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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彪悍的汉子呆呆地盯着快活王妃,浑身的劲力渐渐退去,持锤的手慢慢垂下,眼中露出迷醉之色,神情温驯得好似一只小猫,半张着一张大嘴,一行晶亮的口水滴下了嘴角也不自知……
歌声中,那持剑的婢女蹑足行来,已悄悄行至那汉子身后,短剑慢慢伸向那粗壮的颈项,那汉子却毫无反应,仍只痴痴地看着快活王妃。
沈孤芳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等怪异的景象,眼看剑已及颈,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低微的惊呼。这低呼声虽微,却如跌入一潭死水的一粒石子。那汉子神情一震,似已陡然惊醒。但已晚了,那婢女已手起剑落!
那汉子轰然倒下,颈上鲜血喷泉般射了一地。他在血泊中挣扎抽搐了许久,带血的手指着快活王妃,嘶声道:“妖——妖妇!”再也不动。
快活王妃低低叹息了一声,似乎甚是落寞与厌倦。
沈孤芳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几乎已忘了伤痛。此时她的精力又恢复了几分,已可发出声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才道:“对不起;我适才没有听你的话,险些坏了大事!”
王妃慢慢转过了身子。沈孤芳突然又觉得一阵昏眩,那张脸分明就在眼前,可那脸上却似笼着一层淡淡的月华,越要细看,越看不真切。
她终于明白快活王妃的魔力所在了。那根本不是血肉的躯体,而是山为神、水为魂、冰雪为魄。世间艳色,至此皆化尘埃。
“那件事已过去了。”王妃微笑着,淡淡道。
在林中休养了半日,所有人都略恢复了些元气。
宋铁原伤得极重,王妃差四个婢女们用快活轿抬了宋铁原前往附近镇上求医,届时留下两个照料宋铁原,同时设法与江中脱险的众镖师取得联系;另两个则买辆马车回来,继续照原定路线行进。
经过这一番生死劫难,她与王妃迅速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感情,若能取得王妃信任,此行任务可就完成了一半。
但臂上毒伤无法解除,整条左臂都动弹不得。想起那武功高绝的神秘人五日之内定当再来,沈孤芳心中疑雾重重。
“姑娘,你我素不相识,此恩此情,杜妫没齿难忘。”王妃道。
沈孤芳这才知道这王妃姓杜,芳名一个妫字。当下顺着她的话道:“姐姐言重了。俗话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与姐姐恰好同舟共渡,乃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杜妫喃喃道,掀开窗帘,若有所思。从她的脸望将出去,只觉天地间顿时都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愁雾。
沈孤芳不知她为何伤感,更不知自己为何也会被她这份伤感感染,道:“姐姐何故伤感?”
杜妫不答,微笑道:“你叫我姐姐?好,我便收下你这妹妹了!其实,在那船上第一眼见到你时,我便知你是女子。我本应提防你可能别有用心,但不知怎地心中竟反而对你生出亲近之意。看来,你我的确有缘。”
沈孤芳俏皮地摸摸自己的脸:“怎么,妹妹的易容术如此失败么?”
杜妫道:“我之所以能识破你,只不过是因为你偷看我时的眼神与众不同。满船男人都在千方百计偷看我,但只你一人的眼神中只有好奇与欣赏,却没有欲望。”
沈孤芳不好意思地笑了,心中暗暗佩服这王妃的眼力。随后两人互诉了庚辰姓名。杜妫小字问奴,年方二十八岁,比沈孤芳年长整整十岁。
沈孤芳道:“姐姐小字问奴,这名儿莫非有何深意?”
杜妫道;“我也不知。小时候常听娘念严蕊的《卜算子》,想来我这小字便是出自那句‘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沈孤芳不由想起了她媚杀那持锤杀手时的情景,心中隐隐掠过一丝惧意,只觉这王妃表面虽容易接近,心中却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
两人闲聊了一阵,气氛渐渐融洽。沈孤芳试探地道:“姐姐此番人关,一路上好不惊险,怎地快活王竟不亲自护送?”
杜妫道:“只因我要入关了结一个多年未偿的心愿,此乃我之私事,秦大哥不便插手。”
原来快活王竟姓秦。陡然得知这一重要信息,沈孤芳心中暗喜。如今看来,那报料人所言果然属实,但此人又如何能得知这等隐秘之事?迷雾似正揭开,却更显得迷离。因笑道:“这滚滚红尘咱们既有缘相聚,我定当一路护送姐姐,助姐姐达成心愿。”
杜妫道:“大恩不言谢。若妹妹真能助我达成心愿,杜妫定有厚报。”
沈孤芳忙道:“你我既已为姐妹,姐姐之事自然就是小妹之事。”心中打定主意,若杜妫不主动说出那心愿是什么,自己便决不追问。要探人隐私,最要拿捏好分寸火候,可不能太着痕迹。
马车行了半日,一路无话。闲极无聊,杜妫拿出了一个描金檀木匣儿把玩。匣中装的却是大大小小数十个薄如绢纸的皮影,均用上等牛皮制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五彩焕然,形神皆备。
杜妫一见那些皮影,沉静如水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靥。从她的脸望将出去,只觉漫天愁雾一扫而空,明媚鲜妍,天地皆春。
沈孤芳呆呆地盯着她:一啼万古愁,一笑万古春,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女子!不由想起了师父多年前邂逅的那个堪称绝色的女子,莫不就是眼前这人?
“素日里闲着无事,秦大哥便陪我玩这皮影戏,这些天我一个人在车上,也只有靠玩这皮影自娱自乐。妹妹可有兴趣看看姐姐的技艺?”
沈孤芳含笑点头,心中颇为感动。谁曾想叱咤风云的快活王,这十年悠悠岁月竟会如此这般度过?她实在想象不出,那快活王倾玉山倒玉柱陪眼前这女子玩这小小的皮影时,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一个女子,能被一个男子如此珍爱一生,夫复何求?
脑中不由闪过了许空谷那温文尔雅的面容。他是那么雄心万丈、壮志凌云,他对自己可谓一见钟情,体贴入微。但若有一天自己厌倦了江湖,他可愿放弃一切陪自己隐居山林,玩这小小的皮影戏?
正思想间,杜妫已将纱屏竖了起来。第一出戏演的却是有名的桃花神息夫人。息夫人乃东周时有名的美人,因娘家姓妫又嫁与了息侯,人称息妫。楚王贪图息夫人美色而灭了息国,又以息侯之性命迫息夫人就范。息夫人虽从了楚王,却始终不与楚王说话。因其长得“目如秋水,面若桃花”,被楚人称作桃花夫人。
那杜妫果然是皮影高手,隐在纱屏后,一人分饰数角,将这幕千古悲剧演绎得一咏三叹。沈孤芳不知不觉已看得入神。
“爱妃,你为何不与寡人说话?”
“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听着戏中对白,沈孤芳遥想息夫人一生境遇,不由幽幽一叹:“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杜妫也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皮影,神情凄伤,似仍沉浸在戏中。
沈孤芳心中突然一动:为何这出戏她演练得如此熟悉?她的名字中也有一个“妫”字,息夫人“不共楚王言”,她却不肯别人称她为“快活王妃”而要称她为“姑娘”,难道,她与快活王之间,就如同息夫人与楚王一般?但从种种迹象看来,她对快活王的感情似极为复杂,既心存芥蒂,却又别有深情——
想了想,她试探道:“这楚王对息夫人真可谓三千宠爱在一身啊!”
杜妫幽幽地道:“三千宠爱又如何?宠,便是爱么?”
沈孤芳一怔,细品这二字区别,良久道:“姐姐说得是。楚王之宠皆为满足一己之私欲,的确算不得爱。这息夫人身在楚王却心在息侯,一代红颜只能在沉默的尊严中萎谢,真可谓千古伤心人物!”
杜妫摇头道:“妹妹此言差矣!一个女人,就算不得不与相爱之人分离,但总能心有所托,只要这一生能爱我所爱,无憾无悔,已算幸运之至。”
“听姐姐所言,话中似有深意?”
杜妫神情间泛起沧桑之意:“待我再演一出戏与妹妹看,妹妹自能领悟。”说着,从那匣皮影之中又选了一生一旦。这一出演的却是冯梦龙的名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代红颜逐水流,十娘孤注一掷,却落得满盘皆输。
纱屏后传来悲泣之声。沈孤芳本已看得心如车碾,不由也流下泪来,心中却更是惊疑:这杜妫是入戏太深?还是只因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杜妫收泪道:“妹妹以为,这杜十娘和那息夫人,谁更称得上千古伤心人物?”
沈孤芳道:“二人都乃薄命红颜,这杜十娘遇人不淑,结局更是凄惨。”
杜妫道:“这十娘耗尽千斤之力,博来的却不过四两之欢。所以,这世上最悲惨之事并非不能爱我所爱,却是所爱非人。得不到固然可怜,得到了,却不值得,才是最最可悲。”
沈孤芳细细体味她这番话道:“姐姐所言甚是,妹妹受教了!”
心中已隐隐感到这杜妫似欲向她倾吐秘藏已久的心事,她感到自己仿佛正于重重雾霭之中走进一座迷宫。
第四章 魔姬
一连数日,四人昼伏夜出,专走僻静小道。沈孤芳毒伤越发严重,已渐至肩上。想起那武功高绝的神秘人今夜必会出现,也不知会如何对付自己,沈孤芳心中暗暗忧虑。但双方实力悬殊,也只有不变应万变了。
下午,眼前远远出现了一道黄泥冈。沈孤芳挣扎着坐起察看地形,只觉那山冈地势险要,极易被人伏击,当即提醒众人小心。
杜妫道:“妹妹,你这毒伤一日重于一日,等下若真有意外,且不可再强行运功,否则这毒人了心脉,纵然是华佗再世也救你不得了!”
沈孤芳道:“这几日姐姐对我百般照顾,我本孤儿,自小随师父长大,还从未享受过这等天伦之乐。姐姐不会武功,我说什么也要护得姐姐周全。就算死,我也是死在姐姐之前。”
杜妫冰凉的手轻轻抚过她那瘦削的面庞,眼中闪过一抹感动:“妹妹真是心善之人,你本有一瓶可解百毒的灵药,却全都送与了不相识之人,全不顾自己安危。不知你师父在何处清修,待我先送你回山去取药。”
沈孤芳道:“我这伤不妨事,待姐姐达成心愿之后,我再回山治伤不迟。”
“我这心愿……我这心愿……”杜妫喃喃道,“你一路默默护送我,难道就不想知道我这心愿究竟是什么?”
沈孤芳心头一跳,其实,她这几日一直在运功调息,“清心咒”内力已能运转自如。那羽箭之毒虽然厉害,但以师父之能,必然能解。但她却一直任那毒伤蔓延,隐忍毒伤之苦。一是为了麻痹那暗中跟踪的神秘人,二来则是为了让自己与杜妫的姐妹情谊能在生死磨难之际快速增进。此时见一番苦心果然有了成效,她微笑道:“妹妹自然想知道的。只是此事对姐姐定然关系重大,姐姐若不愿讲,自有不得已的苦衷,妹妹也不便追问。”
杜妫叹道:“我这一生从未有过姐妹,更没有过朋友。能与妹妹相处这几日,不知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还是上苍冥冥中给我的补偿?事已至此,我与妹妹已命运相连,我不妨将这心愿都告知妹妹!”
她正欲轻启樱唇,说出那惊天秘密,车已行至黄泥岗。远远又见四个彪形大汉怀抱大刀拦在路中,隐隐中组成了一个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