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龙沙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毛,埋头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碗里。
席银这才推开隔扇,弯腰脱履,走进室中。
青灰色的帷帐后面,人静静地伏在观音座下的莞簟上,上身一丝不覆,背脊上旧伤新伤叠加,又是乌肿,又是血口,以至于腰下的丝裤也被血浸湿了一大半。
他赤着脚,即便人的尚未醒,脚趾也呈的弯抠的形态。可见受责时有疼。
席银点了一盏灯,小心地放在观音座上,抱膝在他身旁坐下来。
人气若游丝,安静得很。
“你……今日……杀得了我了。”
席银一怔,未及反应,又听他道:
“放心,狗不会……再咬你……”
话声虽然轻,可其中却分明有笑意。
席银将头枕在膝盖上,低头望着他那张因疼痛而略略有些扭曲的脸。
“你教奴自珍自重,没有教奴恩将仇报。”
“你……这么听我的话……”
“听你的话,可以痛快地骂那只阉狗。”
她刚一说完,却听他好像笑了一声,然而这一笑,直接引动了他身上的痉挛,从背脊直抽搐到脚趾。
席银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摁住他的手,促声道:“痛得厉害吗?”
“痛得……想死。”
“奴去让人请大夫回来。”
“别去,别松手……”
“好……”
她不敢动,拼了全身的力气去摁张铎的手腕,半晌,他才渐渐平复下来,然而好似耗了过多其力,鬓边的头发被汗水濡得发腻。席银松开手,就着袖子擦了擦他的额头。他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避,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又作罢了。
灯火就在眼前,他不想睁眼,口里的土星还没吐尽,龃龉之间十分恶心。
“去倒杯水……”
“你喝得下东西,若喝得下,奴去给你端药来。”
“呸……”
他口中扑出一口气,“我要……漱个口……”
席银听着这一声“呸”愣了半晌,过后竟然学着他的模样也“呸”了一声。
随即“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张铎像知道她在笑什么一样,没有吭声,由着她稍显肆意地笑过,直到她逐渐惶恐地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的失态。
“奴……奴不该这样。”
“无妨,很……痛快。”
“痛快”不是假的,一个多月来,这是张铎头一次,在这只“半鬼”脸上看到了明朗,虽然转瞬即逝,仍旧如密云透天光。
席银服侍他漱了口,安置好盆盂,抚裙从新坐下来,望着他背脊上的伤出神。
张铎闭目忍痛不语,雪龙沙也在外面睡熟了,呼噜呼噜的声音,莫名叫人安心。
“你在想什么……”
就这么静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了口。
“在想,如果奴的父母还活着,知道弑君,会不会把奴打死。”
“那得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觉得……你有罪吗?”
席银沉默,到真是认真地想了良久,迟疑道:“我不敢说……应该有吧……毕竟也是大逆不道……”
“那你情愿以死谢罪吗?”
“不愿意!”
她突然抬高了声音,甚至有些发抖。
“我是为了活着才那样做!那样也该死的话,我岂不是太委屈了。”
一句话说完,张铎却再也没出声。手指慢慢地握紧,额上细汗密渗。
她只当他是痛得厉害,忙放低声音道:“奴不说话了,你缓缓,奴去给你拿外敷的药来。”
“不要去,不要动……”
席银无奈道:“奴是去取药啊。”
张铎脑子里一混,脱口道“我让你不要动你就不要动!”
“好……好……不动。”
席银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赶紧从新坐下。
“你……难道怕疼啊。”
“对,怕痛。今日不想上药。”
“那……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她突然没由头转到吃食上来了。
“牛肉。”
他几乎也是脱口而出。
“那不行……大夫说你伤到了肺腑,还吃肉啊,忍忍呀,等你好了,奴给你做烤牛肉,以前在北邙山的时候,都是奴生火烧饭。”
她说到了底气自足地方,面上又有了笑容。
“是吗?”
张铎意识到了自己将才的失态,强平心绪,缓出一口气 ,轻续道:“谁教你的……”
“不是什么都要人教的,这是过手的功夫。兄长眼不好,从前烧饭的时候 ,时常伤到手,奴就不让他烧了,自己胡乱烧了几回,就会了。你放心,太极殿上你都要救奴,奴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张铎哂然。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奴知道,棋子嘛。”
棋子二字竟令张铎吃了瘪。
席银似乎是趁着他今日不能动弹,也不能打她,话也多起来。
“男人的事奴都不懂,兄长也不肯跟我多说洛阳城的事,但我知道好看一点女人,又或者出身高贵的女人,都是棋子。那阉官拿奴做棋子,你也拿奴做棋子,相比之下,奴到不是很气你,至少你领着奴……”
说着,她抬起自己的手掌往下一劈,“领着奴还击,我在廷尉狱开口骂他的时候,心里可痛快了,那是奴第一次,张嘴骂男人。”
“你以前没骂过男人……”
“没有,我哪里敢啊,我这辈子,只爱慕过一个男人,还没恨过男人呢。那阉官不是男人……”
“爱慕……”
张铎鼻中笑了一声:“你才多大……你懂什么是爱慕。”
“懂啊。就是……很想对他好,但又觉得他配更好的人。”
“呵,岑照。”
他突然笑吐出这个名字。
席银背脊猛地一僵,再不敢开口。
人影在那道清白的墙上随着灯焰的颤抖游移。
张铎肺腑之中的疼痛,此时似乎缓和了不少。
他试着吸了一口气 ,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
“爱慕一个人……是如此,那你……试着想想,你恨一个男人的时候会如何。”
席银闻言,颤颤地摇了摇。
面前的人却抬起一只手臂,慢慢地送到她眼前。
“你会咬他。”
她被这一句话吓得几乎要站起来。
“对……对不起……奴……”
“无妨,席银,你爱慕的人…… 你永远配不上。你只配清谈居,一座观音像,一方莞席,还有……”
第30章 春铃
“奴又没说……不愿意在这里呆着。”
她说着, 她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对手心呵了一口气,而后托着下巴, 抬头望向头顶的观音像。焰心之后,慈目煌煌。
“奴这样的人, 的确只配如此。可郎主……为什么要自苦呢。”
“我习惯了。”
他说完, 阖眼噤声。
一室清冷寂静,只剩下他忍痛时偶尔发出的细喘。
孤灯照着观音像,莞席,莲花纹陶案, 老根料凭几……除此之外, 就剩下一箱寡素的袍衫。好像他外在的人生收敛于旁处, 此间只不过是他容魂的一隅。
然而偌大的官署,成群的仆婢,自困于这一间素室里,人无异囚徒。
过后的几日, 连降暴雨。
隆隆的雷声若炸于窗边,直至初十五这一日,方见势弱。
张铎养伤期间几乎不怎么说话, 有力则翻书,无力则养神。
刑伤像是真的伤及了他五脏, 除了粥米汤药之外,他几乎吃不了别的东西。
他吃的寡淡,席银也跟着枯熬, 一连几日守下来,隐约又犯了咳嗽,不想搅扰张铎修养,便趁着雨小,在廊上升了只炉子,拿桔梗煮水来喝。正好碰见江沁带着斗笠,领奴仆在雨中扫连日打下的败叶落花。
“江伯。”
江沁抬头见她只穿着一身禅衣,外头罩的是张铎的玄袍。
“姑娘不冷么。”
“不冷,郎主尚穿不得衣裳,里面烧着炭火盆子,暖得很,奴一会儿就进去。江伯,雨还没停,你们就做这活路?”
“是啊,趁着有雨流得动,才好扫出去,若是等雨停了,这些花啊叶的,就都陷在泥里了,得让人用手去抠捡。”
席银面色微红。
“受教,奴竟不懂这些。”
江沁缓道:“郎主喜欢庭院干净,姑娘既在清谈居,日子久一点,慢慢都会知道。”
席银颔首应是。
面上沾了些雨,碎发贴耳,她忍不住抬手去勾挽,袖垂腕露,颜姿风流。
江沁见此便收了目光,续着手上的活道:
“姑娘是出来透透?”
“嗯。”
“也好,看姑娘闷了好几日了,郎主可好?”
“能起得身了,就是脾气不大好。”
她正说着,雪龙沙凑过来,叼了一嘴的桔梗撒腿就要跑。
席银忙摁住它的头。
“傻狗啊,这吃不得呀,吐出来快吐出来。”
江沁看了雪龙沙一眼,拄着叶耙,笑道:“姑娘是真不怕狗了,都敢从雪龙沙嘴里掏食了。”
席银一怔,忙缩回手在背后擦了擦:“就见它也挺可怜的。”
说着,她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不禁失笑,“这几日连肉都没得吃。”
话音刚落,内室进传来一声哂笑。席银脖颈一凉,回头时,竟见张铎扶门站在她身后。
雪龙沙一看见张铎,顿时缩腿耸肩地趴伏在席银身后,一声也不敢吭。
“江沁,把狗牵下去喂食。”
说完,随手拢了一把席银身上的衣襟。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刚才。”
“日后若我在清谈居,你不得私出,否则……”
“奴不敢了!”
她应得比他的后话要快,耳根发红,看起来无措又可怜。他却还是不快不慢地把后话补了出来。
“否则,受笞。”
席银浑身一颤,不敢抬头。
只觉得他之前被打散的那一身玄寒,又从新敛回,咄咄逼人。
庭中人都没有出声,江凌适时从外面走进来禀道:“郎主,尚书令常肃来了,人已延至西馆。”
张铎听后却没有应声,仍看着席银,提声道:“听明白了?”
“是……”
张铎这才示意江凌外候。
又对席银道:“进来,给我更衣。”
席银蒙大赦,忙擦了手跟着他一道进去。
虽将入夏,室内为方便他晾背养伤,还是置了炭盆,寻常穿不住外裳。
席银脱下将才裹身的袍衫,转头正要去打点他的衣衫,却冷不防又听背后的人道:“你将才说什么可怜。”
“狗……狗可怜。”
她心里发虚,谁知他竟直道:“我以为你在说我。”
惊得席银手指一颤,险些落了将从熏炉上取下的禅衣:“奴不敢。”
张铎没有再去纠缠她究竟有没有言外之意。
事实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她不要否认。
如果算上这次,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拿他和狗做比了。
又怕,又躲不掉的东西。
连肉都没得吃的可怜人。
这种层面的“剖解”无异于拿刀剥皮,只不过剥得不是肉皮,而是魂皮。他不免杵在一阵错愕之中,不知道是该责怪她,还是该赏她点什么。
“抬个手。”
张铎闻声回过神,见席银托着禅衣站期期艾艾地站在她面前,“你是不是怕痛啊,奴轻点,一定不擦到你。”
张铎不由自哂。背朝向她张开手臂。背上伤全部拉展开来,如山河图上那些褐色地脉沟壑。虽然已经过了十几日了,席银还是不忍见。
实在太惨烈,不止于棍杖之伤,还有一些一看就是经年的刀剑之伤。
席银没有父母亲族,也没有相爱之人,人间大苦之于她,全部流于表面,不外乎就是这些可直见于眼中的伤。所以,不管他是不是什么永宁塔上的金铎,他现在被打碎了,就是一堆破铜烂铁,还真的是很可怜啊。
她想着,尽量小心地避掉衣料与伤口的刮蹭,替他拢好衣襟。
回头又去取外袍,一面道:
“伤还没好全。郎主要见人吗?”
张铎“嗯。”了一声,又道:“扶我去西馆。”
“奴也去吗?”
“对。你也去。”
“可奴……奴怎么能见人。”
“你为什么不能见人。”
“奴……奴什么见识都没有,见人……只会令你蒙羞。”
“住口!”
他这一声吼地突然,席银压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遭这突如其来的喝斥,哑然僵身,手足无措。
“谁教你说这样的话。”
她不知道怎么应答,含糊道
“没有谁教奴,就是……奴从前在青庐,也只奉茶……不见人。”
“为何。”
“奴在乐律里抛头露面,兄长……”
“你再说!”
又要问,又不准她说。
连张铎自己都不知道是何处顶出来的火气,反手就握住了陶案上的细鞭,席银看着那鞭子就害怕,赶紧丢下替他穿了一半的袍子,拔腿就往门边跑。
张铎一怔,这倒是出乎他意料,她是什么时候敢逃了?
念此,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鞭子,自己竟也有些错愕。
“回来。”
席银背贴着隔扇,摇头轻道:“奴不……”
张铎无奈。
一把丢掉手上的鞭子,忍着痛,弯腰拉起被她丢下的半只袖子,吐了一口气,尽力压平声音。
“回来。”
“不……”
“你要让我这样去见人吗?”
席银抿了抿唇,望着外袍半及,冠带不整的张铎。又看了一眼他丢在地上的鞭子,含着哭腔道:“奴真的浅薄,连为什么会惹恼您都不知道……奴……”
“你先过来。”
他强压着气焰,向她招了招手。
“那是训狗的鞭子,我以后不会拿它对着你。你先帮我把这袍子穿好。”
听他这么说,席银这才挪着步子回去,小心地接过他那半只衣袖,替他拢上,悄悄看了他一眼,忍着委屈道:
“奴跟你去见人,你不要生气。”
张铎没有应声。
窗外雨密,天昏地暗。
室内点着的孤灯,将席银和她的影子投在隔扇上。
席银半跪着替他理袖,头挨着他的腰,十年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在,在隔扇上看到两个影子。可是此情此景,他并不是那么的喜欢。
想着,他低下头看向她。
她掐着袖口的叠折处,小心地碾平,轻道:“奴是不是无药可救了?”
她倒是乖觉,奈何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尚书令是个……”
“这个把月你见得人少了吗?”
她还没问完,就已经被张铎打断。
说着,又把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反臂自行整理,口中一连平声说了四个人。
“宋还,陛下,郑氏,李继。”
有名讳,也有尊位。有当下人物,也有女流之辈,有些已死,也有些尚在半死半生,但其间顺位没有刻意排列。好似这些形色各异的人在他眼中,并无分别一般。
然而张铎每到说一个人,席银的肩膀都忍不住一瑟。
从前在青庐的时候,这些都是岑照偶尔口中闲谈而及的天外之人,席银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面对他们,更没有想过,她能见证,甚至参与这些人沉浮,以至生死。
一时觉天过大,而自己命过于弱,强行其下,必要遭报应,下意地往后退了一步。
谁知张铎却向她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一退一进,拉扯时险些崩开了张铎的背后的伤口,他一咬齿,抑住口中的痛呻,看着她的眼睛,沉道:“扶我过去。”
她还想摇头,却听张铎紧跟道:“我告诉你,你弑过君,走出清谈居,离我十步之外,就有所谓忠义之士,暗取你人头,并引此为报国之谈。”
她忙抬头应道:“奴知道……奴不会走……”
“但留在我身边也并不是坦途。”
他的声音当中,并不闻一丝波澜。
席银吞咽了一口,却感觉到了他是手上实实在在扯拽的力道。
“不准自贱,不准怯。”
第31章 春铃(二)
席银听着张铎的话, 心绪混乱。
张铎与岑照实是背道而驰的两个人。
相比之下,岑照并没有刻意对席银做什么,他温柔地接纳了她的脆弱和卑微, 张铎本身却像一根鞭子,把她那一身褴褛的衣服打碎, 又逼着她去找体面的衣服自己穿上。
席银又累又怕, 时常怀念在岑照身边的时光。
然而,她也只敢对着张平宣说出这层思念,当着张铎,一个字都不敢吐。
他要她扶她去, 那就去吧, 还能如何呢。
但张铎真的没有一丝要怜惜席银的意思。
伤重步履不稳, 他几乎把一半的身重都压到了席银的身上。
席银只得一手撑着他,一手撑着伞,靠壁往前挪,好容易在跨门上见到了鳞甲未脱的赵谦。
赵谦是从领军营里过来的, 走得利落,连伞都不曾撑,见到张铎与席银狼狈的模样, 径直打趣道:
“啧,你能走啦。”
说着又对席银笑道:“银子, 他不好照顾吧。脾气差得很。”
席银生怕张铎听入心,忙道:“将军切莫胡说。”
赵谦笑道:“还这么怕他,他就想你对他好点, 我跟你说,他这孤贵人,八辈子没人对他好了。”
说完又朝张铎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是吧。”
张铎不置可否。
抬臂示意席银松手,站直身子道:“你跟着尚书令一道来的。”
赵谦收了笑,正色应道:“对,一道出的宫,不过我回军营销了几笔贿赃,比他慢了一步。”
张铎道:“谁捧来的钱。”
“郑扬麾下副将庞见的小儿子,呵,有道得很嘞,命人牵马托来两个大翁子,说是黄酒,我看马累的喷气,随意劈了一只,里面沃得全是实银。你之前……”
他说着,看了一眼席银,压声道:“你要不让银子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