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无人应,沈孤芳循香追去,越发认定乃是杜妫身上特有的幽香。当即几个起落,落在了马车之上。掀开车帘,只见黑暗的车厢中枯坐着一人,犹如一尊玉石雕像,不是杜妫是谁?
她似已不认得沈孤芳了,眼睛虽盯在她身上,眼神中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眼前空无一物。
沈孤芳一把抱住了她,哭道:“姐姐,你怎样了?”
杜妫身子一颤,似乎这才看见了她,惊道:“你怎地在这里?”
沈孤芳听她声音平静,这才放下心来:“我看了你的信,吓死我了!我赶紧过来找你,唯恐你真的行此有违伦常之事,还好,我没有来迟。”
“不!你已来迟!”杜妫道,“来迟了一步。一切已刚刚结束。”
“什么?”沈孤芳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颤声道,“你、你真如你信中所说那般……”
“不错!”杜妫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希望事情能另有变化,能另有结局。他若是一个正人君子,我还会放过他,只可惜,他也不过是一个禁不起色诱的世俗男子,现在他已经身败名裂了。”
沈孤芳叫道:“你怎能如此!你那媚术,只要是一个正常的男子,又有谁能抵挡?”
“你错了!”杜妫淡淡道,“我对他并没有施展媚术。在这世上,对秦大哥、李知问还有他,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施用媚术。”
沈孤芳只觉气往上冲:“可是你也不能就这样毁了他啊!他、他是你的父亲啊!没有他就没有你啊!”
杜妫截口道:“是啊,没有他也就没有我这生不如死的一辈子。”
沈孤芳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许久才道:“那你现在快乐吗?满足吗?”
杜妫神情一震,没有回答,慢慢转过头去。
沈孤芳揣摩她此时心境,只觉心如刀绞,忍不住抱着她痛哭起来。
杜妫眼中却一滴泪也没有,眼望窗外的一盏大红灯笼,怔怔出神,嘴角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那双黑色的眸子,犹如一潭亘古的死水,泛不起半点涟漪。她早已看破红尘,厌倦人世,她活着就只是为了报复。
杜妫慢慢转过头来,低声道:“妹妹,我都不哭,你哭为何来?”
沈孤芳哽咽道:“我、我也不知!姐姐,你、你这是何苦!”
杜妫凝注着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似欲把她这张脸直刻入心里去,深沉地道:“妹妹,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子,你应该得到幸福。”
沈孤芳哭得更伤心,道:“不,我要你也幸福!”
“傻妹妹!”杜妫长长叹息了一声,柔声道,“你可知,你真是像极了当年的我!所以,只要你幸福了,我也就幸福了。现在,我想求你一件事。”
沈孤芳道:“你说:别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也都依得。”
杜妫道:“我想求你放弃你这次的任务,我也不想再报复了。你问得好,我现在快乐吗?满足吗?我自知事以来,就无时无刻不想报复我的父亲。如今,我终于得偿所愿,可是,我心中竟毫无快乐满足之意,只有空荡荡的失落。从今后,我要忘掉过去的一切,和秦大哥一起泛舟五湖,寄情山水,再不涉足这江湖的恩怨是非。”
沈孤芳一时间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喜道:“姐姐,你终于想通啦?好,咱们一言为定!”
杜妫道:“一言为定!”冷玉般的脸上也现出了一丝春风般的笑容。
沈孤芳擦干眼泪,破涕为笑,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她探出头一看,只见十里花街之上,远远出现了一群拿刀持剑的武林中人。而一条人影鬼魅般越众而出,竟一下子掠过了宽达六丈的浣花溪,消失在对岸的夜色之中。一众武林人士追到了溪边,却无法一步跨越那横亘的溪水。
那人轻功如此卓绝,竟不逊于快活王。而那身形看在沈孤芳眼中,竟是那般熟悉!沈孤芳的心已完全沉了下去,颤声道:“他,他就是……”
“不错,他就是!”杜妫点点头,“他一直没对我说出他的真实身份,他一直都乔装改扮。直到他随我进了房,又见我确实不会武功,才放心地去除了伪装……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为何娘甘愿为他做出那般牺牲。他、他实在是一个能令天下女子动心的男人。这时,那帮武林人士闯入房中,失声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才知道,他、他就是那号称‘梅妻鹤子’的沈梅鹤……妹妹,你怎么了?”
心中供奉的神已在瞬间坍塌,沈孤芳已听不清杜妫还在说些什么,只觉一颗心犹如被风卷落的枯叶,飘飘荡荡,无所凭倚。
难怪不悔真人的道观会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只因她从小生长的居所,也是同一种风格;难怪不悔真人能识得她所练内功乃是“清心咒”,难怪不悔真人所画肖像在她看来隐隐有些熟悉……
她忽地疯了般跳下马车,不顾一切向溪对面跃去。这一跃已超越了她平时的功力极限,足足跃出了五丈,离岸却仍是差了一丈。眼看就要坠入溪中,身后却传来一股巨大而柔和的力道,将她稳稳送到了对岸。
却是快活王。原来他那日在金顶并未走远,一直在暗中跟着沈孤芳。一见她要强行越溪,便紧随其后拍出一掌,在将她送往对岸的同时,也借着反弹之力倒跃回杜妫的马车之上。
沈孤芳一路奔行,很快便已追至了城外。此时,望着苍茫的原野,脑中清醒过来,连忙取出鸟笛,唤来了羽奴。
羽奴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很快便飞了回来,口中发出低沉的叫声。沈孤芳知它已发现了沈梅鹤的行踪,紧紧随它追去。
满天繁星之下,远远地只见那人孤立在旷野之中。夜风吹拂,袍袖翻飞。羽奴轻轻降落在他肩头,温驯地收拢了六尺来长的双翅。
沈孤芳停下狂奔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那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芳儿,你来啦!”
沈孤芳跪倒在地,忍泪道:“芳儿该称您沈先生,还是师父?”
沈梅鹤双手扶起她来,良久说道:“三十年前,我正是年少轻狂、心气高傲之时,直到那日夜闯魔教遇上了青萍……但我们身份迥异,注定是有缘无分,于是相约互不嫁娶,相忘于江湖。青萍从此失去消息,我只有假扮清高,梅妻鹤子,以守住我对青萍承诺之底线,而根本没有那份勇往直前、爱我所爱、为我所欲之勇气。”
沈孤芳见他自责如此,心中积郁顿时轻了几许,鼓足勇气问道:“那今夜……”
沈梅鹤道:“我一听说有售价高达百两黄金的字画,却出自一个毫不出名的女子之手,便好奇地前往鉴赏,未料竟落入你们的圈套。其实我也知事有蹊跷。可是青萍始终是我今生最大的弱点,我当年错过了她,如今便是死也只求能再见她一面。所以连空谷与谢秋山比武、乃至后来快活王公开挑战之事都抛在了一边……”
“及至在浣花溪边,听到那首《卜算子》,我真是魂魄俱飞!当年青萍一见我隐有为难之态,便主动慧剑断情丝。趁我酒醉,画了一幅自画像留在我枕边便悄然远去,而那画上所题之词便是那首《卜算子》……”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至此,沈孤芳才完全明白了不悔真人为何要给女儿的小名取作问奴。
“问奴和她母亲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仅外貌体态,连声音性子都一样。我一见她,便心神俱醉,犹如梦回当年,不知不觉将她完全当作了青萍的替身,未料到,我们刚一入房,她便将自己弄得鬓乱钗斜、衣衫不整,我那时已知中了圈套,却一切都已晚了……”
“沈梅鹤乃一伪君子真色鬼之事,只怕不出三日便会人尽皆知。若如此能令问奴一雪多年之恨,我纵使声名扫地也已值了。怕只怕,她的性子竟如此偏激,伤我不成反倒伤了她自己!”
沈孤芳道:“姐姐已说了要放下过往,与快活王寄情山水,共度余生。”
沈梅鹤摇头道:“只怕她这话言不由衷。她也许的确想如此,但未必能真的做到。我虽只不过与她相处了这几日,但对她的了解只怕不在你之下。她连我这个生父都不肯放过,为何又突然肯放过李知问?”
沈孤芳道:“也许正因为她发现报复只能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所以才会突然选择宽恕。”
沈梅鹤叹道:“但愿如此吧!幸好此次声名狼藉的只是沈梅鹤,而非‘春秋笔’。否则我怎么对得起在暗中支持我创立春秋门、主持这《武林春秋》的孔氏家族和十余位心怀天下的武林前辈?芳儿,你一定要体谅师父的苦衷,切不可将此秘密泄露给任何人。唉,事情闹到这一步,都是我之罪过!”
沈孤芳道:“芳儿明白!师父,恕芳儿妄言,芳儿以为,人要有容人之量、恕人之德,更要有恕己之智。”
沈梅鹤眼中露出惊喜之色,欣慰地道:“芳儿,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胸怀见识,他日成就必在为师之上!如今,问奴肯放弃报复李知问,则快活王也必不会再利用空谷来要挟你,比武之事当可取消。你可以放心去准备你的婚事了——空谷可是一个难得的佳婿!”
沈孤芳满面娇羞,不依道:“师父,你又取笑人家!”
沈梅鹤微微一笑,转身低头行去。沈孤芳一看天上星辰,发现他此行乃是向西,而锦官城西去百里,便是青城山。夜风阵阵,隐隐送来他的低吟之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第八章嫁衣
七月初七。牛郎会织女。
这一日,整个洛阳城都充满了洋洋喜气。只因今日乃洛阳名门望族许氏家族双喜临门的日子:许家十三少许空谷要迎娶才貌双全的未婚妻沈孤芳;而一月前,快活王就已公开传书武林,取消了与许空谷的比武决斗。
此刻,沈孤芳盛妆吉服,端坐在花轿之中,城门已在望,她偷偷掀开轿帘,远远地看到她的夫婿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气宇轩昂,顾盼神飞。想到从今夜起,自己便由“沈姑娘”变作了“许夫人”,刹那间晕生双颊。
许空谷也远远地瞧见了花轿,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来。
“停轿!”忽听一声断喝遥遥从一里之外传来。
沈孤芳一惊,那人正是快活王。只见他华服染尘,容颜憔悴,双眼中满布血丝,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
沈孤芳见他如此情状,心头一紧,急道:“出了何事?我姐姐呢?”
快活王不答,双眼死死地盯着许空谷:“我要与你一战!若你还能有命在,再迎亲不迟!”话说得咬牙切齿,字字如铜豆落金盘,当当作响。
沈孤芳失声道:“你又改变主意了?你为何要故意选在这个时候?”
许空谷的神情却看不出丝毫异样,面对快活王咄咄逼人的目光,连眼也未眨一下:“你要战,我便战!”
快活王满眼杀机,喝道:“好,跟我来!”转身往城北树林中掠去。
许空谷一拍马股,紧随其后。
沈孤芳叫道:“空谷!”
许空谷猛地回头,声色俱厉:“你不要过来!这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你休得插手!”
好凌厉的目光!毋庸置疑的口吻!他从未如此对过她。沈孤芳身子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但见黄尘一道,许空谷已尾随快活王而去。她也顾不上多想,她从人群中抢过一匹健马追了上去。
追至林边,只见许空谷那匹系有大红绸花的马留在了林外草地上,人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沈孤芳尖叫道:“空谷!空谷!”却无人应,忙运起“清心咒”内功,才听得远处密林深处有掌风激荡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