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银道:“我就怕防范也不够,殿下的性子……”

  “内贵人放心,陛下的话,末将已经传达给了殿下,相信殿下听得进去。”

  “陛下的话?”

  席银疑道:“陛下的什么话。”

  “陛下说,不论生死,都不能让长公主殿下,踏出厝蒙山半步。”

  席银一怔,复道:“不论生死是……什么意思……”

  陆封平声道:“也就是先斩后奏的意思。”

  这到真是张铎说得出口的话,席银怔怔地立着,张嘴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似乎怎么说,都血淋淋的。

  陆封见席银失神,便道:“末将还有军务,先行告退。”

  席银回过神来 ,忙行礼道:“是,今日有劳将军。”

  寒骨的风一阵一阵地往席银袖中灌,陆封已经走远了,席银还在想张铎那句先斩后奏,恍惚间,忽听有人唤她。

  “内贵人。”

  席银侧身看去,见周氏带着女婢,正立在面前。

  “哦,是周娘啊”

  席银强逼自己缓和神情,问道:“ 殿下有什么事吗?”

  周氏道:“殿下传内贵人过去,有关驸马之事,殿下要与内贵人相商。”

  “这会儿?”

  “是。”

  “雪浸了衣裳,容我去更一身。”

  周氏应道:“不必了内贵人,殿下处自有衣裳,奴亲自伺候内贵人更衣。”

  席银听她说完,试探着往后退了几步。

  谁知,却听周氏道:“去,伺候内贵人。”

  席银见周氏如此阵仗,忽觉有异。

  如今看来,之前的那本册子,因该是光禄卿邓为明递给张平宣的有关岑照的消息。

  洛阳一别,数月无音信,他在荆州究竟如何,席银也十分想知道,可是再一想到张平宣因此执意要离宫,心里又不安起来。

  张铎之前不顾张平宣身怀有孕,也一定要把张平宣带来厝蒙山行宫,如今又下旨,哪怕了结她的性命,也不准她离开,把这些狠令连起来一想,席银虽不能通看全局,却也渐渐看出了一些边隅。张平宣的去留,似乎关乎荆州战局。

  而张平宣在这个时候,令周氏过来传话说要见她,甚至不准她回正殿一步,难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她离开厝蒙山行宫吗?席银想到这个地方,忽一大惊,忙出声道:“慢着。”

  “内贵人还有何事。”

  “正殿事务,尚有几句要交代胡氏。”

  “还请内贵人不要耽搁。”

  “不耽搁,就在殿外交代。”

  说完,她转向阶下,对立在一旁的胡氏道:“你过来。”

  胡氏闻令,迟疑地走上石阶,在席银面前轻道:“内贵人,陛下的正殿,除了您谁都不能进去,奴能如何……”

  席银看了胡氏一眼,示意她禁声,压嗓道:“别说话,站到我面前来。”

  胡氏依言将身子往席银这边挪了挪。

  席银低头快速度解下了腰上的金铃,塞到胡氏手中,轻声道:

  “一会儿,你将这个金铃拿到正殿内,找一个地方藏起来。”

  雪影纷然,凌乱地映在席银脸上,竟让她的脸上看起来有些阴沉。

  胡氏很少见到席银如此神情,心里也有些发慌。“内贵人,是……出什么事了吗?”

  “别问了。”

  胡氏魂不守舍地接过金铃。

  “这是陛下给内贵人的,若是陛下知道,内贵人把她给了奴,奴就活不成了。”

  “陛下过问,我自有我的话,你记着,不论我怎么样,你都不要把这只金铃拿出来。”

  说完,推了她一把,看着她的眼睛,刻意扬声道:“记着我的话,不要怠惰。”

  胡氏还想再问什么,却被席银狠捏了一把手腕。

  周氏道:“内贵人可交代好了。”

  席银吸了一口气,应道:“好了。”

  “那便走吧。”

  “是。”

  胡氏捏着袖中金色铃,眼睁睁地看着席银跟着周氏等人离去。

  雪越下越大,人一远,身影便模糊了。

  胡氏直待看不见席银了,才将那只金铃从袖中取了出来。

  见此铃,如见帝亲临。

  胡氏恍惚想起这句话,险些捏不住它,忙将它重新藏入袖中,转身推开了正殿的殿门。

  **

  这边,胡氏带着席银走进张平宣的居室。

  黄昏收尽,殿内点着四盏青铜兽灯,浓郁的药气扑鼻而来,引得席银忍不住呛了两声。

  张平宣坐在灯影,身上枣红色的莲花绣大袖衫也被映成了褐色,她面色阴沉,要背却顶得很笔直。

  席银伏身行礼,尚未叩首,便听张平宣道:“直身,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席银直起身,见张平宣翻开一页诗册,命女婢递到了她的面前。”

  “你已经识得全字了。”

  “是……”

  “那你认得你哥哥的字吗?”

  席银低头看向那一页诗册,摇了摇头。

  岑照没有教过她写字,后来,岑照自己因为目盲而不再提笔,席银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字究竟是什么样的。

  至于眼前的字,清隽优雅,与张铎那刀削剑刻的笔道相比,又是另一段风流。

  “这是……哥哥的字……可是,哥哥眼盲了呀。”

  “你不懂,写字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将经年的心得感受,灌于笔尖。这世上有的是眼盲之人善书道。”

  席银凝向被张平宣圈出的那八个字。

  “这些是什么意思……”

  “从后向前,你自己念呢。”

  席银顺照着她的话,扫看过去,不由怔住,须臾惶恐过后,抬头问道:

  “哥哥在荆州出事了吗?”

  张平宣点了点头:“我今日一定要离开厝蒙山行宫。”

  “殿下要去荆州?”

  “对。”

  “不可以!”

  “岑照在荆州生死未卜,你身为她的妹妹,如今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我……”

  “席银!我已经看着死过一次,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张铎手上死第二次。”

  “不行,殿下不能去。”

  张平宣拍案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

  席银跪直身子:“荆州在打仗,殿下此去荆州,赵将军见了殿下,会……”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流畅地一阵见血,抓住要害。伏身朝她叩了一首。

  “事关荆州战局,不是哥哥一个人的生死。奴不会让殿下去的。”

  张平宣向后靠身,忽冷声道:“由不得你,周娘,把她腰上的金铎取下来。”

  “是。”

  话音刚落,几个女婢便将席银拽了起来。

  然而周氏在她腰间翻看了一遍,却没有看见金铃的影子。

  “殿下……这……”

  张平宣站起身,几步走到席银面前,低头看着席银道:“你的金铃呢?”

  “丢了。”

  “不可能,那是张铎给你的,丢了是杀头的大罪。”

  “奴答应了陛下,一定要看顾好殿下,奴即便是死,也不会让殿下去的。”

第98章 秋旗(二)

  张平宣根本没有想到, 席银竟然会在来见她之前,把从不离身的金铃摘下,好像是算准了她的下一步, 断了其后路,同时也把她自己对岑照的心逼狠了。

  然而, 她是从什么时候, 有了这样缜密的心思……

  张平宣想不明白。

  事实上,她从来没有真正和席银交过手,从前同情她可怜的身世,后来则是因为岑照的缘故, 刻意疏离, 至始至终她都一直把席银当成一个羸弱愚蠢的女人, 靠着岑照长大,又靠着张铎零星半点的恩宠苦苦求生,因为依附于张铎,才不得已要听他的话, 实则是个无甚头脑的蠢物。

  可如今看来,一切却不尽如她所想。

  张平宣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蹲下身抓捏住席银的手, 压下声试图说服她,“除了我没有人会救他的性命, 你要他死吗?”

  席银像着了火烫一般地抽回手,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然而肩膀倒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张平宣伸手掐住她的下巴, 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在乐律里把你捡回去,如果没有岑照,你怕是早就饿死在街头,当年他明明可以离开云州城,可是为了你,他宁可受牢狱之苦,还是跟着赵谦回来了,八十杖啊,差点就活不了了!”

  这一席话说得席银想哭。

  这些话,她早已不是第一次听张平宣说了,在张平宣眼中,席银早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她都能不厌其烦地向席银重复岑照席银的好,而岑照呢……

  席银想起岑照的面容,若春山迎风,从容安宁。一尘不染的衣衫,令人如沐春阳一般的声音,还有藏在松纹青带后,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在她眼前清晰如工笔。

  他的话一项不多,即便有,也是在自愧自责,从来不会对席银提起,他对席银到底有过多少恩情。

  然而,这也是最要命的地方。

  若他会发狠,像张平宣这样斥责席银忘恩负义,席银狠心之时,或许心安理得一些,可他越是好,越是受苦不肯说,越是让席银心痛难当。

  是以她不敢开口,怕一出声就会在张平宣面前哭出来。

  张平宣看着席银捏紧了胸口的衣襟,知她五内愧烧,提声续道:“张铎让他去荆州,明明就一个圈套,你也知道,我们离开洛阳以前,尚书省就已经受张铎的意,连驳了几次降约,这哪里是议降的道理,分明是要激怒刘令,如今他独自一个人困在荆州城内,但凡刘令起心,他就必死无疑,席银……”

  她说完,忽然双膝触地,在席银面前跪了下来。

  “除了父母神佛,我张平宣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跪过任何人,这一次,当我求求你,你金铃交给我,我让离开厝蒙山,救你哥哥的性命。”

  “不……不……”

  席银竭力抑住身上的颤抖,不敢再去回想岑照这个人。

  “就算陛下设的是圈,殿下如何知道,荆州不是全套?殿下不能去,荆州也不能乱。”

  她说完 ,撑着张平宣的手,试图把她扶起来。

  “殿下,您起来,不要跪奴,奴不能答应你,奴也担当不起。”

  张平宣跪着没动,凄哀地看着她:“席银,我都求你了……”

  席银手臂一沉,索性不再看张平宣,叠袖再伏身道:“您别求奴,奴……奴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不识大局,平白让人利用……不能害了赵将军他们。殿下,奴也求您了……您起来啊。”

  张平宣怔怔地望着席银的背脊,手指一点一点,越捏越紧。

  两两沉默,须臾之后,张平宣忽然笑了一声,摇着头,跪坐下来,“大局?谁教你识的大局,你以为你是谁?你懂什么是仁政王道,配谈什么大局?”

  她说着说着,喉咙里哽上了一块痰,狠命地咳了好几声,都无法将它咳出来,她不得吞咽了几大口,反手指向自己 ,“我,亲眼看着他杀人,陈家满门,前朝的皇帝,皇后,太子……我的父亲,兄长,从前的尚书令常旬,这些人,哪一个该死!但他都杀了,就是为了他如的这个地位,他比厉鬼还要狠辣,你还跟着他谈什么大局,我告诉你席银,那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私局而已!”

  “不是的!殿下,不是你说的那样!”

  张平宣赫然提高了声音,几乎逼到席银的耳旁。

  “那你说是什么样的?啊?”

  “奴……”

  席银哑然,她脑子里一时之间,想起张铎曾经说过的很多话,诸如“皮开肉绽,心安理得。”再如,“人行于世,莫不是披血若簪花。”这些话鲜血淋淋,浑身疮痍,和张铎那个人可互作注解,奈何,她读书尚少,修为尚浅,无法将其中复杂的人生与世道的关联,全部抽解出来。

  “呵,你也说不出来。”

  张平宣身子向后仰,眼底有一丝怜悯。

  “我也是可笑,明明知道你是什么出身,还在这里跟你说这么多话,你哪里懂得我和岑照的情意,你只知道权势,荣华……”

  “不是……”

  “你住口吧,席银,我不会再跟你费口舌,我最后再问一次,张铎给你的金铃,究竟在什么地方。”

  席银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张平宣凝着她的眼睛,“你当真不肯交给我?”

  “奴不能害你。”

  “席银,我也跟你说了,我今日,一定取到你的金铃,一定要离开厝蒙山行宫,不要逼我对你不仁……”她说着,朝席银伸出手去,“交给我。”

  席银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她分明从张平宣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和张铎极像的杀意。

  不由牙齿龃龉,站起身下意识地想要退出去。

  张平宣喝道:“周娘,摁住她。”

  话音刚落,席银便被女婢们拽住了头发,拖跪到张平宣面前。

  一时之间,鬓发散乱,衣衫松颓,她下意识地拢住剥褪的衣襟,周全住衣冠的体面。

  “摁住她的手。”

  周氏迎应声,拧住席银的胳膊向后别去,席银吃痛,艰难地仰起头,望着张平宣道:

  “殿下……殿下要做什么。”

  张平宣看着席银,胸口也在上下起伏,她不准自己再陷犹豫,狠心道:“来人,绞……”

  “殿下!您以前不是这样的……”

  张平宣闻话一怔。

  虽是下了令,但她却并不心安理得。

  张奚奉行儒教仁德,崇仁政而杀戮,徐婉则笃信观音佛理,存善念,不杀生,张平宣受二人教养长大,若非遇大是非,从不用刑责伤人□□,是以她曾经才不齿张铎与赵谦私设刑室的恶行,也曾为席银抱过不平,如今,陡然听席银说出这话,如同被人戳烂了脊梁骨,难堪得几乎坐不住。

  然而有那么一瞬,她几乎能理解张铎三四分。

  儒教当中的仁德之政,人性当中的悲悯之意,似乎的确只能奉给安泰的世道。

  人若鹰犬,不曾张口撕咬,只因为欲望尚且满足,还没饿到那份上罢了。

  想到此处,张平宣连忙摁了摁太阳穴,逼自己把那些混沌的思维挤了出去,抬头颤声道:

  “是你逼我的……你若肯把金铃交出来,我也……我也不会这样对你。”

  她说着,喉咙哽咽。

  “你拿出来吧……真的席银,你不要逼。”

  席银也凝视着张平宣,忽觉她强然顶起的脊背,实则也是曲躬着的。

  所以,她的高贵与才华,好像都是虚像。

  除了那一层几乎快要破掉的心力和对岑照的执念之外,张平宣竟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殿下,听话,听陛下的话……”

  “住口!”

  这两个字,她几乎喊破了声,因为她分明听出来了,那句话中,隐藏着一个奴人对自己的悲悯。这尖锐地刺伤了她。她颤抖抬起手来,指向席银道:

  “绞,绞到她说出金铃的下落为止,她若不说,就绞死她。”

  周氏惶恐,“殿下,她毕竟是内贵人,若是陛下回来知道 ……”

  “你们不动手,我亲自来。”

  她说着就要起身,席银却一把扯过周氏手中的白绸纱,绕到自己脖子上。

  “绞吧。奴死也不会让殿下离开厝蒙山一步。”

  **

  白绸纱的质感是轻柔的,收紧之前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然而,陡一收紧,就变成了一把如蛇身一般的软道,每一条经纬都拼了命地朝她的皮肤里割去,气息猛地被全部组个,从喉咙口,到喉管,再到肺,胀疼得令她生不如死。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裙角,不让手乱抓,不想在张平宣面前挣扎地过于难看。

  十几年来,席银从未想过,从前哪怕钻到男人□□,也要试图活下去的自己,也能不卑怯,不自怜得面对“死”这件事。可她不觉得自己懦弱,反而坦荡。

  “死”前,张铎身边那漫长的两年时光,千万张习字,《诗》《书》《礼》《易》《春秋》那些她至今还不能解通的文字,历历在目,如果可以见再见到张铎,她还有话要说,至于要说什么呢。

  席银还是一贯地,想不清楚。

  唯恨张铎,不再多教她一些。

  席银不挣扎,张平宣也坐不安稳,眼见席银口边努出了白沫,眼底渗出血丝,不禁脱口道:“松开她!”

  女婢松开白绸纱,席银的身子如同一滩水一般的扑爬在地,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连咳的气力,都几乎没有了。

  张平宣低头看向她,“你……还不交出来吗?”

  席银艰难地冲着她摇了摇头,张嘴,却也只发得出气声:“听话……殿下。”

  张平宣气得浑身发抖。

  “来人,再绞!”

第99章 秋旗(三)

  席银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如临阴府, 被万鬼拖拽。

  然而同在一室之内的张平宣也是面色青白,如若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

  显然,张平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杀人, 也丝毫不习惯在不同的人命之间做取舍。

  她原本以为面前这个卑微的女子会轻易妥协,却不曾想到, 被她拿捏住性命之后, 席银竟然也在赌她下不下得了最后的狠手。

  殿外已近夜,天光收敛,风雪劈里啪啦地敲着雕花漆窗。

  石灯笼中的焰火吊着最后一口气,在乌青色的天幕下苟延残喘。

  张平宣羞恨交加, 周氏却有些惶恐。“殿下, 再绞下去, 恐怕真的要出……”

  “死了又如何?没有入宗正,没有受册礼,死亦若鸿毛,何足挂齿!不准手软。”

  席银的双腿开始颤抖起来, 窒息带来的痛苦远超过当年被张铎用鞭子抽打。鞭抽不过是一种皮肉开裂的痛,人尚可生息,尚有活下去的指望。而此时的窒息感, 却没有一丝指望,逼着她往混沌里堕去。

  就在席银以为自己要赌输了的时候, 一个女婢突然突门进来,对张平宣道:“正殿的胡娘来了,就在外面, 说要见殿下。”

  席银意识已经不大清明,然而听到胡氏过来,却抑不住全身一颤抖。下意识地转动眼珠,朝殿外看去。

  张平宣见她如此,忙道:“把人带进来。”

  “是。”

  女婢应声而出。

  周氏等人也看出了端倪,赶紧松了一点绸纱,给几分喘息的余地给席银。

  不多时,殿门从外面被打开,胡氏慌乱地奔了进来,见到眼前的场景,吓得跌跪在张平宣面前。

  “殿下,饶命啊。”

  席银地手背上青经暴起,虽然周氏等有意容她喘息,但她还是喘不上气,意识混沌几乎控制不住身子,只能是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拽住胡氏的裙角。

  胡氏感觉到了身后的扯拽,但却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席银。

  “松开她。”

  席银试图爬到胡氏身边去,奈何身上每一块骨头,都似被拆散了一般,连一寸都挪动不了。

  张平宣看着她那要跟她死扛到底的模样,恼道:“摁着,别让她动。”

  说完又逼向胡氏道:“你们内贵人腰上的铃铛,在什么地方。”

  “铃铛……”

  胡氏怔了怔。

  张平宣陡然要起铃,这才令胡氏明白过来,席银跟着周氏走时,为什么要把铃铛交给自己。

  然而她还不及深想,衣角被身后的人拽了一把。

  她不知道不应该违背席银,但席银死了,她也不可能活得了,一时之间,不知道因该如何应答,竟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奴……奴不知道……”

  张平宣猛一拍案,“周娘,不用留情,即刻把她绞死。”

  这一句话,吓白了胡氏的脸,她顾不上礼数,膝行几步扑爬到张平宣身旁,哭求道:

  “不要殿下!陛下回来,如见内贵人死了,奴和正殿的宫人就都活不了了!”

  张平宣压下一口气,切齿道:“金铃在什么地方。”

  “奴……奴真的不知道……”

  “那你就伺候你们内贵人上路。”

  “不要……殿下……铃铛……铃铛在……”

  胡氏究竟有没有说出铃铛的下落,席银不知道。

  脖子上的白绸纱再次绞紧,她的眼前人影如鬼魅的一般地晃动起来,起先还有些轮廓,后来逐渐成了一大团一大团发乌的影子。慢慢汇聚成满眼的黑障,朝她袭来。

  意识彻底丧失之前,她听到的最后两个字,是“铃铛”

  金铃铛,金铎,张铎,张退寒……

  那个人 ,那个人的名讳,还有和他相关的事物,比如那尊白玉观音,再比如永宁寺塔,以及那塔上声送十里的金铎……在黑障之后显着淡淡的影子。

  相处两年,这是席银唯一一次,觉得自己有脸再见张铎。

  只是厝蒙山后,金戈声尖厉刺耳,她又被白绸纱束缚了喉舌,发不出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告诉他……

  **

  寒月悬天。

  即便是有风雪的夜晚,仍然从云中破开了口中,透出带着锋刃的光。

  张铎立在榻前,榻上的人面色惨白,胸口几乎没有了起伏。

  前一日,他原本在山麓安顿大军,准备同大军一道休整几日,再翻厝蒙山,却营中听到了席银的事。

  消息是由陆封经过江凌,再递到张铎手上的。

  陆封说的是实情,但江凌不敢直言其中的因由,只说席银患了重病。

  张铎听完,面上没显露什么,却连夜奔马翻厝蒙山,回到行宫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