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要在全镇子的人面前学狗叫,于婶不由一愣。赵大倌儿不耐地道:“你学不学?不学就给我滚!”几个家丁借着势子便叱喝起来。于婶一惊,忙道:“我学,我学。”然后便“汪,汪”地叫了起来。

  还没叫几声,赵大倌儿便不耐烦的道:“停,停停停停停!你学的这哪儿是狗叫啊,根本就不像么,倒像是夜猫子叫门,妈的真晦气。喂喂,你们大家说,她学的像么?”

  “大家”被赵大倌儿一望,便都纷纷摇头,谁也不敢吭声。

  “看,不是我一个说不像的,是大家都觉得不像,于婶儿你回去跟你家的狗好好学学吧。”说完,赵大倌儿打了个手势,轿夫们“嘿”的一声起了轿,被家丁们耀武扬威的拥着去了。

  唱戏的角儿走了,“大家”都从地上爬起,挺直了身子,说笑起来,就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果不是于婶还跪在地上哭泣着,庖丁真的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看着于婶哭个不停,庖丁难过的挠挠头,将自己的钱袋拿了,掂了掂,一百多文,加上几块碎银子,五百文是有的,他开心地笑了。带着这笑容,他来到于婶的身前,弯下腰去,憨笑着将钱袋递给她:“婶儿……呵呵……钱。”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安慰一下哭泣着的于婶,可他的嘴实在是太笨了,只吐出了这几个字。

  于婶停止了哭泣,抬起头呆呆望了他半天,又望了那钱袋半天。双手颤巍巍地接过钱袋,突然又放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重重地向庖丁磕头。庖丁手足无措,涨红了脸将两只手在腿上搓个不停,口中只喃喃道:“别……婶……别……”一边说,一边逃命似的奔回了铺子。

  还没进铺门,就听到有人用很低的声音道:“这年头,傻子也花钱买人磕头了。”

  日头偏西的时候,庖丁回到了家中。他的家在镇子的南面,离赵府只有几百步,独门独户的三间草房,两边没有邻居。这草房是他老爹一手盖起来的,用的不是什么好木头,如今檩条和椽子都已经有腐烂的迹象。苫顶的麦草也已开始漏水。

  庖丁走进里间,这间屋里除了火炕外,就只有一张瘸着腿的桌子和两张一坐便咿呀作响的木椅。炕头有木柜,柜上还贴着几年前的福字,如今已脱落,不像样子了。庖丁一屁股坐在炕上,呆呆地看着瘸腿桌子,脑子里还在反复想着今天的事。“大家”为啥要磕头?于婶为啥要给自己磕头?最后那人说的又是啥意思?

  想了半天,还是没弄明白。庖丁闷闷不乐地出了屋,来到院子里,打开了鸡舍的门。十几只鸡咯咯直叫,争先恐后地扑腾出来。庖丁从屋檐下摘了一穗老玉米,掰碎了往地上撒着,那些鸡更加兴奋了,不停地啄食着金黄的玉米粒儿。

  这些鸡是他半年前买下的,那时候还都是些黄绒绒的鸡崽。他看了觉得可爱,便买下养了起来,这半年多来,这些活泼的鸡给他带来了生命中少有的欢乐,他喜欢它们,熟悉它们中每一只的性子,甚至还给它们起了名字。那只神气地昂着红冠子的白公鸡叫大老白,它的脾气傲,力气大,中气足,是鸡中的头领。那只肥肥的正在抱窝的芦花鸡叫小柔,它的性子最温驯,也容易受别的鸡欺负……

  庖丁喜欢这些鸡,它们也喜欢他。在这吉祥镇中,这十几只鸡便是仅有的真正喜欢他的生灵。它们围绕在他的身边,用温和而期盼的眼神望着他,他便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并不是寂寞的。而这喂鸡的一个时辰,便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晚上,庖丁早早睡了,只是今天不知为什么,他睡得不是很熟,脑中仍旧是“咚咚”的一片磕头声,这声音一直延续着,直到他被另一种声音惊醒。

  这是种嘈杂的呼喊声,在寂静的深夜中,这声音显得愤怒、焦躁而又惊恐。在他的有生之年,尚未在深夜中听到这样的声音。

  他爬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出了院子,打开了门。

  那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巨大起来,震撼着这静静的夜。他发了一阵呆,听出来这声音正是从赵老太爷家传过来的,于是披着衫子光着脚跑了过去。

  远远的,便看到了赵府冒起了熊熊的火光。待到近前,看得更清楚了。火势并不大,火源却多,他站在赵府的大门前,呆呆看着那冲天的火光,火光照亮他的眼瞳,幽幽的深。

  他的目光落在那朱漆的大门上,发现那上面钉着一只斗大的黑色蝴蝶,蝴蝶是纸扎的,在火光中仿佛活的一样,一对翅膀在夜风中轻轻的抖动着,就像一团黑色的火焰在燃烧。

  庖丁感到有趣,他觉得这蝴蝶很大,很好看,像活的一样。那颤动的翅膀和散漫的神态都活灵活现。庖丁熟悉那两扇大门,早已习惯了它们的威严、冰冷、不可一世。而现在,这些熟悉的东西竟全部都被这只黑色的蝴蝶破坏掉了。

  庖丁傻呵呵地笑着在门前站了一阵,门内的嘈杂声越发大了。他讨厌这声音,撅了撅嘴,就往回走了。一进屋,便一头扎在炕上,香甜地睡了起来,那些恼人的磕头声完全消失了,真好。

  半夜醒来时,院子里空气很清凉,嘈杂声已经消失了,只余下树上的蝉在叫。庖丁是被尿憋醒的,正要到后院茅房去,刚转过墙角,他的脚步便硬生生地停住了。在他堆好的干草垛旁,如水的月光下,静躺着一个女人。

  夜色中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可他仍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女人,因为他看到了她的手。平时的他是不敢抬头看女人的,但对于那些买他肉的女子们的手则看得非常清楚。他甚至可以凭着那些手叫出她们的名字来。此刻,月光下,这手显得异样的纤长而优美,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的手还要好看。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咽了一下唾沫,努力向前迈了一步。那个女人没有动静。他停住了脚步,轻声招呼着:“喂……”她还是没有动静。庖丁踌躇了一阵,终于又迈出了瑟缩的一步。这时,他已经离她很近了。她的脸侧着,看不到容貌,只能看到那乌黑的长发。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劲装,发上没有任何的装饰,只别了一只乌木梳子。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那手上。她的左手轻轻地按着腰际,指缝间渗出了血迹,右手则被身子压住了。庖丁挠挠头,蹲下了身子。既然她是受了伤的,他觉着应该先把她抬到屋子里。于是蹲下身子,试着将她扶起来。

  就在他的手触到地的瞬间,女人的身子猛地转了过来,右手一翻,一把尖锐的匕首抵住了他的下颚,紧紧地,一点冰寒的气息直透入他的喉咙。庖丁并没有害怕,他不晓得她这动作的含义,可是他仍然受惊了,因为在清冷的月光下,他看到了她的眼睛。那目光冰冷、剽悍、警惕、怀疑,而在更深的地方,庖丁感到了她的恐惧和不安。而她也在用目光揣摩着他,很显然在猜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并且犹豫着是否就这样戳穿他的脖子。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将彼此的呼出的气轻轻地喷到对方的脸上。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一松,匕首掉在地上,她的身子无力地前倾,扑倒在他的怀里。

  庖丁的身子一下子变得僵直起来,这是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一个女人倒在他的怀中。

  他感到心跳得像庙街疯子李拉的快板,脑中乱得如养蚕的许大嫂抽的丝线,浑身肌肉硬得像马大胯烧的杠头。他一动不动地在蝉声中蹲着,觉得那喧闹的蝉声在大肆地嘲笑他,身上便一阵的燥热。他知道自己在害羞了。

  他不停地胡思乱想着。月亮牵着白杨的影子转动,一阵夜风吹过,庖丁打了个寒战,想起了她的伤,才想起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于是半搀半抱地将那女子抬到房内,笨手笨脚地扶到床上,点着了那盏小小的油灯,然后长呼了一口气,抹了把头上的虚汗。

  定了定神,庖丁开始好奇地打量这个差点用匕首戳穿他喉咙的女子。她的个子很高,四肢也长,身体有些偏瘦,但显得很匀称。她的五官并不美,鼻梁很长,嘴生得宽了,额头也嫌宽阔了些。最美的应该算是那双细而匀的眉,但那眉梢挑着,很倔强的样子。她双目显得很长,想起她刚才的眼神,庖丁不禁缩了缩脖子。

  啊,对啦,她还受了伤啦。想起这点,庖丁又急了起来,自己真笨,怎么就光顾着看人家了。

  庖丁开始里里外外地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白棉布。借着烛光,他解开她的衣襟,发现一支青色的小飞镖插在伤口上,便伸手轻轻拔了下来。伤口不大,但四周泛着乌青,流出的血也发紫。庖丁记得小时候被山上的长虫咬了后也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候拿灶灰敷在伤口上,几天便好了。他便找了只粗瓷大碗,兴冲冲的舀了一碗昨天烧的灶灰。

  回到里屋,庖丁将灶灰倒了一大把在白布中间,又轻轻地敷在她的伤口上。那女子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庖丁一触到她的目光,马上把手缩了回来,退开了几步。那女子皱了皱眉,又闭上眼睛喘息了一阵,然后再次睁开眼。她用肘撑着将身子支了起来,把整间屋子扫视了一遍,又把冷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这是你家?”她问道。她的声音不大,可是很沉的样子,隐隐有股磁力。庖丁忙不迭点了点头,紧张地望着她。

  她撇了撇嘴,并未置评。大概伤口又牵动了一下,她倒吸了一口气,用力咬住了下唇,左手抓住了被角,右手向腰间的伤口摸去。一摸之下,自然摸到了庖丁所放的那块白布。突然间她脸色大变,抬起头,凶狠地瞪着他。庖丁又怯怯地退了一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大概因为他的药方不太对,还是灶灰不够热?

  却听她气喘吁吁地问:“你解我的衣服了?”

  庖丁愣愣的点了点头。

  突然间她手一扬,那块白布向他扔了过来!庖丁张大嘴巴看着那块白布卷着黑乎乎的灶灰扑在自己的面门上,刚刚手忙脚乱地把布揭开,那个装着灶灰的大碗又飞了过来。他不敢躲,怕碗会砸坏,就伸手去接。接倒是接住了,可碗里的灰又飞散起来,进了眼睛不说,还呛了一嘴。他急急忙忙地去揉眼睛,却不想手上也是灰,越揉越疼,急乱中那碗又脱了手,砸在脚板上,弹了一下落在地上,发出“咣当”的一声,也不知碎了没有。

  不过庖丁此刻也顾不上那碗了,抱着头逃出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惊恐地喘息着。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救的并不是什么柔顺的羔羊,而是一只美丽而危险的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