是那个柔弱无助、连愤怒都呐喊不出的思妇了,她已用了什么奇异的方法使自己重又有了力量。她可以流血,但她不能再为这个人流泪了,没有情爱的羁绊,幽冥谷的黑莲圣女本就是骄傲无畏的。
卓凌风突然倒在潮湿的山地上,狗一样拱着身体颤抖着哭泣。
7、垂钓
天已全黑,被捆在椅子上的江浪又渴又饿。一天以来他水米未进,嘴唇干得起了硬壳,肚子叫了一遍又一遍。挨饿也就罢了,可恶的是,孟不凡、摘星道长他们竟在他面前摆开了宴席,那香喷喷的鸡啊鸭啊鱼龙混杂啊,馋得他连喉咙都吞出了槽儿。
“小兄弟,你只要说出幽冥谷的所在,马上就能跟我们饱餐一顿,老道还保证天天都让你好吃好喝。”摘星道长夹起一条鸡腿循循善诱。江浪使劲呸了一声。孟不凡伸筷夹起一块又肥又嫩的东坡肉,哼道:“看你小子能撑多久。”他正要送肉进口,江浪突然叫道:“孟老贼,你筷子上那坨屎好香啊!”孟不凡筷子一顿,那肉竟送不进嘴去。江浪灵窍大开,这便满嘴猪屎牛粪地嚷了起来。各人皱起眉头,胃口倒尽。
孟不凡怒道:“对这浑小子不下重手不成!”他离座两步走近江浪,一只大手捏住他肩头,内力一吐,江浪便觉肩头已碎成片片。他痛得涕泪迸流,哇哇大叫道:“孟老贼,你给小爷推拿就不会轻点么?”孟不凡阴沉着脸,一根手指点在他颈后大椎穴上,指上内劲化作千丝万缕,从大椎穴慢慢游进他体内。江浪痒不可耐,浑身直抖,纵声大笑。这一番折磨比适才的捏骨之痛更是厉害,他若非身受捆缚,便要将双手抓破皮肉,直伸入体内去搔挠。过得片刻,江浪已笑得没了声息,只有脑袋还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的。众人均觉不忍,摘星道长正要劝阻,孟不凡已将内劲凝作一线,利剑般插入江浪体内。江浪大叫一声,喷出一口热血,已经模糊的神志又被这剧痛痛醒过来。
孟不凡凝视他充满恐惧的小脸,阴阴道:“再要逞强,咱们这便重新来过。”江浪的双眼惊恐地瞪了一会儿,突然一笑,道:“孟老贼,你最好杀了我,要不然总有一天,小爷要将你千刀万剐,再浇上蜂蜜,让成千上万的蚂蚁慢慢啃你。”他的神情忽然有了某种变化,似已不再是任凭宰割的稚弱少年,他身上一定有某种力量,那种看不见却能震慑人心的力量!
孟不凡心中一凛,随即觉得好笑,他怎么会忌惮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呢?
“你们自命侠义,这般折磨一个孩子,不害臊么?”一个美极了的女子声音忽如天外梵音般缭绕回荡,一时竟辨不清来的方向。
除了江浪,屋中诸人俱是当今武林的顶尖高手,竟没人发觉到有人近前,众人相对骇然之际,头顶上突然异声大作,一个方圆七八丈的巨大屋顶竟被生生揭了起来,一时泥沙俱下,迷人眼目。那屋顶似被什么凭空吊住,半空中打起了旋儿,纸风车般越转越快,在那女子一声“去”的娇喝中,偌大屋顶呼地飞出众人视线,过了一会儿才听得泼喇喇一阵撞击破碎的乱响,显然屋顶被抛出老远。
“是谁?”孟不凡提气大喝。“你们不是找我么?我来了。”那女子声音从地面飘向空中,众人眼前一花,头顶那揭去屋顶的秃墙上立住了一个白衣青裙的女子,一头长发没有拘束地随风而舞,春晚的繁星在她身后闪耀,看不清她面目,只觉一股脱俗灵慧之气逼人而至。她手执一支细细长长的东西,倒像钓竿。难道那极阔极沉的屋顶竟是被她以这支钓竿钓起并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