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在门上靠了一阵,定了定神,又好奇起来,转过身来,眯着一只眼往屋里看。可门缝太窄了,看不到床上的女郎,也听不到她有什么动静。庖丁觉得很无聊,坐在地上,闷闷地拿手指在地上胡乱地画着。

  今天晚上,他的炕不再属于他了。

  天终于就见了白。庖丁抻着酸痛的腰刚刚走出门,便又愣住了,然后垂头丧气地回了屋子。一看天上的云彩,他就知道今天肯定是要下大雨的,去开铺子也没用,肯定不会有生意的。何况,屋子里还有一个那样的女人。

  庖丁烧了一锅的水,在里面扔了几穗老玉米。一边等着水开,一边又好奇地把耳朵贴在了里屋的门上。

  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庖丁迷惑地摇了摇头,专心致志地煮玉米。

  天空的云开始滚动,黑沉沉地压下来,很有气势的样子。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开始噼里啪啦掉下来,风也跟着凑热闹,将条条的雨线吹得忽东忽西,没个定向。

  玉米煮好了,庖丁用筷子捡了出来,盛在小盆子里。然后捧起一穗,也顾不得烫,开始龇牙咧嘴地啃起来。

  啃完了一边时,想起屋里的那个女人还没有吃呢,就想给她送两穗过去,却记起她的眼神,便犹豫起来,想了想,便大声冲着屋里喊了一嗓子:“你……你饿么?想……想吃俺的玉米么?”

  然后“砰”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到了门上。庖丁吓得退了一步,眨了眨眼,不明白这个女人咋就那么大的火气。

  院子里的鸡笼被风吹进了雨水,十几只鸡开始不安起来,发出咯咯的尖叫声。庖丁忙不迭放下手中的玉米,三步并做两步,冒雨奔到院子中,打开鸡笼的门,一只只的,把他的宝贝们掏了出来,又吆喝着把它们赶进了放杂物的西屋。

  等到最调皮的多多也进了屋子,他早已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这一下,他也成了它们中的一员了。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呵呵笑着,很开心的样子。

  然后他突然呆住了,好像想起了什么。是的,刚才他在院子里撵鸡的时候,好像有人从窗隙中望着他。

  是她吧?想起自己刚才狼狈的样子,庖丁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挠挠头,伸出头去,向着她所在的屋子看了一眼。

  门还是关着的。

  庖丁失望地缩回了头,叹了口气,坐到了地上。他的那些鸡亲热地将他围起来,嘀嘀咕咕地安慰着自己的主人。小柔更是大着胆子跳到他肩上,轻轻啄着他的耳朵,弄得他怪痒的。

  于是庖丁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开始兴致勃勃地逗弄起他的宝贝们。哗哗的雨声,庖丁的笑声,鸡的咯咯声在天地间响成了欢快的一团。

  等庖丁和他的鸡们玩累了的时候,雨也停了,天边蒙眬地显着一道彩虹。小小的院子中静悄悄的,可以听到雨滴落地的声音。

  庖丁坐在门槛上,痴痴望着日头一点点的斜了,红了,落到山的那边去了。于是他知道,这一天过去了。他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响起来,他便知道,又该是吃饭的时辰了。不知那个女人怎么样了?打昨晚就没吃东西,她怕也该饿坏了,总要给她送点什么才行。可想到那凶悍的眼神和那只平空飞来的大碗,庖丁的心头又怯怯的。

  庖丁一声不响地蒸好了一锅窝窝,思量着自己该吃多少。然后将剩下的统统倒进一只木盆里,心想这一次就算她摔,也该摔不坏了吧?于是便放心地又一次过去轻声敲门道:“喂,俺给你送窝头了,你别拿东西丢俺……”说着,小心翼翼地将门探开了条缝,向里瞄去。

  却见那女子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的样子。庖丁心里一松,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将木盆向床边放去。就在木盆触到床沿的一刹那,那女子却猛地睁开了双眼。庖丁吓得一松手,木盆便“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金黄的窝窝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你……你……醒了……”庖丁苦着脸结结巴巴地道。那女子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也不言语。庖丁不敢看她的眼睛,嘴唇哆嗦:“俺……俺……出去了……”说完,向后退了一步。小心地抬头,看看那女子虽然仍盯着自己,却没有什么更凶恶的举动,便放了心,又退了一步,到了门口边,想着这就转身出去。却在刚转了一半时,听到了那女子冷冰冰的声音在背后唤自己:“喂……”于是,他的身子便在门前形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定在那里了。

  “把这些窝窝捡起来洗洗,我饿了……”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竟让庖丁的心雀跃起来了,他用力地点着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她的话,然后手忙脚乱地将窝窝捡了起来,端出屋去,慌乱中被门框绊了一下,险些又跌倒了。

  洗干净的窝头有些湿软。那女子静静地将窝头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碎送入口中。不知是否受了伤的缘故,她那缓慢的动作悠悠地,有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庖丁在一边看着,渐渐地入了迷。他觉得她的这个动作真是好看极了,比胡寡妇坐在门口拿小手绢扇风还要好看一千倍,一万倍。那女子察觉到他的目光,侧着望了他一眼。一接触到那冰锋一样的目光,庖丁又退缩了,还没等她说什么,就乖乖出了屋。出屋时回头望了一眼,她那月光下的脸轮廓分明,格外的清傲。

  这一夜庖丁睡得很香,他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梦到那女子在慢慢地吃窝头,自己在一边看着。而她也没有赶走自己。然后天亮了,梦就醒了。在老吴头的吆喝声中,庖丁又开始他新的一天了。

  只是这一天,他的脸上少了平时的笑容。他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慢悠悠地渗到了他的心里,看着眼前排着队的“大家”,他的心思竟有些模糊起来。好像想了很多的东西,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直到马大胯和许大嫂子又开始聊前天晚上的事,他才开始留神听着。

  “许大嫂子,你知道不?赵老太爷家前天晚上遭了贼了……”马大胯故作神秘地问道。

  “咋不知道,昨天镇上风风火火地,说的可不都是这件事儿?连赵老太爷家都敢抢,真是不要活了!”许大嫂子一边翻拣着案上的精肉,一边龇着一双大板牙连连摇头。

  “那你可知道赵老太爷家遇的贼是哪个?”

  “哟,这倒是不晓得,莫非你知道?”

  “这镇上里里外外,大大小小,有哪件事是我马大胯不知道的?”马大胯得意地翻了翻眼皮,看其他人都瞪圆了眼望着自己,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便得意起来,将左腿一抬,踏在肉案的边儿上,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这贼人的来历可是了不得的,听说是大山里来的猛匪,叫做什么来着?对了,黑蝴蝶!听说他能高来高去,飞檐走壁,还能双手发蝴蝶镖,百发百中!知道啥是蝴蝶镖吗?就是飞剑!那可是得了道的妖人才用得了的东西,就算离你几百里地,只要一拍身边的刀囊,刷!一道银光,就取了你的头了!”

  许大嫂子眼睛瞪得老大,用手抚着胸口,一副受惊的样子:“乖乖,敢情是妖怪啊,难怪呢!连赵府也敢偷,还放了把火呢!”

  “黑蝴蝶?莫不成是个女的?”二滚子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门喃喃道。

  “屁!你这小子就知道发花痴,也不想想那是什么人!娘们儿哪能做得了这种事儿?听人说,城里告示上有黑蝴蝶的画像,这人身高八尺,眼若铜铃,招风耳,大下巴!对了,长得和你也就差不多!”马大胯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二滚子。

  “你,你可别胡说!”二滚子一急之下,犯起他那结巴的毛病来,“这,这要叫赵、赵老太爷知道,我,我还有命么我!”

  “放心!看你那熊样儿也没胆子干这种不要命的事儿,城里也悬了五千两银子的花红,来要黑蝴蝶的命呢!你看你这身臭肉,也值五千两?满打满算,五两还差不多!”马大胯不紧不慢地拿话刺着他。

  “我!我!我怎么不值?”二滚子急了,脑门亮起一层油光。

  “你值?成,我这就告诉赵老太爷去,说你二滚子就是那个值五千两的主儿!”马大胯冷笑道。

  “我!我!”二滚子不敢说自己值,又不甘心说不值,只能直愣愣地杵在那里眨眼睛。

  “你什么?你怎么啊?说啊,说啊!”马大胯还不放过他,继续挑逗着。

  “我,我……里脊两斤!”二滚子猛地转过身来,冲庖丁吼道。

  庖丁正专心听他们的话,刚才说到黑蝴蝶时,他便想到了那天夜里在大门上见过的那只纸扎蝴蝶,又想起正躺在自己家里的女子,心就有些慌慌的。可听说那贼人不是女的,才松了口气,却又被二滚子这么一吼,吓了一大跳,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了肉案上。

  “大家”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样子,便都放声大笑起来。庖丁看到“大家”笑,自己也便傻傻地笑了。

  正笑着,那熟悉的锣鼓声又响了起来。于是“大家”又都纷纷换上恭顺的笑容,站到了街边。

  远远地,红木显轿咋咋呼呼地从街头转了过来。赵大倌儿青青白白的一张脸在太阳底下反射着虚瓷一样的光芒,看起来他今天的兴致也不是太好,也没安排撒钱的噱头,轿子就这么笔直地沿着街行来。然后,在庖丁的肉案子前停住了。

  马大胯和二滚子冲赵大倌儿点头哈腰地笑着,随即便发现他的目光并没有放在自己身上,忙不迭地向两边散去。于是,庖丁便暴露在这有气无力的目光中了。

  “我说庖丁,听人说前个儿我走后,是你把钱借给于婶儿了?”赵大倌儿虚弱地问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捻着自己的耳垂。

  “呃……”庖丁下意识地答应着。

  “行啊,做大善人啦!可这么一来,大倌儿我不就成了戏里面的白脸大坏蛋了?你这可不是存心驳我的面子么?我大倌儿什么都不在乎,最在乎的就是这张脸……”说着,他侧起脸用手轻轻拍了两下,“我知道你傻,庖丁,所以这次呢,就让你长长记性就算了……”说着,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几个家丁便似得了令的狗,吆喝着一拥而上,将肉案哗啦一下掀了个底朝天,肘子、下水、里脊、腰子稀里哗啦滚了一地。

  庖丁在一边惊得张大了嘴巴,心里乱糟糟的,刚才赵大倌儿的话他听见了,却没有听懂,所以也就弄不明白这都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自己借钱给于婶儿,赵大倌儿就要收拾他?他想分辩,却又笨拙地开不了口。于是他用求救的眼神向“大家”望去,期待着有人出来为自己说些什么,却发现“大家”的头都低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