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样,也没有时间去想,因为一只拳头已迎着面门打来,他一低头,躲了过去。旁边又是一脚,他一扭腰,又躲开了。那家丁打了几下没打着,便火了,大声嚷道:“躲!大爷不嫌自己手脏,肯打你这个傻子就是赏你脸了,你还还敢躲!给我乖乖站着!再躲大爷就把你剁了喂狗!”

  庖丁见他这么凶,登时呆住了。那家丁便奔过来,一个火辣辣的耳光打在庖丁脸上,随即又是重重地几拳,庖丁惊得差点哭出来,又不敢躲,便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接着,其余的家丁也围上来打了起来。

  赵大倌儿懒洋洋地看了会儿,觉得无趣,一抬眼看到“大家”都低着头,更不高兴了,用他那无力的腔调嚷道:“你们大家,啊,都给我大倌儿上,一起打这傻子,让他好好长长记性!打得用心的,大倌儿我有赏!”

  一听有赏,“大家”的眼睛便纷纷亮了起来。马大胯和二滚子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跑上前来,一脚又一脚地向庖丁踏去,紧接着,更多的人围了上去。“大家”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踹着庖丁,唯恐呆会儿自己的赏钱少了。

  庖丁捂着头,从指缝中向外望着。他识得眼前这些脚。穿棉布皂鞋的是马大胯,穿短靴的大脚板是二滚子,穿方履的是钱三爷,穿着双梁鞋的是刘哥儿,那双大得吓人的弓鞋应该是许大嫂子的。为什么“大家”都来踩自己呢?难道自己平时肉给的分量少了么?

  庖丁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只能任凭那一双双脚践踏着自己。他觉得一只只脚踏上来是不大痛的,隐约痛着的,倒像是他内心至深处的某个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想是赵大倌儿看腻了吧,才喊了声停,随即撒了几把大钱,在“大家”虾米一样折下腰去的时候,那显轿又威风八面地去了。庖丁一个人在地上又抱着头蹲了很久很久。很多人路过他的身边,却都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直到老吴头在他身边路过时,才压低了嗓子对他说了声:“回去吧,庖丁……”

  他才慢慢抬起头来,茫然地问:“大……大家踩我,为为……啥?是俺的肉分量不……不够吗?”

  老吴头轻轻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一脸沧然地去了。

  “是非——只为——多开口——,祸乱——都因——强出头——”疯子李的二胡又在那边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

  庖丁迈着蹒跚的步子回了家,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鸡笼,将阿霞抱在怀里,然后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了西屋的门槛上。一坐下,他的身子便开始不停地颤抖,刚才所受的惊吓和委屈呼啦啦地涌了出来,将他整个人冲成了一团软泥。阿霞似乎察觉到主人的痛苦,安静地依偎在他怀中,咕咕地叫着,好像是在安慰着他。

  随着那毛茸茸的温暖在怀中一点点荡漾,渐渐地,他停止了抽泣。望着阿霞圆圆的无邪的眼睛,脸上露出一抹羞涩的微笑。一抬头,正遇到窗子缝隙间那道清冷的目光。

  当他再次送饭给她时,不知为什么,感觉她的眼神柔和了些。

  在他转身出屋时,她突然问道:“你被打了?”

  庖丁又继续走了几步才意识到她在叫自己,转过身去,愣愣望着她:“嗯,我……我被大家打了……”他结结巴巴地把于婶和赵大倌儿的事儿和她说了。

  她用那双又深又黑的双眼望了他半天,目光中似乎有了些柔和,轻声道:“汉子……”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摇摇头,望向了窗外。

  庖丁在那里静静站了一会儿,见她终于不打算说些什么,纳闷地出去了。

  晚上,庖丁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棚。那时,她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呢?是说自己傻么?还是告诉自己不该哭的?那只好看的黑蝴蝶是她的么?这许多问题在心头轻轻浮起,像河里那一串串的气泡,又随着倦意渐渐地碎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听到低低的呻吟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那声音便越发真切了,他便一下子惊得彻底醒来。这声音开始时让他害怕,等到他发觉这声音来自她的屋子时,恐惧便消失了,披了衫子便慌张地赶过去。

  “喂……你……你没事吧?”他敲着门叫道。

  没有回答,里面的呻吟还在继续着。犹豫了一阵,庖丁终于决定冒再次被揍的危险:“我……我进来了……你别再打我了……”

  推开虚掩的门,呻吟声一下子大了起来。昏黄幽暗的烛光下,那女子的身子如同一条受了伤的大蛇,不安地扭动着。此刻的她双眉紧蹙,呼吸短促,被汗水打湿的一绺长发紧贴在额前,双臂软弱无力地摊着,完全没有了白天的强悍。

  她的神志显然并没有清醒,口中喃喃地说着胡话。她的话他并没有听清,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出了几个字眼——老贼,娘,报仇,死——她越发的激动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眼角沁出泪水。猛地,她拍了一下大炕,咬牙切齿地骂出了一个字眼。

  他一时愣住,想不到一个女人的嘴里竟然可以说出这么怨毒的话来。接着,她开始不停地用他听不懂的方言骂着,诅咒着,双手拼命揪着被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庖丁猛然醒悟过来,上前去摸她的额头,却被她一把抓住。她的力气大得吓人,庖丁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却被她拉个踉跄。她再一次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后,渐渐松弛下来。

  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办,庖丁便问:“你……你难受吗?想吃……吃东西吗?”

  女人闭着眼不去看他,喘息道:“我没事……,是镖毒发了,挺……挺一下就过去了……你走吧。”

  庖丁心里很难过,知道自己的灶灰没能帮上忙。正闷闷不乐,突然间灵机一动。对了!药,当时吴郎中是给自己吃了药的。那么还是去找吴郎中吧。

  “你等着,俺去给……给你请郎中……”庖丁高兴地说。

  “不行!”那女子猛地挺身,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抓住了他胸口的衣襟,“不许请郎中……会被赵家发现的。你明白吗?”说着,又晃了晃他。

  庖丁吓坏了,拼命地点头:“不请,俺不请……”

  女子松了口气,沉沉地倒回床上,留下庖丁一个人呆呆地发愁。

  是了,请郎中的话,她可能会被人抓走。可不请郎中的话,自己该给她抓什么药呢?她说是镖伤发作,那一定是那只青色的小镖了。突然,庖丁心中冒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想到高兴处,他不由咧开嘴,傻傻地笑了。

  女子从昏睡中醒来,发觉已是黄昏了。试着挪动了一下身子,凉凉的,仍有些酸痛,烧却退了。低头看时,包着伤口的布却已换过了,包扎得更加仔细了,而且还散发着一股子刺鼻的药香。

  听到脚步声响起,她将衣襟掩好,脸依旧沉着。

  庖丁进来,看到她醒了,不停搓着手,孩子一样的开心。

  这笑容让她有些心烦意乱,冷着脸问道:“你是不是给换了药了?”庖丁见了她的脸色,笑容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胆怯地点了点头。

  “你找郎中了?”她紧盯着他追问,声音里透着一丝紧张。庖丁忙拼命摇头。

  女子皱起了眉头,想不出庖丁是用什么方法抓到药的。看他第一次在自己伤口上撒灶灰,便知他的医术有多蹩脚了。

  庖丁见她猜不出,内心有说不出的得意,却不敢笑。女子细细打量着他,突然,她发现庖丁的肩头绑着绷带,猛然醒悟过来:“你……你在自己肩头也扎了一镖?”

  庖丁张大了嘴,不明白女子怎么一下就看了出来。

  “到底是不是?”女子又问。庖丁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好久,直似要将他看个通透,方才冷冷地道:“你知道这镖有多毒?你以为就你自己多能?呸!不过是只没胆的耗子,还真以为自己有猫的九条命?!”

  庖丁愣住了,想不到自己还是把事做砸了。这可是他憋足了劲才想出来的点子啊。他挠了挠头,有点瑟缩地道:“下……下次……不了……”

  女子就这样冷冷地盯着他,直盯得他手足无措,不知到底怎样站着才好。

  “出去!”她终于说。

  庖丁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

  从那天起,女子却再也没有骂他,也没有拿碗砸他。

  只要这样,庖丁便满意了。这样的她,已经比别人好多了。因为她只叫他汉子,从来不叫他傻瓜。对庖丁来说,那便是最大的尊重。

  日子平凡了起来。每天庖丁出去卖肉,留着女子在家里养伤。只是心里有了挂念,便巴不得日头早点斜下去,好回去给她做饭。

  女子喜欢喝酒,且酒量颇大。她喝酒的时候喜欢用粗瓷海碗盛满满的一碗,也不就菜,用单手托着,一口接一口,闲闲地抿着,半天便是一大碗。庖丁每日打的半斤酒便不够喝了,于是便涨到一斤,过了几日,又涨到两斤。唬得张二姐直吐舌头,连带着脸上的假笑也殷勤了几分。虽然酒钱花的越来越多,庖丁的心情却是越来越好,因为女子的身体终于渐渐地好了起来,能够慢慢地扶着墙下地了。

  这天,女子又像往常一样,听到庖丁在隔壁自言自语。那憨憨的声音透过门缝,像喃喃的风,搅得她心神不宁。她坐起身来,皱眉猜想着这个傻傻的男人又在做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犹豫了一下,她扶着腰下了床,循着声音走去。

  推开柴房的门。她发现庖丁正靠在柴堆上,手中捧了一个小小的黄色绒球,傻乎乎地笑着和那小球说话。仔细看时,却原来是一只鸡崽,刚生下来的样子,一身鹅黄色的绒毛,尖尖的小嘴,瑟瑟地在庖丁的手掌中抖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刚孵出来的?”她问道。

  “啊?”庖丁这才意识到她的到来,慌忙地站起身来。

  “是刚孵出来的?”她再次问道。

  “啊……”庖丁愣愣地点了点头。

  “让我看看。”女子伸出手。

  庖丁小心翼翼地将那团颤颤的黄色捧了过去。女子接过,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会儿,见这小东西还是抖个不停,便凑过去,轻轻呵了口气,用棉垫裹在胸前。只一会儿的工夫,小东西便静了下来,圆圆的眼睛半闭着,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