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知错。”
她说着忙捉笔起来,埋头铺纸。
“平宣。”
张平宣抬头,硬声道:“做何?”
“过来,让她自己跪着写。她蠢笨至极,你教不了她。”
张平宣的一听这话,面上恼红。“大哥也太轻看我了,不就一行字嘛,你等着。”
说完,对一旁侍立的江沁道:“你再去取一块松烟来,还要一刀官纸。”
席银有些无措:“女郎这……”
张平宣捏着她的手道:“来,你跟着我写。”
一双倩影落屏壁。
赵谦托着下巴看张平宣,一时忘了自己手上的杯盏,愣神翻杯,撒了自个一身的茶水,忙“欸”了一声起来抖拧。
张铎抬头看了他一眼。
“赵谦。”
“得得得……我没看你那小银子,我看你妹子!”
他说完,理袍从新坐下。
张铎翻扣图纸,手掌赫地一拍案。
赵谦忙把目光收回来。
“好了好了,不看了,你的东西,真的是一样都不让人看啊。”
说着,百无聊奈地转起空杯。
张铎平声道:
“你故意寻的今日来?”
赵谦忙撑起身子道:
“不是,军机延误不得,碰巧而已。不过说来也怪啊,大司马……似乎没有跟平宣说云州城的事,我看她今日来不像有要劝你的意思。”
张铎低头笑笑,言外不表。
赵谦回头道:“对了,刘必真的到云州城了。而且狂妄得很,竟没在云州城内安营,而是直接把营长扎在了霁山山麓。这一来,只要岑照肯照你的意思锁闭云洲城,把刘必逼封在峡道,我就有七成的把握拿下他。”
“七成够了,但我要活人。”
“活人,那就只有五层。你一会儿若能让我去给跟平宣说句话,我就再拼一层出来”
他说着就要嬉皮,却听人冷声道: “赵谦,军务不得儿戏。”
一时泄了趣,叹道“行,不儿戏,要活的我就尽量拿活的。不过说正经的,你算的时机差不多到了,要我请旨吗?”
张铎没有立即应他。
茶香已淡,昏光将近。屏风后面的两个女子,皆已写疲了手指。张平宣揉着手腕,松坐于席上,而席银却仍然直身跪着,手臂悬提,手腕僵压。
“不急。”
张铎望着席银的手,平吐了两个字。
赵谦道:“还要等什么。张奚?”
张铎沉默不言。
赵谦见此,欲言又止,半晌方拍股叹了一声:“大司马历经三朝,文士之首,你要然他向你低头,无异于要他的命。明知不可为而为,何必呢。”
“那你呢?”
张铎似是刻意要岔开这个话题。反将了赵谦一军。
“我?”
赵谦一时没接住话招,愣道:“我哪有什么执念。”
张铎看向屏外。
“明知不可为,何必。”
赵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张铎的意思。然而却大不在意,回头举壶倒茶道:“你这人就是这么没意思。我在说你和大司马的事,你反过来揶揄我。”
说着抬头灌了一口茶,喝完,竟魂魄清明,似有饮酒之畅快,呷摸着嘴道:“我知道,我比不上陈孝,但我犯不着和一个死人纠缠。平宣多好一姑娘,就算我这粗人不配,搁心里想想还不成吗?说不定翻年,我就娶亲了,那时候心……一死……对吧。”
说完又冲着席银扬了扬下巴:“你眼前那姑娘也好,别老折磨人家,几个字嘛,你是这一项上的大家,她笨你耐心,和和气气地,慢慢教嘛。”
说完,他撑席站起身,也不管刚才那一袭话张铎听没听进去。
“让我跟平宣说几句话吧。看在我要上阵领兵的份儿上。啊?”
张铎不置可否,赵谦便乐呵呵地当他默认了。穿好鞋履从亭栏上一跃翻下,不留意踩翻了两盆海棠,吓得张平宣起身朝后退了好几步。
“你做什么。”
赵谦有些尴尬地从碎陶片里踩出来,正要上前,突然又想起什么,几步退回去,弯腰在碎片乱土里拣出一枝海棠花,仔细地抖去脏泥,递到张平宣面前。
张平宣怔道:“无耻……”
“什么无耻。”
他咧嘴一笑,毫不在意她的斥骂:“以后,每次和你相别,我都送你花。”
他说着,把手一扬。
“拿着呀,你不接,我就帮你戴发上。”
张平宣闻话,忙一手夺了花:“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告别,送我……花。”
赵谦拍了拍说,没作多解,回头对张铎道:“我回营了,你查这丫头课业吧。”
说罢,甩着袖,大步出了西馆。
张平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跨门处,捏着手中的海棠回头,见张铎已绕出屏风,立在席银的案前。
“大哥。”
“嗯。”
“赵谦什么意思啊……”
话一说完,身旁的席银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头顶的人声严肃无情,一下子逼回了席银的笑容。
“猫抓狗扒之迹。”
人说着一把抖开她的字,拍在其手边。
他实在言辞犀利,偏声音里又听不出歪酸和调侃,是苛责,也是实评。
席银噤声不言语,也不敢抬头看他。
好在他只翻了一页,其余地暂时压回手下,对张平宣道:“平宣,你也回去吧。”
张平宣还在发怔,听张铎这样说,这才想起席银,忙道:“我看写得也不算差了。”
张铎笑笑:“她今日逃不过,你也帮不了她,回去吧,好好想你自己的事。”
说罢他扬手召江凌道:“送送她。”
张平宣被那朵泥巴里捞出来的海棠花惹乱了心绪,此时突然回过味来,一跺脚喝道:“赵谦!下流之徒!我要去把这花砸还他!”
说完,转身慌追而出。
昏光在张平宣身后敛尽。
江沁在席银手边点了一盏小灯,而后退立到一旁。
张铎借着灯光,捡起案上厚厚的一叠字纸,捏摁住一脚,哗啦啦地,一扫就扫过去几十张。
席银仍然跪着,笑声道:“写得不好……奴还写……哪怕今日不休,奴也一定会写出模样的……”
翻纸之声陡然止住。
“手。”
“啊?”
“伸出来。”
第36章 春衫(三)
席银抠捏着手指, 期期艾艾地望向张铎。
“能不……”
“我师从钟璧十年,后改习皇象章草。拧转之时,几乎挫腕。所以不疼是记不住的。”
他说完, 从笔海中取了一只长杆狼毫笔,“手。”
席银认了命, 挽起袖口, 慢慢地将手摊伸了出来。
那是一双天生习乐的手指,手指纤长,骨节风流,留着干干净净的指甲。
不得不承认, 岑照的确关照到了她的天赋, 没让她受太多的苦便已在琴瑟一技上造极。而在张铎身边的一切, 无异是一场遍体鳞伤的拧转,不痛,还真的是记不得的。
因此张铎也没有留情。笔杆反转,直劈在席银的手掌上。
“啊……嘶……”
席银痛得眉心一跳, 一时顾不上他的严苛,下意识地要抽手。
谁想却被张铎一把扣住。“我说了,你今日躲不过。”
席银抿了抿唇, 抬起发红的眼睛,啜道:“ 十五日……奴就算识得完《急就章》, 也习不好郎主的字啊。求你让奴换一帖别家容易的吧。”
“不准。”
他押着她的手腕扣向陶案,接着又是一杆子劈落掌心席银疼得肩膀都耸了起来。
“不准避难就易。”
“是,是奴懂了……”
字以见性。
张铎初习小楷, 后涉猎行草,隶,纂多样。但他始终偏爱笔画雄浑,落笔锋削刃挫的字风。这些字难在架构,也难在笔力。于对女子的而言,诚然是过于艰难了些。
席银迫于威势说自己懂了,实则糊涂。
然而事实上就连张铎自己也不明白,小楷适于初涉,隶书适于架字骨,为什么就非要逼着她写自己的这一手字。
绝不是因为恨什么“避难就易”,那无非是口上的说辞。
背后藏着某种欲望和妄念,张铎不能自解。
深想之下,不觉慢慢松开了她的手腕。
席银忙缩回手,低头朝手掌喝着气儿。
张铎下手没有试所谓的轻重,也没有权衡女子的承受之力。
更不是所谓世家门第之中,打婢取乐的那些花架子,是实打实的责罚处置,所以哪怕用的是笔杆,席银的手掌仍被他打得肿起了两条红棱子。
“重新铺一张纸。”
好在他终于放平了声音。
席银闻话,连揉手的功夫都不敢耽搁,赶忙抽了一张新宣,铺开压平。
张铎走到席银身旁,盘膝坐下,抬臂挽袖。
“取笔。”
他坐在身边,席银连跪都有些跪不住了,僵着背脊握了一只笔,却悬臂愣在案前,连墨都忘了蘸。张铎撑臂握住了席银的手,这突如其来的触碰立即引得席银背脊轻颤。
自从张铎强抑了她的情/欲以来,这是第一回 ,他亲自破席银的戒。
然而张铎本人并不为所动。
虽有暖玉在怀,却依旧枯容端坐。
这一时之间,竟似神佛遇艳妖,妖物张扯着艳皮,却依旧罩不住神佛,反被剥了皮剔了骨,剩一缕魂暗收金钵之中。再也无力修炼。
相形见绌。
席银被张铎那张病容未尽消,甚至略显苍白的脸照出了自己的荒唐,恨不得将头埋入衣襟。
“我见不得你起心动念,你是知道的。”
他又直戳她的痛处。
席银一时张口结舌,耳根通红。
“临字之时,当如何?”
“当……当净思,平心气。”
“所以你在抖什么。”
“……”
他气定声寒。
席银不敢再发颤,便将背脊顶得如同一棍湿棍。
“奴不抖了,奴……好好写字。”
“那一只手伸出来,把我的袖口再挽一层。”
幸好他适时转了话,没有把她最后的那一层脸皮也撕掉。
席银松了一口气,抬手去周全他的袖口。
他的手腕因为伤病而消磨了一圈,露出分明的尺骨,然而无论是些什么夹带声色的风月之相,席银也不敢再多看一眼了。
“行了。”
“是。”
宽袖挽折妥当,他也自如地摆开了架势。
“看好了,我只教你写这一回。”
话音刚落,笔已落了纸。
二人一道笔走,墨色在官纸上匀净地晕染开来。
张铎从来没有教人写过字,不知道怎么迁就旁人的功力。
他从前对自己狠,不说笔画之中,但凡有不周道之处要弃掉重写,就算姿势不正,也是绝不能容忍的。
于是逼席银悬臂压腕的力道,几乎要把席银的手折断了。
“肘。”
“什么?”
“不要撇我的手臂,抬平。”
“是……”
席银几乎是被他压着写完了一个字
但不得不说,张铎的那一手字是真的登峰造极,即便席银不懂奥妙,也被那墨透纸背的笔力所感。
她拼了命地去记那笔画的走势,以及笔锋的力道拿捏,竟渐把将才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知觉抛下了。
夜渐深,树影苍郁,幽花暗香。
不知不觉,张铎握着席银的手写满了整一张官纸。
江凌跨入西馆,见自己的父亲正侍立跨门前。
“郎主……在作甚。”
江沁笑了笑:“教席银写字。有个把时辰了。”
说着转身,却见江凌面色不佳。
“你要禀事?”
“哦。”
江凌呈上一封信。
“大司马府差人送……”
“什么信。”
二人闻声忙回过身。
见张铎未松席银的手,只侧身朝江凌看来。
江凌趋行几步,走到陶案前,将信呈上:“大司马府遣人送来的。”
张铎压腕,暂时枕笔。
“什么时候送来的。”
“就是刚才,奴送女郎回府时,正遇司马府的人前来送信,奴就带了回来。”
张铎松开席银的手,接了信,顺势抛给席银。
“撕了。”
席银一怔:“郎主不看吗?”
“不看,撕。”
席银不敢再问,拾信将要撕,却被江凌制住:“郎主,您还是看看信吧,听说今夜司马府有事,大司马入朝回来后,径直去了东晦堂。不知道徐夫人和大司马说了什么,徐夫人……受了重责。女郎归府听说后,也去了东晦堂。”
张铎手掌猛一狠握。
一把捏揉了将才写好的一页纸。
席银低头望向那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张铎的名讳。
“拆开,念给我听。”
“奴……尚识字不全。”
“念……识得了多少念多少!”
席银的忙拆开信封。他听得出来张铎的声音有些发颤。
然而信中并未写明任何的具事,只有月日,和时辰,外加一处地名。
月日是明日,时辰在辰时,地名则是永宁塔。
恰巧,每一个字,她都认识。
席银一气念完,张铎却沉默无话,夜风吹着那无数的官纸哗哗作响,江沁怕纸张飞卷,忙上前来用镇纸镇压。此举之下,堆叠的纸张翻出了蝶翅震颤一般的声音。
席银望向张铎。
他肃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忽笑道:“我知道了。”
说着站起身来,低头对席银道:“撕吧。撕完了起来,你今日逃过了。”
说完,抖下挽折在臂的袖子,跨出了西馆。
席银踉跄着站起身来,看了看手中的信,又看向江凌。
“这是……”
“郎主让你撕,你就撕吧。撕了赶紧回清谈居去。”
说罢也要跟出。
“江凌。”
江凌顿步转过身,“何事。”
席银有一丝迟疑。
“徐夫人……是郎主的母亲吗?”
江凌点了点头:“是,你既在洛阳谋过活路,应当有所耳闻。徐夫人是大司马的妾室,也是郎主的生母。自从陈氏灭族之后,就一直住在东晦堂。”
席银垂下眼睑,想起张铎将才的神情,转而又想起他曾经问过自己:若是她的父母弃绝了她,她会如何?不禁怅然。
张铎和她此生遇见的男子都不一样。
温润谦和如岑照,下流放荡如市井浪客,都无性与张铎相通。他是一个矛盾内敛的人,看似冷绝,执念上却好像是寒暖掺半的。
次日,大雨倾盆,张铎不至辰时便已出了府
席银在廊上临字,雨水哗啦啦地打在青瓦下,几只避雨的老鸟缩在她的裙角后面。
雪龙沙也犯了困,连鸟雀都不招惹,就趴在廊角处酣睡。
席银临完一行字,正要收拾起来,忽听张平宣在廊下焦急地唤她。
“阿银,大哥在清谈居吗?”
“不在。这么大的雨,女郎怎么来了。”
张平宣收了伞,走上门廊,一面走的一面急促道:
“昨夜里家中出了些事……哎。”
她知道此时不该细说,索性转道:“母亲让我来寻大哥。你可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席银想起昨夜那一封信,应道:“许是去了永宁塔。”
“永宁塔?”
张平宣愣了愣:“这个时候,去那儿做什么。”
“奴……不敢细问。”
张平宣冒雨就要走,席银忙追道:“女郎,出什么事了。”
张平宣回头道:“我也不甚明白,只是听二哥说,云州城破,朝中无将可遣,如今朝内朝外都在议舍洛阳南渡的事,父亲反斥此事,在殿上遭了些话。回家后,也不知道母亲在东晦说了什么,惹恼了父亲,被……责罚了。我问母亲,母亲却什么也不肯说,只要我今日无比寻到大哥,前往东晦堂一见。”
说着,她有些焦急地扯了扯绦带:“且这会儿想想也巧了,父亲下朝之后,也不曾回家。”
第37章 春衫(四)
雪龙沙莫名地躁动起来。突然扑到席银裙边, 那几只躲雨的鸟雀全部被惊起,真吃嗖嗖地窜入了茫茫的大雨中。
席银忙蹲下身摁住雪龙沙的头。
“怎么了。”
雪龙沙狂躁不安,不停地扭动着身子。
张平宣见此也跟着犯了急, 连脸颊也跟着红了起来。
“不耽搁了,我去永宁塔那处看看, 若大哥回来, 你遣个人去告诉我一声。”
“女郎等等…”
张平宣并没有应她,也不撑伞,冒雨奔离。
她去后,雪龙沙依旧没有安静下来, 浮躁地在廊上转来荡去。
席银拿了一块干肉去喂它, 它也不肯吃, 鼻息混乱,吠声蛰伏在喉咙里,发出一阵又一阵怒颤。
席银束手无措,心绪难免不平。
“它这是怎么了。”
江沁在旁道:“上回这般, 是司马大人寿宴那一回。”
话音刚落,雪龙沙竟然蓄势要扑跑。
席银见状,忙一把拽着雪龙沙的尾巴, 强逼它在自己身边坐下来,一面顺毛安抚, 一面回头道:“寿宴?”
江沁在席银身边蹲下,缓道:“前年,是司马大人的六十大寿, 席间有人醉酒舞剑,刺伤了郎主。伤在要害,若不是郎主避挡即时,夺剑反制,恐怕真的会危及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