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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雁行就笑笑,没再说话。
选定酸菜和腐竹,是她谨慎思考数日的结果,很有点以小博大的意思。
郑家有钱,又如此重视这次的客人,厨房里必然遍布山珍海味,没必要跟人家拼贵重。
反而是这些小玩意儿,或许能出其不意……
第20章 诚意够吗
十月初八当日一早,娘儿仨就摸黑起床,热了昨晚做好的卤肉炖腐竹,煎了酸菜蛋饼子,果然醇厚咸香。
尤其是那腐竹,吸饱了陈卤子和肉香,简直比肉还好吃。
美美用过早饭,穿上这几日江茴拉着郭家姐妹赶制的新夹袄,顿时焕然一新。
江茴背着包袱,里面装着家常旧衣裳,预备做活替换。
额外还有一个贴肉系着的小荷包,里面有几粒碎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鱼阵还没睡醒,脑袋一点一点的,吃饭时好几次抱着碗仰脸睡过去,这会儿吃饱喝足,又昏昏沉沉的起来。
她脖子上挂着裹了棉套子的水壶,里头装的是红枣姜汤,加了红糖,香甜而微烫,冷天早起喝很舒服。
她的小手紧紧抓着江茴几根指头,一步三晃,走路直撞墙,口中兀自含糊不清道:“介介~肉……”
也不知是想姐姐还是想肉。
师雁行提着昨儿做好的腐竹,一扎之前压好的土豆粉,另外还有两个坛子,一个装着卤汁,另一个是酸菜。
此行不光为挣钱,还要借机推销自己……
检查完毕后出门,天已蒙蒙亮了。
十月初八,换算成后世国际通用的公历就是十一月中旬,早晚已经很冷。
地面冻得硬邦邦,路边草叶边缘都结了白霜。
江茴去墙根儿大石头底下埋了钥匙,又转身检查一遍,这才往村口去。
昨儿已经跟桂香姊妹说好了,离家这几日都由她们帮忙喂养骡子,一色水草都是齐备的。
鸡叫过三遍,勤快的人家陆续起来,隐约可见昏黄的灯光从窗内漏出来,在薄雾中朦胧着,似晨昏交界处的一点鬼火。
还没到村口,老远就见一个人挑着灯笼往这边照过来,“是师家娘子?”
来的正是常骑马来买卤肉的小胡管事。
江茴忙拉着鱼阵上前,“劳您这么早来,不得安歇,实在过意不去。”
县城多远呐,他不得连夜赶路?
小胡管事笑道:“昨儿就在镇上住下了,两刻钟之前出发,才到没多久,几位就来了,正好。”
双方顺利会师,一番寒暄自不必多说,上车安置好,马车刺破晨曦,伴着狗子叫嘚嘚往县城方向驶去。
去五公县要途经青山镇,前面一小段正是师雁行她们每日进城买卖的路,早就看腻了。
可如今坐在马车上,看着两侧枯树荒草向身后飞驰掠过,竟别有一番滋味。
鱼阵一上车就重新睡过去,江茴也禁不住眼皮子打架:昨儿晚上她又是激动又是忐忑,直到后半夜才勉强合了眼。
师雁行睡得极好,这会儿并不困,便隔着车帘和小胡管事说话。
“不知贵府上要请几位客人,可有什么饮食禁忌没有?可吃得酸,用得辣?”
头两天问,不管郑平安还是小胡管事都笑而不答,显然是怕走漏风声。
而这会儿都往家里去了,自然不必再隐瞒。
“共有贵客四位,老爷宴请,大爷作陪。倒没听过什么禁忌,酸辣么,大约也用得。只贵客们不爱奢华排场,故而老爷吩咐下来,务必要做得精致奇巧,便是没见过的新鲜花样最好。”
不爱奢华,喜欢精致……
会是什么来头的客人呢?
师雁行在心里把这几条线索打了个滚儿,“我倒是会几样有趣的,只不知如今定下来几道菜?好叫我知道了,也有个章程。”
小胡管事听她每句话都问到点子上,越发不敢轻视,便仔细说道:“大爷的意思是八个菜,但老爷说略简薄了些……”
人家说不要奢华,那是客气,可你不能真不客气!
爷俩商量数次,觉得再加两个菜也使得,只是不好超过十二个,不然就跟之前人家特意说的“不许铺张”“家常便饭”相违背了。
伺候人就是这么回事儿,对方说的话要听,但又不能全听。
既全了客人的面子名声,又让对方受用,这才是真本事。
师雁行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琢磨,心想这客人确实够难伺候的。
依郑家的财力,多少客人招呼不来?若真讲排场,反倒从容。
偏人家不愿意“铺张”,就相当于直接在地上画了个圈儿,你得在这个圈儿里办事。
以往的手段都局限住,郑义瞬间就被上了紧箍咒,原本十二分本事哪里施展得出来?
郑家素来口味偏重,家里雇的厨子也以大荤大腥为主,味道虽不算差,可色和意趣上,总差了点。
至于五公县内的几位所谓名厨,也是几十年如一日照着旧菜单本色发挥,并无亮眼之处。
师雁行想了一回,说:“恕我冒昧,但到了之后,务必请府上把拟好的菜单拿来我瞧瞧,这才好有的放矢。”
总得知道郑义他们准备了哪些菜,她才好查缺补漏,扬长避短。
小胡管事点头,“这个自然,来之前老爷都交代好了。”
一行人凌晨出发,直至晌午才到,且不说小胡管事在外面吹得皮酸肉冷,车厢里的师雁行等人也被颠得够呛,下车时下半身几乎没知觉了。
原本师雁行还想进城后看看沿途环境,最后实在没精力,只得作罢。
作为五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郑义创下的身家和喜好在住宅方面展示得淋漓尽致,一个字:大!
师雁行她们前后也才来住三天两夜,可郑义还是拨出来一处单独的小院子,一水儿石砖铺地,砖缝溜直,瞧着简直比她们在郭张村的家还体面。
小胡管事跟进来引着认了路,另有一个健壮女人在内听候使唤。
“老爷特意交代了,这几日我就听几位调遣,若是有什么不便对我讲的,说给她也是一样的。”
收拾停当,师雁行娘儿仨又去歇了一回,醒来便有一桌热腾腾的客饭。
三个人,五个菜,也有肉,可见郑家确实有诚意。
奈何吃了几口,鱼阵就小声说:“不好次……”
江茴赶紧扭头,见那女人还在外面没进来,这才松了口气。
她轻轻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小冤家,挑嘴猫似的,有肉还不好?”
这个师雁行没来之前,她们娘们儿几个多少天都见不到油花呢。
鱼阵撅着嘴,捂着脑瓜看师雁行,“介介做的好次。”
小家伙的嘴巴已经被喂刁了。
又委屈。
早上瞌睡着呢,那什么卤肉炖腐竹的,没尝着味儿就咽下去,简直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
忒可惜!
师雁行笑着捏捏她的小脸儿,“且忍忍,等家去了我给你做好吃的。”
食材不错,但做饭的人手艺确实差些,瘦肉柴,肥肉腻,青菜也不是爆炒,软烂烂的,既无嚼头,也无甚滋味。
不光鱼阵,她也有些味同嚼蜡,还心疼好材料。
客饭嘛,想来也不是大厨做的……
江茴啼笑皆非道:“都给你惯坏了。”
又指着鱼阵碗里剩下的蔫嗒嗒的菠菜叶,“肉要吃,菜也要吃。”
鱼阵一张包子脸都拧起来,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剩菜!”
这长得跟剩菜一模一样!
师雁行噗嗤笑出声。
生儿生女都是债!
江茴无奈,只好把闺女剩的吃了。
无论实情如何,总不好来人家做活还嫌东嫌西,传出去不像话。
一时饭毕,伺候的女人捧了宴席单子来,“这是小胡管事方才送来的。”
来之前就问过了,知道师雁行识字,倒不必再有人在旁边解说。
师雁行打开一看,见当头一道主菜赫然就是红烧鲍鱼,下面又罗列着红烧肘子,红烧鱼,肥鸡嫩鸭之流,另有海参、鱼翅,可怜巴巴两个时蔬。
海参和鱼翅上打了勾,下面还有几个备选菜,大约是不确定都摆上的话,是不是算“太过铺张”。
师雁行看了,半晌无语。
咋说呢?
就……活像一盘散沙啊!
知道的是一桌待客宴席,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酒楼的菜单子呢!
菜和菜看似在一张单子上,实则相互之间完全没有任何关联!
乱,就是很乱。
能看出主人很努力,试图把最好的捧出来待客的真挚的心,但反而有种用力过猛的笨拙。
师雁行想了下,斟酌着问那女人,“府上的供奉可是擅长红烧么?”
那女人就笑了,“小娘子果然是行内人,正是呢。”
师雁行心道,倒也不是我太内行,而是这挑大梁的肉菜几乎全是红烧啊!
国人爱吃,几千年下来自然而然衍生出一套“吃”文化,没见当年周天子正经八百颁布等级制度,当头就是一条:天子九鼎!
鼎就是吃饭的家伙事儿,天子才能九个,下头的谁也不能比天子多。
如此郑重对待,可见国人对吃的态度。
尤其是宴请待客,看似简单,实则水深着呢!
正如座次要分主次,菜品也有主次强弱之别,先上什么,后上什么,什么菜在中间穿插、起承转合……都是学问。
若没个懂行的人操持,非但不能达到目的,得罪了人还不知道。
来之前师雁行就明里暗里找黄兵打听过,知道郑义此人名声不错,骨子里有北方人的豪爽大气,也够仗义,难得发家后也不仗势欺人祸害乡邻。
但说得好听点,郑义是淳朴;
说得不好听,他终究只是个小县城的企业家,暴发户,品味上确实差了那么点儿。
郑义准备的这本菜单,若招待一般客人,足够了!
参翅鲍,还有各色鸡鸭鱼肉,谁看了不说一句顶?
诚意够吗?
那可太够了。
够得都快顺着桌子往下淌了。
但这跟“精致奇巧”绝对不搭边!
师雁行斟酌片刻,去找了小胡管事。
“若是方便,我想见见你家老爷。”
“见我?”
小胡管事进来回话时,郑义正在后头暖阁与发妻说话,孙子孙女就在旁边炕上玩皮影。
小胡管事垂手站着,“是,师姑娘看了菜单子之后,好像有些想头。”
郑义想了一回,“罢了,就叫她来,且看看她有什么主意。”
行不行的,听听再说。
“且等等,”老太太忽然叫住小胡管事,“果然那么小吗?”
小胡管事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她是问师雁行的年纪。
“是啊,好像翻过年来才十三岁。”
老太太哦了声,转脸对郑义笑道:“这都叫我想起你年轻的时候来了。”
早年郑义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娃,打小就跟着家里人干活,可干了几年后,觉得不对劲:
全家人都累死累活那么拼了,日子怎么还越过越穷呢?
他想不明白,去问家里人,家里人就说,这有啥,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年头你不种地就去读书,做生意,总得寻条活路。
郑义琢磨着自己没有读书的脑子,家里也供不起,于是转头就做生意去了。
老两口就是郑义挨家挨户推销布头的时候认识的。
郑义哼哼两声,“我可没这么野。”
家里人放他出门跑买卖时都十四五了,况且又是男娃,也不怕什么。
这倒好,十二岁的女娃娃要上天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相似的经历,郑义才敢在这种时候大胆启用十二岁的厨子。
若换了旁人,只怕一听这个年纪就要打退堂鼓。
那边孙子孙女跟着插嘴问什么事儿,老太太说了两句,小孙子直愣愣地问:“我怎么不知道?”
老两口就都笑了。
“你爹那会儿还没生出来呢,你上哪知道去?”
小孩儿哦了声,挠了挠头,跟妹妹对视一眼,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
老太太笑了一场,对小胡管事说:“难为她这么点儿的人,又有这么大的主意,拖家带口混饭吃不容易。让她跟你们老爷在前头花厅说正事,也请那位太太和小姑娘过来,跟我们在这暖阁里说说闲话,吃吃点心茶水,也省得她不放心。”
小胡管事去了。
那小孙子就扒着老太太的膝盖问:“什么小姑娘呀?”
老太太失笑,“等会来了你就知道了。”
到底家里的孩子还是少了些,只他们兄妹俩人难免乏味。
郑义自往前头去,不多时,果然有人领进来一对母女。
第21章 酸菜蛋饺
当娘的约莫三十岁上下年纪,身量高挑,容颜清秀,竟是个美人。
手里牵着一个小的,一色灰紫穿插的新衣,白嫩脸蛋上大眼睛小嘴巴,澄澈有神,很是精神。
“给老太太请安。”
江茴拉着鱼阵问了好。
上头郑家老太太就笑着招手让她们坐下,“也不是什么牌面人家,无需多礼,我想着你们初来乍到,难免乏味,这才强拉你们来说话,可别怪我。”
江茴见她果然如传言中一般和气,暗自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
“您一番好意,我们岂有不知的,只是感激罢了。”
人上了年纪就喜欢俊孩子,老太太见江茴虽穿着朴素,身上一色首饰全无,可神态落落大方,口齿清清楚楚,竟一点不似寻常村妇,先有几分喜爱。
又看鱼阵年纪虽小,可也不怯场,正眨巴着大眼,歪头盯着自己瞧,禁不住又笑了。
“瞧这孩子机灵劲儿,怪俊的,过来我瞧瞧。”
鱼阵扭头看江茴,江茴摸着她的脑袋点点头,“去吧。”
鱼阵哎了声,吧嗒吧嗒过去,先脆生生喊了句,“婆婆。”
来之前娘说过了,要叫婆婆。
她都记着呢!
郑老太太顿时乐得合不拢嘴,试探着摸了摸她的小肉脸儿,手指头瞬间按下去一个窝儿。
哎呦喂,软乎乎的这手感,跟刚出锅的白面馒头似的。
“瞧瞧,真俊,难为你怎么养出来!”
她家里虽好,奈何从里到外容貌平平,哪怕人本能护短,也不得不承认人家的孩子确实比自家娃娃中看。
那头炕上两个小孩儿早就坐不住,见鱼阵上前,也嗖嗖爬下地,手拉手跑过来看小妹妹,满眼稀罕。
鱼阵被冷不丁凑过来的两颗脑袋吓了一跳,往后退了步,捏着小手抿着嘴儿。
老太太忙道:“吓着咱们乖乖喽,快别怕,这是我的孙子、孙女儿。”
指着孙子说,“小名有寿,”又指着孙女,“这是有福。”
又问鱼阵小名。
江茴道:“淙淙。”
“聪聪?”老太太下意识往那些吉利字眼上靠,嘴里念了两遍,点头,“聪明伶俐,是个好名字!”
江茴有点尴尬,微笑道:“倒不敢奢望什么伶俐,她大名鱼阵,故而小名取了流水发声的淙淙。”
老太太没读过书,实在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字。
不过她素来爽朗,也不在意,大大方方笑道:“我不识字,难为你说得这样好,露怯啦!不过必然是个好名字,鱼儿可不得有水?”
江茴佩服这位老人的坦率和真诚,忙点头道:“就是这么个意思。”
“听说话,你念过书?”老太太问。
江茴道:“并未正经进学,只是幼年有幸,偶尔听过两页……”
这边说着,那边三个小孩已经迅速混到一起。
有福一直是家里最小的,如今终于来了个更小的,喜得什么似的,拉着鱼阵的小手要喂她吃点心。
点心也不知什么做的,黄澄澄香喷喷,鱼阵小小地咽了下口水,有点馋。
但她还记得娘的话呢,不可以随便吃人家的东西,就摇头,小声说:“不要。”
“可好吃了!”有福睁大了不算太大的眼睛,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咋有人不要这么好吃的点心呢?!
有寿绕到两人跟前,看着鱼阵鼓囊囊的脸蛋子,莫名有点手痒。
可家中长辈说男女有别,不可以随便摸人家的小姑娘,他就硬生生忍住了。
“你啥都觉得好吃!”他很无情地挤兑妹妹。
有福一跺脚,“就是好吃嘛!”
鱼阵觉得这两个陌生的哥哥姐姐大约没什么恶意,抿了抿嘴,鼓足勇气说了第一句话,“我,我介介做的好吃!”
“啊,”有寿一拍脑瓜,“你姐就是这次家里请的那个厨子!之前的卤肉就是她做的?”
这么一说,兄妹俩就开始吞口水。
那肉多好吃啊!天天吃都不腻!
但祖父不同意,说隔一天吃一回才最美味。
他们私下里觉得祖父说的不对……
鱼阵用力点头,脑袋上的小辫子也跟着晃啊晃。
“我介介会做好吃的。”
顿了顿,咽了下口水,又补充道:“好多!”
有福瞅了自家哥哥一眼,眼中的嫌弃一览无余:你咋啥都不会呢?
“有姐姐真好啊!”她羡慕地说。
哥哥有啥用啊!
后面暖阁和前头花厅只隔着两道多宝阁搭建的多空墙,外加一扇大屏风,若屏息凝神,就能隐约听见对过的动静。
江茴和郑老太太她们在这边说话,偶尔也能听见前头漏过来的细碎声响,只是听不大真切。
过了会儿,忽有人来传话,说是老爷带着那位师姑娘往大厨房去了,好像是要现场做几道菜。
江茴就记起来之前师雁行跟她们说的:
“这次过去若是顺利,菜单子必然要变的。但郑老爷子也不可能立刻相信我,待到那时,少不得露两手……”
因为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听见这话,江茴也不紧张,反而有些雀跃起来。
照着么看,是进行得很顺利了?
实际上,确实也还不错。
师雁行和郑义会面后,非常直白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对方思虑良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家里并没有你要的材料。”
真见了面后才发现是真小啊!
也是,才十二呢,就是个孩子。
但这份沉稳和老练,属实不像孩子,很令人信服。
可什么凉拌腐竹,腐竹是啥?
腐烂的竹子?那玩意儿真能吃?
还有酸菜,酸了的菜?
关键是郑家也没有呀!
师雁行就笑,显得特别善解人意,“这些我都自己带了。”
一个好厨子不仅要有一手好厨艺,更要紧的,还是为顾客思虑周全的心。
郑义看着她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
好么,这是有备而来啊。
他忍不住想,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有这么多心眼儿吗?
现在是下午申未相接,也就是后世的三四点钟,郑家一般在晚上酉戌相交,即七点多吃晚饭,大厨房正好清净,只有两个婆子看守。
见郑义亲自带人过来,婆子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郑义摆摆手,“不妨事,你们只管做自己的。”
因明日要举办待客晚宴,除一应菜蔬要用当日新鲜的之外,各色重要食材都已备齐。
靠墙大水缸里养着几尾大鱼,肥壮的腰身一甩一甩,活力满满。
瓷盆里早泡发了海参、鲍鱼、瑶柱等干货,预备着用。
按照郑义的吩咐和师雁行的指引,小胡管事跑去那院子里将她带的食材取了来。
之前在家晾晒腐竹,将干未干之际,师雁行就用干净的小剪子把腐竹首尾细小不规整,以及悬挂折叠处比较结实也不大好看的部分剪掉,只剩下中间粗壮整齐的,都剪成合适入菜的大小。
一来方便保存携带,二来也好泡发。
师雁行早就猜到可能会有现场考核,所以午休前就把腐竹泡发了些。
此时浅黄中透着白嫩,莹润润一盘,竟真有几分竹子劈丝时的风格。
郑义看了一回,没认出来什么做的。
师雁行卖了个关子,“回头您尝尝再猜。”
郑义:“……”
这不吊人胃口嘛!
哼!
若果然好吃,回头宴席上,他也要这么吊别人胃口!
出发前几日开始,师雁行就没再往卤汁里加高汤,几天下来,越发浓缩,正好这次灌了一坛子抱来。
县城经济比镇上发达许多,常年都有洞子货卖,类似后世的大棚蔬菜,故而这郑家大厨房内菜蔬种类尤其繁多。
师雁行先烧了点热水泡发土豆粉,然后从干货筐里抓了几颗木耳,丢入温水中。
时间紧任务重,来不及细细泡发,只先润一润,去去表面尘土和脏东西,然后等会儿下锅慢慢煮一煮也能将就。
土豆粉其实难登大雅之堂,但胜在新奇有趣,正好可以充做菜和饭之间过渡的点心。
调成酸辣口,顺便还能压一压吃肉之后的绪烦。
她站在蔬菜堆儿前打量一回,伸手抽了棵芹菜,用指甲在根部轻轻一掐。
就听“咔嚓”一声轻响,指甲轻而易举刺破表皮,淡绿色的汁液渗出,芹菜独有的清香瞬间弥漫开。
这时候的芹菜跟后世品种明显不同,更细小,味道也略有区别,但大致还是一样的。
小小的人往案板前一站,活像脱胎换骨,好似跟方才那笑意盈盈说话的姑娘判若两人。
非常有说服力!
取芹菜最嫩的一段切成细条,再加糖醋蒜等调和成酸甜可口的酱汁,把煮发煮熟的木耳过冷水,和腐竹、芹菜条一并拌匀。
师雁行的动作非常麻利,手起刀落,锋利的刀刃与食材相接,蒊发出快速而有节奏的“嚓嚓”声。
不是乐章,胜似乐章。
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厨房留守的两个婆子都看呆了。
明日家里要宴请重要宾客,上上下下的仆妇都被叮嘱了许多遍,尤其是这厨房,大家都紧张得不得了。
老爷和大爷对菜单子一直不大满意,这些事大家都有所耳闻。
后来听说二爷荐了一位,昨儿就派人去请了,众人私下里也议论了不止一回。
郑家是有厨房供奉的,是一位姓赵的大师傅,今年四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眼光甚高。
近来家里几位主子反复找他筛选菜单,奈何总差口气儿,把个赵师傅郁闷得不行。
这么多年不都这么做的?咋忽然就不行了!
听说又请了别的厨子,赵师傅就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好似别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大对,难免有些不乐意。
可这是东家的意思,他也不能跳出来反对,只闷闷不乐。
这两个留守的婆子自然晓得赵师傅的心思。
她们偶尔还说呢,这赵师傅的手艺在大家看来就极好,放眼整个五公县都是数一数二的,难不成还能有什么能人压他一头?
方才见老爷带了个小姑娘进来,两人就觉得荒唐。
可如今再看这架势,问问这渐渐飘出来的香味儿,好像……确实不比赵师傅差哈!
“两位婶子,可有现成的面团没有?”
两人正愣神呢,忽听那姑娘问了一嘴。
“啊?”
郑义皱眉,“问你们有没有面团。”
“有有有!”一个婆子麻溜儿站起来,指着另一头案板上一个大陶盆说,“赵师傅吩咐了,晚上蒸蘑菇鸡丁馅儿的包子,正发着面呢。”
师雁行转头看郑义,郑义点头,“用。”
师雁行就老实不客气地去揪了一块面,原本圆润饱满的巨大面团上瞬间出现了一个大口子,又顺着往下缩,看着委屈巴巴的。
要了面团,师雁行又挑了一点上好的五花肉,加了姜末、葱末等剁成细细的肉馅儿。
剁好了肉馅儿,她才洗干净手,擦干了确认没有多余的水滴,这才取了双干净筷子,从带来的酸菜坛子里夹了一块出来。
开盖的瞬间,尖锐而锋利的酸香瞬间冲出,在现场几人鼻端杀了个几进几出,一时间,口水嘶溜声此起彼伏。
酸菜煎饺入锅,那边土豆粉也泡好了,师雁行左右开弓,一边用小砂锅煮土豆粉,另一边小火煎饺,忙而不乱。
空气中蒸腾着繁复的香气,莫说两个婆子,连郑义都忍不住频频抽动鼻翼,简直不知该先闻哪个好。
煎饺出锅前,师雁行又搅了两个鸡蛋,径直倒入锅中,形成一个完整的金灿灿的蛋液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