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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妫道:“这十年来,他一直劝我放下仇恨,忘掉过去,与他好好地过这后半辈子。但他不是我,怎知我痛!这十年来,每一回想李知问那夜的嘴脸,我便觉得了无生趣。我之一生所求,终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唉!”却听帐外有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问奴,你太追求完美了——人之一生何其漫长,你为何就困在了十年之前再也走不出来?”
杜妫冷冷道:“在你们男人眼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我杜妫却不愿活得如此功利,你表面上不惜一掷万金助我达成心愿,却又在暗中破坏。你当我不知道么,我重回中原之事如此隐秘,在江中拦阻我的那些仇家,又是从何得知的消息?”
快活王道:“不错,的确是我在背后操纵,但我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我宁可你恨我一世,也不忍看你为了十年前的旧怨,而输掉你整个未来。”
听至此,沈孤芳忍不住插言道:“快活王,你恁地虚伪!其实你和李知问都是一丘之貉……”
“轰”的一声巨响,帐外响起一棵松树折断倒地之声。快活王余怒未歇,喝道:“咄!你说什么?你竟将我与那等卑劣小人相提并论?”
沈孤芳冷笑道:“你以为你自己就高尚了么?你明知她是一个追求完美之人,却故意要撕去人性的伪装,将所有的丑陋都赤裸裸地暴露给她看!所以,害她变得如此的,不仅有李知问,还有你!其实你和李知问一样,你们最爱的人都是自己!”
帐外一片沉寂,只听得一阵急促的呼吸之声。以快活王之功力,竟发出如此大的呼吸之声,显然已是怒至极点。
杜妫脸色苍白,唯恐快活王盛怒之下会对沈孤芳不利,挺身护在了她的身前。沈孤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帐外,毫不色变。
只听帐外响起一阵阵凛冽的掌风,林中响起一片树木倒地之声,刹时地动山摇,震耳欲聋。其间夹杂着快活王愤怒而悲伤的笑声,渐渐远去。
杜妫慢慢跌坐在地,脸色青白如玉,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这一日终于来到了号称“青城天下幽”的蜀中青城山。
沈孤芳的毒伤已蔓延至颈、胸之处,迫近心脉。她已是孤注一掷,一直不向师门求助。她料定无论是快活王还是杜妫,都不会眼睁睁瞧她毒发身亡。在沉重的观门开启之际。她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似有两人在隔壁低声交谈。
“问奴,你告诉我,那沈姑娘究竟是什么身份?她修习的内功乃是‘清心咒’,与‘嫁衣神功’同为武林中的绝技。她年纪轻轻,‘清心咒’却已有了七成火候,实在罕见。”是一个女子,其声如杜妫般娇柔妩媚,悦耳优雅,只是却显得有些中气不足、气息微弱。
杜妫不答,只道:“娘,怎地十年过去了,你的病仍未有半点起色?”
先前说话那女子竟是魔教妖姬、杜妫之母?沈孤芳惊得神志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而更令她心惊的是,自己所练内功“清心咒”乃师门绝学,武林中极少人知道有这门内功,她却为何如此熟悉?
那女子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她乃春秋门下之人。你想利用她报复李知问,是也不是?”
杜妫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略一停顿,道,“是秦关告诉你的是不是?他知道你也能解那毒,我又只有你这里可以求助,就抢先一步来找了你,要你来做说客是不是?他、他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
沈孤芳不由暗自起疑,她究竟还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那女子道:“你不要怪他,他知我有病,担心耗费我的精力,特地将解药送来。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你此次回中原来乃是欲借春秋笔之手报复李知问。问奴,你听娘一劝,放手吧。”
杜妫的声音恢复了平和,显然快活王并没有泄露她所担心的秘密:“娘,你不必再劝了。好,你要我放弃报复也可以,但你必须告诉我,那个毁了你我母女一生的男人是谁?”
那女子喘息了一阵,叹道:“问奴,十年不见,你越发偏执了。你若知道了你爹是谁,必会想尽一切手段去报复他,这是我最不愿看到之事。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当年之事都是我心甘情愿……”
“我知道你是心甘情愿,所以你出家之时才会自号不悔真人。但你可以无悔,我却不能不恨!”杜妫冷冷道。
只听不悔真人道:“你心中装着太多的恨。恨我,也恨你爹,更恨秦关和李知问。其实,你该恨的人只有我,我才是你这一生悲剧的根源。”
杜妫沉默了一下,道:“我没有恨过你。娘,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这世上唯一真正爱我、对我无欲无求只希望我快乐的人。”
不悔真人哽咽道:“有你这句话,娘这一生也就真的无悔无憾了。孩子,放下过往,好好珍惜你眼前能把握住的幸福,又何苦再去纠缠报复?”
杜妫没有应声,呼吸声却变得急促,似乎胸膛也正起伏不平,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不悔真人柔声道:“别哭了,孩子。时候不早了,扶我去看看沈姑娘可好些了?她昨夜已服下了解药,也该在此时醒来了。”
一阵脚步声响,朝这边行来。沈孤芳也不便再装睡,只得睁开了眼。却见屋中光线阴暗,原来已过黄昏。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杜妫一手执着一盏铜灯,一手扶着一道姑装束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两人行至床前,沈孤芳才看清了这道姑的外貌。第一眼,只瞧见她脸上有七八道纵横的陈旧刀痕,甚是丑陋;第二眼,便发觉她的眉眼鼻唇无一不是人间极品,尤其是那一双含情妙目,顾盼生辉。
不悔真人伸出柔若无骨的手替沈孤芳把了把脉,微笑道:“姑娘所中之毒已经解除大半了,再休息几日当可无虞。解铃还须系铃人,快活王那夜被姑娘当面指斥,虽一怒之下离去,冷静下来之后,却也不能不服姑娘所言,因此送来解药,借贫道之手来救治姑娘。问奴从未有过知心朋友,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你,快活王对你很是感激,他决不会真的伤你性命!”
沈孤芳想起快活王来,心中一阵感叹。
随后数日,沈孤芳便留在观中养伤。每日无事便在观中闲逛,却意外发现这道观的建筑布局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不悔真人多才多艺,尤擅书画。书法作品中作得最多的便是严蕊那首著名的《卜算子》: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而所绘画作多乃古往今来道教中的著名人物,但眉眼神韵却极为相似。似乎不悔真人在作这些画时,心中都有着一个相同的人物蓝本。
她心中暗自沉吟,却不说破,也未向不悔真人询问。不悔真人沉疴日深,每日有大半时间都只能卧床静养,她也不便前去相扰。
数日之后,沈孤芳的余毒尽除,箭伤也已愈合了大半。这一日清晨起来,阳光明媚,沈孤芳心情大好,忍不住洗去伪装,换回了女儿装束。
正对镜梳妆,杜妫走了进来,一见她便怔住了,眼中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道:“想不到妹妹竟乃如此绝色!真是令人惊艳!”
沈孤芳羞涩一笑:“哪里比得上姐姐千娇百媚,连快活王也甘为裙下之臣。”
杜妫久久地看着她的脸,神情迷惘,似已看得入神,又似已神游太虚不知所踪。良久才叹道:“妹妹如此才貌,也不知哪位少年侠士可堪匹配。”
沈孤芳顿时想起许空谷来,面上一红,低下头去。
杜妫道:“看妹妹神色,莫非早已有了心上之人?”
沈孤芳脸更红,低声道:“不瞒姐姐,小妹早已许配人家,已定下今年七夕之日出嫁。”
杜妫便缠着追问这位“未来妹夫”待她如何,沈孤芳笑道:“他待我极好,真可谓百依百顺,每次都只我欺负他……” 杜妫幽幽叹道:“妹妹真是幸运,羡煞姐姐了!”
沈孤芳一时兴起,不知不觉讲起了与许空谷从相识到相恋的点点滴滴:“……眼看还有三月便是七夕了,届时希望姐姐和快活王能赏脸前来!”
杜妫淡淡道:“似我这等心如死灰之人,只怕与此等良辰美景不宜。”
沈孤芳从幸福的梦幻中醒来,想起不该在情路坎坷的杜妫面前如此渲染自己的幸福,有些尴尬地道:“其实快活王说得不错,若姐姐肯放下过往,与他好好过这未来的岁月,未尝不是美事。”
杜妫道:“秦大哥的确待我极好。只可惜感情好比种花,不仅要有一颗良种,更要因时制宜地种下,如今早已错过栽种之季,哪还开得出花?”
被回忆勾起的满腹甜蜜,刹那间烟消云散,室中一时陷入尴尬的寂静。
忽听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声从门外远远传来:“姑娘快来,不悔真人她……她快不行了!”
杜妫一惊,拉着沈孤芳就往外走。
沈孤芳道:“姐姐,真人究竟所患何病?”
杜妫恨恨道:“还不是拜那个男人所赐!她当年被逐出魔教之时,被废去了武功,落下了虚症。这些天,她的病越发严重了。”
不悔真人躺在床上,脸色如雪,气若游丝。见杜妫来了,满脸急切,满眼不舍,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杜妫跪在床前,哽咽道:“娘,你,你还有何未了心愿,告诉我!”
不悔真人却将眼光投向了沈孤芳,艰难地道:“你不,不要……”
沈孤芳知道,不悔真人不愿以自己的性命来逼女儿放弃复仇,便只有转而恳求她,心中颇感为难,但眼见不悔真人眼中露出极为渴盼之色,心中一软,只得道:“真人放心!孤芳已与姐姐结为姐妹,自是要以姐姐为重。若姐姐改变主意了,孤芳自也不会在《武林春秋》上披露此事。”
不悔真人眼中露出感激之色,这才将眼神投回杜妫身上。
杜妫哭道:“娘,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你放心,我不是想去找他复仇,我只是想去通知他来见你最后一面。”
不悔真人摇摇头,眼中慢慢泛起了泪光:“相见不如不见……”
杜妫急道:“就算你不想再见他,难道你要我这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宁可我抱憾终身,也不肯告诉我么?你爱他更胜过爱我么?”
不悔真人伸出瘦若竹枝的手指,轻抚着她的脸,叹道:“傻孩子,娘不告诉你,正是因为爱你啊……你,你好自为之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细不可闻,手也倏地垂下,不动。
杜妫扑在母亲身上,放声痛哭。
沈孤芳怔怔地看着这母女俩,脑中思绪翻涌,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杜妫渐渐收了泪,开始给不悔真人净身装殓。刚一解开她衣襟,突然发现她颈中竟系有一根细细的金链。
解下金链一看,上面还挂着一方小小的美玉。那玉呈圆柱体,柱身上雕刻着一尊太上老君打坐像,其玉质、雕工可谓双绝。而玉柱底端则巧妙地刻成一方印鉴,上有三字:杜青萍。
第六章 松林
杜青萍乃不悔真人出家前的俗名。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艳绝天下的魔教妖姬的芳名乃是杜青萍。
不悔真人虽多才多艺,却并不擅雕刻。刻这方印鉴之人,必乃金石大家,又必与她有着不同寻常之关系。沈孤芳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不悔真人生前所绘的那些画像——莫非,那些相似的画像的蓝本,便是这送她玉鉴之人,也就是“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