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熠气得双脚乱踢

  “不准挣脱!”

  张熠哪里肯听,身上的绑绳活处甚多,加上他已挣扎了好一会儿,好几处地方都松动了,席银着急,生怕他要挣脱,情急之下,踮脚抬手折了一把柳条,手中胡乱地拧缠成一股,劈头盖脸地朝着张熠打去。

  女人的力道毕竟不重,可柳条韧劲十足,隔着单袍鞭到身上还是疼。

  张熠牵长脖子,挣扎得更厉害。

  谁知腿上又遭了更大力的几计,与此同时,又听那女子底气不足地喝斥他:“

  “你不要动了,你再动……绳子要开了!”

  这是什么胡言,

  张熠气得七窍生烟,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

  席银见此又缩了一步,“你不要瞪我,是郎主吩咐的,不准你喧哗,你若肯安静,我我……也不会绑你,也不会打你。”

  赵谦闻话,一手扶着张铎,一手捂着肚子,哑声笑得前仰后合,笑过后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话来,“真打人了。哈……张熠这火棒子,还给她打愣了。”

  张铎道:“今日换你呢。”

  “我?”

  赵谦摇头退后:“我可不敢跟张家的二郎君动手。”

  张铎笑笑,不再与赵谦多言,抬头扬声道:“席银,不要退了。”

  席银听见张铎的声音吓了一跳。

  回头见张铎站在不远处,慌地丢了手上的泥块的柳条,无措地将手背到背后去搓拍。

  “奴是怕他吵嚷。”

  “我知道。”

  他面上仍然挂着那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做得尚可。”

  张熠看见张铎,肺都要气炸了,使劲挣扎着挣脱了手臂上绑绳,反手要去解口中搅缠的丝绢,谁知后脑勺上竟是一个死结,强扯反而越勒越紧。

  “过去给他解开。”

  席银看着张熠那几欲燃火的眼睛,下意识地往赵谦身后躲。

  “奴……奴不敢。”

  赵谦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来。”

  说完,上前一把将张熠的头摁向树干。

  “快来给他解开。”

  席银还在犹豫。

  赵谦招了招手,啧声道:“来呀,我帮你摁着他,他还动得了?”

  席银这才挪了几步,绕到树干后面,伸手去解张熠后脑的结。

  张熠感觉脑后松动,一把扯下堵嘴之物,吐出一口酸沫,推开赵谦,反身扬手照着席银脸面就要打。谁知手臂将一抬起,腕骨就几乎被人捏碎。

  张熠吃痛回过身,见竟是张铎,顿时红眼喝道:“中书监,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我是你弟弟!你竟让一个奴婢当众羞辱我!”

  “士可杀,不可辱,这一句话在张家,在我身上落证过吗?”

  张熠哑然。

  臂抬袖垮落,他手臂上的陈旧的鞭痕隐隐可见。

  张熠见过张铎在张府裸身匍匐,猪狗不比的模样,今听他说这样的话,竟不知何言以对。

  好在张铎没有再逼问,摁下他的手腕,平道:

  “来我官署何事?”

  张熠忙整肃好被席银折腾得乱七八糟的衣襟,抬头道:

  “父亲有话与你。”

  说着,又扫了一眼在场的奴仆,终把目光落在席银身上,实觉她碍眼。

  “兹事体大,我要入堂与你相谈。”

  “入堂?”

  张铎朝前走了几步。“大司马有这个脸面?”

  “事关云州战事,家国苍生,父亲大义之言,何无脸面述于堂上?”

  张铎笑了一声,倚柳而立:“所谓大义之言。无非让我入朝主军政,驰援云州。不难,大司马为何不让母亲来与我说。”

  “ 大哥……”

  “母亲若要见我,我定亲往司马府。为何不借母亲的名义传唤,反让你来。

  张熠不知如何应答。

  他深知张奚对张铎的鄙夷愤恨,此处若不是郑扬身死,汇云关大败,云州城危急,他万不会求到张铎门上。然而,毕竟是清傲惯了的儒臣,怎肯轻易朝一背弃家族的逆子低头。即便是请求,也不绝不肯失姿态。

  让他这个儿子遣来传话,无非是替父受辱。

  想到此处,张熠突然有些颓然。

  将才被那女婢绑在柳树的一通羞辱,其实已经把张铎的态度说明了。

  “大司马没脸面,是吧。”

  说着,他踢开脚下残放的绳子。 “没有脸借女人的脸,所以,借你的脸,你也有脸。”

  张熠闻言面色涨红,火顶于胸,忍不住斥道:“大哥,你折辱我就算了,怎可如此辱没父亲!”

  “父亲?用我性命的时候,冠苍生天下在我名下,像是要尊我为主一样。不用我性命的时候,斥我是乱臣贼子,是天下罪人,棍杖示辱,几欲私将我处死。呵呵……”

  他笑指青天,咄咄逼人。“这就是大善清谈的名儒,诡辩得真痛快!”

  张熠被他说得背脊发软。

  “大哥,你这话……”

  他却根本没给他自我开解的机会,直起身走到他面前,郎声道:

  “我想知道,他是求我,还是令我。”

第34章 春衫

  “‘求’‘令’何论啊……”

  张熠觉得此话甚为刺心。他人尚且年轻, 不曾在朝内沾污,父子,君臣的道义被墨淋金烫, 直愣愣明晃晃地写在书册上。是以,他想不明白自己这个大哥, 想在, 又能在这些大义之间抓攫些什么。

  “大哥,我知道父亲对你和徐夫人过于严苛令你心生怨怼,但家事国事岂可混为一谈!”

  赵谦闻话在旁小声刺儿道:“呵,竖子。”

  张熠牙火窜龈, “你说什么!”

  说罢, 抡拳就要上去, 几步蹒跚还未近身,就已被赵谦撑臂一把截住。顺势弯腰捡起席银丢掉的那一把柳条子,在手里抡了几转儿。

  “小二郎君,我劝你还是回去, 不要在这儿丢人现眼。”

  张熠看着那把柳条子,又看向绞袖立在张铎身后的席银。

  “纵婢辱士……”

  说着又看向张铎话语切齿,说至恨深之处两股战战。

  “还要纵党误国, 张退寒,你根本不配立我张家之门!”

  “那你们要我如何。”

  张铎抬眼, 指向席银:“哪怕浮萍流云,傍了我也污了是吧。要如何?绑了她教给你处置,还是, ”

  说着反手指向赵谦:“还是绑他上殿请罪。”

  张熠顿足道:“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父亲要你为国行大义……”

  “听不明白!”

  “你装聋作哑!”

  “谁在装聋作哑你心里清楚!”

  “张退寒!”

  “你回去问问张奚,他认不认,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你……”

  “拖他出去。”

  江凌等人闻令,上前架起张熠两胁,向外拖行。

  张熠红眼梗脖,口中斥骂不停:“张退寒,你入我张姓,受父亲身言传二十年之久,你为什么就不肯从张家门风,为何非要倒行逆施,辱自己,辱家门!你如此行径,为父母所耻辱,亦为兄妹所耻!”

  张铎背身合眼,掌握成拳,越捏越紧。

  赵谦闻言挽袖几步跨了上去:“呵你这人,你骂就算了,扯上人兄妹做什么,你怎比得了平宣……”

  一群人哄闹而出。

  前门围聚的婢仆也都各归职位。

  月东升而出,独照二人影。

  “郎主。“

  “嗯。”

  “奴……是不是做得不对。”

  她站他面前,孤零零地搅着腰间的绦带,面色惶恐,看着脚尖,不敢抬头。

  “我不是说了,做得尚可,为什么会这么问。”

  “纵……”

  她有些犹豫,吐了一个字便咬了唇。

  “问清楚,我一向听不懂女子藏下来的话。”

  “是……”

  她低头应了一声,这才抬眼望向他:“纵婢辱士……是什么意思……”

  “婢,指的你,隶于士族,担劳做役,士,指的是礼乐之下的儒生,他们心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并以此为大义。婢仆不得辱没士者,是因为奴仆心私,而士者为公,国之大器,皆倚仗士者,是以尊卑有别,上下分明。为婢者,若辱国士,则罪比辱国。”

  他话音刚落,席银便扑跪下来。

  “奴知错了。”

  张铎低头看向伏跪的席银,平道:“你为何会在意这一句话。”

  席银身子伏得极低,手指在额前悄悄地抠握。

  “因为……奴听了他与郎主说的话,奴……虽然听不懂,但奴心里很惭愧,他……他不是清谈居的雪龙沙,所以奴不该这样对他。”

  张铎闻话,沉默无言。

  良久,方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她膝头一缩。

  “奴愚笨,实在……实在是全然不懂,不知道从何问起。”

  风平月静。

  席银忽觉眼前落下一道青灰色的影子,接着,话便直接落在了她的耳旁。

  “你第一句就问得很好。错也认得对。”

  席银抬起头,见张铎半屈一膝蹲在她面前。

  “知愧方识礼。席银,这一层没有人教你,是你自己悟到的。”

  “奴自己悟到的……”

  “对。你自己悟到的。这个道理,可延为:‘刑不上大夫’,出自《礼记.曲礼上》一篇。说的是:大夫犯了法可以杀死但是不要折磨他们。后面还有一句话,恰可恕你。”

  “是……什么。”

  “礼不下庶人。说的是:不向庶民苛求完好的礼节。”

  席银觉得这话中似带有某种贬斥,但她不敢明问,也不敢质疑。

  神色黯然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奴……懂了。”

  谁知话刚说完,却听他道;“但这两句话,我向来喜欢反说。刑上大夫,礼下庶人。听得懂吗?”

  席银怯怯地摇了摇头。

  女子离儒家《周礼》过于远了,哪怕张铎解得浅显,她还不甚明白。

  但那个反说,却令她莫名地心脉震颤。

  刑上大夫,礼下庶人。

  她粗陋的认识,不会局于文字上的解释。

  所以,她理解到的意义是一副图景,常年困于泥淖的燕雀,忽听金铎撞鸣之声,振翅奋起,继而化为鹰鹤,直冲云霄。

  是时洛阳天高云淡,疏朗清明。

  “蠢物。”

  张铎干冷地吐了两个字。

  除了三分斥责之外,剩下的竟是七分失落。

  这世上,慧明如陈孝,赤忱如赵谦,他们都能听明白他其意所指,但他们永不会认可他。

  于是他很想眼前这个女人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奈何她不识字,没有读过一日的书。

  所以,被他骂了就悄悄的,不敢大声说话。

  “席银。”

  她受了重话,突又听张铎唤她,忙轻声应道:“在。”

  “从明日起,江沁教你识字。”

  “奴愚笨……”

  “愚笨就苦学!”

  她被他吼得肩膀一瑟。

  “是……”

  “从《急就章》开始识起。千把个字,一日百字,十五日为限,我会亲考。届时若一字识写错……”

  “奴不敢!奴一定用心。”

  ***

  席银习字的日子,过起来如流云翻覆。

  江沁入不得清谈居,便在矮梅下搭了一座石台,书刀,研,笔,官纸,都是张铎给的,江沁不能私用,便用一枝梅枝为笔,以清水为墨,石台为纸张,教席银写字。

  那本《急就章》是张铎临摹皇象章草的写本,去蚕头留燕尾,凝重、含蓄,笔意多隶,笔划虽有牵丝,但有法度,字字独立内敛。横、捺、点画多作波磔,纵横自然。

  但其用笔之力过于刚硬,极其不适于女子临写,江沁原本说替席银找一本楷字本,张铎却不准许。而席银也有几分执意,写不像就拼命地写。光一个“急”字就写了百遍有余。

  一晃十日即过。

  女人手中的字迹,不过是笔画架构端正与否的差别。

  而清谈居外,却是风云变化。

  云州城一战,庞见大败,郑扬留下的十万大军,几乎折损怠尽。

  刘必亲临云州城,叛军士气鼓舞。直入霁山山麓安营扎寨,剑指洛阳的最后一道关隘。

  前线军报传回时,皇帝在太极殿上当殿惊骇呕血,被抬送回寝殿。

  张奚与尚书令常肃立于太极殿外。

  流云如绸,头顶失孤的燕雀之辈,哀鸣盘旋。张奚望着地上苔藓潮湿的青缝,沉默不语。

  常肃道:“中书监的杖伤还未痊愈?”

  张奚握拳道:“尚书令有话直言。”

  常肃道:“你我皆不熟军务,连曹锦的军队驰援不急都算不到……这实在是……哎!”

  他愤而拍股。

  “云州城已破,我等该为陛下上何策,难道真的要南渡迁都?”

  “失洛阳则是失帝威,万死之言,你也敢说!”

  “那大司马有何良策?”

  张奚仰面而笑:“陛下曾遣你去抚问过中书监的病吧。”

  常肃一怔,而后斥道:“竖子,狂然无礼!”

  “那你为何又要问他的病况。”

  “我……”

  “呵……”

  张奚轻笑了一声,跨下玉石阶,走进流云影下。

  “你也无非是看着,云州城被破,叛军逼至洛阳,放眼朝上,除了那竖子,再无人可倚吧……”

  常肃跟下玉阶道:“话不能这么说,此乃国之生死存亡之际,若他能担平叛之大任,其罪自可旁论。”

  张奚转身道:“枉你也是刚毅直言之辈,竟也说出此等无道之言。他上逆君威,下结逆党,此等大罪,死有余辜,怎可旁论!”

  常肃上前一步,恳道:“张司马,我知道你视中书监为你张氏逆子,但我们为臣者,忠的是君,国之不国,何来君威可言啊!”

  张奚顿下脚步。

  一只孤雁哀鸣着飞过二人的头顶。

  天风之中竟然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之气。

  张奚突然仰头笑了一声。

  “尚书令,你知道,中书监让吾子带了一句什么话给我吗?”

  “何话?”

  张奚望向那只孤雁。雁身背后是孤独的九层浮屠,金铃寒声,风送十里。

  “他问我认不认: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常肃一愣,旋即道:“竟狂妄至此!”

  张奚闭上眼睛:“尚书令。你说,我该不该认。”

  常肃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应答,太极殿外,宫人肃穆,但幡旗影乱。

  张奚笑了一声:“你早已不是第一个言不由衷之人了。不过有一句话,你是对的。”

  说着,他睁开眼睛:“我们忠的是君。

第35章 春衫(二)

  常肃听出了张奚话中的萧索气。

  明明是拳拳之意, 偏说得孤绝得很。他尚蹙眉深想,却见张奚已经走到玉阶下面去了。

  “大司马。我还有话没说完。”

  他扶玉栏朝下唤了一声,旋即一路追撵下去。

  张奚却没有回头。

  赭色的官袍携风繁复, 然其色,却如一块陈旧干硬的老血。

  一声悠扬的金领鸣响穿破重重宫城之墙, 送入人耳, 常肃闻音,脚下一绊,险些栽倒。

  勉强稳住身子之后,前面的张奚已经走到阖春门前去了。

  ***

  西馆日暮。

  博山炉中的流烟渐散。

  张铎铺开霁山图志, 观图不语。

  赵谦则簸坐在旁, 端着茶盏, 看着白玉屏风后的两个女子,笑得一脸痴蠢。

  今日张平宣来看张铎,恰巧碰见张铎因为席银习错笔,而罚其在屏风后跪默。张平宣便铺了一张席垫在席银身旁, 陪她一道默字。

  席银已经跪了快一个时辰了,早已跪得背脊发潮,眼睛泛晕, 捏笔的手也有些颤了。

  张平宣偏身看了一眼屏风后面。见张铎一手压图纸,一手提标, 像是忘记了外面还有人在罚跪。便向赵谦使了个眼色。谁知赵谦只晓得傻望着她,压根儿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张平宣无法,只得侧身对席银道:“要不……你别写了吧。就错一个字儿, 大哥至于吗?”

  席银揉了揉眼睛,把袖口朝后挽了挽,“女郎可别害奴。”

  她说着,用手划过那个错字。

  “今儿不把这个字写像了,奴夜里就睡不得了。”

  张平宣翻了翻她压在手下的《就急章》,撇嘴道:“皇象的字体本就不是女人写的。况且这本一看就是大哥的写本,更难了。他有二十来年的功夫,你从前没捏过笔,就凭这几日,哪里写得像。”

  她说着,取过一只笔,照着张铎的字,蘸墨临了一行。

  而后提笔自嘲道:“你看,我也学了好几年,还是写不像。”

  席银望了一眼张平宣的字,又看了一眼自个的字,不禁惭道:“女郎真厉害。”

  张平宣搁笔笑道:“我的字是大哥教的。”

  说起这个,张平宣有些落寞,架笔低声续道:

  “大哥从前到也不像如今这样,对我,对子瑜,还有长姐,都很照顾。”

  席银也顿了笔,抬头望向张平宣。

  张平宣知她写得累了,索性跟她开了话匣。

  “大哥小的时候就比我们稳重。我们小的时候,顽劣得很,时常闯祸闹事。吓着了就去找大哥,后来父亲问起来,大哥就帮我们顶罪,挨过父亲很多家法。如今回想起来,我很惭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当年不懂事,不晓得体谅大哥的处境,才让大哥和父亲之间,隔阂日深,到了如今……”

  “不是……”

  席银脱口而出,说完才觉逾越,忙又垂头止声。

  张平宣却犯疑道:

  “你为何说不是啊。”

  “奴……奴是觉得,郎主不是记这些仇的……”

  “席银。”

  席银话尚未说完,就被屏风后张铎声音吓得肩膀一缩。

  “字默完了?”

  “不曾……”

  “那为何停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