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孤芳木然立在一旁,脑中一片空白,仿佛三魂六魄俱已出窍,只余一具躯壳。这短短半个时辰内发生之事,已超出了她能承受的极限。
眼前那志得意满、满面凶残、其状类魔的陌生男子是谁?是谁?
她惨然一笑,转身想逃出这场梦魇,脚步踉跄,辨不清方向。   “芳妹!”许空谷一步掠了过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你要去哪里?此时天色尚早,咱们马上回去还正好能赶上拜堂的吉时。”
沈孤芳推开他,抬手一掌狠狠掴往他脸上。
许空谷不避不闪,生受她这一掌,面上顿时泛起五根指印,却毫不在意,满目深情:“芳妹,不管我是怎样一个人,我对你都是真心的。”
沈孤芳凄然笑道:“你对我是真心的?那对杜妫呢?”
许空谷道:“当初我对她也是真心的。我是逼不得已!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拼命弥补我犯下的罪过,再未做过任何有违良心道义之事。现在,我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我俩都忘掉过去,从此夫唱妇随,在这武林中开创一个全新的局面,建立万世不移之功业,可好?”
沈孤芳冷笑道:“你可真会做梦!可笑你我相处两载,却是谁也不懂谁。你以为,我沈孤芳还会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一个伪君子么?”
许空谷勃然变色,却终又将怒气强压了下去,诚恳地道:“芳妹,我理解你眼下的心情。纵观古往今来能成大事者,都乃不拘小节之人。有哪一个谦谦君子能成就得了大事?”
“小节不守,何来大德?”沈孤芳凛然道,“可笑你一个不仁不义寡廉鲜耻之徒,还妄想做名垂青史的一代伟人!”
“骂得好!痛快痛快!”快活王在一旁笑道,“沈姑娘快人快语,正合我意。若非认识问奴在前,我定要用尽一切手段来博取姑娘芳心。”一边笑,一边仍有血丝不停从嘴角溢出。许空谷那一掌果然是拼尽了全力。
许空谷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一步跨回他身旁,狠狠掴了他两记耳光,咬牙道:“你死到临头还敢调戏我的女人!”
快活王双颊红肿,却神色不改,淡淡道:“你的女人,我又岂止是调戏而已?别忘了你的另一个女人,还是你亲手送到我怀中来的。”
许空谷大怒,手中剑猛地朝他心口刺下,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中途剑锋一转,刺在了他的右腕经脉之上,笑道:“险些中了你的激将之计了!想死?哪有那么容易。我先挑断了你的四肢经脉再说。”
快活王右腕血流如注,却哼都未哼一声,神情满是不屑。许空谷又欲挥剑刺往他的左手及双足,剑刃却被一只纤手牢牢抓住,殷红的血,从雪白的指缝间不停溢出。许空谷连忙松手撤剑,痛惜地叫道:“芳妹!”
沈孤芳神情凄厉,一字字道:“你先杀了我!”
许空谷道:“你护得了他一时,护得了他一世么?好,芳妹,只要你肯马上随我回去拜堂成亲,我便放过他。”
快活王道:“沈姑娘不必为我白做牺牲。他必不会杀我,但更不会放过我。他要谋大事,又岂能不先夺取我快活宫的诸般宝藏。”
许空谷欣赏地盯着他:“快活王真乃解人!”
快活王道:“你若还有三分人性,就告诉我,她的尸身现在何处?我早已将舍身崖下每一寸土都寻了个遍,也未能寻着。你若肯交出她的尸身,我便将宝藏所在之地告诉你。否则,我便即刻逆转真气,自绝而死。”
许空谷道:“你先交出宝藏,我再告诉你她的下落。”
快活王道:“你知道我早已看淡世事,唯有问奴放心不下,你若肯交出她的尸身,我又何惜那区区身外之物!”
“许空谷!”沈孤芳再也不忍卒听,怒视着他,神情悲愤至极,“十年前,你卖了杜妫,如今你已杀了她,你难道连她的尸身都还要再卖一次?”
饶是许空谷城府再深,也禁不住露出一丝羞惭之色,道:“芳妹……其实,我根本没有杀她!刚才我是故意要激怒快活王才不如此说。”
一语既出,沈孤芳与快活王都吃了一惊,快活王毫无血色的脸上顿时露出一线生气:“当真?那她现在何处?”
许空谷沉默了一阵,道:“我也不知。当时我一剑刺入她的胸膛,看她那般对我,我、我一时间竟再也刺不下去。她却是一心求死,抓着剑刃硬往下刺,我惊骇之下,反将剑拔了出来,我再也刺不出第二剑,脑中一片空白,转身逃了。等我返回舍身崖时,却已不见了她。她是自己跳了崖,还是怎样了,我都不知。我说的都是实话,信不信由你。”
快活王闭目冥思了一阵,忽地睁眼冷笑道:“你分明是欲得我之宝藏,欲百般折磨逼迫于我,却又怕我自尽,才想出这话来稳住我。你有些什么手段,不妨都使出来,看能否从我处得到一个字、一文钱。”
许空谷阴恻恻地道:“只怕我的手段,不在你快活王之下!等回到我许家庄,我会让你一一见识。”
“且慢!”忽听沈孤芳道,“好,我答应你了!咱们马上回去拜堂成亲。但你必须信守诺言,放过快活王。”
“好!”许空谷道,“我神功既成,难道还会难为他这个废人?但必须今夜你我入了洞房之后,我才能放了他。”
快活王冷笑道:“李知问,你又何须拿我来要挟沈姑娘?”话虽对着许空谷而说,眼光却凝注在沈孤芳脸上,目中满是焦急,“如今她是除我与问奴之外,唯一识得你真面目之人,你不会放过我,也不会……”话未说完,已被看穿他用意的许空谷一指点昏过去。
沈孤芳执剑之手抬了抬,欲出手相救,却最终忍住未动。她知道快活王这番话其实乃是说与她听,要她看清形势不要管他,赶紧自行逃离。但事已至此,若不以自己的清白作押,休说快活王在劫难逃,只怕自己亦难逃一死。
许空谷看着沈孤芳,将被击断的右腕伸至她面前,目中满是期待。
沈孤芳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他右腕断骨接上,再用鱼肠剑削下两块木板,用丝巾将断腕与木板固定好,一如往日那般温柔细致。当接骨那一瞬间,看他痛得闷哼出声,心中竟本能地一颤。许空谷将她的神情都看在眼中,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只要成了“许夫人”,她还能在《武林春秋》上秉笔直书,公然声讨自己的夫君么?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君子报仇,果然十年不晚。
而此时天空则下起了倾盆大雨,时值正午,林中却已漆黑如夜。
出得林来,只见林外已站满了闻讯赶来的武林中人,个个被雨淋得透了,正议论纷纷。众人见安然归来的却是许空谷,马背上放着面白如纸、右腕血肉模糊的快活王,都惊愕不已。
良久,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地动山摇,拥着新的武林霸主许空谷回城。许空谷却接过仆人递上来的雨伞,体贴地为沈孤芳撑伞避雨,又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状极亲昵,引来众人一阵啧啧艳羡。
有好事之徒赶紧凑趣:“许盟主可不许与新娘子咬耳朵,有什么悄悄话也说来大伙儿听听。”
许空谷大笑,提高了声调,刚好叫众人都听见:“娘子,都是空谷不好,适才让娘子受惊了,待拜堂之后入了洞房,空谷再向娘子好生赔罪。”
众人都听出了其中不言之喻,俱发出一阵会意的哄笑。
沈孤芳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羞涩笑意,默默依偎在他身边,心中满怀悲凉。那许空谷在她耳边低语的是:“注意你的表情和言行,别忘了你我之约。就算这婚礼对你来说不过只是一场皮影戏,你也得好好地演完它。”
可笑自己还自诩聪明,却始终不过是一只皮影。

第九章 明志

“一拜天地!”
一听这四个字,沈孤芳几乎按捺不住,只想一把扯掉红盖头,头也不回地奔去。忽听后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几个家丁惶恐地禀道:“十三少,快活王被一个蒙面人救走了……”
许空谷大怒,一脚踢出。那家丁顿时飞出几丈余远,撞在园中假山石上,当即毙命。其余家丁吓得魂不附体,磕头如捣蒜:“十三少饶命!”
许空谷喝道:“滚!待我礼毕之后再来发落!”
沈孤芳见快活王已被人救走,心中大喜,许空谷却牢牢按在了她的左肩之上,在她耳边一字字道:“我说过,哪怕这婚礼对你来说只是一出皮影戏,你也必须好好地演完它!芳妹,从现在起,你要习惯夫唱妇随。”
忽听大门口遥遥传来一人语声:“许大侠大喜!鲁西沈梅鹤恭贺来迟,万望恕罪!”
众宾客的眼睛也齐刷刷地落在这个一世清名刚刚毁于狎妓丑闻的武林名宿身上,却见他神清气爽,毫无尴尬狼狈之态,朗声道:“老夫此来,乃是受人所托,为许大侠送上一份特别的大礼,还望许大侠笑纳。”
许空谷奇道:“有劳沈先生了,但不知是何大礼?受何人所托?”
沈梅鹤道:“这份大礼,乃是特为许大侠编排的一出举世无双的皮影戏。乃我至亲特地交代,一定要请许大侠在成礼之前观看此戏。”
许空谷眉眼中露出掩不住的得意之色,即命家丁将戏班引入戏园中布置。少顷,一切完备。众宾客被引入许府戏园看戏。
只见戏台上竖起了一道巨大的纱屏,屏后人影隐约。先出场的却是一峨袍高冠的伟岸男子。沈孤芳一看便知这角色必是快活王无疑。
而奇的是,那在幕后操纵配音之人,声音也似极快活王,她不由自主望向沈梅鹤,只见他也正投来一抹会意的微笑。她悄悄用左手指了指身旁的许空谷,又指了指许空谷紧握着自己右手的手,神情焦急。沈梅鹤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她少安毋躁。
这皮影戏演的正是杜妫与快活王、许空谷三人的恩怨。只是在戏中均用的三人的原名。那几个皮影艺人技艺超群,将这幕江湖恩怨演绎得极为精彩。众宾客均看得人神,只是暗自奇怪,沈梅鹤的“至亲”如何会在许空谷的婚礼上编排这样一出毫不喜庆的戏?
许空谷开始还故作镇静,神色不变。但沈孤芳却觉出他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用力,显然心中已越来越紧张。当演至杜妫要回中原来报复李知问之时,他那只手竟微微颤抖起来。他悄悄将沈孤芳拉至一旁角落里,解开了她的哑穴,低声问道:“沈梅鹤究竟是谁?他如何知道这许多事?”
沈孤芳道:“我怎知道?这戏上所演内容,比我所知的还要详尽许多。”
许空谷哼了一声,又点了她的哑穴,眼神不停闪烁,似在苦苦思索。
很快已演至那李知问夺得了金顶竞技会之魁首。这一下,众人都察觉出了异样,台下群雄齐齐色变,不由自主将眼光都投向了许空谷。
许空谷哈哈哈一阵大笑:“沈先生,真看不出你还是一个编戏的高手。只是今天是空谷成亲的大喜日子,玩笑还请适可而止。”转头拉着沈孤芳正要走,却听沈梅鹤道:“且慢!许大侠,既然这不过是一出荒诞的皮影戏,又何不耐着性子看完呢?”
许空谷笑道:“恭敬不如从命,空谷倒要看看这出戏如何收场。”
接下来演的便是即将接任盟主之位的李知问,下书约杜妫舍身崖一见。杜妫给秦关留下遗书,只身赴约。
许空谷一咬牙,低声对沈孤芳道:“我明白了!定是那贱人在赴约前不止给快活王留书,还将所有秘密编成皮影戏,传给了这个戏班。但这戏班怎会由沈梅鹤带来?那贱人是何时勾搭上这沈梅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