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他对这个世道有诸多悲哀的体悟,和他所受的那些刑伤一起,深入肌理,颅脑,贯通一生所行,无论从任何一方面来看,他都是这个世上,难得知行合一的人。

  “这一笔错了。”

  他在我身边看了半晌,终于开了口。

  扼袖移灯到我手边,“手给我。”

  我顿下笔抬头看她,“压不住你自己的丫头,就来压我。”

  张铎笑笑,没有应我,仍道:“手给我。”

  我把自己的手交了出去,他跪直身,手臂轻轻靠在我的肩上,握着我的手悬腕走笔。

  “你和阿玦的约定到底是什么。”

  “你去问阿玦。 ”

  “……”

  他无言以对,我便忍不住发笑。

  侧面看向他道:“其实写字还是要靠打的。”

  张铎手腕一顿,“不准打她。”

  他说完,忽然握着我的手沉默了下来。

  我像刮阿玦那样抬起另一只手刮了刮张铎的鼻子,他整个人一怔,差点一屁股向后栽倒。

  我转过身拉他坐起来,“退寒,过去的事……别想了。”

第128章 清谈居笔记(三)

  只要张铎不去想过去的事, 我和他的房中事, 就像他那些邪门书上一样春光旖旎。

  只不过因为我的月份渐渐大了起来, 张铎在这方面很克制, 后来甚至把那些邪门的书都收了起来,哪怕我动了念头, 他也泥塑一般, 喝水就喝水, 看书就看书。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我怀着阿玦的时候, 他也是像现在这样身心干净地等着阿玦地到来,在清谈居里穿素净的袍衫, 挨着我时, 坐卧都很慎重。还总是觉得我那会儿脾气很不好。

  其实我觉得,我也就是在那段时间话了多了一点而已。

  女人嘛,有了身孕以后, 都是有些啰嗦的, 他看书的时候, 我总是忍不住要在旁边叨叨念念,他被我念得看不进去了, 就会把书搭在膝盖上抬头听着我说。我说的都是些特别零碎的事情,比如说下午觉得饿, 又多吃了两块胡饼,又比如说身上这件衣裳紧了,该去裁一件新的。

  后来,我私底下听见张铎在问胡氏, 我下午到底吃了几块胡饼,具体哪一件衣裳紧了,惯在什么地方裁衣,为什么我吃酸的吃的眯眼睛,还是一刻不停的把腌梅往嘴里塞……

  这些家务事一回起来,就没有尽头了,胡氏端端正正地站着,张铎顶直脊背坐着,两个人各有各的严肃,说的又都是我孕中那些琐碎的小事,张铎丝毫不懂,一来二去,总是切不住要害,胡氏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和他掰扯,那一幕落在我眼里,让我乐了好久。

  这一次我怀孕,张铎总算从容了一些。

  而我孕中依旧贪嘴,一直想吃从前在北市中吃的青梅子。

  恰好那日阿玦也不自在,闹着要出去逛逛,我只好带着她一道出去的,将要出门的时候,就遇见张铎从洛阳宫中回来。

  “你们去什么地方。”

  他还在拴马,阿玦已经习惯性地伸手要他抱了。

  我去牵阿玦回来,将她揽在身前道:“带阿玦出去走走。”

  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一阵,北市的后面就是乐律里,虽然我对乐律里的那一段经历已经渐渐淡忘了,但却还是不太愿意带着张铎去看那个我曾经挣扎的地方。然而阿玦根本不会体谅我,仰起头对张铎道:“娘亲要带我去吃青梅子。”

  “阿玦……”

  我低头唤了阿玦一声,阿玦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压低了声音,回头疑惑地望着我。

  我有些尴尬,只好岔开道:“你不是传话来说要留在宫里吗?”

  “嗯。”

  他抬起手臂揉了揉脖子,“绝廷尉审结的案,原本以为要些时辰。后来看得快,横竖无事,还是过来了。”

  “哦,那要不你歇着,我带阿玦逛逛就回来。”

  “不要……”

  阿玦拽着我的袖子摇晃道:“要爹爹一块去。”

  张铎弯腰把阿玦抱了起来,我也就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

  “你不想让我去吗?”

  “不是。”

  我说完抿着唇垂下了头,几丛落花打着旋儿从我裙边溜走,风细细的,我却莫名地起了一身薄汗。

  “席银。”

  他唤我,我不得捏着手抬起头。

  他看着我笑笑,开口道:“想吃青梅子。”

  我其实不确定张铎究竟知不知道,我要带阿玦去什么地方,但他就是这样什么也没问地抱着阿玦,跟着我一路走到了北市。洛阳城坊市分离,市有市墙,与坊里相隔断,然而即便是如此,还是能听见乐律里中或嘈切,或婉转的乐声。

  我一个人走在前面,阿玦见我不说话,就挣扎从张铎怀中下来,乖巧地来牵我的手。

  “娘亲,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娘亲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说完,又觉得自己声音大了一些,怕张铎会听到,忙回头看向张铎,他本就是个无法泯然于众的人,此时虽着常衣宽袍,立在来往的人流里,依旧引人注目,他在看一把琴,而卖琴的女人则在看他。时不时地指着琴身跟他说一些材质,工法。张铎其实听不懂,却还是点头表示他有在听。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些不开心,忍不住唤了张铎一声,那与他说话的女人听我唤他,错愕地看了我一眼。

  张铎看了看那女人,又看了看我,不禁笑了笑,一手按着琴弦应道:“什么。”

  我喉咙哽了哽:“我……”

  我说不出口,他也没让我难堪,向我招招手道:

  “过来看。”

  说着抬手挽起自己的衣袖,在靠近燕柱的地方拨了几声。

  虽不成调,但每一声都铮然有力。

  阿玦显然喜欢那能发声儿的东西,松开我的手就朝琴架走去,她人还太矮,根本够不着琴身,踮着脚摸了半天,也只能抓着琴穗。

  张铎搂着阿玦把她抱起来,阿玦一下子看见了琴的全貌,喜欢得不了。

  张铎一弯腰,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整只手都按了上去。

  要命的是,那卖琴的女人只顾着看张铎,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怕这没轻重的两父子伤着别人的琴,忙跟过去捉住阿玦的手。

  “别跟着你爹爹瞎玩,他是不会的。”

  阿玦看着我道:“那娘亲会吗?”

  “娘亲……”

  我下意识地朝张铎看去,张铎也正低头看我,和往常一样没有多余的话,“喜欢这把琴吗?”

  “之前你买给我的那一把都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再买一把。”

  我摇了摇头,“我……不弹筝了。”

  “为什么。”

  我低头望着那把琴,没有说话。

  “是因为我吗?”

  “不全是。太久没弹了,自己也生疏了。”

  说着我抚了抚尾弦,手指的记忆仍然还在,跟着就想要拨几个音,我忙握了手指,缩回袖中。

  张铎有无法释然的过去,我也有。

  “我……还能弹琴吗?”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怀念,我忍不住又问了他一句,说完便后悔。

  谁知张铎抬手捏了捏我的耳朵,平和道:“可以。”

  **

  张铎买下了那把琴,阿玦特别开心,当夜点了灯,就一直抓着张铎陪她一道折腾。

  我和胡氏在灶房里熬粥,胡氏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挽着袖子走进院子,站了一会儿,又认怂地走了回来,“您也不去说说陛下和殿下,这……多难听啊。”

  我浆着米笑而不答。

  胡氏道:“听说您以前在次技上一绝啊。”

  我摇了摇头,“哥哥是,我不是。”

  “您说……驸马呀。”

  她说完,又后悔不该提这个称为,低头捡柴掩饰。

  我没有避讳,点头“嗯”了一声。

  “我不过学了些皮毛。”

  “那也比陛下强吧。”

  她说完,又朝清谈居看了一眼,“说起来,陛下好像什么都会,就是不通音律。”

  我也抬起头顺着胡氏的目光看去,张铎的影子映在清谈居的窗纱上,淡淡的,像一堆灰色的烟。

  我很感谢他从前对我的狠厉,那毕竟是我一生的指引。

  而这几年相处,他也改变了不少,也是因为年岁的积累,没有从前那么沉重偏执,整个人逐渐地松弛下来。不管他明不明白,我的人生是被他斩断的,所以,能给我勇气去回溯过去的人也只有他。

  也许张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已然不动声色地做到了。

  时隔七年,我坐在张铎身边再一次拨出弦音。

  琴并不是什么好琴,声音素而稳重。

  阿玦已经玩累了,趴在他腿上睡得正香,张铎用一只手撑着我的腰,一只手扶着琴声,静静地听完最后一缕余声。

  我侧头看他,“不如洛阳宫的乐伶吧。”

  他摇头,将手放在我手边,学者我的样子,半躬起手背。

  “是这样吗?”

  我笑道:“你要做什么啊。”

  他还在模仿着我的手势调整自己的手势,“等你教我。”

  我无奈道:“你那是写章体的手。还有啊,士者都奏七弦,谁作践自己来弹筝乐呢。”

  张铎似没听见我的声音一样,“拨个音。”

  我没有办法,只好拨了一个音。

  张铎认真地看着我的手指,跟着也拨了同一根弦,然而却拨呲了,他不甘心,曲指又拨了一个,却还是呲了。我无可奈何地捏住他的手指。

  “不是这样的,你的手腕太僵了,这又不是写字。”

  他笑笑,“你比我教你写字的时候,耐心多了。”

  我怔了怔,正巧阿玦听着琴声醒来,踩着张玦的腿爬上琴案,“娘亲偏心。”

  我拍她摔着,正要去抱他,张铎已经先一步捏护住了阿玦的胳膊,阿玦不自在,扭着胳膊道:“爹爹也不好,偷偷跟娘亲学,也不叫醒阿玦。”

  张铎看着她笑道:“爹爹根本没学会。”

  阿玦也跟着笑了,“娘亲教爹爹,爹爹你都学不会,爹爹可真笨。”

  我忙道:“傻丫头,不许这样说你爹爹。”

  “哦……”

  阿玦垮脸,张铎却看着我笑。

  阿玦牵着我的袖子道:“娘亲,你教阿玦吧,阿玦学会了教爹爹。”

  我低头问她:“你想学什么。”

  阿玦却抬头问张铎,“爹爹想学什么。”

  张铎把阿玦抱了下来,“你娘亲肯教爹爹什么,爹爹就学什么。”

  ***

  张铎后来也是用了近两年的时光,才学了一个七七八八。

  他的确比阿玦要笨得多,所以在这个过程之中,他时常惶然,但他一直没有放弃。

  他用一个君王的“无措”,带我回到从前的时光里去捡拾属于我自己东西。

  岁月不可回头,但人生可以。

  不可以怯,不可以退,也不要鄙弃从前那个不太好的自己。

  毕竟因果轮回十年,于我们而言,不过俯仰之间。

  我们并没有过长的阳寿,在尘世间修得菩提。

  而且身为张铎身边的女人,我身上从来不缺污名诟病,但我活着,就要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

  **

  我和张铎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在我认识张铎的第六年。

  是个长得很像张铎的小子,张铎把他带进了洛阳宫。

  他离开清谈居的那一日,阿玦很落寞。我靠在榻上问她怎么了,她说,“娘亲这么好,但弟弟却不能在娘亲身边,他好可怜。”

  我摸了摸阿玦的头,“你长大了以后,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阿玦看着我道:“会和娘亲一起吗?”

  “不会呀。”

  阿玦听完就嘟起了嘴。

  “那阿玦不要走。”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把阿玦搂到怀里,“娘亲从前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单枪匹马,独自上路。”

  “那娘亲害怕吗?”

  我摇了摇头,“不怕。”

  “为什么。”

  “因为……”

  没有别的原因,我此生所有的因缘都起于张铎。

  所以我爱他,如春木谢江水。

  (《清谈居笔记》 终)

  作者有话要说:  休息休息,也许还有《东后堂笔记》

第129章 东后堂笔记(一)

  席银说清谈居的藏酒一直不见少, 问我是不是以后都不喝酒。事实上和赵谦喝完最后一顿酒以后, 我就不再沾酒了。最近这几年, 旧伤时常隐隐作痛,酒也是催发的原因之一。梅辛林辞官之后,很多生活上的习惯不能再放任,除了戒酒以外,我开始听席银的话,试着吃些胡饼素菜。

  一开始很难习惯,后来吃惯了她的手艺,对肉食就没那么大的执念了。

  席银是在怀上阿玦之后,开始喜欢亲自做菜的。

  不过那个时候她的脾气真的不是很好,而且很容易饿, 一饿就在我面前念叨, 我如果不听她说话,她还要生气。我起初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好私底下问过胡氏, 她一日究竟要吃多少饭食,胡氏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于是我就让胡氏每日多做些胡饼放着。

  席银知道后,说这不是持家之道。胡氏听了以后就不敢再做, 我只好想另外的办法。

  但这种事实在太碎了,且清谈居也不是我能做主的地方, 所以后来我决定每日不吃那一个胡饼,留给席银饿了吃,可是她也不高兴, 说我不懂养身之道。我活到这个年纪,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琐碎地数落过。但我没有生气的念头,因为她是席银。

  我至今仍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但席银她是。

  她比我更明白悲悯的含义,比我更懂得如何不违背本性地去宽恕这世上其他的人,当然,她不敢像当年我教她时对我耳提面命。日复一日地逼我多吃一口菜,多喝一口白水。我后来逐渐感受到身体的疗愈也是内在的修复,生活中大部分的事,席银都是对的。

  席银月份大了以后,我把清谈居里所有的奇书都收捡了起来。

  这件事情不能假与人手,又不能让席银知道,有好几次我都是在席银睡熟了以后,点灯起来去翻捡。有一回她忽然醒了,靠在榻上看着我笑。

  “你在做什么呀。”

  我不是一个准许自己遮掩的人,席银看见了我就不能再藏。

  “你就知道看这些书。”

  她分明在笑我,但又带着三分自己的羞赧。

  “没有人教过我,我懂得不多。”

  席银望向我,“我一直想问你的。”

  我把书放下,在案后端坐下来,“你问吧。”

  席银看着我手边的书,“你现在不会觉得这些书是淫艳不堪的东西吗?”

  “不会。”

  席银将头枕在手臂上,“你以前是那么克制冷静的一个人,我一直都想不到你也会看这些邪门的东西。”

  她说这是邪门的书,那一瞬,我真的有点尴尬。

  “哦……不不不,不邪门,我乱说的。”

  她说完面色有些不安。

  这一直是我和她之间存在的一个误会。

  她很害怕我不说话,总以为我不说话就是被她伤到了,事实上,有的时候是,但大部分的时候,无非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不失脸面,又不失温和地回答她而已。

  我过于习惯从前残破的生活方式,以至于如今我想学她做一个完整的人时,总是迟钝又笨拙,我要想很久才能好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我需要她等等我,奈何,她却一直在保护我。

  “你又不说话了……”

  “不是不说话。”

  我把手从陶案上收了回来,放在膝上。

  “我看这些书是不想伤到你。”

  这是我最初的想法,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过。

  我在男女的这些事上开窍开得很晚,而席银又是一个被我压抑地对此近乎胆怯的人,我们最初的几次房事一直不好,我不知道问谁,也不能去问谁,所以我让宋怀玉私底下找来这几本“邪门”书。

  席银一定不会相信我看这几本书看得有多么困难,所有感官上的刺激退去之后,它对我而言真的是类似于一种邪门的功法,我试图从那些花里胡哨地图示里找到要害之处。但同样的,我不能让席银看见我的艰难,不是因为我自己丢体面,又或者尴尬,而是我觉得,她看见了会不那么自在。

  “你其实挺好的。”

  我还在习惯性迟钝地去想下一句回答她的话。

  她忽然冲着我笑了笑,“无论哪一样都挺好的。那个……你懂我在说什么吧。”

  我点了点头。

  席银松了一口气,“我……也想看。”

  我摇头道:“可以看,但这段时间不行。”

  “哦。”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有了它以后,我也发觉我变得麻烦了不少。”

  “不是麻烦,是脾气不好。”

  席银听了不乐意,切道:“我没有脾气不好,我就是话变多了。”

  我没有去驳她,沉默下来点了点头。

  席银撑着榻面要起来,我便伸了一只手去扶她,她慢慢地在我身边坐下来,试着把脚缩到我的披袍里去暖着,而后抱膝看着我道:“我是想对你好点。我以前不能,现在我可以了。”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知道。”

  她听我说完,这才安心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退寒。”

  “嗯?”

  “我真的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什么。”

  “不怕江大人,不怕御史言官们。”

  她说这话的时候,轻轻地闭着眼睛,脸上细细的白绒在灯下清晰可见。

  “梅医正离开洛阳的时候来见过我一次。”

  “嗯。”

  我没有打断她,只是应了一声示意她我有在听。

  席银挽过耳边的碎发,“他跟我说了好多话,大多是关于你的旧伤,要从饮食和起居习惯上慢慢地去调理。我都有一点一点记下来。”

  “哈……难怪。”

  “难怪我话变多了是吧。”

  她说着自己也笑了,“他后……来还说了一句话。”

  我侧头看向席银,“他说什么。”

  “他说我不是有罪的人。”

  她说完把头挪到了我的肩窝处,坐得更舒服了些。

  “我想,他最后认可了我的想法和做法,所以虽然他已经走了,我还是释怀了很多。”

  我想抱一会儿席银。

  在我不明白自己的心之前,我不曾体谅在我拧转席银的过程中,她究竟经受了什么样的凌迟。我鞭笞她的身体,她也在鞭笞她自己的内心,过去的想法被打碎,和我偏激又很厉的观念混在一起,如果我在激进一点,又或者她再脆弱一点,或许她就已经千疮百孔地死在了我的手中。

  在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也有想过要放席银走。

  让她离开洛阳城,去江州,那个人人都爱她,对她良善以待的地方。

  只要她活得开心,自在,我愿意一个人留在洛阳城,偶尔去看看她,或者不看也成,偶尔写几封私信给她问问近况,她想回就回,不想回也没事。

  诚然我这一生没有太多的悲悯和温柔,但仅剩的那么一点,是她帮我保下来的,我想全部留给她。

  但是席银好像不是这样想的。梅辛林走后,我看过席银用‘清谈主人’这个号写的诗文,虽然文辞朴质,偶尔还是会用错典故,但字里行间没有一丝埋怨私恨,她平和地讲述她的生活,描绘清谈居,洛阳城,甚至北邙山的四时风物,敏锐细腻,灵气纤巧,不卑不亢地和洛阳文坛峥嵘。哪怕偶尔露出一丝忧哀,也是淡淡的。

  去年春天,她带着我去参加了一次洛阳文士的临水会,到了会上,却又把我留在了半山的独亭上,我看着她自己一个人走向浩然的文阵,忽然想起了张平宣。想起从前的洛阳诗会,魏丛山那些人,不惜重金也要买她一提拔的往事。

  刑可上大夫,礼亦下庶人。

  这是我一直相信的道理,直至如今,洛阳城里只有我一个人,倚靠皇权,在践行前一句。

  而席银是我孤行至此,最大的宽慰。

  她勇敢地践行了后一句。

  至此,我再也不能把我的席银当作是我在清谈居的私藏。所以,她并不属于我,她还在我身边,也许是因为,在她眼中我还算值得的吧。

  “手给我呀。”

  她清甜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做什么。”

  虽然还在问,手却下意识地伸了过去。

  席银捏住我的手腕,轻轻地把我的手掌带到了她隆起的小腹上。

  “我就特别希望,我们这个孩子是个女儿。”

  我有些僵硬地坐着,手也不敢动,又不知道怎么应她的话了,好在她没有等我,自顾自道:“我有好多好多的道理想要教给她。然后……她也有好多好多道理要教给你。”

  “孩子能教我什么。”

  席银温和地笑笑,仍然靠在我肩膀上,却没有说话。

  席银生下阿玦的那一天,我像根木头一样地坐在矮梅下,看着胡氏等人进进出出。

  席银没有喊疼,但她一直都在哭,那一刻,我也很想流泪。于是我忽然有些明白,席银为什么希望我们的孩子是一个女儿。也许是因为,我无法允许我对她施以暴育,我会逼着我自己蹲下来,含着眼泪,去拥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