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博接道:“不过,这个消息还没有公出。”
赵谦道:“嗯,我也收到了这个消息。刘令怕是也看出陛下的意图了。”
许博摇了摇头:“还不至于,我在江州和他打这么多年的交道,他这个人,虽然也算在战场上历练过,但大局之关甚薄。若是勘破陛下的意图,这个时候,已经在筹划破围了,不可能还这般冷静地按兵不动。”
赵谦闻话,在马上沉吟了半晌,心里已然有了念头。
许博见他若有所思,直言问道:“赵将军猜到什么了?”
赵谦抬起头,迟疑了一阵,方吐了两个字:“岑照。”
他刚一说完,一阵带着衰草苦气的风卷尘扑来,把连营中无数旌旗吹得猎猎作响,二人的马蹄不安地盘桓起来。
许博索性翻身下马,摁住马头道:“这个人在娶长公主殿下之前,与西汉四皓齐名,云州之战,你与他交过手,有何评价。”
赵谦应声道:“此人虽然眼盲,但极善排兵布阵之道,连当年的郑扬老将军,与他对阵都十分吃力。”
许博一面听一面点头,“这是兵法。战局观概又如何?”
赵谦越说额头越凉,低头对许博道:“许老将军,你应该知道,当年云州城是如何拿下的,由岑照谋划,末将才得已在云州城外,不损兵卒,一举生擒刘必。末将不说在战局观概一项上他与陛下相比如何,但至少凌于末将之上甚多。”
许博忖度着找谦的话,又道:“若驸马变节倒向,将陛下的意图告诉刘令,这件事情就麻烦了。但我现在不明白的是,如果驸马倒向,为何不帮刘令脱困,反而令荆州按兵不动?这不是等着金衫关挥军南下吗?”
赵谦道:“因为岑照不敢。”
许博一怔,“赵将军难道有陛下的密诏?”
“密诏谈不上,末将在江州接岑照之前,的确西先受过陛下传来的信——陛下此次准他为使,前来荆州议和,目的就是为了拖住刘令,若刘令拖不住,岑照就是弃子。因此此次护送岑照入荆州城的人皆是末将的亲兵,刘令若欲有破困之举,他们就会立即斩杀岑照。岑照应该知道,荆州反,则他亦死,因此他即便变节倒向,也不能让刘令有破城而出的举动。”
许博喟道:“陛下对此人有杀心,竟还敢这般用他。”
赵谦笑了笑道:“你我都是下战场的莽夫,都不擅长斡旋之道,况且,这场议降和金衫关动冬猎一样,都是幌子,终究是要露出里子来,议降不成,回来也同样可以议死罪。赵将军,你现在明白,为何陛下不让这个主将去荆州议降了吧。虽然他囚禁你的女儿逼你在渡江之战时竭力,但陛下从来没有要真正拿捏你的生死。”
许博摇了摇头,喟笑不语,半晌方开口转话道:“如今这个局面,你怎么看。”
赵谦迎风朝荆州城看去。
“我如今最担心的,是我们猜不透他的下一步。”
许博顺着他的目光一道望向云雪之间的荆州城楼,“金衫关战情如何?赵将军,你那里有却信吗?”
赵谦应道:“羌人已被驱出金衫关外十里,年关之前,大军便可挥师南下。”
“赵将军,你我所受的军令是困城,不论这位驸马有什么意图,我们都必须在金衫关结战之前,困死刘令,不能让他与南边刘灌的五万大军汇合。其间不论发生任何事,赵将军都不得轻举妄动,听从军令,否则军法处置。”
赵谦闻话一怔,显然,张铎知他易受张平宣的影响,早已把拷他的镣铐交给了许博。
“末将明白,荆州是战场,即便我不顾自己,也不会罔顾万千将士的性命。一切,遵将军军令行事,若有半点差错,末将自请死罪。”
第95章 秋篱(四)
四方天同。
张铎登极后的第二年冬, 雪沾热血,霜盖枯草,山河苍朴, 连石头的的棱角都似有刀劈剑斩的凌厉。荆州城外万军戒备,枕戈待旦。
连营五里, 灯烧千万帐。
而厝蒙山行宫, 众人才吟完一轮咏雪诗。
青松冷冽,梅香沁脾。
席银坐在西廊上看庭中的雪。手边的药炉里正煎给张平宣安胎的药。
她这日穿了一件银底朱绣海棠花的对襟大袖,挽灵蛇髻,簪着一只金雕燕衔垂珠, 人面娇艳如花, 临雪而坐, 与那入廊而放的梅相映成趣。
庭中驻守的内禁军,虽不敢明看,但偶尔也忍不住将眼风往她身上带,即便如此, 也大都不敢久留,只在她面上一撞就赶紧避了开去。
这些内禁军都是江凌的人。
自从张铎离开厝蒙山行宫,前往金衫关以后, 张平宣此处的护卫就变得森严起来,内禁军两个时辰一轮换, 日夜值守,但凡进出此处的人,皆要盘查。
不过, 席银却不再盘查之列。内禁军对她很尊重,不过问她什么时候过来,也不过问她什么时候回张铎的正殿,只遣人不近不远地跟着她,将她一路送回正殿方止。
这令张平宣身边的女婢皆有不满。
是时,已过了正午,张平宣将将歇午躺下,周氏捧着水盆从殿中掩门出来,廊上有凝成冰的积雪,她一脚踩上去,一个不稳便跌了手中的盆,盆翻扣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内禁军闻声立即摁刀上前戒备 ,席银回头看见是周氏,忙起身对内禁军道:“没事,你们先退下。”
后氏弯腰去收拾的地上的狼藉,席银也蹲下身挽起袖去帮她,还没上手,便听胡氏道:“内贵人还是看好殿下的药吧。”
席银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不悦,知道她是在恼这庭中森严的守卫,也不好说什么,起身悻悻地理着袖子,重新在炉旁坐下,低头看着胡氏,想说什么,又觉得多说多错,一时欲言又止。
周氏一面收拾一面埋怨道:“当我们殿下是囚徒吗?一步也不让出,外面的人也不让进,这样下去,好好的人,也会闷出心病来的。”
席银看抬头看向殿中。
里面帷帐层层叠叠,有淡淡的沉香散出,却听不见一丝人声。
之前的几日,张平宣对这些内禁军还有喝斥,可无奈这是张铎的意思,她心里有再多的不情愿,也只得忍着。
好在,她自负修养,尚不肯过于苛责银。
席银见她孕中如此不快,心里不好受,加上荆州此时局势不明,赵谦和岑照皆没有消息,张平宣日夜心悸,席银也时常心绪不宁。
“药滚了,内贵人……你在想什么。”
席银回过神来,忙转身去看火,炉上的汤药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一下子熏住了她。
席银抬起袖子揉了揉眼睛 ,轻声道:“我在想,殿下整日烦闷,对身子也不好,不如我去给殿下找些书来看。”
周氏看了她一眼:“内贵人识得字吗?”
“识得的。”
胡氏直起腰:“ 我们出身贱口,何处识字?”
席银抿唇笑了笑:“陛下教了我一些。”
胡氏听她这么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殿下看的书,只有殿下亲自去拣,奴与内贵人,都是不明白的。”
席银道:“陛下正殿里有好些书,我虽不大通,但只要殿下能说与书名,我便能为殿下寻来。”
胡氏听她这样说,也松了声气,“殿下歇午起来,你进去问殿下吧。”
席银点头,含笑应了一声:“好。”
话音刚落,就听连洞门处的内禁军喝道:“站住。”
席银与周氏一道抬起头,只见一个小黄门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被内禁军陡然一喝斥,吓得脸都白了。胡氏向席银扬了扬下巴。
“去看看。”
席银走至连洞门前,两旁的内禁军忙退了一步向她行礼。
“什么事。”
那小黄门认出席银,赶紧作揖道:“内贵人,奴是前面过的各位郎君门遣来给长公主殿下送东西的。”
内禁军道:“何物?”
“是今日吟雪宴的诗集册,送与长公主评点,列出优劣次序,好叫众人心服。”
这便是这些士族子弟的闲趣,开宴写诗不算,还要借这位公主的名声。
评次排序,最好还能添一页序,给这场清谈诗会再附一层清艳的意。
席银想着,抬头朝门外看去,是时,前殿诗宴将将才散,醉翁少年,搀扶而出,有些人尚在吟诵席间所作的诗词,那声音为踩雪声覆盖,断断续续,却也十分入耳。
“你说是前面的郎君,到底是哪一位郎君让你来的。”
那小黄门道:“今日的吟雪清谈宴,是光禄卿家的大郎君下的帖,自然也是大郎君让奴过来的。”
光禄卿的大郎,也就是邓为明的养子,席银多多少少知道张铎对此人父亲的态度,也知道邓
为明与张平宣的关联。再看那黄门手中的诗集册子,心中大为不安。正迟疑,忽听一句:
“拿来我瞧瞧。”
声音从背后传来。
席银回头,见张平宣立在西廊下,她歇午才起来,披着一件白狐狸毛的袍子,不施粉黛,面色苍白。
内禁军道:“殿下,江将军有令,为护殿下和殿下腹中子嗣的周全,殿下此处所有动用之物,若经外传递,都不能沾殿下的身。”
张平宣扶着周氏的手在廊上的陶案后坐下,轻笑了一声道:“不能沾我的身?一本册子我翻了又如何?”
说完她看向席银道:“取过来。 ”
席银与内禁军对视一眼,转身对张平宣道:“殿下,你听江将军的意思吧。”
张平宣猛一拍案,惊得席银肩膀一颤,忙道“殿下仔细身子……”
张平宣顶直脊背,沉声道:
“我人已经在厝蒙山行宫,他不准我踏出这个庭院,我也认了,如今我连在这四方天地里品评诗册都不可以吗?”
内禁军拱手道:“末将等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你究竟视我为何人,明日就要拖出去枭首的罪人?”
内禁军被她这一句话逼红了脖子,只得道:“不敢,一切都是为了殿下的安危。请殿下容末将查检。”
张宣冷笑道:“查吧,我也想知道,一本诗册子,怎么就能杀了我。”
内禁军不好再应话,从黄门手上接过诗册,抖翻开来。
席银也凑了半个身子去看。
她如今也能读懂一些诗,只见集中咏雪的为多,也有吟冬艳的,她尚分不出优劣,只觉得读来唇齿留香,令人心中愉悦。
内禁军一番查看下来,也并未看出什么不妥之处,便将诗册递给了席银。
“借内贵人的手。”
席银接过诗册,心里仍然有些犹豫,迟疑了须臾,向张平宣道:“殿下,您何必费神去看这个,您若是闷,奴一会儿便替您寻些书来,岂不比……”
“席银。”
张平宣打断了她的话,席银只得垂头应了一个“在。”
张平宣凝着她道:“你才识字多久,你读过谁的诗?你知道什么是“诵诗评序”之乐。”
席银听她说完这句话后,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实不知如何应张平宣这一句话。
相形见绌早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席银此时,不想自己过于卑弱。
她挽了挽被雪风吹乱的碎发,迎向张平宣道:
“这与什么诵诗平序之乐无关,陛下临去金衫关之前,叮嘱奴要照顾好殿下,殿下知道,奴就这一点子糊涂心思,凡殿下的取用之物,都要经过奴的手,这本册子不是奴写的,奴就不敢让殿下沾染……”
“你写?呵……”
别的张平宣道是没多大听进去,却被那其中的一句逗乐了。
她扶着胡氏站起身,及履,走下西廊行到席银面前,
“你写的东西,拿来给我消遣?”
席自知一时失言,把她拿捏,垂头平声道:“奴不敢。”
张平宣伸手试图将那册子从席银手中抽出,谁知席银竟抓起手指,死死地捏住了。
“放手。”
席银仍然摇头不语。
张平宣不想与她在庭中僵持,收回手凝向她的眼睛道:“我从来不轻易处置奴人,不要逼我对你不善。”
席银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压迫感,说起来,张平宣与张铎,虽然互不认可,但那不容置疑的气焰,却很是相似。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两种压迫感带给席银的感受,却是全然不相同的,一个逼她抬头,迎向一些光亮如剑的东西,一个则逼她低头,缩到没有光的角落里去。
前者令她遍体鳞伤,但此时此刻,她却倾向于这些剥皮剔骨,要她脱胎换骨的“伤害”。
想着,她吞咽一口,抬起头道:“光禄卿心术不正,殿下要三思啊。”
张平宣听她说这句话,才明白原来她竟看透到了这个地步。
然而,她心里却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席银这样的人,凭何敢直议朝臣与她的事。
“席银,你服侍张铎,宫里人才称你一声内贵人,但你不能忘了你的身份!把手松开!”
“殿下……”
“内禁军,把她拖出去。”
内禁军闻言,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为首的人道:“殿下,末将等……不敢。”
张平宣牙齿龃龉,有些不可思议,抬手指向席银:“不敢?她是内奴,不是天家姬妾……”
“是……但陛下曾下过诏,见内贵人腰上金铎,如见天子,末将等万死,亦不敢冒犯天子之身。”
第96章 秋篱(五)
席银听见这一句话也怔住了 , 不自觉地朝自己腰间看去。
张铎之前不准她把这只金铃拿下来,后来她也就习惯了。每日梳洗过后便在镜前将它系上。
入厝蒙山以后,树蔽日月, 英魂惨呼,她又将这铃铛当成了辟邪之物, 从不离身。
和她脚腕上的那铜铃铛不一样, 金铃无舌,走动之间没有声响,但却很沉重,偶尔还会撞碰到席银的膝盖。真的是和张铎那个人一样, 沉默, 棱角尖锐, 以至于她一直不大明白,这两年来,在他一贯的沉默之下,在训斥和责罚之余, 他究竟维护了她多少。
席银正看着金铃出神,手中的诗集册子却被周氏一把夺了过去。
“你……”
“内贵人,殿下是殿下, 还请内贵人自斟身份。”
张平宣不愿意与席银在多言半句,示意周氏止声, 转身朝殿内去。
席银将要张口,内禁军的人忙劝道:“内贵人,算了, 那本诗集册我们也看过了,并无端倪。江将军要末将等护好殿下,不让她离开居所一步,但她毕竟是殿下,身怀有孕,内贵人此时若与殿下争执,难免吃亏,末将等也是难做……”
席银回头道:“殿下孕中不适总所周知,怎会在这个时候递一本诗集册子进去,况且光禄卿这个人……”
她说着说着,口舌滞涩。这个人究竟如何呢?以她的眼光和见识,尚不能在评价上周全言辞,即便是说出来,内禁军诸将也不会尽听,他们无非是受了江凌的命令,把她当成一个受张铎喜爱的内奴来维护罢了。
她想着不禁落寞,索性闭了口,转身朝殿内看去道:“请将军一定要护好殿下。”
内禁军道:“这本是某将职责所在,内贵人放心。”
席银知道张平宣今日是不肯再见她了,便将廊上煎好的汤药盛入碗中,交给殿门前时侍立的女婢,自己独自回了张铎的正殿,顺路去寻了负责行宫守卫的中领军副将陆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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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然。雪影伴着松竹的影子落在玉屏上。
周氏替张平宣拢好炭火,见张平宣还在案前看那本诗集册子,便又把药温了一遍端到她面前道:“殿下,仔细眼神,奴给您点盏灯来吧。”
张平宣撑着下颚摇了摇头,烟香如线,轻轻杳杳地散入人的鼻中,令人有些发困,周氏将药碗递到张平宣手边,劝道:“都是外面人借殿下的声名的玩样儿,殿下何必真的为此费心神。不如喝了药,奴服侍您歇歇吧。”
张平宣扼袖翻过一页,道:“荆州的消息递不进来已有月余了,这本册子应该不单是宴集。”
她说着,伏低了身子,“你去点盏灯与我。”
周氏依言,捧了一盏铜台灯过来。
忽见张平宣压平其中一页,偏头细看起来。
周氏忙将灯移过去,“殿下,怎么了?”
张平宣咳了一声,瞳孔瑟然。
她抿唇吞咽,压抑着喉咙中的颤抖,好一会儿,方开口说道 :“陈孝的字。”
周氏不识字,看不出端倪,却被这个名讳惊了一跳:“陈孝?那不是……已经死了十年了吗?”
张平宣压着纸张的手指有些发抖。
“是变体……”
这个人的字,在当年的洛阳城中,是无数女子争相藏集之物。师承前朝有名的书画大家,而后自成一体,和张铎的字不同,其自骨清隽而有皆,力道收放自如,笔划张弛有度,对于女子来讲,也是极其难写的一体字。张平宣临过他在魏丛山的临水会上写的《芥园集序》,也写过他的私家集——《杂诗稿》。前后十几年倾注在这一项上,终得已练成。整个洛阳城,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岑照的字,也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出陈孝左手起笔的字。
“他改了体,写的是章楷……只不过,其中……这几个字,似乎是他用左手起笔……”
什么是章体,如何左手起笔,这些周氏不明白,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却令她毛骨悚然。
陈家被灭族十二年,张奚为陈家修建的墓冢仍在,若说魂魄有知,再为痴情的女郎蓄情写诗,也未免过于玄乎,加之又是在征人埋骨地之后的厝蒙山南……
周氏想着想着,不禁额前冷汗淋漓。
然而张平宣心中却是惊惧和欣喜浑然交错,后背冷寒突袭,而喉咙里却酸烫得厉害,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手指却不自觉地反复搓捏着。
遇到岑照以后,他身上与陈孝极近相似的仪态和气质 ,曾让张平宣有过一层幻想,但他的眼睛是盲的,从来的不曾握笔写字,张平宣也就无从判定他的身份。
张平宣不止一次的想要问他,他究竟是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但几次三番地起念,每每话到抠中,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其实岑照不说,张平宣根本就问不出口,毕竟对于陈孝而言,那段人生一如挫骨扬灰般的惨烈。
此时再见到他的这一手字,换若隔世。张平宣庆幸陈孝还肯给她这一个机会去弥补十二年前的遗憾。这么久以来,她耗尽心力去筹谋和维护的人竟然真的是陈孝,他真的还活着,而且,如了她当年的苦愿,娶了她。
“殿下……”
“不要声张。”
“奴……明白。”
“你去把门扣上,不要让席银进来。”
“内贵人已经回正殿去了……”
“好……”
张平宣强抑下五内一阵一阵的悸动,低头重读那首章楷所写的诗。
那也是一首五言汉乐府体的咏雪长诗,初看并无端倪,张平宣取笔蘸墨,将那几个左手起笔的字圈出,圈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不禁颅内轰然巨响。错愕地松了笔。
周氏不识字,见她如此忙道:“殿下怎么了。”
天色逐渐阴沉了下来,雪也越下越大,即将燃尽炭火根本无法安慰张平宣由五脏而发的寒冷,她打了个寒颤,猛地捏紧了手指。
“荆州……出事了。”
“什么?”
张平宣抿着唇闭上眼睛:“他忽遣岑照下荆州,我就该知道,其中定然有计。而他把我在身边,就是不肯让驸马的信传回洛阳。好在……好在我还能记得他的字。”
周氏这才明白过来,然而心里却七上八下地害怕起来,忙在张平宣身旁跪下道:“殿下此时要如何?这是厝蒙山行宫,庭中的那些内禁军本就是监视殿下的,殿下若要……”
“我得出去。”
“殿下!”
周氏心里焦急,“殿下如今身怀有孕,别说出不了厝蒙山,就算是出去了,万一有个好歹,奴怎么向驸马交代啊。”
“不用你交代,你去让外面的内禁军进来。”
“殿下……”
“去啊。”
周氏无法,只得起身出去传话。
不多时,殿门被推开,雪沫子顺着穿堂风一下扑了进来,内禁军副将陆封按剑步入,在张平宣面前拱手行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张平宣抬起头:“ 陆将军亲自来了?”
“是,听正殿的内贵人说,今日有人搅殿下修养,末将特来过问。”
张平宣冷笑了一声:“又是这位内贵人。张铎不在,整个厝蒙山行宫,是不是都要听奴婢的号令了,你们可都是中领内禁军的将领,竟也自贱至此!”
陆封直身道:“殿下息怒,内贵人和末将都是为殿下的安危着想。”
张平宣摇头笑道:“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好听。在将军的眼中,此时的张平宣,怕是还不如洛阳狱中候斩的囚犯 。”
陆封并没有辩解,只是屈膝跪下道:“末将不敢。”
张平宣低头看向他:“我有一句话问将军。”
“殿下请问。”
“张铎临走前,要你们如何处置我。”
陆封对她直呼张铎的名姓已不再引以为奇,仍拱手应道:“殿下何言处置,陛下只是命末将等守护好殿下,以免殿下和腹中子嗣受人搅扰。请殿下放心,末将已经处置了护卫殿下的内禁军,今日之事,日后定不会再发生。”
“若我说我要离宫呢?”
陆封摁了摁腰间的剑,抬头道:“殿下要去何处?”
张平宣凝着他的眼睛,正声道:“回洛阳。”
“末将劝殿下保养身子,打消此念。”
张平宣站起身,扶着周氏的手,慢慢走到他面前,“你将才你不敢当我是罪囚,那就是还当我是公主,我命你撤掉门外的守卫,送我离宫。”
“殿下的确是公主,但内禁军是陛下的亲卫,末将等只听陛下的号令,还望殿下,莫令末将等为难。”
“若我一定要离宫,你敢杀了我吗?”
陆封沉默了须臾,按剑站起身,平视张平宣道:“殿下,陛下有过旨意,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将此话告知殿下。”
张平宣一怔,“什么话。”
“陛下说过,末将的职责是将殿下护在寝殿之内,至于,寝殿之内是殿下的人,还是殿下的尸首,陛下并不在意。”
周氏闻言,不禁向后退了好几步身子,身子咚的一声撞在凭几上。
张平宣回头看了周氏一眼,眼底沁泪,嘴角却勾出一丝惨笑:“呵……杀人杀上瘾了,杀了父亲和二哥还不够……”
第97章 秋旗
张平宣说出了这样的话, 就不是陆封应答得的了的。
“末将去替殿下唤梅医正过来。”
“出去……”
张平宣的嗓子发哑,抬手向殿外指去,陆封闻话不再僵持, 拱手行礼,大步退了出去。
周氏忙上前将殿门合上, 走回张平宣身旁道:“殿下, 现下该如何?”
张平宣坐回案后,低头揉了揉眼睛,手边仍然放着岑照的那首吟雪诗,墨勒出的那几个字格外刺眼:“身死荆州, 与卿长绝。”
张平宣忽觉背脊上几乎是从骨缝里渗出了的一阵恶寒, 顺着浑身筋络传遍四肢百害, 几乎令她作呕。她忙侧身呕着口鼻,拼命地忍下呕意,喘息道:“周娘。”
“在呢殿下,奴去给您倒杯水来吧……”
张平宣拽住她的袖角, 摇了摇头:“别去,去正殿……把席银唤来。”
周氏疑道:“今日就算了吧……不要使她了,奴陪着……。”
张平宣打断她道:
“陆封既然是受她的指意过来的, 那必然要去回她的话,你带着人去跟过去的, 待陆封去了,就带她过来,记着不要让她回正殿。”
“殿下, 您找她来,也于事无补啊,她也不过是一个的奴婢,内禁军不会听她的话的。”
张平宣摇了摇头“不,她有用,周娘,你听我的,我一定要离开厝蒙山,去荆州。”
**
正殿外的罗汉松下,席银拢着手,正与陆封说话。她穿得单薄,站得久了,喉咙也被寒风垂得有些颤抖。
“陆将军,劳烦您亲自过问 ,殿下可有碍。”
陆封道:“内贵人此话,末将当不起,护卫殿下和内贵人本就是末将的职责。殿下无碍,末将也已遣去请了梅医正,只是殿下一心要离宫,甚至因此喝斥了内禁军,末将甚是忧虑。”
“离宫?”
“是。”
席银皱了皱眉,“之前……殿下也是有离宫的心,但具我看,到也不算执着……那本诗集册子……”
陆封摇了摇头:“我查问过手下,那本宴集中并无其他夹带,其中的诗文,也都是冬日咏物之作。”
席银抿着唇朝前走了几步,“我一直守着殿下,这几日一直除了吃食,再没有别的东西递进去过,那册子一定有问题,只是我们没有查出来。哎……”
她说着轻轻跺了跺脚,“也是怪我,没能拦着那本册子。”
陆封看着眼前单薄的女人,心里的感觉有些差异。
他是江凌的副将,负责洛阳宫四门的守卫,不大在洛阳宫中行走。虽然没有怎么过这个皇帝的内宠,但倒是听过不少与席银有关的事,有人说淫(和谐)媚,也有人说她卑微懦弱。他也就把她当成了一个以色侍君的女奴而已。
平常看见江凌提及此人时,神色恭敬,他心中一直诧异,今见她如此,然言语谦卑,却在症结之处冷静清醒,倒是越过内禁军中人不少。
“末将会令内禁军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