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仲舒的祖父爵封郯国公,家里根本不缺钱。明崇俨奇道:“你居然想要那笔重价?一个琉璃子的重价能有多少。”
高仲舒道:“那可是一部沈休文的《晋史》啊!有钱也买不到。”
明崇俨道:“沈休文也写过《晋史》么?都不曾听说过。”
高仲舒嘿嘿一笑,道:“明兄,你读书没我多了吧。此书是沈休文少年起意,得明帝特许,费二十载寒暑之功始成,可惜失传已久。”
沈休文即是六朝名诗人沈约。沈约是齐梁间永明体的领袖,创“四声八病”之说,唐时盛行的近体诗便是以四声八病为圭臬定下的。沈约诗文俱精,当时有“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之说,其中的“沈”指的便是沈约。沈约少年时便动笔修《晋史》,二十年始成,只是此书后来散佚,再也找不到。高仲舒精于史,这部《晋史》对他的吸引力,自然比什么悬赏大多了。
明崇俨皱起了眉头,道:“怎么会是这种价钱?谁出的?”
“一个叫周山田的人。”高仲舒添了舔嘴唇,道:“明兄,你能不能查出来?”
明崇俨站起身,道:“走吧。”
“去哪儿?”
“去看看那个周山田。”
周山田的宅第在醴泉坊。醴泉坊就在西市北面,因为这些生意人都有店铺在西市,又嫌西市太嘈杂,而西市南边的怀远坊大多是些市井小民,所以北边的醴泉坊便成了富翁定居的首选。
醴泉坊本名承明坊,隋开皇三年春正月,以承明坊出甘泉七所,饮者疾愈,故改此名。醴泉坊贴着最繁华的西市,闹中取静,有唐一代定居于此的宗室钜公甚多。当时就有辅国大将军段志玄宅,后来的太平公主、陕王李嗣升、申王李成义也都宅于此坊。
周山田的宅第门面并不甚大,不过这司阍架子甚大,显然这周山田甚是有钱。明崇俨与高仲舒到了周宅门前,将名刺送上。所谓名刺,就是后世的名片。名刺出现甚早,三国时祢衡至颍川,身怀名刺,却不欲见一人,以至名刺上的字都渐渐褪色,留下一个“怀刺漫灭”的典故,后来中唐的元稹《重酬乐天诗》中也有“最笑近来黄叔度,自投名刺占陂湖”之句。
那司阍按过名刺进去传话,才过了一会儿,便出来道:“二位公子,我家老爷有请。”语气已恭顺许多。
高仲舒见那司阍前倨后恭,暗自得意,心道:“这周山田也听说过我家的名头。”那周山田生意做得不小,该与官场有往来,他高氏乃是名门望族,名刺也大为华丽,不是寻常的一张白纸。周山田见了这名刺,自然知道来的不是寻常布衣了。
院中积雪已扫得干干净净,有个人正站在当中。他们一进院子,那人便深深一躬身道:“二位公子大驾枉顾,幸如之何。”
当时对商人都有重利忘义之评,商人虽富,却不太被人看得起。像波斯商人大多豪富,但在参军戏、说话中的波斯胡商大多是被取笑的对象。高仲舒见周山田降阶而迎,彬彬有礼,谈吐也大为不俗,登时大起好感,还了一礼道:“晚生高仲舒,这位是吾友明崇俨,有劳周先生了。”
那人抬起头,微笑道:“在下中臣镰足,周兄近日外出,唯有小弟在此,请。”
听得那人的名字,高仲舒与明崇俨都略略一怔。有些姓氏甚偏,明崇俨的“明”姓就不多,只是复姓“中臣”的他们都不曾听过。
进了厅堂坐下,高仲舒忍耐不住,道:“中臣兄,恕晚生不学,不知郡望是何处?”他读书甚多,《汉书》有个中行说,那是姓中行的,只是搜遍腹笥,也记不起有姓“中臣”的。
中臣镰足微微一笑,道:“高兄取笑了,在下高市人氏。”
高仲舒更是一阵头晕,心道:“完了完了,我还在明兄跟前吹牛说读书极博呢,却不知这高市是什么地方。”只是他不肯露怯,点点头道:“原来是此处。贵处文风颇盛,怪不得沈休文《晋史》尚有流传。”
中臣镰足又是一笑,道:“高兄博闻。”他起身从后面的书架上取下一函书,道:“高兄所言,是否是此书?”
那是四册一函的书,封皮是用蓝布做的,看上去极是精致。高仲舒抢也似的拿过来,抽出一册翻开,惊叫道:“果然是!明兄,你看,‘吴兴沈休文’!”他方才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相,此时两眼发亮,几乎与上了瘾的赌徒一般。他翻了翻,道:“中臣兄,你这书怎么卖?我问你买成不成?”看他的样子,若是中臣镰足不肯卖,他大概要动手抢了。
中臣镰足道:“高兄既然喜欢,那此书便赠与高兄吧。”
高仲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么?真的么?”沈约这部《晋史》已经失传,他在弘文馆与同窗闲聊时,便说传下来的晋史不可谓不多。单单《晋纪》,便有干宝、陆机、邓粲、徐广、曹嘉之、刘谦之、裴松之七家,还有像习凿齿的《汉晋春秋》、孙盛的《晋阳秋》、檀道鸾的《续晋阳秋》都是关于有晋一代的史书。只是这许多史书大多以讹传讹,若能得沈休文《晋史》与之钩稽校核,去伪存真,当可著成一部良史。他想要这部书已经许久了,没想到上门来还未曾开口,便这么容易便拿到手,当真喜出望外。
中臣镰足道:“宝剑赠与烈士,胭粉赠与佳人。高兄擅史,此书归于高兄,可谓宜矣。”
高仲舒已在爱不释手地翻着书,中臣镰足说什么也没听进去,没口子道:“是是是。”
明崇俨忽然道:“中臣兄,恕我冒昧,兄台恐怕不是中原人士?”
中臣镰足微笑道:“明兄神目如电,在下是大倭人士。”
日本之称为日本,是后来武后所颁诏命。贞观年间,不论是中国还是日本,都只知有个倭国。倭国与中原早有来往,只是真正有国交,始于推古天皇使小野妹子遣隋。倭国遣隋共有四次,隋灭之后,只有贞观四年曾有一次遣唐使,回使的便是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只是当时因高表仁与倭国王子争礼,闹得不欢而散,其后便再无来往。第二次遣唐使一直要到二十三年以后了。在七年后的贞观十一年,长安的倭人极为少见,所以高仲舒与明崇俨都不曾想到。
高仲舒也未想其他,只是心道:“原来这中臣镰足是倭人,怪不得说什么高市,我听都没听过有这地方。听说倭国与百济极近。”明崇俨却皱起了眉,道:“中臣兄既然以此书作为赏格,为何马上便赠与高兄?在下鲁钝,实是不解。”
中臣镰足看了正在翻书的高仲舒一眼,道:“镰足不敢欺瞒,在下本来就有求于高公子,只是无由谒见,只得出此下策。”
高仲舒抬起头,道:“中臣兄有什么事么?是不是要学诗?”当时移居大唐的诸国人等如果是来求学的,第一件事便是学诗。高仲舒自己的诗做得不好,却好为人师。
中臣镰足摇了摇头,道:“我想请问一下高兄,当初令祖曾来我国,是不是曾有一位通事陶宗山向令祖献上一颗琉璃子?”
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在贞观五年奉命出使倭国,这事高仲舒也曾听祖父说起过。只是有什么通事陶宗山,那是闻所未闻。只是听得“琉璃子”三字,他道:“是不是一颗拇指般大,当中有个孔的琉璃子?”
中臣镰足欠了欠身,脸上已露出喜色,道:“如果放在日影之下,可以映出里边有个三头蛇形,高兄见过此物?”
高仲舒一拍大腿,道:“可惜,我没见过。”
中臣镰足一怔,还不曾说话,高仲舒道:“早知是这样,我就该看一看了。唉,身边放了几年,居然没去看一眼。”原来当初从家里找到那颗琉璃子,只以为是个寻常坠子,从来没在日影下看过。听中臣镰足这般说,他大起好奇之心。
中臣镰足这才知道高仲舒说的“没见过”是指没有看到里面有蛇形。他松了口气,道:“可是与此一般?”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玉盒,伸手打开了盖子。才一揭开,高仲舒与明崇俨都“咦”了一声,玉盒中有一颗琉璃子,与高仲舒那颗一模一样。高仲舒呆呆道:“这是……”
“这是八歧负心左子。”中臣镰足拿过桌上的一支蜡烛,左手捻起那颗琉璃子,道:“请看。”
烛光一靠近这琉璃子,墙上赫然出现一个影子。现在天色还亮,烛光也并不如何明亮,雪白的粉壁上出现的影子却如墨涂一般。这影子如一个四头的巨蛇,便是墨笔精描的也没这般清晰。高仲舒和明崇俨都是身体一震,高仲舒道:“这……这是真的么?”
他几乎要以为是幻术了。烛光跳动,那四头的巨蛇也如活物一般摆动,当真栩栩如生。中臣镰足收好了那颗琉璃子,道:“这一对负心子为我大倭中皇家之物。舒明天皇四年,正值高兄令祖出使敝国,那颗负心右子为穿窬小窃所盗,不知下落。近来方才查明,原是当时有人将此物交付使团通事陶宗山,而陶宗山回到大唐后又将此物奉与高兄令祖。在下奉皇命赴大唐求取此物,还请高兄璧还,在下愿重价以求。”
高仲舒看了明崇俨一眼,长叹一口气,道:“可惜这东西不久前让我给丢了,唉。”他恋恋不舍地将那部《晋史》收回函中,递给中臣镰足。中臣镰足吃了一惊,道:“丢了?”
高仲舒道:“确实不在我手上了。让中臣兄失望,实在抱歉。”他看了一眼那部《晋史》吞了口唾沫。
中臣镰足呆了一阵,才道:“高兄能否将详情告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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