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需要一段,对自己的救赎。
岁月不可回头,我的人生也不可以回头,但席银可以拽着我向前,试着换一种态度去走。
就好像她不断地问我“怕不怕。”
其实我很怕,所以,我要紧紧地跟着席银,我要握紧她的手,只要她不离开,那我就这一辈子都不松开她。
第130章 东后堂笔记(二)
席银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果然是个像她一样好看的女儿。
她虽然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也是这一朝的第一位公主, 因为在洛阳宫城外,没有人恭贺,没有诗赋附和,她的降生就只关乎我与席银两个人。所以席银生产的那天晚上,连胡氏都不要,只要我一个人陪着她们。
她那会儿很怕光,连灯也要远远地点着。
我还记得那是隆冬时节,洛阳大雪,天地间拥满了簌簌的落雪声。
胡氏在屏风外面照看着炭火,室内的灯也笼上了罩, 席银躺在榻上沉睡, 女儿躺在她的身边却是醒着的。
她睁着眼睛看我,有些胆怯害怕,但又没有哭。
我一直不太敢去触碰这个孩子, 就连胡氏把她从产室里抱出来,让我抱的时候,我都不敢接。
她太小, 太弱了,像一团偶然凝聚的水汽, 我从自己对上对下的一贯作风中,找不到任何一种合适的态度来对她,我怕她哭, 尤其是被我弄哭。
好在她倒是不怎么哭,开心地时候甚至会伸出手来抓我。
我还是不敢动手,但又很想和我的女儿亲昵,只好在席银的榻边坐下,弯腰凑得离她近些。
她的手指触到我的额头,一路无力地滑下,滑到鼻梁上,我原本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但看到她咧开嘴开心地冲着我笑,我又舍不得动了,于是索性闭着眼睛,任凭她在我脸上戳戳点点。
不多时,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把那只小手带了回去。
我睁开眼,见席银正摁着女儿的手,她刚刚睡醒,声音还有些疲倦。
“你让她戳一次,以后就都要被她戳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着说了一声“没事。”
席银侧头看了一眼孩子,温声道:“你这个小丫头,怕是洛阳城里胆子最大的姑娘。”
我看向席银,轻问她:“你还痛吗?”
席银摇头,“我不痛,就是累,还睡不醒。”
她说完朝陶案看了一眼,“你不看书吗?”
我摇头,她又添问,“是不是灯太暗了。”
我笑了笑,“你话怎么还这么多。”
“那我跟你说个正经事。”
“嗯。”
“你给我们女儿取个名字吧。”
其实她不问我,我也早就想好了。
“玦”这个字,从玉,音同“决”,当年鸿门宴上,范增曾三次举起玦来向项羽示意,暗示他下决断。我一直很喜欢这个通意,我希望我和席银的女儿,以后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境地,都可以从容决绝。
“张玦,张玦……”
席银靠在枕上品着这个名字,品到最后笑道:“还真像你取的名字。阿玦,你自己说这个名字好不好。”
虽然知道她在玩笑,我还是有些紧张。
但阿玦并没有给我什么实质意义上的回应,反而蜷起小腿,蓄力踢了我一脚。
我被阿玦惕得怔住不知道如何是好,席银抓住阿玦的腿笑道:“这丫头啊……”
阿玦好像真的不太喜欢这个名字,后来她长大了一点,我叫她,她也不理。
她喜欢坐在矮梅下玩,那几年,我在政务之余,学着做了一些木雕,狗儿啊,猫儿啊,还有阿玦喜欢的仙子。席银每次看见我雕的东西,都是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但是阿玦却很喜欢。
她甚至有的时候,会来搂着我的胳膊说:“爹爹,我明日还想要个仙子。”
席银在旁道:“你爹爹明日不会回来。”
阿玦转头问道:“为什么呀。”
席银握着她的手暖在自己的膝上,“因为西北在打仗,你爹爹有很多事务要处置。”
“打仗是什么,阿玦问过胡娘,但胡娘不跟我说。”
此时席银和我都遇到了最难回答的一个问题。
正如我当年教席银时一样,哪怕我爱她,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我对世道地理解如实地告诉她:战争因夺权而生,十万人去,一万人回,粮草不济,则杀人为食。如修罗地狱,万分惨烈。
但此时我却无法对着阿玦重复当年对席银说过的话语。
“你教过我的,怎么不说呀。”
席银开口问我,我沉默掩饰。
席银撤回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抽出手来摸着阿玦的脸庞道:“打仗会令很多的人活不下去,但每一个上战场的人,他们的想法,理由都是不同的,有的人是为了争夺权力,有的人是为了争取功勋,不过这些对阿玦来说,都不重要。阿玦只要记着,他们保护过我们这一朝的疆土,保护过我们,所以,不论以后,阿玦有多么尊贵的身份,也要懂得敬重征战的人。”
我静静地听完席银跟阿玦说得这一番话,在此后的几十年之间,无论是朝堂论辩,还私宴清谈,我都再也没有听到过,比这更平整的观念。
席银并不自知,她说得有多好,至于阿玦的理解,就更令我意外了。
她牵着席银的手应道:“嗯,阿玦懂了,所以阿玦要对大哥哥好。”
我问席银阿玦口中的大哥哥是谁。
席银无奈地笑笑,“还能是谁,能跟着你一块来清谈居的人,除了宋怀玉,就只有江凌了,你这个女儿啊,看了一眼他穿鳞甲的样子,就说自己也要穿,还逼着胡娘带她去西市做呢,胡娘被她逼得没有办法了,就跟她说了,那是打仗的人穿的。”
江凌不会知道,因为席银的那一番话,阿玦后来从我手中,把他父亲的性命拽了回来。
荆州一战之后,我一直在剪除当年有从龙之功的官党。登极七年,我早已不肯受任何人的掣肘,是以江沁于我而言,越来越面目可憎。
我下旨将江沁下狱的那一日,很多人在东后堂外跪求,我问宋怀玉,江凌在不在其中,宋怀玉回来后回道:“江将军下值后出了阖春门。”
我猜到了他会去清谈居找席银,我也猜到了席银不会见他。
但我忘了阿玦说过那句:“要对大哥哥好。”
在我准备回洛阳宫拟诏的那一日,阿玦抱住了我,事实上,阿玦那一晚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我身边安稳地睡了一觉,我看着膝上的女儿,重新审视了在我身边几十年的那一对父子。若说我从前不知道“共情”为何物,那么如今的我逐渐地有些开悟了。这也就是席银说的,她有好多好多的道理要教给阿玦,阿玦也有好多好多道理要教给我。
**
阿玦三岁那年,席银和我有了第二个孩子。
这一回席银和我都比之前要从容了一些,她不再吃很多,我也不再做从前那些糊涂事。
但她好像比之前更喜欢吃酸的东西,我不止一次地听胡氏说,她想念北市的酸梅子。
酸梅子究竟有多好吃,其实我不知道,只不过席银喜欢吃的东西,再奇怪我也想去尝尝,但她不会带我去北市,而我隐约知道原因,却不能问她。
直到阿玦跟席银说:“要带爹爹一块去。”她也还在犹豫。
我问她是不是不想让我去。她沉默了好久,终于说:“不是。”
我知道席银对于过去的事已经不想再回头,毕竟其中包含着有关岑照的记忆,北邙山,青庐的时光,以及乐律里中不堪的经历。所以自从她学会写字以后,就再也不碰琴了。而我一直很想再给她买一把琴。
我不想因为我的苛责,而让席银把她过去所有的记忆全部抹杀。我爱席银,是因为她就像一株春木,从泥泞里抽芽长枝,慢慢地伸展,茂盛。她从来不是突兀地捧来我面前的珠玉,她是千疮百孔,不断修弥的一段成长。
所以当她问我,她还能不能再弹琴的时候,我告诉她可以。
不光她可以,阿玦和我也想要学。
不过说起学琴这件事,那可就真的太难了。
我以为我这一生可以自如地驾驭很多事,包括音律,虽然我当时并不通,那也是因为我之前没有把精力投在此道上,可是跟席银学琴以后,我不得不承认,这一样东西,是必须要靠天赋的。
席银比我当年教她写字的时候要耐心地多。
尽管我弹奏得连胡氏和阿玦有的时候都听不下去,席银也不准他们笑。
她跟我说,如果我实在不得要领,就去永宁寺塔下听听那四枚金铎的声音,那不是人间的俗音,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明白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我这样一个音痴,能听懂上天的乐律,但我真的有听她的话,去永宁寺塔下听过那塔顶上的铎鸣。
如席银所言,他们有节律,有高低,悠扬悦耳,又时闻铿锵。
我记得很多年以前,是我带着席银来永宁寺看这些大铃铛的,它们对我而言,有很深的意义。我当初给我自己取名为“铎”字,是要为我所行之道,为我所坚持的人生,找到一个印证,我要它们的形,意,位置,来附和我,但我从来没有认真听过它们的声音。
“你就跟这些大铃铛一模一样。”
席银抬手指着塔顶对我说。
是时高风大起,青燕从云霄俯落,大片大片的天光在雨后蓄满了力,从容地破云而出。
那塔顶的铃声错落高低,把我说不出口的话,都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本文的最后一次更新。
第131章 东后堂笔记(三)
我们的第二个孩子, 叫张修。
这个名字是席银给他取的。我记得取名的时候,席银说别的都不重要,只是希望他长得好一点。
我起初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但后来叫得多了, 也就慢慢习惯了。
阿修虽然一直住在洛阳宫,性子却并不十分像我。
相反,他是一个柔和的孩子,他的存在,后来成了我和徐婉的一个契机。
**
我所在的洛阳宫城一直很安静。
阿修和平宣的女儿, 是宫中唯一的两个孩子。
天真稚气, 宫内人都很喜欢他们,就连宋怀玉这样稳住的人,也时常在大雪天里,被阿修他们追着跑。平宣的女儿叫阿颖,听说这个名字是徐婉给她取的。不过她没有姓,宫内人也不敢私问,只有宋怀玉带着宫正司的人来询了一次对阿颖称谓,我问他们,如今是怎么唤的,宫正司不敢回话, 宋怀玉只好在一旁小心道:“唤的是小殿下。”
我点点头, 说我并未废黜她母亲,这么唤自然合理。
宋怀玉说阿颖长得很像张平宣。
而我从来没有去看过阿颖,不是因为我对自己妹妹还有什么恨意, 只是因为见则思故人,我不忍而已。
直到有一日,阿修牵着阿颖的手,满身是泥地走进琨华殿,站在我面前对我说:“爹爹,阿颖姐姐摔伤了。”
宋怀玉跟来,跪在阿修身后道:“陛下,是老奴不好,一时没瞧着,让两位殿下爬到金陵台上去玩了,这才……”
我看向阿修,他身上的段袍有几处擦破了,脸上也有几处的淤伤。
他见我不说话,便轻轻松开阿颖的手,上前几步跪下道:“儿臣知错,请爹爹责罚。”
话音未落,一个清脆的声音已打断了阿修的话。
“跟阿修没有关系的,是我……是我要去金陵台上玩,阿修不要我上去,我还非拉着他一块上去,如果不是为了拽着我,他也不会摔成这样,陛下要责罚,就请责罚我!”
对我而言,这话中的声调,语气真的太熟悉。
我不由侧头朝朝她看去,她立在屏风前,穿着朱银相错的间色裙,头上簪着一对银环儿,就连身段行仪也是那么地像平宣。
她说完就要上前去拉阿修起来。
宋怀玉惶恐地拽住她,低劝道:“小殿下,此处是琨华殿,小殿下不能放肆。”
阿修则抬起头对我道:“不是,是儿臣没有拽住阿姊,让阿姊摔伤的。阿姊刚才流血了,爹爹,儿臣请您传太医,给阿姊看伤。”
我低头看向阿修,“欺君何罪,你知道吗。”
阿修肩头一耸,“儿臣不敢。”
阿修其实并算不上是多了刚硬的孩子,但此时却死咬着自己将才的话不肯改口。
阿颖抿了抿唇,走到他身边与他一道跪下道:“他就是怕你罚我。”
说着,她抬起头来看向我,梗了梗脖子道:“祖母讲过,说你动不动就要杀人……可是……可是没关系,我不怕,我自己犯的错我自己担着,你总不会……”
“小殿下!”
宋怀玉几乎被这个丫头吓出冷汗了。
我摇头笑笑,一时怅然。
“陛下……”
宋怀玉见我一直没有出声,忍不住唤了我一声。
我示意宫人先把两个孩子扶起来,低头对宋怀玉道:“传太医过来。”
宋怀玉应声,忙辞了出去。
我这才示意阿修过来,拉起他的袖子看他的伤处。
阿修的目光一直向后面看,人也不安分,我放下他的手臂平声道:“朕不会责怪她,放心。”
阿修听了这句,终于松开了眉头。
不多时,宋怀玉从外面回来躬身回话,“陛下,金华殿的娘娘来了。来寻……小殿下。”
殿内所有的人都有些惶恐,毕竟同在洛阳宫中,虽然我偶尔会去看徐婉,徐婉却从来不肯踏出金华殿。
“娘娘听说小殿下出事,急坏了。”
宋怀玉躬身又添了一句。
阿颖看着我道:“我要回去。”
我没有应她什么,对宋怀玉道:“送她出去,让太医也去金华殿。”
宋怀玉得了我的话,忙牵起阿颖的手带她出去。
阿修看着阿颖和宋怀玉走出去,理好自己衣衫,起身重新跪下,伏身下拜。
我问他为何下拜,他说是为了谢我不责阿颖。
我伸手撑着他站起来,他赶忙自己擦掉脸上的灰土。
我问他:“为什么要一个人把错都担下来。”
他放下手臂抬头看着我道:“因为我要保护好姐姐。”
我不知道张平宣能不能听到阿修的这句话。
但我却想起小的时候,我也曾经像阿修一样保护过她。而她也曾像阿颖那样维护过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祠堂罚跪时,她偷送来的馒头滋味,我至今仍然记得。
如果她泉下有知道,我很想她听我说:她一直都是我唯一的妹妹,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想我会尽力把她护得更好一些。
那日夜里,我在清谈居中把这件事跟席银说了。
席银靠在我身旁问道:“我们阿修是不是都长大了。”
我点了点头,“是啊,和阿玦一般高了。”
席银笑了笑,“难怪,这么懂事了。”
她说着,喝了一口茶水,仰头道:“我很久没有看见殿下的女儿了。她长什么样了呀。”
我低头看着她道:“比阿玦大些,长得很像平宣。”
“那一定也是个好看小姑娘。”
她说完,唤了一声“阿玦。”
阿玦正坐在一旁写字,听见席银叫她,便搁了笔跑了过来,一头扑进她怀里。
“娘亲,我不想写了。”
席银捏了捏她的鼻子, “娘亲才说呢,你要被你姐姐比过去了,你又头偷懒。”
“姐姐?”
阿玦从席银怀中钻出脑袋来,“阿玦还有姐姐吗?”
席银搂着她道:“有啊,我们阿玦有姐姐的。”
“那她为什么从来不和阿玦一起玩啊。”
“嗯……”
席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侧头看向我。我弯腰对阿玦道:“想和她一块玩吗?”
“想,我要给姐姐玩我的仙子。”
她说着,一脸开心地指向她的那个小箱子。
“好,中秋那一日,爹爹答应,带她和阿修来和你玩。”
“好欸。”
她几乎从席银怀中蹦了出来,惊地伏握在旁的雪龙沙也撑起了前爪。
席银看着道:“退寒,丫头就说说,何必呢,能带阿修一快来我们就已经很开心了。至于殿下的女儿……算了吧。”
我知道席银在担心什么,但就算不为了阿玦,我也想试试。
***
中秋那一日,我立在金华殿外等了整整两个时辰。
上灯时,阿修终于牵着阿颖的手从殿内走了出来。
“爹爹,老娘娘准许姐姐跟着我们去找娘亲了。”
阿颖抬起头看着我,“你要带我出宫吗?”
“嗯。”
“真的要出宫。”
阿修晃着她的衣袖道:“真的要出宫啊,你放心我娘亲很温柔,很和善,还会做好多好多好吃的。”
阿颖避开阿修的手,有些抗拒地退了一步。
我屈膝蹲下身,朝她伸出一只手,“你不是不怕我吗?”
她听我这样说,这才拽住我的手,“对,我不怕你。”
我牵着她站起身,回头忽然看见徐婉立在金华殿的殿门前。
她已经有些苍老,两鬓发白,背脊也稍稍有些佝偻。
我望着她,她也静静地望着我。
我们至今也没有找到一个令我们母子两个都能接受地相处方式,但至少,她不再用“死”来处罚我。她还活着,还愿意看看席银和我的孩子,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阿颖朝徐婉挥了挥手,同时也带起了我的手一道挥动。
“祖母,阿颖很快就回来陪你。”
徐婉冲着她笑了笑,转身走回了竹帘中。
十几年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徐婉笑。
**
十二年的中秋,应该是我此生过过最热闹的一个中秋。
席银在清谈居的矮梅下置了一张木案,烤好的牛肉,胡饼,并各色果子,摆得满满当当。
阿玦原本就是个欢快的丫头,拉着阿颖逗弄趴在地上的雪龙沙,阿修在旁不断地提醒道:“阿玦你小心些,它不认识姐姐,会凶她的。”
阿玦道:“那你还站那么远。”
阿修听了不乐意了,大着胆子跨到阿颍前面,“姐姐不怕。”
这一幕,看得宋怀玉都笑出了声。
席银放下说中的杯盏,走到我身旁,看着那三个孩子道:“你带小殿下出来,娘娘没有责备你吧。”
我摇了摇头,“不是我带她出来的。”
“那是谁。”
我看向阿修。
席银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含笑道“真好。欸,对了?”
“什么。”
“他开始读书了吗?”
“读了。”
“读的什么。”
“我命文士周令为其师,从《易》起,教他学儒。
席银听了之后,有些疑惑。“你……如此不信儒道佛教,为什么还要周令来做阿修的老师。”
我看着挡在阿颖面前的阿修,平声道:“他适合。”
说完这句话,我脑子里不由想起了陈孝。
陈孝受刑之后,我就再也不提“岑照”这两个字了,我一直觉得那就是他的一层皮而已,而真正的陈孝是什么样子的人,他所拥有的才华,气度,我甚至比席银还要清楚。是以我无法像江沁那些人一样,写出万万字来砭斥他。
他死后固然沉默,而我活着,也是空余沉默。
其实若遇良年,我这样的人会跪在刑场上受刑,陈望,陈孝,张奚,这些人的道则会发扬光大。是以我从来不觉得,儒法两家本身,有任何优劣可论。他们的高下,无非是世道的取舍而已,所以我不为杀人愧疚,但倘若他们内心的精魄尚在,我也想替他们存下来,留给后世子孙,再做一次取舍。
这个想法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有。
红尘若修罗地狱,人最初大多为求生,求一副有知觉的躯体来经历酷法,烈署严寒,鞭笞杖责,饥饿疲劳……虽然我并信佛,但我认同某些宗派的修炼法门,躯体受尽折磨,甚至挫骨扬灰,继而忘我,以至无我,最后渡至彼岸,把心神交给佛陀。
而我无非修的俗世道,起初皮开肉绽,最后心安理得。
肉身终会和陈孝一道消弭。
虽如此,然身魂分离之后,我们所留给后来人的道义理据,都不会少。
这些……着实有些复杂了,甚至陷入了没有现实意义的清谈阐论。
即便我说给席银听,席银也是不愿意去想的。
她更愿意关照她愿意关照地人和事,简单平静地陪着我生活。
“阿玦。”
“嗯?”
“过来娘亲这儿。”
阿玦松开阿颖,蹦蹦跳跳地跑回来,“娘亲怎么了。”
席银把阿玦的一件袖裳递给阿玦,“去问问你姐姐冷不冷。”
阿颖似是听到了席银的话,回头道:“我不冷。”
席银怔了怔,似也有些不大习惯她的直硬,然而她并没有外显情,牵着阿玦走到她身边道:“那我拿一些腌肉,你和阿玦一起喂给狗儿吃好不好。”
她低头似在犹豫,席银也没有催问她,静静地等着她回答,好一会儿,她终于轻声应了一声好。席银笑开,伸出手试探着拢了拢她的头发。
“看看,这玩的,过会儿我帮你和阿玦从新梳梳,好出去看热闹的。”
阿玦乐道:“娘亲梳的头发可好看了。”
说完,又转身对我道:“爹爹,阿玦一会儿要出去骑肩肩。”
阿颖捏着手里的腌肉,没有说话。
阿修见她不开心,忙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阿颖摇了摇头。
席银看着阿颖的模样沉默了须臾,牵起她和阿玦的手道:“我带这两个丫头进去梳洗梳洗。”
我并不知道席银在内室和阿颖和阿玦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中秋街市上,阿玦一手牵着席银,一手牵着阿修,一路上谁也不放。
阿颖独自走在我身边,沉默不语,看着席银在路旁给阿玦买灯,也只是站在我身旁等着,我弯腰问她:“你想不想要一只灯。”
她摇了摇头,忽然转身问我道:“我的娘亲和爹爹,他们为什么不在了。”
我低头问道:“你的祖母没有跟你说过吗?”
阿颖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