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会让人照顾好她。”
“你放心别的人吗?”
张铎没有出声。
“让我去吧,我一定看好殿下,不让她出事。”
张铎一直没有应侧面看了她一眼,“你担心什么?”
席银闻言忙道:“你不要误会,我绝对不敢去想殿下的孩子能唤我一声姑姑,我就是看你担心殿下,又不肯明说……”
张铎无奈。
他教会了她读书写字,为人处世,却不知道怎么教她不要那么直白地去剖解他自己的内心。
诚然他着实矛盾,一面不容许任何一个人成为掣肘,一面也暗痛于亲族遗弃,寒夜孤室内,他也想要一个知心知肺的美人,柔软地在他身边躺着,但这无疑又是另一种威胁,意味着他会不忍,会纵容。
毕竟所行之路,山若业障,水若苦海,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他明知道起心动念之后,就应该杀了她,然而却恨不得和她在床榻上把从前压隐的都全部补回来。
她的心太灵敏,肉体太销魂。
是以当他把她往乱世里扯拽,她也无意识地,在把张铎他往艳狱邪牢里拼命地里拖。
“白日去,夜里回朕这里。”
“好。”
席银欣喜于张铎松口,然而突又意识到他那后半句话背面,似乎还有一层意思。顿时红了儿根。
张铎抱臂臂看着席银,他喜欢看她面对男女之事时的羞涩,这也是她在张铎身边学会的东西,诵《玉藻》百遍,明衣冠之礼,扼情(和谐)欲百次,识放(和谐)浪之快。对于席银而言,识得“羞耻“之后,在张铎身上纵欲寻欢的快感实在鲜明深刻,哪怕只是零星的几次,每每想起,都如同冰扎火燎,脑混身酥。
“耳朵。”
“耳朵……什么……”
席银忙伸手去捏自己的耳朵,“我没想不该想的……”
欲盖弥彰,她顿了顿脚,忍不住“哎唷”了一声,捏着耳朵垂下了头。
再抬头时,张铎已经不在面前了。
风凄冷冷地刮着,枯树寒鸟映着天暮,席银期期艾艾地抱着膝在阶上蹲下来,懊恼道:“该承认的。”
**
席银一直期待的洛阳雪,在随张铎离都冬狩的那一日落了下来。
十一月中,雪气还不至于冷冽,与初春时的雪有些相似,细若尘粉,落在干燥的地上,踩上去沙沙作响。
席银与张平宣一道坐在平承车中,随车同坐的只有张平宣身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周姓女婢。
有了年纪的人,事事比席银周全,饮食起居照顾地一丝不苟。但为人刻板得很,张平宣睡着的时候,她便不准席银合眼,说张平宣有孕,在车马上劳顿久了,难免腿有浮肿,让席银跪坐在一旁,替她轻轻地舒揉。
一路上雪都没有停。出了洛阳外郭,便入百从山,山道积雪极不好行。
照理来说,冬狩是士族的冬季娱兴,原本不必过急。路上亦可访寻古迹,宴集乡雅,赏景清谈,但张铎此行却似行军,随扈的士族子弟颇为辛苦,却也没有一个人敢说什么。
张平宣一连几日,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哪怕是喝了些清粥,夜里也都吐得空了胃,腿肿得跟萝卜一样,一摁便是一个久久不平复的坑,后来甚至还隐隐见了几次红,吓得席银和周氏不轻。
这日,席银把炭火炉子里的炭添了足有一倍,张平宣仍然缩在被褥中,浑身发抖。
周氏跪在张平宣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回头对席银道:“这样折腾下去也不是办法了。迟早得出事。”
席银放下手中的炭火钳,挪着膝盖跪到周氏后面,看了看张平宣的形容,她紧紧地闭着眼,手指抓着肩膀上的被褥,虽在唤冷,额头上却全是冷汗。
“殿下……”
“滚……”
席银不敢再开口问,周氏道:“你去求陛下停一停仪仗,我们这里好备一备,让梅医正上来看看。
“我……我不用她去求,你让她回……回……”
周氏握住张平宣的手道:“殿下……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您和驸马的孩子着想啊……您这样撑着,终究是要出事的啊,这还不足三月,都见了几次红了。”
“我无妨……”
席银见她似乎难受的厉害,便撩开车帘道:“停一停。”
驾车之人回头见是她,为难道:“内贵人,今日戌时必行至照圩行宫。”
席银回头看了一眼张平宣,一手撑着帘,一手扶着车耳道:“我知道,只是殿下此时大不好,我要去请梅医正过来看看。”
驾车人道:“梅医正……此时在陛下的车驾上。哎唷,这……”
“你停一停吧,让我下去,陛下要怪罪也是怪罪我,不会苛责你的。”
驾车人听她这么说,也着实怕张平宣出事,便仰背拽了马缰,将车辇稳住。
“内贵人,留心脚下。”
席银踏下马车,一刻不停地追撵张铎的车驾去了。
山道的仍然下得很大。
出了洛阳城后,就连这洛阳城中最柔软的东西也失了温雅之气,沾染着乡野地的肃杀,毫不留情地朝席银的面门扑来。
席银顾不上冷,踉踉跄跄地追到张铎的车驾后,还未奔近,便见江凌拔剑喝道:“谁。”
雪迷人眼,他眯着眼睛看了须臾,才发觉车下的人是席银。
“内贵人。”
话音刚落,便听车内张铎道:“ 让她上来。”
江凌忙应是,扬手命仪仗停下,亲自扶席银登车。
席银上了车,果见梅幸林跪坐在张铎对面,张铎只穿着一件禅衣,衣襟尚未拢齐。隔着绫段,也能看见腰腹有上过药的痕迹。
席银忍不住脱口道:“你怎么了。”
张铎应道:“十几年前的旧伤。”
梅辛林笑道:“都说草木知情,臣看,连这身上的伤也是灵的。”
他说着,收拾着手边的药箱,叹道:“近乡情怯啊。”
张铎没理会他这一句话,抬手理着衣襟,对席银道:“什么事,说吧。”
“是,殿下看着着实不好,想求陛下暂驻一时,我们好备着,请梅大人去仔细看看。”
张铎看向梅辛林道:“她如何?”
梅辛林道:“前几日的确是见了些红。”
张铎没有说话,等着他的话。
梅辛林听他不出声,笑了笑道:“陛下过问得到少,臣也不好多口,昨日看过了,腹中胎儿倒是没什么大碍,不过殿下本身,就要遭大罪了。”
张铎闻话点了点头,伸手把放在腿边的鹤羽氅拖了过来,反手披上,随口道,“那就不消驻行,等今日到了照圩,你再好好替她看看。”
梅辛林笑了笑:“行军路上 ,臣不说什么。”
说完,便起身要下车。
席银忙拦着他,转身对张铎道:“我知道行军重要我不该不懂事,但……能不能就停一刻,我服侍她好好地喝一碗粥,殿下这几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张铎系上羽氅,“下去,不要再这儿烦我。”
说完,他抬头朝车外看了一眼,大雪簌簌,天地混沌。
“还不下去。”
“求你了。”
张铎随手拿起一卷书,“我没说不准,还剩几页书,看完即刻起行。”
席银霁容:“是。”
说完,跌撞着下了车。
梅辛林看着那道雪影里的背影,平声道:“陛下平日与这奴婢说话,不在意言辞称谓?”
第93章 秋篱(二)
张铎将手臂从氅里伸出, 平放在膝上。
禅衣袖口看着之前被席银戳伤,咬伤的地方。
逼近金衫关,他身上很多的旧伤都如梅辛林所言, 近乡情怯,隐隐地发作起来。唯独被她所伤之处, 虽都是新伤, 却安安静静地蛰伏着,只是偶尔发痒,发烫。
席银和这些伤一样,从始至终都在不断地侵害着张铎的皮肤和精神, 而张铎却不想这些伤过快地痊愈。
“朕很少与她说话。”
他说着随手翻了一页书, 雪影透过车维稀疏地落在书页上, 车外踩雪的声音悉悉索索,松木的香气淬过雪,越发清冽。
“自从她犯错,你与江沁二人, 明里暗里地跟朕说过很多次,要朕处决她的话。”
“但臣与江大人,一直不知道陛下如何作想。”
张铎沉默须臾, 直道,“朕动过几次念, 她自己也是知道。”
梅辛林点了点头,跪直身,拱手向他行了一礼, 道:“陛下尚存此念,臣便不再多言,臣去看看长公主殿下。”
张铎“嗯”了一声。
车帷一起,雪气扑入,张铎借着起帷的当儿,又朝雪里的那个人影看了一眼,她喝着气儿立在张平宣的车下,与宫人一道传递吃食物,出宫在外,她没有穿宫服,青底绣梅的对襟袄,下着同色的素裙,耳上缀着一双珍珠。
为了方便取物接物,半挽起了袖子,伶俐地露着半截手腕。
不再试图以色求生之后,其人日渐从容,得以平和得应对张平宣,以及洛阳宫中的其他人。
然而讽刺的是,这世上总是春宴偏偏早散,好景不得长久。
张铎亲手教会了她如何自律平宁地生活,带着她偏离了淫艳恶臭的命途,却也令她踏上了另外一条有损阳寿的险路去了。
这边,张平宣好不容易灌下了大半碗的清粥。
梅辛林在车帷外面,请出其腕,斟酌一回,又重新写了方子,交与周氏,刚要走,却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柔软的声音:“梅大人,留步。”
梅辛林回过头,见席银跟了过来。
她走近梅辛林面前,并没立即说话。端正身子,交叠,在雪中恭敬温顺地向他行了一个礼。
梅辛林看着她模样,想起第一次在中书府外见到她,她惶恐地跟在赵谦的身后,赵谦让她行礼,她就怯生生地躲……
与之相比,此时眼前的虽不至于说是脱胎换骨,至少有了不卑不亢的仪态。
“内贵人有什么事吗?”
“是,我想问问大人,陛下腰腹上的伤不要紧吧。”
“哦。那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伤了。”说着 ,也不打算与她多解,转身朝前走去。
席银追着问道:“是金衫关那一战所伤吗?”
“是的。”
“十几年了……还会疼啊。”
梅辛林笑了笑道:“那是有人握着刀剑,拼上性命去砍的。”
席银抿了抿唇,“我知道了,是我肤浅。”
梅辛林微怔,他原本无意刻意哂她见识短浅,话说得并不那么犀利划脸。因此,她会自认肤浅,这无意间流露的清醒和坦然,到是梅辛林没有想到的。
“你……”
“我能做什么吗?”
梅辛林抱臂打量着席银,“内贵人指的是什么。”
“长公主的身子……还有陛下的旧伤。”
梅辛林拢了拢袖子,摇头笑出了声:“内贵人一个人,侍应这两位贵人,不难吗?”
席银摆手道:“不难啊,殿下……性子是急了一些,但也好相与的,至于陛下嘛……”
她红着脸搓了搓手:“我……不敢说。”
正说着,张平宣的女婢跟了过来。
席银转身问道:“殿下好些了吗?”
“殿下用了些粥米,这会儿缓些了,内贵人,陛下传令起行,您回吧。”
“好。”
她说着正准备走,忽又记起礼数,忙又在覆雪的大松下站定脚步,叠手弯腰,向梅辛林行了一个辞礼。
“多谢大人赐话,我改日再向大人请教。”
说完,这才踩着厚雪,跟女婢一道去了。
**
蒙厝山大雪封山。
冬狩的队伍被截在了行宫,张铎却没有停留,在行宫宿了两日,便动身前往金衫关。
启程的前一夜,席银陪着在张铎身边。
张铎再看金衫关的军报和地图,席银撑着额头仍然在写那本《就急章》,张铎偶尔看一眼她的字,但好与不好,却不多评。
席银见他不说话,戳了戳他的手肘。
张铎以为她施展不开,刚把手臂挪开,却听她道:“我好写的,你不用让我让得厉害,这……毕竟是你的书案。”
张铎头也没抬:“你写你的。”
席银揉了揉眼睛,“以前我写得不好,你还要骂我,现在你都不说什么了。”
张铎放下手中的图纸,取了一只笔,蘸着席银写字的墨,圈画几处,随口应她道“你的字骨已经有了,剩下要修的是笔力,不用我说什么,年生一久,你自然有心得。”
“嗯……”
席银见他没有说话的心思,也不敢搅扰他,将自己写好的字平整地压好,起身朝外走去。
“去什么地方。”
“不走。我去给你煮一壶茶。”
张铎搁下笔,抬头看向她:“不喝,今歇得早。”
“哦,是。”
席银应声返回,抚规矩裙裾跪坐,“明日就要去金衫关吗?”
“嗯。”
“那伤还会疼吗?”
“你说什么伤。”
“你十几年前,在金衫关受得伤,我听赵将军说过,你为救他,当年一个人陷在羌营里,回来的时候,受了很重很重的伤……我以前倒是……摸到过,。”
她说到此处,脸色有些发红,抿了抿唇,正了颜色道:“只是摸到都是很厚很硬的疤,我以为我不会疼了,可那日听梅大人说,刀剑砍入肉,深的甚至会见到骨头,和鞭子棍杖的伤是不同的,即便过了十几年,好像会是疼。”
“你为什么问朕这个。”
席银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说着,她抬起头,凝向张铎:“你曾经差点被司马大人打死,那会儿我看着你……我以为,那就是你最痛的时候,可是现在想想,好像不能和你当年伤相提并论。我想知道……”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裙带,拿捏了半晌的言辞,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可以问地浅一些,朕试着让你懂。”
席银点了点头,试探着开口道:“我想知道……打仗,不对,不是这个意,杀人……嘶……”
她有些混沌,张铎却没有打断她,静静等着她去拼凑有限的言语。
“我的意思是说,那种在战场上杀人,或者被人杀,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
张铎沉默着没有说话。
席银拍了拍自己的嘴:“对不起,我说不出来,上回,你跟说荆州缺乏军粮,将士们吃女人时起,我心里就一直有些乱意。我觉得很残酷,很可怕,但是好像又不能埋怨他们,甚至还觉得他们很可怜……”
说着,她定了定声,确定了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后方道:“不尽那些被烹来吃的女人可怜,将士们也很可怜。我心里有这种感觉,但是又不知道跟谁说。”
“你从前弹过《破阵曲》吗?”
“没有,但是哥哥会弹,我以前听他弹过一次,那一声声,打着骨头,敲着魂魄,很动人。”
“那你为什么不学。”
“哥哥说,洛阳城里的人,都不喜欢听那种过于刚硬的曲子,就不叫我学。”
“金衫关的城关上,有一只金铎,我不通音律,但我可以带你去听一听它的声音。或者,你想不想亲眼去关上看看战场上杀人的景象。”
我要
“我想的,但是……这次我想好好看着长公主殿下,我怕你去关上,她强要回洛阳,会出事。”
张铎向后仰靠,平道:“她今日如何?”
“在行宫休息了两日,比之前在路上的精神好了很多。就是一直说要回洛阳去等荆州的回信。”
张铎沉默了须臾,忽道:“你现不敢在我面前提岑照。”
“不是……我心里也很担心哥哥,但是,我信你不会轻易杀他。”
“为何?”
“因为你从来没有骗过我。”
张铎闭着眼睛,忽觉眼前晃过一大片几乎红得要烧起来的血影子。
“陛下?”
“嗯?”
“既然看不到金衫关外砍杀人场景,那能让我看看……你腰上的伤吗?”
张铎的呼吸陡然一促。
“我之前只是摸到过,但从来都没有看清楚。”
张铎没有说话,抬起一只手,解开衣襟,褪掉了禅衣的一只袖,露出半边身子
“在左腰上有一道,是戟所伤。”
席银挪了挪膝盖,跪到他身侧。
那道疤在肋骨的下面,几乎贯通了整个左腰,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顺着那疤的走势抚上去,张铎浑身一颤,忽然喝道:“你把手拿开!”
席银吓了一跳,忙抽了手背在后面,与此同时,竟听到了张铎牙齿龃龉的声音。
“是疼吗?”
“不是。”
他捏着衣袖平息了一阵。
“不要去摸,明日上关,朕今夜不想碰你。”
第94章 秋篱(三)
他这样说了, 夜里果真就与席银相背而睡。
在“克制”这件事上,天下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比他更言而有信。
席银半夜翻过身看他,夜翻出无边的底色, 眼前的人只有一个阴沉的轮廓。
那夜北风呼啸,把外头石灯笼里的火焰摇得忽明忽暗。厝蒙山不比洛阳, 不知是不是因为临近金衫关当年的埋骨地, 树浓荫深,逢着大风的雪夜,山中的万灵,便有蠢蠢欲动之势。
席银眼睁睁地看着殿中物影被凌乱的灯火扯成了鬼魅, 背脊寒津津的, 不禁悄悄地向张铎挪得近些。
“你做什么。”
“我……有点害怕……”
张铎听完这一句, 睁开眼睛沉默了须臾。
忽翻转过身,拢紧她肩上的被褥,摸了摸她的耳朵。
“没有鬼,有鬼也近不了你。”
“嗯……你百无禁忌麻, 鬼也怕你。”
这话这么的抖的一听,还真是听不出来,到底是在恭维他, 还是在骂他。张铎纲要开口,却见席银把头埋近被褥中, 嗡着声音道:“明日你……就不在了。”
她说得很轻,下意地吸了吸鼻子。
张铎原本想说的话说不出来了。
他闭上眼睛缓了一阵呼吸,放平声音, 轻道:“我不在也是一样的。”说着,翻身仰面躺下,又续了一句“你还是睡在我这里。”
席银听他说完,竟起身下榻,赤脚踩在地上,哆嗦着走到熏炉旁,在自己的衣裳里一阵翻找。
张铎坐起身,随手点燃了榻边的灯,“找什么。”
“找我的大铃铛。”
她说着,已经把那只金铃从绦带上解了下来,浑身冰冷地缩回张铎身边,怕自己冰着他,又往角落里挪了挪。
“百无禁忌,百无禁忌,我捏着它睡就不怕鬼了。”说完便将那铃铛握入怀中,抿着唇安心地地闭上了眼睛。
张铎看着她捏紧铃铛的手,像猫的爪子一样,向内抠着。忍不住笑了一声。
然而他也没再出声,侧过身吹灭灯盏,背向她从新躺了下来。任凭她的胳膊靠着自己的脊背,一晚无话。
窗外风声吼叫,大雪封山的冷夜,其实早已无所谓谁手脚冰冷,谁五内滚烫。
张铎封心的很多墙围都垮了,瓦砾埋入荒雪,除了席银,再没有人敢赤着脚,去上面踩。
**
张铎去了金衫关,厝蒙山行宫便成了清谈雅娱之地。
十一月底,山雪停了。松间悬挂晶莹,满山兽灵惊动,随扈张铎士族子弟纷纷入了林。席银事闲时,也曾与胡氏等人一道爬上厝蒙山的右峰,朝金衫关眺望。
厝蒙山气象万千,时见云海,时见鬼市,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看见金衫关的城楼,然而,但凡遇见刮北风的天,席银便在峰上闻到山那边几乎呛鼻的血腥气。
若从山理水文上来说,厝蒙山横亘在中原与北之间,阻挡了北方的冷砂,山北有灵物,凋零颓败,而山南则草木葱郁,林兽肥硕。
席银倒是隐约看到了另外一层的荒诞。
山北人尸堆丘,而山南,人们剐下兽肉来炙烤涮烫,剩下的骨架,也堆成了山丘。(再次强调,吃野味是不文明的行为,古人健康知识不多,但大家一定不要吃野味。)
张铎至始至终没有跟席银讲过,他是活在哪一边的人,也从来没有跟她说过,到底哪一边的人,才算是好人。
毕竟关外厮杀,做得是见人血损阴寿的勾当,而林中狩猎,梅下清谈到不失为修生养性之道。
这些道理明存于世 ,显而易见,但席银却逐渐从张铎的沉默里读出了他冰冷的执念——坚硬如他的筋骨肉体,遍布世人执刀挥剑,诋毁抨击后留下的疮痍,却一直自忍,自信,从来不曾改变过。
与之相反,那些把所有的肉都烤熟,摒掉所有血腥气的人,他们说话时清傲的语调,矜持的神色,在席银眼中,倒是越发虚伪了起来。
因此,席银回避掉了行宫里的很多事,白日里顾着张平宣的身子,夜里独自一个人缩在张铎的榻上,捏着他给她的那只大铃铛,战战兢兢地睡觉。
张平宣自从来到厝蒙山行宫,情绪一直不好。
母体的损益影响胎儿,哪怕她也是竭力在配合梅辛林的诊治,胎像却还是极不安稳。
席银白日间几乎不敢小睡,一刻不怠地守着她。
但其间,席银几乎不敢说话,遭了张平宣的训斥,也自个吞了,尽量地去迁就她。
十二月初,金衫关战事初露胜态,荆州议降一事却陷入了焦灼的险境。
荆州城外,赵谦骑着马在营门前眺望荆州城。
才下过一场大雪,眼前的城楼被雪覆盖,白茫茫的一大片,连城楼上驻守的士兵都看不清。
距离赵谦送岑照入城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其间,降约几次递出,又几次被尚书省驳回,赵谦虽然知道,这是张铎先定北乱,而后集兵南下之策,但越是拖得久,他心里越是不安。
长风扑来,城边的高草如马一扬前蹄,嘶鸣起来,赵谦拽住缰绳,调转马头,却看见了许博骑马从内营奔出,在他面前勒住马头道:“荆州城内有变,你我要设法困城。”
赵谦道:“什么变故。”
许博身边的亲兵道:“赵将军,具我军在荆州城内的探子回报,刘令几次议降不成,恼羞成怒,已将驸马锁拿囚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