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他不会是落入什么陷阱了吧!
赵文该不是与某个朝臣勾结要弄死他吧!
越想越怕,张婴转身想离开,情急之下一个不慎踹到某竹简的一角,“哗啦”左侧一座小文件山就这么倒了。
张婴呆滞,不远处立刻响起宫殿大门被推开的声音。
张婴正准备蹲身整理时,却感觉身体轻轻一飞,他诧异地扭头,看见打着哈欠的嬴政,一手在捏眉心醒瞌睡,另一手将他拎起来。
“仲父!仲父!”
张婴心下一松,呼唤嬴政的声音格外清脆。
嬴政揉眼睛的手一顿,道:“嗯?很高兴?”
“高兴!非常高兴!”
张婴开心地点头,但随着嬴政放下手,他看到对方眼皮子底下浓浓的黑眼圈,声音顿时沉下来,“仲父!莫非你又有几日没睡?”
嬴政手臂一僵,故作不懂地蹙眉,道:“并未。”
张婴嘴角一抽,骗人,他都用小梳子作弊,仲父这黑眼圈百分百是近日通宵才会有!
“仲父,阿婴好困,陪阿婴睡吧。”
“那可不成,今日推迟了早朝,还有半个时辰得进行朝会。”
嬴政一边说,一边将张婴拎到他的桌案前,然后停住了脚步。
张婴好奇地探头看过去,嘴角也狠狠一抽。
好家伙,这书桌是被简牍垒砌的城墙给包围了么,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怪不得之前绕半天都没找到仲父。
嬴政转身向旁边的躺椅走去,将张婴放好,同时道:“你小子,这回干得不错。”
“嘿嘿。”
张婴挠了挠后脑勺,心里如吃了蜜一样甜,“没,没有啦。”
“呦嘿,你小子还会谦虚了。”
嬴政故作狐疑地开口,然后哈哈一笑,伸手揉了揉张婴的小脑袋,忽然道,“你可知,如今羌族频频有异动,百越也尚未彻底征服,我大秦相当于两边作战,国库紧张。
昨日,有朝臣提出了你的点子,建议扩大授爵的限制。”
张婴微微蹙眉:“扩大授爵的限制?仲父,什么意思?”
嬴政缓缓地喝了口茶汤,瞥了赵文一眼。
赵文立刻开口道:“回小郎君是这样的。您不是限制了四个条件,一,有且仅有一年,二必须有修建水渠的功劳,三,必须上缴粮食千石,且爵位不能超过二级的上造。四,李姓族人必须改“传”么。
那位朝臣认为限制太多了!他认为,第一条时间改为南北两处战场,直到一场战役彻底结束。
第二条不要。
第三条,上造爵位连兵役都无法免除,恐大户们不感兴趣,应当改成四级也就是不更或之上。
不知小郎君是否认同?”
“不认同!我不认同啊!”
张婴连连摇头,没限制岂不是卖官么,他地拉住嬴政的大拇指,“仲父,那个官吏太笨了。”
公士、上造就好像后世的小学毕业证书,有用但不多,但四更以上,就类似大学证书,再往后的爵位相当于公务员考核通过证书,对国家官僚体系的冲击意义截然不同。
嬴政定定地看着张婴,没有表态,只说:“阿婴,为何呢?”
张婴心头一颤,难道嬴政真的被财帛动人心了?
他想到嬴政对商贾的厌恶,连忙道:“仲父,我听闻大商户富可敌国,若可以一直买爵位,岂不是会买到二十级,买成大庶长、关内侯吗?那日后上朝,朝臣们皆是大商户,日日只关心买卖,不关心朝政?”
嬴政面无表情地看着。
张婴见对方没表情,有些焦虑,又想到一点,忙道:“仲父其实不用太担心银钱,远的不说,就说冠名权,目前也只有扶苏阿兄一人冠名了番薯,其他公子也可以……”
“咳。哈哈哈……”
嬴政绷不住了,忽然哈哈大笑出声,“你这小子,给不了几句正经建议,就开始胡言乱语。不过倒也说得不错。”
张婴松了一口气,但注意到嬴政似笑非笑的视线后,他心头一震。
不对劲,仲父能被说服得这么快?
这态度不太像是被那官吏说动心,更像是在故意观察他的反应啊!
“仲父呀!”
张婴眼角微微抽搐,“刷”地抽出两把小梳子,笑得很甜很甜,“阿婴好想你,给你梳胡子啦!”
嬴政身体一顿,他给了赵文一个眼神。
赵文立刻心领神会道:“陛下,朝会就要开始了。奴,请……”
赵文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张婴宛如飞鸟一般,两小步一个助跑,向着嬴政飞扑拥抱过去。两只小手举着梳子就往下巴处放。
赵文:!!!
因为太过震惊,以至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半天没能发出声音。
嬴政扶住差点摔下去的张婴,像是抓淘气猫一样将他单手举起,拧远了些。
他看着阿婴“张牙舞爪”的模样,冷不丁道:“你随我一起去上朝。”
张婴手舞足蹈的动作僵硬在原地,脸上充斥着茫然。
嬴政便顺势将张婴手中的小梳子快速拿开,将张婴重新放下,扭头看向表情也有些呆滞的赵文。
“赵文,你去朝会的……”
嬴政稍作思索,眼底忽然闪过一抹追忆,片刻后轻笑了一声,“龙椅后侧挂个帘子,让这小子……哈,垂帘听政。”
“哐当!”张婴不慎摔了个茶盏。
第64章
咸阳正宫。
嬴政自幼厌倦繁琐的规矩,偏好进行小朝会。除了大型庆典,诸如称帝大典等,寻常是不会在咸阳正宫开启大型朝会。
所以今日朝会改在咸阳正宫时,许多朝臣按捺不住好奇窃窃私语,目光时不时地扫向赵文所处方向。
“那稚子是何人?为何能跟在赵文身后?”
“莫非是哪位受宠的公子?”
“嘘。公子高被送去百越服军役的事忘了?陛下的家事不要管,免得惹祸上身。而且我看那人,好似是小福星啊。”
……
张婴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但只要一想到,他之所以能来这纯粹是因为嬴政给面子,他不能给仲父丢脸!
他的腰杆子立马挺得笔直。
赵文原本还想低声安抚,但发现张婴站在厚厚的红毯上,脸上噙着浅浅笑,小手如陛下一样背在身后,完全是一副经得起世面的大将风派。
赵文在心中暗赞一声,表情越发缓和起来,他躬身道:“小郎君,我们先走。”
“嗯。”
张·沉稳大将·婴,实际上只是面瘫着脸,机械地跟着赵文往前走。
直到他越过一干大臣,踏上三十六阶的白玉台阶,越过六只轻烟袅袅的青铜鼎,仰望有过一面之缘的庄严又肃穆的咸阳宫正殿时,张婴才找回一丝真实感。
他居然真的快迈入咸阳宫正殿了。
他继续向前走,入目的最前方立着一座白玉巨屏,上面是绣刻着一只似独角兽非独角兽的巨大动物,如鹰的目光仿佛盯着所有前来咸阳宫的觐见的人。
白玉屏前方摆着陛下的巨型王座。
王座台阶之下摆放着四只铜鼎,在铜鼎之下的内殿坪地上摆放着二十张整齐有序的案几,桌案上摆放着笔、墨,以及一摞帛纸。
张婴瞅了一眼有些奇怪。
朝臣们不是站着的吗?为何摆这么多桌子?
此时,赵文带张婴居左侧站定,没多久,伴随着轻缓的脚步声,朝臣们如数抵达。
很快整个大殿重新归为肃穆。
殿内安静得张婴似乎能听见自己“砰砰”心跳声音。
过了一会,右侧的给事中侧身一步而出,高声喊道:“陛下驾到!”
“参见陛下!”朝臣们纷纷行礼。
张婴因为个头小,即便不行礼也不显得奇怪。
他偷偷抬头张望,便见左侧前方的内侍缓缓拉开两侧的帷幔。
嬴政大迈步出现,他头戴一顶天平冠,身着红黑内衬的软甲,披着金丝绣纹的黑色斗篷,腰间还悬挂着一柄极长的青铜剑,明明是在殿内行走,却硬生生被他走出开辟战场的肃杀之气。
待得站在王座前,嬴政轻掀长袍坐下,他余光瞥见张婴,招了招手。
一瞬间,张婴只觉得后背脊感受到数道极为强烈的目光。
张婴憨憨一笑,他隐秘地抽出小梳子向前方的嬴政挥了挥,又指了指下巴,疑惑地歪了下脑袋。
嬴政招手的动作一滞,哑然失笑,然后轻轻挥了挥手。
赵文再上前一步,恭敬地将张婴带到旁侧拉起的珠帘前。
张婴坐在珠帘后的小椅子上时,隐隐还能感受到一道道隐秘又疑惑的目光扫过来。
他尴尬得脚指几乎能抠出一座咸阳宫。
哦,不对,不用他抠。
他就坐在咸阳宫正殿内。
……
嬴政如鹰的目光扫了一眼,挥了挥手道:“诸位入座。”
朝臣们纷纷落座。
嬴政慢吞吞地翻了一下书案上的文书,开口道:“诸位,朕称帝已有一年
。六国余孽虽然偶尔有作乱。但都不足为惧。车同轨,书同文等六条本年年初为大秦制定的方针,如今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今日召见各位,是为了告知一声。朕即将准备进行第二次巡游!”
话音刚落,朝臣们都有些骚动。
张婴也是一惊,没想到他第一次上朝会,就会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
嬴政要开启第二次巡游哎!
这可是最喜欢被各大影视剧提起的巡游,因为这一趟。
有嬴政前往泰山封禅的大事件!
有嬴政在琅琊山居住三月求仙丹的说法!
……
张婴的目光看下其他朝臣,发现落座的二十位朝臣中,有十五位脸上都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另外几人面无表情,看不出他们到底是同意还是反对。
嬴政继续道:“在巡游之前,朕希望能尽快将朝堂之事提前处理好。诸位认为如何啊?李廷尉?”
李斯起身,他的装扮依旧精英范十足的李斯起身。
李斯拱手道:“陛下,如今老秦人正在迁徙前往百越,水渠,道路很重要。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与郑国尽快商定好,如何规划全国郡县的水渠道路。”
张婴闻言抬眼,李斯张嘴便是婉拒吗?
嬴政不动声色,他道:“嗯,你坐下吧。尉缭你怎么说?”
张婴立刻提起了精神,探出了小脑袋。
尉缭,新名人哎!
秦朝有两大非常擅长间谍活动、挑拨离间的朝臣,分别是姚贾和尉缭(顿弱)。
尤其尉缭,野史记载此人不光口舌如簧,还相当的恃才傲物,他同意加入大秦的条件之一,便是不向嬴政跪拜。
此外,他甚至能劝服暴怒的嬴政,迎回太后而没被杀,是个狠人。
尉缭起身,看起来是很斯文甚至微胖的中年人,甚至透着一股居家的祥和气息。
“陛下巡游四方,震慑宵小,自然是好。不过……”尉缭先夸赞了几句,然后道,“六国灭亡不久,各地民心不稳,臣搜集情报时,时长能看见反秦复国的口号。
若陛下真要出游远行。臣恨不得持刀亲自随行护卫,以保陛下平安。”
张婴默默为对方点了个赞,他其实和李斯一个意思。
但对方果然圆滑,也不说不支持,但是在以退为进。
嬴政平和地继续道:“还有谁有异议,都说一说。”
之后,冯去疾、蒙毅等文臣委婉地劝了几句,就连内史腾这莽汉也站了出来。
他随口抱怨了几句,声称,与其浪费辎重去巡游,不如多给他的军队搞一些口粮,他带着去征杀番邦。
不过内史腾这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身侧军方的同僚给捂着嘴摁下去。
……
朝臣们说了一会,忽然有一个人站起来,cue到了长安乡的军爵制度。
张婴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
“陛下,臣有一事不解。百姓百家皆是我大秦的子民,为何这一次如此针对李家宗族?”那人说到这里,目光直直地落到张婴身前,“陛下,臣在这想请教一句,这是针对李家宗亲,还是针对天下宗亲!”
张婴心下一愣。
针对天下宗亲?
好家伙,第一次上朝就要被人扣帽子吗?!
这时,嬴政平淡地接话道:“针对李家宗亲如何?针对天下宗亲又如何?”
那人拱手道:“陛下,若是仅针对李家宗族,难免有公器私用的嫌疑。若是针对天下宗族,陛下,宗族制自古以来,传承数百年,臣,恐商鞅之下场还会再次上演,望陛下慎之。”
张婴瞳孔地震。
过分了啊,这就把他
类比成商鞅的下场?五马分尸?!
这人话说完,宫殿内的氛围渐渐有些压抑。
原本心态还比较放松的张婴,也被现场过于肃穆的环境影响到一些,手心隐隐在发汗。
“商鞅?怎么?你认定我甚至不如秦孝公,会薄待神童?”
嬴政的脸色冷下来,语气带着一丝丝生硬,“若你是为引出治世之争,下朝后去找李斯争论。若你是为李家宗族出头……”
谏大夫都愣住了,明显没想到陛下会这么快变脸,甚至快给他定性论处了。
他可不想被迁怒,急忙拱手道:“臣不敢。臣冤枉,臣只是……只是寻求一个答案,臣……”他不走寻常路地看向珠帘,“臣想求得小神童一个答案。”
张婴:!
顿时有一种正在吃瓜的猹,猛然吃到自己身上的懵逼感。
嬴政也微微偏头,冷不丁道:“阿婴,有人求问,你想答吗?愿答便答,不答也无妨,无需有顾忌。”
张婴:!!!
他此刻感觉到朝会众臣的目光不再是隐藏,“刷”地集中在他身上,明目张胆地上下扫射!
张婴明明是个社牛性格。
但在这一刻,他都恨不得找个被子钻进去当自己不存在。
他深吸了几口气,挺直了背脊,声音有些颤道:“只,只为针对李家宗族。”
谏大夫下意识道:“岂可公器私用……”
“我没有!这分明是公器公用。”
张婴义正言辞,声音渐渐平和下来,“谏大夫,这水渠,是为大秦的水渠,是为大秦的千秋万业修建,李家宗族阻碍长安乡修建水渠,相当于阻碍大秦发展,便是破坏公物……”
谏大夫表情有点懵,完全没想到张婴也这么会扣帽子。
他道:“等等,等等……这水渠分明是只在你们长安乡,怎么是为大秦修建?”
“唉!谏大夫,你这话难免有些狭隘。
大秦国库每年向黔首们征收粟米等农税,当年的粮食产量决定国库是否充盈。我们在长安乡修建水渠,为的就是粮产增加,粮食产量提高,国库不也就充盈了么!
这难道不是为了大秦好?以农为本,谏大夫你不能忘本,大秦更不能忘本啊!”
谏大夫唇角有些哆嗦:……
他脑子已经有些浆糊了,下意识道:“那让军户磨石磨呢?这难道不是公器私用?”
谏大夫没注意到,此话一出,其他朝臣都用不忍直视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张婴也怜悯地瞅着对方,道:“谏大夫,长安乡黔首只需要提供粟、麦等粮食即可。是军粮廪自己需要锅盔,他们派军户庖厨过来研磨麦子有何问题?
长安乡黔首愿意帮军粮廪烘烤锅盔,军户们出于感激便帮黔首们多研磨一些麦子,这又有何问题?
谏大夫为何一而再再三为李家宗族开口?我明白了,定是谏大夫不满轻易放过他们,认为要将他们都抓起来,送去修长城?”
谏大夫满脸羞红,这才意识到情急之下说错话了。
他垂着头不敢再作声,生怕张婴真的要将李家族亲们都抓走,那他指不定都会被牵连。
张婴一连怼得对方三次无话可说,情绪有些小亢奋。
见对方已经落座,朝臣们已经转移话题说其他议题,张婴心底都有些失落,恨不得再来一个言官,与对方大战三百回合展现自己的能力。
但亢奋过后,他又很快拍脸冷静下来。
他告诫自己,这一次是因为成年人对稚子的轻视,对方准备不足,才让他侥幸赢了一把。
不能骄傲!
……
恢复冷静的张婴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赵文欣
赏的目光,以及对方用朱笔悄悄画了个红圈。
张婴继续搓着小手手看着。
果然,能在嬴政旗下占据三公九卿位置的人,都是大佬。
他听这些文臣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时,觉得谁说的都很有道理。
听到后面,张婴甚至觉得不率先解决朝臣们提出来的问题,而是去第二次巡游的话,大秦就要灭亡了一样。
张婴忍不住捧脸看向嬴政。
仲父听了这么多的困难,会倾向从哪一位大臣的意见开始处理呢?
这一场巡游多半会取消,更可能是会延后。
等最后一位朝臣说完,落座。
端坐在王座上的嬴政微微颌首道:“诸位都说完了吗?”
“唯。”
“很好,你们将之前提及的问题都一一写下。”
嬴政手指轻轻敲了敲王座扶手,微微颌首,“在朕第二次巡游之前,你们务必找出能解决那些问题的方案,可以吗?”
众多朝臣:……
张婴:!!!
他万万没想到仲父居然哪一位朝臣的话都没有听,不光固执地宣布继续进行第二次巡游,甚至还借着这个机会钓鱼执法,让这些朝臣尽快给出相关问题的解决方案。
啊这……
这,就是传说中的皇帝任性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