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春光之下,林霜红的身体洁白而柔美,那一片炫目的皎白上,却纹着一朵墨黑色的莲花,起于左臀,袅娜止于左乳之下。

  “她就是幽冥谷的黑莲圣女!”孟不凡继续大叫。

  无数的眼光充满了惊奇,充满了鄙夷,隐藏着贪婪,也闪烁着欲望。

  江浪曾经向往过林霜红的身体,然而此刻,当她被如此粗暴无耻地裸裎出来时,不管她身上有什么罪恶的证据,都比不上这野蛮行径本身更让他痛苦!他的泪顷刻流了满脸,忘记了痛,怒啸着跃起,像一匹愤怒的马驹那样冲过去,在距孟不凡还有丈余时突然腾空而起,两腿梭子一样连环踢向孟不凡硕大的头颅。这是一招“彩云追月”,他练这招时吃足了苦头,不是因脚上变化不足数、不够快而被步青云痛殴,便是在半空中泄了劲儿而摔得半死,但这一次,他使这一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快、狠、准,可惜的是,他的对手实在太强大了,不论他有多快、多狠、多准,孟不凡空着的一只手反手一捞,就牢牢捉住了他一只脚踝。

  江浪身体倒悬,突然双臂一张,紧紧抱住孟不凡一条大腿,张口就往腿上咬落。本来圆滚滚的粗腿是不易下口的,江浪自有其法,在咬下的刹那之前,先撮唇用力一吸,他的内功薄有根基,这般吃奶般尽力吸去,那腿上皮肉到底被他吸起来了一些。那点皮肉一沾上他那久经磨砺的利牙,可就像蛙入蛇吻,再也挣脱不得。尽管孟不凡的护体内功震得他头脑发晕,那牙关仍是越咬越紧。孟不凡怒极反笑,握住他脚踝的手尽力高举,江浪的身体被拉得笔直,一口利牙却如上好的榫头,始终牢牢钉在他腿上。

  武功盖世的孟不凡竟被这顽童招数制住,情形十分滑稽,台下哗笑之声越来越响。孟不凡不敢再发力狠拽,怕生生拽下一块肉来。他真想一掌击破江浪的头颅,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以他盟主的身份,倒不便对一个小小少年下此辣手。林霜红已经昏晕过去,孟不凡松手放开了她,这只手便落下去狠狠捏住了江浪鼻子。本来寻常人到此地步是不得不张口呼吸的,不过江浪竟在此时运上了龟息功,捏他鼻子跟捏他手指没有区别,孟不凡并不知情,依旧狠狠捏着,低声咒骂道:“我憋死你这小杂种!”

  就在这僵持之间,人丛中突然蹿起一个青色的影子,快如流星飞矢,只是那么一闪,那青影已卷起地上的林霜红,飞鹤一样凌空杳然远去。不少轻功卓绝的与会者一怔之后回过神来,纷纷离席追击,可是青影快极,众人本就怔了那么片刻的工夫,要追上青影却已不易。

  孟不凡怒不可遏,一声狂吼,捏住江浪鼻子的手转而死死扣住了他头颈。如果不是被江浪缠住,青衣人武功再高,也不能这么轻易从他身边把人救走。他一腔怒气尽数发泄在江浪身上,捏得江浪头颈咯咯作响,若非顾及这小子或还有用,这一次便会将他一颗小脑袋像捣葱头那样捣碎。

  “说,你跟黑莲圣女是什么关系,跟幽冥谷是什么关系?”孟不凡的暴喝震得刚刚醒转的江浪差点又昏了过去。

  江浪趴伏在地,抬头看人很不方便,索性翻转身来,四仰八叉地平躺着。他只昏厥了一盏茶时间,台下喧哗异常,乱纷纷地议论着适才之事,几名德高望重者如武当派摘星道长、崆峒长老郑伯非等数人受孟不凡所请,一起上来审问江浪。江浪自然识不得这些泰山北斗,只顾瞧瞧这个的白胡子,再瞧瞧那个的黑胡须,在他眼里,这些人无疑都是跟孟不凡一路的坏人。

  几人老于江湖,见他虽作丫头打扮,神情气质分明便是惫赖死硬的光棍少年。孟不凡见了他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便觉一股怒气直冲顶心,忍不住一脚踢在他腰里,喝道:“死小子还不招供!”他这一脚只为泄愤,倒不是存心要伤江浪,江浪却一声惨叫,双眼翻白,脑袋一歪,作昏死状。

  摘星道长对孟不凡的粗暴颇为不满,只不露声色,咳了一声,道:“这孩子倔强,是个血性少年,须得好好问他。”蹲下身去,伸出一只青筋瘦皮包裹着的手掌,轻轻握住了江浪的手。他的手虽衰老难看,一身先天罡气的修为却极深湛,只度了一股真气到江浪体内,江浪便觉身上暖洋洋的极是受用,一身疼痛也大为减轻。他故作艰难地睁开眼来,喘息道:“多谢老道长救命。”

  摘星道长一根手指原就搭在他腕际,察知他脉象平和,并未受内伤,也不说破,微微一笑收回手来,道:“小朋友,你那姐姐与我武林正道关系重大,你是怎么识得她的,跟老道说说可好?”摘星道长虽然和颜悦色,无奈江浪早就打定了一问三不知的主意,眨巴着眼睛,道:“道长,你是好人,我只跟你说,其实孟老贼就是幽冥谷的大力鬼王,他身上刺着个骷髅头就是证据。”

  孟不凡气得脸色铁青,摘星道长等人自知江浪乃是信口诬攀,不禁莞尔。摘星道长道:“小孩子不可信口开河,孟盟主为我武林做了不少好事,怎会是幽冥谷的鬼王?”

  江浪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道:“他是披着羊皮的狼,道长。除非他能证明自己不是大力鬼王,我才敢说幽冥谷的事,你不知道,姐姐对我可好了,跟我说了好多秘密。”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弄不清这小子言语间的真假,但若不能如他所愿,这审问怕也进展不下,各人一齐看向孟不凡,虽不言语,那脸上分明都有“委屈盟主”之意。孟不凡哼了一声,道:“姓孟的一身清白,就让你这小子看个清楚!”两手扒住衣襟往下一拉,露出个黑毛茸茸、肌肉鼓胀的胸膛来。他光着上半身在台边来回走了一圈,大声道:“孟某身上有没有骷髅头?”众人早就离席围在试剑台周围,这时候便哄笑着齐声叫道:“没有!”

  孟不凡瞪住江浪,厉声道:“小子,你可看清楚了,听明白了?”江浪绕着他转了一圈,也高叫道:“上半身光光的啥也没有,骷髅头刺在屁股上!你把裤子脱下来!”

  这一来,众人大都明白过来,江浪如此捉弄孟不凡,乃是要为他姐姐报那解衣露体之仇。江浪见孟不凡气得胸口起伏,呆若木鸡,大是得意,双手叉腰叫道:“你不脱裤子,我就啥也不知,我要看明白了你屁股上没有骷髅头,那我知道的就通通说出来!不是吹牛,幽冥谷在哪儿,我姐也是跟我提过的!”

  这一回,摘星道长等人连看都不敢再看孟不凡一眼,虽然他们很想知道幽冥谷到底在哪里,却总不能要求堂堂盟主在大庭广众前脱掉裤子吧。

  孟不凡愣了半天,喘口粗气,厉笑道:“好,老子给你脱!”他提起醋钵大的拳头,一拳凿在江浪意气风发的脸上。江浪闷哼一声,漆黑中漫天星斗舞了片刻,便失去了知觉。
6、执手
仿佛荡漾在温暖的梦境中,林霜红迟迟不愿醒来。桨橹划破水面的声音多么温柔、多么悦耳啊,也只有这样宁静恬淡的声音,才能一点一点地慰抚她心上的疼痛。泪水无声地流过脸颊,那道长长的伤痕火辣辣地锐痛起来,她不敢伸手碰触,一旦摸到它,那悲惨而羞耻的一幕又会真实得宛若重来。


鼻中闻得到鱼的腥味,听得见船头上鱼鹰沙哑的叫声,她的确已远离了那恐怖的一切,栖身在了一条细长的小船上。在这冷酷纷扰的尘世上,谁会来帮她、救她?除了那一腔赤诚的少年江浪,应该只有那个人——那个她思之不尽、也令她伤痛入骨的卓凌风了吧。

  她终于缓缓张开了眼睛,在有些刺眼的光线里,她看到了那摇橹的人,瘦瘦的、驼背的、面目平凡而冷淡的青衣人。她的心被一根长针穿透,原来,那个人果真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驼背的青衣人道:“你醒了。”嗓音沙哑得像那只悠闲的鱼鹰,“他们欺人太甚。”他并未看她,又淡淡地补了一句。

  林霜红突然不流泪了。她身上盖着一套渔家妇女的衣裙,她也不再避嫌,缓缓牵起衣裙来穿上。衣服并不干净,胸前有亮滑滑的油渍,袖口等处还沾着鱼鳞,有的干硬了,有的还新鲜。她的脚边堆着十来条银白色的小鱼,那鱼被当地人称作“刨花鱼”。不难想象,青衣人救走她后,施展绝世轻功甩掉了追兵,他在洞庭湖边弄到了船,至于这身衣服,想必也是刚从渔妇身上脱下来的。

  她坐在船边,一手扶着船舷,一手伸到船外。这是春和景明的时节,洞庭湖波澜不惊,明亮温暖的春光洒下来,被细碎的波纹分割成万顷碎金。她的手浸入水中,一掬透亮的金光和银光就在她手心闪耀。如果能够永远被这浩淼无际的温暖和温柔包围,如果能够化身为水中的鱼、插翼为水上的鸟,也许才能洗清尘世的污浊,才能忘尽胸间的疼痛。春风拂面,水汽净爽,林霜红带伤的脸庞慢慢绽开了一朵孩子似的笑靥。她在水天之间,在单纯的幻想里痴住,没有感觉到那摇橹的青衣人,那驼背冷漠的青衣人,一双偷看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灼热而痛苦的激情。那激情是如此强烈,以致人类的瞳孔里竟有了天地间的电闪雷鸣,那激情却又如此怯懦,林霜红的脸只是无意地微微一侧,那眼神就如残兵败将仓皇溃退。

  舟声欸乃,烟波渐深,方圆六十里的君山越来越近。群山翠深绿明,秀如青螺,在这样的地方活着抑或死去,想必都是很美妙的吧。

  小船在一处荒凉的石崖下泊住,石崖高约丈许,林霜红独自是上不去的。崖壁长着一丛方竹,青衣人将小船系在一条竹根上,哑声道:“这段时日,孟不凡肯定会四下搜索你的踪迹,先避避风头,想去哪里我再送你去。”林霜红点了点头,向他伸出了手。青衣人似乎怔了怔,他已经接触过她,但那时是在心无旁骛的奔逃中,此刻她却俏生生地站在近前,尽管脸上有伤,一身粗服,那伸手而待的仪态仍觉高贵迫人。他走过去,一手托住她手腕,一手穿到她胁下,脚下微一发力,带着她飞升而起。

  他们落下时,已在一处远离石崖的山簏中,地上竹叶又厚又软,一条荒径蜿蜒隐没于山间。他们沿着荒径而上,地面潮湿生苔,林霜红行得极慢,几欲摔倒,青衣人终于伸手握住了她一手,拉着她不断前行。翠阴掩映,鸟雀鸣啭,青衣人的手掌宽阔而结实,那种温暖直透心底,那种安全的可依赖感久违而熟悉。如果她连眼睛也盲了,看不到青衣人的表象,她会凭这只手,识别出那个许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来。

  她突然停下脚步,泪流满面。青衣人诧异地回过头来,他的眼睛一接触到那双含泪的洞悉的眼光,全身就再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在她的注视下渐渐缩成一团,那只相握的手也抽了回去,和另一只手一起抱住了头脸,仿佛恨不得自己能缩小,能就此化为无形。也许乔装改扮能瞒过天下人,可你绝对瞒不过那个把你的一切铭刻在心的人!青衣人突然一声哀号,跳起身来,三两个纵跃,便在林木之间消灭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