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纥干承基的扬眉吐气不同,刚送走承乾太子,李元昌便坐在胡床上呆了半日。墙上挂着一幅墨鹰图,那是他的得意之作,也是自喻之作。但今日看起来,画上那头神俊无比的墨鹰却如斗败了的公鸡一般,毛羽散乱,双目无神。

  刚来拜访过的那人是承乾么?

  虽然谈吐举止一般无二,但承乾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以前太子总是听从自己的安排,便如自己一把得力的武器。但如今这把武器已经出鞘,仿佛一夜间有了自己的意识,只是从短短几句话,李元昌便知道这个少年已不再是自己指挥得动了。

  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是因为二哥的血脉么?李元昌自幼便不服气二哥,觉得自己只是晚生了许多年,以至于未能上阵博取战功,以本领而论,自己当有逐鹿中原之能。只是从自己懂事起,天下便已承平,自己的纵论天下,只被看做是纸上谈兵。只有大哥,自幼便对这个七弟青眼有加,屡屡称赞,说是等自己长大以后,将要付与兵权,一展所长。

  大哥是太子,这话的意思自是等将来大哥继位,便封自己为将帅。李元昌还记得自己那时便将大哥这话铭记于心,只盼这一日早点到来。可是等来等去,结果等来的却是十二年前玄武门外那一场手足相残的血战。大哥被二哥杀了,天子之位也被夺了。虽然二哥对自己也不算错,但李元昌知道领兵征讨,那是永没自己的分了。自己的书法丹青声誉越来越高,可是自幼就有的披甲执锐、征服天下的雄心却从不曾忘,不知有多少次李元昌做梦都梦到自己手握兵权,驰骋疆场。

  都是父皇之子,凭什么尔为君,我为臣?

  在李元昌的心里,也有过这样的想法。虽然不能为外人道也,但每当脑海里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可能荣登大宝,李元昌就激动得浑身发抖。也正因为这样在想,所以承乾越胡作非为,对他来说便越为有利,二哥也越会注意自己。只是令他意外的是,向来以自己为谋主、言听计从的承乾,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睿智老道,以至于李元昌隐隐竟对承乾有了些惧意。

  承乾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因为震惊,承乾所说的一切他几乎都不曾听进去。直到承乾告辞离去,他的神智才算回到自己身上。回想方才的情形,他仍然如在梦寐。

  ※※※

  会昌寺沙门辩机的禅房门忽然“砰”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在会昌寺里还如此冒失的,除了高仲舒就没旁人了。天很冷,高仲舒却满头大汗,倒与明崇俨一般模样。他冲进屋来,一见盘腿而坐的辩机与明崇叫道:“辩大师,明兄,你们果然在啊。”

  辩机微微一笑,道:“高施主,请坐。”伸手从橱里取出个杯子,给高仲舒倒了杯茶。高仲舒来了许多次了,虽然人冒冒失失,但他史书读得极熟,谈锋亦健,每次来聊天,倒也是一桩乐事。

  高仲舒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道:“明兄,守约来过没有?”

  他说的“守约”是金吾卫街使裴行俭的表字,也是明崇俨的好友。明崇俨眉头一扬,道:“没有啊。出什么事了?”

  裴行俭是金吾卫军官,公务繁忙,很少来会昌寺闲坐。高仲舒道:“我想他也没空过来,现在他来一趟很不容易。”

  明崇俨知道高仲舒说话半天绕不到正题,打断他的话头道:“出了什么事?”

  高仲舒自己又去倒了杯茶,喝了一口,道:“是一桩怪事。”他将杯子放在桌上,嘿嘿一笑道:“他们金吾卫都要吵翻天了,我跟守约说你多半会知道,没想到他没来。”

  明崇俨道:“究竟是什么事?你直说吧。”

  高仲舒抹了抹嘴,这才不紧不慢地道:“西市南边有个怀远坊,且说那坊中人烟稠密,商户云集……”

  怀远坊在西市南边,明崇俨当然知道。他见高仲舒还要卖关子,正待打断他,辩机突然插嘴道:“怀远坊有法宝寺、光明寺、功德尼寺,都是古刹。到底出了什么事?”原来辩机见高仲舒说了半天仍不入正题,心中也有些着急。怀远坊紧贴西市,店铺自然极多,不过辩机知道的只是些寺院而已。

  高仲舒本想将怀远坊再大大描述一番,听辩机这般说,便笑了笑道:“怀远坊是那些贩夫走卒聚居的所在,在那里有个杀猪佬叫胡和炳,因为脸上有几颗麻子,诨名便叫麻胡。这麻胡杀猪为生,最是好赌……”

  明崇俨再也忍不住,喝道:“讷言,你再不入正题,我便要将你的嘴巴真个变成铁的了!”

  高仲舒字讷言,外号高铁嘴,虽然满腹经史子集,多起嘴来实是叫人受不了。他见明崇俨有些不耐烦,吓了一跳,心知明崇俨法术精通,说不定真个封了自己的嘴。不吃饭尚可忍,说不了话那可受不了。他咽了口唾沫,道:“你急什么,我说的正是正题。那麻胡因为好赌,三十五岁上方讨了一房妻室王氏。王氏虽是个再醮之妇,两口子倒也恩爱。只是今日麻胡的肉铺迟迟不开门,上门买肉的等了半日,有性急的就去敲门,才发觉门不曾关。推进去一看,乖乖不得了,麻胡两口子都死在里面。”

  明崇俨听他说了半日,原来不过是件死人案子,不由大失所望,道:“多半是那麻胡赌输了,债主追上门来出气杀人吧。”

  高仲舒猛地一拍膝盖,道:“哈哈,明兄,你这就不懂了。欠债还钱,可不是要命的。人活着,多半还能还出一点,要死了,这笔债就要不回来了,所以债主是最不可能杀人的。再说,麻胡两口子死得太怪,那债主不会有这等本事。”

  明崇俨诧道:“死得怎么怪法?”

  “衣冠不整。”高仲舒见明崇俨眼里又有怒火,忙道:“当然他们多半是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衣冠自然不整,最怪的是麻胡的伤口在咽喉处,只有豆粒大。”

  明崇俨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骂道:“高兄,你还是别读书了,当仵作去吧。那是用锥子剌杀的,咽喉被断,透不过气来,当然就死了。”

  高仲舒道:“更怪的是那王氏周身无伤,尸身双目圆睁,”他向前凑了凑,低低道:“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

  明崇俨想了想,道:“咽喉处没有掐痕么?”

  “没有。仵作以银针探喉,王氏也不是服毒而死的。”

  明崇俨没有再说什么。杀人而身上无伤,有许多种方法,像武功高手可以一掌击碎内脏,尸身外表却看不出来。另外,就是以邪术杀人了,也可以周身无伤。他道:“有内伤么?”

  高仲舒道:“怪就怪在这里,内脏无伤,倒是左太阳这儿,有三点小小的淤青。”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道:“样子很怪,就是这样的。我是照着画的,虽不中亦不远矣,大小也差不多。”

  明崇俨接过那张纸看了看。纸上用毛笔点了三个小点,三点靠得很近,几乎连在一处。他伸出右手,将拇指、食指、中指并拢,往上一按,三根手指刚好罩住三点。他一怔,道:“是指力杀人?”马上又摇了摇头。

  指功练得好,手指亦如铁锥。但王氏居然身上无伤,显然并不是用指力杀人的。高仲舒道:“守约说这决不是致命伤,他想不通是怎么死的,我说你一定能猜得到,所以来找你问问看。”

  “是法术。”

  明崇俨低低说着。

  高仲舒眼里一下亮了起来,道:“你能和上回那样,追查到施术之人么?”上一次明崇俨用撒豆之术查出偷袭他们之人的下落,他觉得这一次一定也行。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不一样。我要在凶手身上施了禁咒,方才能撒豆查出他的下落。此事我连见都没见到,查不出来的。”

  高仲舒有些失望,道:“那还有什么办法么?”

  “也就是金吾卫武侯铺追查询问的办法,别的法子哪里会有。”明崇俨笑了笑,道:“你今天过来,不会是也和裴兄一样要到金吾卫谋差事吧?”

  高仲舒咂了咂嘴,道:“我才不要做这个!可惜!我只道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查出凶手。”

  明崇俨道:“我又不是神仙。”他看着高仲舒,道:“这件事出在守约的辖区,所以你来找我的吧。”

  高仲舒嘿嘿笑了笑,道:“倒不是,守约新近换防到曲江那边了,很远。这事是他来弘文馆为老师拜寿时跟我说起的,与他已经没关系了。他运气倒好,早走了两天,这事就扯不到他身上了,不然他这会子要焦头烂额,听说金吾卫上头要怀远坊武侯铺限期破案呢。”

  原本裴行俭的辖区就在会昌寺这一带,因此有空也常来坐坐,但最近一直没来。明崇俨点了点头,道:“怪不得他来得少。”

  高仲舒向前欠了欠身,道:“明兄,还有,我是想问问你,当初那个琉璃子还找不找得回来?”

  他与明崇俨结识,缘于当初他的同学苏合功让十二金楼子来捉弄他。那一次高仲舒身上有颗琉璃子被十二金楼子夺走,事后苏合功却矢口不认,说根本没这种事。琉璃子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高仲舒一直不曾放在心上,明崇俨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大半年高仲舒又旧事重提。他诧道:“十二金楼子已经下落不明,现在多半已找不到了。怎么了?”

  高仲舒道:“今天我看到有人贴了张告示,说要重价求购琉璃子。我看那琉璃子与我当初那颗非常相似,所以来问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