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张铎斩杀陈望一族之后, 徐婉就住进了东晦堂再也没有出来过。

  堂中除了祭祀之物外,只有一座白玉观音,供奉在佛龛之上,每日的香由徐婉自添, 除此之外,只清供时令鲜花枝,冬为素梅, 夏是菡萏,秋取白菊, 春插海棠。

  此时正逢阳春,海棠艳冠如血。

  树冠下有一个身着白绫禅衣之人,履袜尽除, 退冠散发,赤足跪在堂门前。

  门上悬着一张竹编帘,帘后朦胧地映着一个女人绰绰的影子。

  “即唤我来,又为何不肯见我。”

  竹帘轻晃,先是散出一缕叹息之音,而后才有声应道:“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你,哪怕是隔帘而语,我都恨我自己。”

  “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张铎十指紧握,环视周身,“你要让我以这样一个待罪之态跪在这里。既然隔帘而语,也让的你愧恨,那你为什么不肯看我一眼,反正你也不会放过你自己!”

  他说着,抬起一只膝盖,伸手就要掀帘。

  “你跪下!不准起来!”

  门后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哭腔。张铎一怔,上下颚酸疼地咬合了两下,牙齿龃龉,心胀痛得难以言说。

  他屈膝从新跪下。

  “好,我跪。你让我跪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你不哭,不为我哭,也不为张家哭。”

  帘后传来沉重的叹息声。

  一只雀鸟穿连而入,瞬间摇乱了那道人影,张铎的目光追着那只鸟,静静地落在帘面上。

  海棠花的影子,随着日头的方向渐渐移开,把他曝露于温暖的春光之下,他不由眯了眯眼睛,慢慢地仰起头来,禅衣遮蔽不了脖子,露出其人年轻而分明的喉结来。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铁皮铜骨。

  每一寸血肉,都有知冷知热,识疼识痛。

  “退寒。”

  “还请母亲不要这样叫我,唤我名讳,单字为‘铎’”

  “这个字就这么好,没有血脉相继,没有亲恩寄望,就你一个人认的这个字,就这么好?啊?”

  张铎笑了一声。“我有亲族吗?”

  他抬起头来,反手只向自己的胸口。

  禅衣的宽袖退下,露出他骨节分明的手腕。

  月余的那道鞭伤伤疤尤在。

  他喉咙一哽。

  “我配一个有亲恩寄望的名字吗?”

  “你原本配,是你自己不要。这条路,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选的,即便如此,你尚可回头,可是……可是你却越走越偏,越走越万劫不复。”

  “我有的选吗?母亲。”

  “为什么没有!我让你每日在白玉观音面前跪一个时辰,你跪了吗?我让你去陈家坟茔祭拜谢罪,你又做了吗?”

  “呵呵。”

  他分明冷笑了两声,抬头道:“白玉观音,我早就砸了,至于陈家坟茔,陈孝的墓是我赏给他的。”

  “住口!”

  帘后人气息紊乱,甚至有些站不稳。

  一时花深风慢,天光与云影悠然徘徊。远处传来永宁塔上金铎的声音,伴随此声入耳的还有一个沉闷地巴掌声。

  “退寒……”

  徐婉扶住竹帘朝外看去,只见他抬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向她伸出一只通红的手。

  “我知错,不敢再妄言。你满意了。

  “……”

  “母亲,我不知道你自囚于此,究竟是要为我赎什么罪,但我尚不至于昏聩,不明你对我的用心,是以怎么样都好。”

  他说着闭上眼睛,“只要你肯跟我说话,我可以就这么一直跪着,陪着你。”

  “你既然都明白我的苦心,为何还要执意行此恶道。”

  张铎笑了笑,扯起后肩滑落的衣襟。

  “不想回头罢了。”

  此一句,竟有生死在外之意。

  “回头就是当年的腰斩台,我死了,你会开怀吗?”

  “怎么会,母亲不会让你死……”

  她动容之下说出了此话,脱口又深觉荒唐,不该对这么一个有罪之人妄存温情,不由低头垂泪,沉默不语。

  他却还在笑,转而轻蔑又自负。

  “你已经弃过我一次了……”

  “我……”

  他没有让她说下去,断其声道:

  “或者你去问问父亲,他信吗?”

  话音一落,一奴婢在后行礼道:“夫人,郎主来问,您与郎君,可话毕?”

  “没有!”

  帘后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去回郎主,我与大郎,还有话说。”

  “还有什么话说呢。”

  张铎弹了弹身上的海棠落花。

  “你不是说,即便和我隔帘而语,都觉愧恨吗?”

  “大郎,我……”

  “你准我起身吗?若准,我就去了。”

  “再等等……”

  帘后的人手指抓帘,一下子揉乱了自己映在帘上的影子。

  张铎望着那道被揉皱的影子,眼角也有一丝皮肤胀裂的痛感,他不由抬手摁了摁眼角,似若无意地笑道:

  “哪一次来看你,免得过?你让他打吧,打完了,他才会对你好些。你心里也会好受些。”

  春阳明好,徐婉面覆着被竹帘切碎的光。

  那光啊,竟和张铎的话语是一样的,听起来饱含温情,却如同寒刃一样凌厉。

  他见她沉默,便弯腰撑了一把地面,直膝站起身来:“母亲,这和跪观音相是一样的,无非一个伤筋动骨,一个穿魂刺魄。相比之下,我觉得前者更好受些。”

  他说完,赤足踩在石板地上,转身朝祠堂外的正庭走去。

  外袍已被剥去,禅衣单薄,几乎得以勒出他周身的每一块胫肉。背脊上的伤疤透过衣料,依稀可见。

  徐婉含泪合上眼睛,手中走数的佛珠伶仃磕扣。

  忽然风乍起。天边金铎之声大作。竹帘翻掀,露出一双在海清之下合十的手。

  观音座下清供给的海棠花迎风摇枝。

  落下了一大抔猩红。

  张铎踩着满地红棠,走进东晦堂外的正庭。

  张家长女张平淑,次子张熠,以及正室余氏皆在庭。张平淑抿唇垂头,手指上缠着腰间的绦带,张熠则站在乙方莞席的旁边,望着席旁的刑杖沉默不语。

  觉他从东晦堂前走来,张淑平哑然唤了他一声。“退寒……”

  张铎笑向张平淑,偏头道:“长姐,这是何人名姓。”

  “放肆!来人,把他绑了。”

  张奚拍案,惊得庭中众人皆瑟肩。

  张平淑扶住张奚的手臂道:“请父亲三思啊,女儿听平宣说,大郎上次受的鞭刑还未好全……”

  “ 铎已好全。”

  他打断张平淑的话,屈膝在莞席旁跪下,抬头迎向张奚。

  “我有一句话要问父亲。”

  张奚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头道“你问。我倒要看看,你有脸问什么。”

  张铎抬手拈起胸口的衣襟,抬头道:“母亲让剥衣褪履,以待罪之态候见,否则不相语于我。我愿听母亲之教,但我也想问父亲一句,行刺之案勾绝,罪人罪有应得,而我,究竟何罪?”

  张奚拄杖在地。

  “你以为,没有人知道你的阴谋?你逼帝杀子囚妻,已是大逆不道。更堪万诛的是,你竟然利用皇后母子,逼郑扬东伐?”

  张铎疾声道:“郑扬长守河西,如今河西里内安定,为何不可调兵东进!”

  “那为何你不让赵谦领旗!”

  “中领军维安洛阳,何以轻易换职!”

  “呵……”

  张奚笑了一声,低手指向他:“这几年,你费尽心思把赵氏父子摆入中护军和南方的外护军中,你告诉我,中护军是护卫陛下的中护军,还是护卫你张铎的中护军。南方的军户,有多少吃的是你张铎粮饷?中书监大人啊,维安洛阳?你也说得出口!”

  他说得气竭身晃,张熠连忙搀扶着他,回席坐下,回头对张铎道:“大哥想想徐夫人,跟父亲认个错吧。”

  张铎摇头笑道:“子瑜糊涂,大司马与我论的是国事,认错可解今日之责?”

  张奚颤举起手,东向而指。

  “你倒是不糊涂,如今郑扬抱病东进,若兵败,你则可以问罪于他,拔了河西这一跟壮刺,这尚是上苍留情,若他病死战中……中书监,下一个,你要灭谁?”

  他说着,反手指向自己。

  “老朽吗?啊?”

  声落手拍席,震荡地茶水四溅。

  “你母亲当年带你入张家,我何曾不视你为亲子,潜心教导,所授子瑜的,也尽数授你,亏过你一样吗?难道你真的要毁了张家门楣,令你母亲,你的亲妹妹也沦为罪囚你才甘心吗?想我张奚,枉读几十年圣人之言,竟教化不了一个少年人,我张家养你,诚如养……养……野狗!”

  言尽于此,张奚浑身乱战。

  余氏忙上前道:“郎君,保养身子,不要为一个逆子如此动气啊。”

  张铎闭上眼睛,没有再出声。转身在莞席上趴伏下来。

  背面日光正暖,而胸前则度来石板的冰凉。

  他将双手握成拳头,合于头顶,忽道:“父亲要我如何。”

  张奚颤道:“诛杀行刺之女,奉头上殿请罪。”

  张铎笑而摇头,扬声道:“我不会杀她,请父亲重责!”

第28章 春雷(四)

  张铎不是第一次在东晦堂外受这样的责罚。

  在平时, 无论刑责有多疼,他都绝不肯叫喊。

  一门之隔,徐婉就在那道永不会为他卷起竹帘后面。不论是鞭声还是杖声, 她理应都听得见,他不出声, 是不想逼她哭。

  自从东晦堂闭锁以来, 张铎时时矛盾纠缠。

  徐婉不哭的时候,他会觉得她身囚东晦堂是罪有因得,甚至不时恶言以对,可当她一流泪, 他却再也无话可说。

  就好比当下。

  他看了看周遭, 并无人任何可供堵嘴之物, 只得随手从身下抓起一把饱含海棠想香气的土,揉捏成块,咬含入口,以此来缓解牙关生咬的痛。

  即便如此, 他似也还会妄想,她是不是能走出东晦堂来,看他那么一眼, 就一眼。

  然而堂门虽开着,那层竹帘仍在, 人后的影子像一段无情的树影,一动也未动。

  张铎自嘲般地笑了笑。垂头收回目光,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家法原本不似廷尉狱的刑责那般刮皮, 然而张奚这回施与他的是一顿几乎要毙掉他性命的脊杖。是时他被奴仆剥去上衣,风寒津津地从脊梁上掠过,令他不自觉地绷紧了浑身的胫肉。

  背脊上的伤痕尚在,触目惊心。

  张平淑不忍再看,以袖遮面,退坐在张奚身后,伏身啜泣不止。

  余氏忙伸手将她揽在怀中,然而见此场景,也不免肩头颤抖。

  张奚见张铎如此行径,不认罪,不求饶恕,一副生死坦然的模样,气得胸口胀痛。

  抬臂指张熠道:“让他们行法,给我打死这个逆子。”

  脊杖不比鞭刑,痛并不是痛在皮肉上的。

  第一杖落下的时候,张铎觉得自己肺间一炸,喉咙里陡然涌出了血腥之气。

  然而根本由不得他去计算,自己能在这顿杖刑下活过几杖,第二杖接踵而来,力道之大几乎砸碎他的脊骨。

  张熠见这来势汹汹的阵势,好像是冲着受刑人的命去的,不由大骇,忙扑跪到张奚面前:“父亲,您这是要打死大哥吗?”

  张奚喘不匀气,断续道:“他包庇行刺陛下的女犯,甚至还把那女犯收为私婢,肆意太极殿,藐视君威,至陛下颜面为无物,他不该死吗?”

  张熠魂颤,还不及言语,便见莞席上的人身子一耸,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张平淑哭叫出声,挣脱余氏的手,环住张奚的腰身道:“父亲,您不看徐夫人的面上,也想想平宣吧。您最疼她的,您若杀了大郎,您叫平宣如何再回我们家中,父亲,我求求你了,饶了大郎吧。”

  张奚沉默地听着她的哭求,指节处捏地咔咔作响。

  莞席上的人上身震颤,牙关已然是咬不住了。

  张平淑急道:

  “父亲,您让平宣情何以堪啊……”

  “够了!”

  掰开张平淑的手,抬手令杖停。

  张铎口胸口抽搐,脖子上青经暴起,十根手指全部攒入泥中。

  一时遇刑停,竟全然无法喘息,只觉一股一股的血腥气从喉咙之中腾涌出来。

  “你为什么不让平宣回来。”

  张铎愣是抽搐了良久,才勉强张得开口。

  “我……我不想……她恨你罢了……”

  “你以为她恨的不是你!”

  张铎吐出口中泥块,艰难地抬起头来:“她恨我……无妨,她母亲在你……你府上,她有遭一日,还要从你这里出嫁……我这个做兄长的,什么……什么都管不了她,所以……她什么都没看见…最好……”

  一席话,说得张平淑泪如雨落,不顾奴仆在场,扑挡到张铎身前,对他道:“你既明白,为什么不肯认个错。阿姊也求求你好不好,大郎,认错吧,不就是个私婢,她敢行刺陛下,哪里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你把留在身边,之后也是大患,我们大郎是什么样的人物,洛阳城里,何处寻不到好女子服侍你,为什么要独留她呢,阿姊求你,你就答应爹,处死她吧。”

  他含血一笑,口腔里溅出来的血沾染了张平淑的手背。

  他撑开五指轻轻地替她抹去,笑道:“我不会……杀她……”

  “平淑,让开!”

  张平淑不肯起身,回头凄声道:“让我劝劝大郎,他会听的,求您不要再打了!”

  张奚惨笑道:“女儿啊,他官拜中书监,连廷尉李继,常侍宋怀玉等人都驱使无度,你一个妇人之理,他听得进去吗?啊?”

  “可是……他是……”

  她想说他是自己的弟弟,可转念一想,张铎是徐婉与前夫所生之子,与自己实无血脉之亲。生怕言及此处,求情不得,反而再恼张奚,于是话说了一半,跌坐在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子瑜,把你姐姐拉开!”

  张熠只得上前扶扯起张平淑,一面把人向后拽,一面忍不住劝道:“大哥……子瑜也求你了。”

  张铎闭上眼睛,一时之间,这些人的话都有些混沌了。直到又是一下拍心砸肺般的疼痛把他思绪拽回。他只觉眼前蒙了一层血雾,分不清是他口中吐出来,还是眼底渗出来的。接连几杖没有章法地落下,打得他根本绷不住身子,随着刑杖的起伏震颤起来。

  他这才确信,张奚此时也许真的对他动了杀意。

  想至此处,他只得顶出浑身仅剩的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手,抽声道:“等……”

  张平淑见此忙道:“快停下,大郎有话要说……”

  张奚扬手,起身走到莞席前。

  张铎背脊处已然血肉模糊,然而他明白,这还是表象惨烈,重伤里内,再几杖下去,就能毙了他的命。

  但即便如此,张奚还是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浮屠塌,洛阳焚,父亲还记得陈孝当年这……一卦吧。”

  张奚一愣,我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你……你在说什么。”

  “我……我若死了……东伐则无继兵,无继策……尔等玄学清谈,尽皆误……国,若我死……,东伐……必……败!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张奚闻言气极,夺过奴仆手上刑杖,狠狠朝着张铎的背脊砸去。

  这一杖,终于逼出了他的恸呼。

  只见张铎身子猛地向上一仰,接着口鼻淌血,惨叫了一声,身子便应声跌落在莞席之上,再也动弹不得。

  然而意识混沌之前,他终于听到了一阵竹帘撩动的声音。

  接着有人赤足奔走而来,扑跪到他身边,至于她口中说了什么……他却一句都没有听清。

  ***

  夜深沉静谧。

  风送金铎声声作响,席银与张平宣一道靠在楼栏上,张平宣哭过一场,已经睡熟了,席银用肩膀撑着她的下巴,静静地相陪。

  风里尽是沉厚的佛香,百花过夜境,至使伽蓝生活艳。

  赵谦奔上楼来,满脸惊慌地喘息了几口,撑着膝盖道:“没想到,你们还在这里,我……都奔到魏丛山的临水会上去了。出事了,赶紧跟我回中书监官署。”

  张平宣惊醒过来,忙从席银肩上抬起头:“怎么了?大哥……大哥回去了吗?”

  “回去了。”

  张平宣闻言正要松气:“回去就好,回去就好…… 伤得重吗?”

  刚一问完,谁知赵谦一掌拍在茶案上,“都快没命了,还叫什么伤得重吗?人是被用一张莞席抬回官署的,我去看的时候,连气都要没了!好在梅辛林来得即时,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什么!父亲……父亲是疯了吗?大哥可是中书监啊……”

  “你也知道他是中书监,平日里只有他把人剥得皮开肉绽的,哪里见过他自己落得如此,他好歹姓张啊,大司马也太无情!”

  说完,他一把拽过席银:“张退寒是个怪物,他的身子谁都碰不得,这一会回若是死了就算了,若是没死,醒来知道有人在伤时触碰,定又要杀人,反正你也是他的私婢了,人我就交给你了,我也索性给你说清楚,东伐已启,整个前线军务如今尽系于他身上,他若死了,让那些个只懂得摇扇说玄话的人继军策,则我朝必乱。你赶紧跟我走,务必要把人给我救活了……”

  “我……”

  席银还未来得及说完,就已经被赵谦拖下了佛楼。

  张平宣跟上道:“我也去官署。”

  赵谦回头道:“你还是回张府看看吧,张熠跟我说,你母亲和大司马……”

  他说着说着,眼见她红了眼,忙转话道:“你可别哭啊,我如今……哎呀,我如今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劝你,你赶紧给我回家。”

  席银挣开赵谦的手,上前宽她道:“女郎,您先回去,奴一定照顾好郎主。”

  张平宣神魂具乱,一时也担忧母亲,闻言忙应道:“好好……务必看顾好他,我先回府去看看,若母亲无事,我再过来。”

  “好,快去吧。”

  张平宣釵环散坠,奔走而去。

  席银被赵谦托上马背,低头突然问了一句:“他真的要死了吗?”

  赵谦刚要打马,闻言一怔:“你在想什么。”

  “没有……我就是觉得,他怎么会死呢……他是……”

  她说着,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高塔上的金铎。

  “他是那塔上的金铎锕……”

  赵谦不明白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只当她被吓住了,打马喝道:“坐好了,你记着啊,我今儿是情急……之下……我也不想碰的,如果张退寒活了,你这银子可不能告诉他,我这是救命,知道?”

  “知道。”

第29章 春雷(五)

  赵谦扶席银下马的档口, 梅辛林正提着药箱从正门出来,见了赵谦迎面便吼道:“人要寻死,以后你别拉着!”

  赵谦被他吼地一愣, 随即反喝道:“老医仙你说得是人话吗?人到底怎么样。”

  梅辛林搓了一把血迹斑斑的手,把药箱掷给奴仆, 挽袖举臂道:“以前就算了, 这回起码是胳膊这么粗的棍杖,照着背,着实往死里打的。”

  他说着回头又朝后面看了一眼,恨道:“不是第一次了, 中书监到底执念什么!”

  赵谦悻然道:“您问他, 还不如问司马府那当爹的。”

  说完, 他反手把席银牵了过来:“我还得回营,您交代这丫头几句。”

  梅辛林扫了一眼席银。

  “清谈居她进得去?”

  赵谦磨着舌头小声侃了一句“人就住那儿。”

  “你叽咕什么。”

  “哦,我说这是张退寒近身伺候的人。您教教她,别让她犯禁。”

  梅辛林这才移来眼, 上下打量着席银,直看得席银挪着步撤躲。

  梅辛林扯唇哂道:“他守了十年,就守这么一个?”

  赵谦眼皮一翻, “这时候了,您老能留点口德嘛, ”说着见席银已经撤到了他身后,只得回身去拽她:“小银子别躲。”

  “成了。”

  梅辛林收回打量人眼光,前踏道:“他亲爹养父没一个管他, 我这糟老头多得了什么事。”

  说完看向赵谦身后,“内服的药,一日三道,我留在清谈居了,但他五脏有损,不要灌他,能喝得下就喝,外敷他尚不缺,你寻得到吧。”

  “奴寻得到。”

  “那我没什么可交代姑娘的,只一句,不要挪动,让他安安静静地养。”

  “是……”

  见她一连串地应下。梅辛林点了点头。

  “成,人是长得无双,模样上,中书监恐怕还配不上你。”

  说着又拍了拍手,接过药箱往背上一挎:“交代完了,我明日再来。”

  赵谦看着梅辛林的背影倒是松了一口气,低头对席银道:“你别在意啊,他是你们郎主生父的故人,说话一向如此,不过他这样说,好歹张退寒的性命是没妨碍了。你赶紧去吧,有什么事就叫江凌来内禁军营找我。”

  ***

  席银拢着手走进清谈居。

  雪龙沙趴在门前,听见动静一下子戒备地站了起来,待认出席银之后又期期艾艾地趴了下去。

  席银挽着裙子蹲下来,试探地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雪龙沙没有动,头枕在交叠的前掌上,耷拉着耳朵,吸了吸了鼻子,眼睛看向室内哀怨地呜咽了几声。席银缩回手,跟它一道朝室内望去。

  “还以为你那主人多厉害。结果就你和我守他。”

  雪龙沙蹭了蹭席银的手臂,似在回应她的话。

  席银去端了一碗水放在它面前,又摸了摸它的头:“喝点水吧,明日我再给你找吃的,你夜里别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