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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空谷冷笑道:“你又何必动怒?难道你还真把那贱人当作你姐姐?我对你尚有一份真感情,她却只不过把你当作一个任她操纵的皮影。”
整个戏园中突然一片寂静。原来,杜妫的遗书念完之后,戏便戛然而止,群雄一阵骚动,有人在高叫:“这便完了?结局呢?”
沈梅鹤笑道:“这戏自然没完,但这结局至此可喜可悲,究竟是喜是悲,却只有请许大侠来决定了。”
许空谷神情平静,淡淡道:“沈先生,你编排的戏,你自己收场,干空谷何事?”
沈梅鹤道:“许大侠,台上演的乃是为你特地编排的皮影戏,而你又是此间的主人、今天这场盛会的主角,这幕皮影戏最终要演成喜剧还是悲剧,自然都在你一念之间。”
许空谷道:“这戏未免编得也太离谱了,空谷不才,实在无法续上结局。不过依空谷之意,既然这是为空谷的婚礼送上的贺戏,结局自然还是喜剧的好。”
沈梅鹤道:“老夫也有此意。那就请许先生告知,当戏中的杜妫姑娘赴约之后,她与李知问之间究竟如何了?如果安排得有理,老夫这戏也好就此收场,岂不皆大欢喜?”
许空谷道:“时间已不早了,还请容空谷拜堂成亲之后,再来为这戏续上结局,如何?”
沈梅鹤眼中闪过一道锐芒:“委托老夫之人曾再三嘱咐,此戏务必要在许大侠成礼之前演完全本。否则,只怕许大侠拜不得堂、成不得亲。许大侠,难道戏已演至此,你还想不出老夫是谁么?”
许空谷眼中也有冷芒闪动:“正想请教,空谷实不知是该把尊驾当作卧柳眠花的风流客,还是仍当作梅妻鹤子的沈先生?”
沈梅鹤并不理会他话中的讥讽,道:“这戏中还省略了一些关键情节,所以许大侠才难以及时续上结局吧?其实,这戏中的杜姑娘在去赴约之前,终于知道了她的争生父是谁,她自知此行乃九死一生,因此还托人给她生父送去了一封信。在那信中,她终于肯叫她生父一声‘爹’了。她的生父见信之后立刻全速赶往舍身崖,却已晚了,只见着了地上残留的几点血迹。她的生父搜遍了崖上崖下的每一分每一寸,也没能找到她的尸身,因此这戏才没法上演结局。许大侠,这戏已演至最高潮之处,若你不能续上结局,你说老夫还有心情去观礼么?”
群雄已是议论纷纷。许空谷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笑道:“既然沈先生已认定这结局只有空谷一人能续,恐怕就只得先等空谷礼成之后再续了。否则,只怕续出的结局沈先生未必满意。”
忽听“咚”的一声,戏台上的纱屏被推倒了,屏后藏着几个皮影艺人,其中一人身材高大,脸上戴着一块面具。只见那人一把取下了面具,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来,竟是重伤的快活王。只见他怒发冲冠,犹如一头垂死的雄狮,颤声喝道:“李知问,你究竟把问奴怎样了?她究竟是生是死?”话一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直从嘴角溢出。
饶是许空谷再沉得住气,此时也已乱了方寸。他这才知道自己已入了沈梅鹤的局了。其实沈梅鹤早已潜来府上,救走了快活王,他的机关防护虽极高明,可又怎难得住沈梅鹤这样的绝顶高手?
沈梅鹤身形一纵掠回台上,扶住快活王:“你怎地如此沉不住气?”
快活王悲愤地道:“沈先生,难道你还对他抱有奢望?问奴必是已……否则,情形已如此危急,他为何还不肯交出她来?”
沈梅鹤道:“也未必,若问奴真已被他所害,他又怎会连她的尸身也交不出?”
快活王道:“他只怕是不敢交,或想故弄玄虚以此来要胁我们!”
沈梅鹤道:“在未见到问奴尸身之前,一切都有可能……你伤得如此之重,还是冷静下来保重身子要紧。”
快活王再也支撑不住,倒头昏去。沈梅鹤将双手抵在他背心处,为他渡入内力。
许空谷已不敢去看在场群雄的眼光,他强自镇定,冷笑道:“这么说,当年与魔教妖姬私通之人便是你沈先生了?”
围观群雄又是一阵哗然,未料在这许空谷的成亲之日,竟会变故迭生。
沈梅鹤待快活王呼吸稍微平定,才撤回手掌跃下台来,平静地道:“不错!我与青萍乃是真心相爱,生死不悔。你人品卑劣,城府极深,如何做得这武林盟主?”
许空谷道:“你一个出入青楼的酒色之徒,有何资格对我评头论足?我虽在年少轻狂时与令嫒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但那已是十年前的旧事,令嫒如今的生死,我怎知道?与我何干?又焉知这不是你和快活王翁婿二人设下的阴谋诡计?”
沈梅鹤摇头道:“事已至此,你仍砌词狡辩,真是已无可救药。”
许空谷道:“至于我这武林盟主之位,乃是按照武林规矩光明正大地得来的,我与令嫒之陈年恩怨都乃私事,与我能否胜任这盟主又有何干?”
沈梅鹤道:“好!你要说武林规矩,我便同你讲武林规矩。”转头对老盟主谢秋山道,“谢盟主,你是否已正式宣布将盟主之位传与许空谷?”
谢秋山不动声色地道:“还没有。本来要待他礼成之后再锦上添花的,眼下,任何人都可以再向他挑战。”
沈梅鹤道:“那好,许空谷,你要当盟主,须得再过了我这一关。”
许空谷抬起用绷带吊在胸前的右手,道:“你明知我与快活王决斗之际,右腕已负伤断折,竟要趁人之危么?”
谢秋山道:“这……”
突听“咯”的一声骨头断折之声,却是沈梅鹤猛地抬起左掌,生生将自己的右腕击断。沈孤芳大惊,虽口不能言,却不由自主地想要扑上去。许空谷拉着她的左手本能地一用力,将她拉入怀中死死搂住。
许空谷看看焦急万分、心痛溢于言表的沈孤芳,又看看沈梅鹤,突然想通了什么,脸色惨变——此次战局,无论胜负,他都已注定一败涂地。
沈梅鹤的脸色也变得苍白,额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大喝道:“李知问,这可公平了么?”
许空谷脑中飞快转动,道:“好,你不是要知道问奴的下落么?其实她并未死,此处人多,你且随我到后园一谈。若你听后仍觉得有必要与我决战,我定当奉陪。”
沈梅鹤道:“好!只要你肯交出问奴,便是给你自己也留下了退路。”朝群雄抱拳道,“各位请留在此处,且容我与这李知问先了结私怨。”
谢秋山知道沈梅鹤的武功深不可测,纵使许空谷已练成嫁衣神功,也未必是他之对手,便颔首应诺。
许空谷拉着沈孤芳,与沈梅鹤一前一后到了后花园。刚一人园门,他突然左手一抬,将沈孤芳击得倒飞了出去,砸向身后的沈梅鹤。
沈梅鹤未料他竟会突然用此卑鄙手段,只因他这一推之中暗已使出了十成内力,若自己出掌相迎,则沈孤芳要承受的便是许空谷与他二人的掌力,那沈孤芳势必全身骨骼碎为齑粉,断无生理;若自己闪避,沈孤芳仍将承受许空谷这一掌之力,那势必也十分凶险。
一切已不容他多想,沈孤芳的身子已朝他飞来,他只能张开双臂,以一股巧劲将沈孤芳轻轻接在怀中,沈孤芳虽无事,但许空谷那强劲的内力却通过沈孤芳直接击在了他胸上。沈梅鹤抱着沈孤芳踉跄后退,一连退了两丈余远,才稳住身形,胸膛不停起伏,终于一张嘴,喷出一口血箭,摇摇欲坠。沈孤芳跳下地来扶住他,无法说话,眼中流下泪来。
沈梅鹤喘息道:“李知问,我早知你叫我来后花园,必有阴谋,却未料你竟会下作至此,绝情至此。”
许空谷道:“下作有点,绝情则未必。我早料定你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伤了你的宝贝徒儿。”
沈孤芳恨恨地看着他,神情绝望之至。
许空谷道:“芳妹,你不该关心则乱。若非适才沈先生断腕时你露出了破绽,我怎么也不会料到,沈先生便是那春秋笔!”
沈梅鹤叹道:“江湖便是如此,谁能更狠,谁能笑到最后,谁便是英雄。李知问,你能连败快活王与我,这江湖已是你的江湖。”
许空谷道:“沈先生真乃明白人。咱们不妨化敌为友,到时候,你还去做你的春秋笔,我仍去做我的武林盟主,咱们强强联手,这武林就完全是你我二人的天下。”
沈梅鹤笑道:“好!《武林春秋》办至今日,我早已耗尽家财,捉襟见肘。若能有当今武林盟主在幕后支持,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许空谷道:“我早就想过,要将你这《武林春秋》办成咱们武林中的官史、正史。”
沈梅鹤点头道:“不错,这才是这出戏最好的结局。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问奴究竟怎样了?”
许空谷道:“先不急。你先和我一同回戏园去,当众比武……你该怎么做,相信不用我再教你。待谢秋山宣布禅让盟主之位、我与芳妹成亲之后,我定会实言相告。”
沈梅鹤道:“你最好先拿出你的诚意,解开芳儿的穴道。”
许空谷一抬手,解了沈孤芳的哑穴。
沈孤芳狠狠掴了他一记耳光,将脸埋在沈梅鹤怀中哭了起来。
沈梅鹤搂着她,为她擦掉脸上泪痕:“芳儿,师父教过你的,过刚则易折,身为春秋门弟子,一定要学会审时度势。”他松开手,擦掉嘴角血污,笑道:“许盟主,咱们就依约行事吧!”
三人一同回到戏园,俱是神情平静,沈梅鹤与许空谷更是面带微笑,显然已是化敌为友。
沈梅鹤对谢秋山笑道:“谢盟主,原来此事果然都系误会。我本也行止有亏,又已年过半百,这盟主这位还是不争也罢。”
谢秋山等人不解地望着三人,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许空谷道:“误会虽已消除,但既然沈先生已当众向空谷挑战,并不惜自断一腕,空谷也渴望能向沈先生讨教一二,所以还望沈先生成全。”
沈梅鹤道:“那老夫就陪许大侠上戏台过几招吧!”说着伸手握住了许空谷的左手。许空谷一摸他脉门,发觉他果然伤得极重,知道他是担心这一跃上台之际被众人看出破绽,便暗中用力,带着他一同跃上戏台。
戏台上,许空谷与沈梅鹤面面相对。在众人看来,这是武林中空前精彩的一战,却不知结局早已注定。
沈孤芳看着许空谷,只见他眼中突然露出了一种诡异之极的笑意,那笑意和他算计快活王时一模一样,心中陡然一寒!
许空谷在笑,掩饰不住的得意。他方才一番花言巧语,不过是要骗沈梅鹤回到台上,好当众击杀,博取那空前盛名。
但就在出手之际,他却发现沈梅鹤眼中也露出了同样诡异的笑容,仿佛一个猎人正看着坠往他陷阱中的猎物。
他还来不及想明白其中的玄机,只觉背心处一凉,一种剧痛闪电般传遍全身……他蓦地回头,身后,是一张凄绝的脸,一双含满泪的眼。她的身子在颤抖,握着鱼肠剑的手却分外稳定。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良久,低唤:“芳妹……你……”
沈孤芳松开握剑的手,不知所措地往后退:“我……”
许空谷的眼光扫过重伤的沈梅鹤,扫过昏迷的快活王,又扫过台下神情各异的群雄,最后才将眼光凝注在沈孤芳身上,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已灵魂出窍。
沈孤芳的武功显然已恢复了。
大势已去。武功、财富、权势、声名,十余年心血,至此已尽数付之东流。他突然笑了笑,道:“芳妹,你为何不刺得再狠一些?”
沈孤芳不能答,只是掩面哭泣。
许空谷道:“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爱着我?”
沈孤芳掩面哭泣:“我不知道……”
“我知道!”许空谷大喝一声,突然反手一掌击在自己背后的剑柄上。鱼肠剑顿时穿胸而出。沈孤芳大惊,扑上去一把抱住他:“许郎……”
许空谷硬挺的身子一下子软倒在她怀里,笑道:“芳妹,我骗了你这么久,你也骗了我一次,咱俩终于扯平啦!”
沈梅鹤道:“你错了,她没有骗你!当你无情地把她一掌击向我怀里之时,我虽不得已硬受你这一掌,却趁机解开了她的气海穴。刚才一路上,我都在暗中示意她下手,她却始终犹豫不决。我知道,除非你对我痛下杀手,让她再一次看清你的真面目,她决计下不了这个狠心,所以,我才这么配合你,给你这次机会。”
许空谷喘息着,嘴里流出血来:“芳妹,原来,你一直都不肯骗我的……现在,你该相信啦,不管我是怎样一个人,我对你都是真心的——”
沈孤芳哭道:“许郎,你为何要这般执迷不悟?我说过,我愿与你只做一对平凡夫妻……”
许空谷笑道:“傻姑娘,你们女人,为何总要用你们的心思来猜度我们男儿的抱负?问奴是这般,你也是这般……”
沈孤芳道:“许郎,你放心,你死了,你的芳妹终生不嫁。现在,我只求你告诉我,姐姐她究竟怎样了?”
许空谷艰难地道:“你说呢?现在,我对你是一片真心,当年,我对她,也曾是一片真心……唉,世间之事,为何总是难以两全……我好恨!”
快活王恰在此时悠悠醒转,一看许空谷已是命在旦夕,急道:“问奴呢,问奴究竟怎样了?”许空谷将眼光慢慢投注在他脸上,眼也不眨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疯狂般大笑:“我不会告诉你,这是我和她二人之间的秘密,你永远也休想知道!”他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不闻。
快活王未料许空谷竟就此死了,那杜妫之生死岂不成了再也难解之谜?他呆呆地盯着那张兀自微笑的面庞,心中一片茫然。
沈孤芳抱着那渐渐冰凉的身子,眼泪簌簌地流,却再也哭不出声,突然拾起地上鱼肠剑往颈上割去。
沈梅鹤和快活王俱惊,慌忙都伸手夺剑,但两人均在重伤之下,哪里夺得下来?却见那剑光闪了几闪,满头如云秀发纷纷零落,洒在血色喜服之上。这才明白,沈孤芳并非要殉情,只是削发明志,永不再嫁。
快活王跌坐在地,叹道:“若问奴未死,却又去了何处?”
沈梅鹤长长叹息了一声,没有言语,缓缓闭上了双眼。
快活王仰首看那苍茫天宇,心中若有所失,却又若有所悟。
绵绵雨幕之中,却似隐隐传来了杜妫那天籁般的歌声: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