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撒点切碎的葱花和黑芝麻,色彩艳丽而分明,端的色香味俱全。
土豆粉也煮好了,凉拌腐竹也入味了,一切完美!
傍晚郑平安像往常一样下衙归来,才进门就闻到一股陌生而浓郁的香气。
他翻身下马,顺手将缰绳丢给小厮,“今儿怎么这么早用饭?”
小厮哪儿知道啊,正忙着吸口水呢!
郑平安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加快脚步,一路冲到饭厅,结果抬头就见亲爱的家人们围坐一圈,中间桌子上摆着几个空空荡荡的盘子。
郑平安:“……”
发生了什么?!
“怎么不等我就吃饭了?”他有点委屈。
有寿那小子还有点幸灾乐祸地嚷嚷,“二叔,你今天回来晚了!”
郑平安磨牙,“是你们吃早了!”
县城门口的日晷清楚着呢,非但没晚,比昨儿早了将近半刻钟。
老头儿老太太脸上有点尴尬,“并不是用饭,这不是那位师家的小娘子做了几个菜试水,我们尝尝,就略尝尝……”
郑平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冲到桌边噫哗,看着里面的残羹冷炙,出离悲愤,“我荐的厨子!”
一口整的都不给我剩?
郑如意向后斜靠在大圈椅里,满脸餍足地摆摆手,“二弟,一家子骨肉,谈什么你的我的,生分了啊。”
郑平安冷笑,“呵!”
什么骨肉,这脆弱的亲情简直不堪一击!
到底老太太疼儿子,犹豫再三,指着自己餐盘中一块没吃完的腐竹,“儿啊,尝尝。”
郑平安:“……”
我不再是娘亲最疼爱的好大儿了!
他憋着气,充满屈辱地举起筷子,一口下去……越发悲愤了!
这到底啥?!
多好吃啊!
看着嫩生生的,入口极有嚼劲,那么许多褶皱里藏了那么多汁水,酸酸辣辣,开胃极了!
郑义乐呵呵的看着小儿子变来变去的脸色,非常好心地答疑解惑,“这叫腐竹,没吃过吧?”
郑平安:“……”


第22章 宴席
十月初九, 大吉,宜纳财。
一大早,郑家上下就忙活开了,尤以要去衙门的二爷郑平安最为突出, 上蹿下跳, 嚷嚷着必要吃一顿好的才走。
“今夜你们待客吃好的, 我却苦哈哈在外头巡街,势必赶不上开席。如今再这么空落落走, 像话吗?”
昨儿晚上他巴巴儿赶回来, 却连个菜底子都没捞着,十分郁闷。
正经晚饭是赵大厨做的蘑菇鸡丁儿包子, 难吃吗?
那肯定不难吃。
最新鲜水嫩的大朵蘑菇剁碎, 混着肥嫩的鸡丁做肉馅儿, 中间再加一点鲜笋,一篷官中细盐, 又鲜又脆,汁水丰沛。
面皮儿也是今年的新麦做的, 麦香浓郁,蓬松柔软, 蒸熟后隐约可见汁水从缝隙中透出。
皮儿薄,馅儿大, 算不得多么美丽, 但一贯附和郑家人“大,肉多,香甜”的要求。
若在往日, 少不得落个光盘。
可昨儿……试过菜之后, 总觉得差点劲儿。
对, 就是少了股鲜活劲儿。
有寿和有福跟着双眼放光,“二叔,我们带你去!”
顺便蹭一顿好的!
郑义觉得丢人。
什么叫蹭!
自家厨子养不起你们了吗?
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姑娘带了那么老些东西,会不会自己做着吃?
不得了,只这么一想,脑子里就跟放出来几匹野马似的,轰隆隆跑开了。
叔侄三人到底没去成。
因为实在太不像话。
以至于郑平安出门时,整个人都跟霜打茄子似的,蔫嗒嗒。
唉,以前就图日日能往返跑马,这才去镇上做衙役,如今看来好端端的二世祖不当,去什么地方衙门啊!
没劲!
师雁行不知那边的官司,照例起了个大早。
一睁眼,发现江茴早在外头坐着了。
她紧张。
倒是鱼阵还是睡得一副小猪崽子样儿,脸蛋红扑扑的,腮帮子肉都挤在枕头上。
养了这些日子,小东西吹气似的长起来,皮光肉滑,如今任谁一看,都是正经好人家的崽崽。
师雁行笑着捏捏腮帮子,细腻柔软,宛若膏脂。
小姑娘还没醒,只菜青虫似的蠕动几下,整个人蜷缩起来,半张脸都埋到被子里,只剩一撮毛留在外头。
抗议般发出一声奶呼呼的“哼~”。
昨天跟郑义商议了一回,又试了菜之后,终于定下来菜谱:
葱烧海参,红焖鲍鱼,八珍鸭,烧乳鸽,卤肉,鱼头豆腐汤,火腿鲜笋汤,凉拌腐竹,杂和菜,是为九个正菜。
大禄朝上下极其推崇“九”,认为比一切六啊八的双数都吉利,但凡谁家摆出九个菜,那绝对是本年度最重视的盛会之一。
还是以肉菜为主,但做法不同,且都很精致,整体风格陡然一变懿驊。
红烧鱼换成了更清爽的鱼头豆腐汤,后面也加了两个纯素凉菜,看着冷热交替、荤素搭配,就很合适了。
另有酸菜蛋饺和酸辣土豆粉做过渡,亦菜亦主食。
之后是两样面点,还有干湿果碟若干,都不算在里面。
正菜中卤肉、火腿鲜笋汤、凉拌腐竹,外加酸菜蛋饺和酸辣土豆粉是师雁行做,其余的都交给原来的赵师傅。
师雁行又帮着配了一回需要用的杯盘碗碟,不求一味精致,但求风格合适。
至于具体上菜顺序和排列方式,那都不归她管。
毕竟郑义也是做惯场面的,自然心中有数。
其实师雁行还有更好的方案,但一来没必要头回就这么锋芒毕露,二来她这副身体毕竟还太小了,体力和精力都不够,江茴又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厨房帮手。
若临时去找郑家的人打下手,没经过磨合,反而不如江茴。
早饭一过,师雁行正跟江茴说事,有福、有寿就跑来找鱼阵玩。
小孩子们的友谊总是迅速而热烈,才昨儿那么小会儿,就亲热得不得了。
原本江茴还担心稍后师雁行主厨,自己帮忙,剩下个鱼阵怎么办。
现在倒好了,玩儿去吧!
有寿带了个漂亮的陀螺,木头做的,上下打磨得十分光滑,外面施以彩绘螺纹,涂了亮晶晶的清漆。
用小牛皮鞭用力一抽,那陀螺就跟活了似的,在地上滴流乱转,炸开一圈又一圈绚烂的色带。
鱼阵看得目瞪口呆,又很是钦佩地望着有寿,“腻害!”
有寿得意地摸了摸鼻子,又有点不好意思。
他弯腰捡起陀螺,犹豫了下,一咬牙,故作大方的塞过来,“给你玩吧!”
鱼阵不好意思拿,可眼睛不听使唤,就跟长在上面了似的。
多漂亮呀,那漆面多么平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好喜欢,可是没有什么能回赠的。
娘说了,不好凭白要人东西的。
有寿毕竟是长在郑家的小少爷,头回送东西送不出去,还有点着急。
小伙子又往鱼阵手里塞了把,越发显得慷慨了,“你是妹妹嘛!”
鱼阵眨了眨眼,缩着手看有福,“那是妹妹。”
意思是那才是你妹妹。
有寿:“……”
他急得直挠头,突然灵光一闪,“那你喊我声哥不就成了?”
有福正喊乳母把自己的小木马拖过来,闻言大喜,“哥,那要是鱼仔是你妹妹,她不也就是我妹妹?”
鱼阵小小声说:“是鱼阵!”
才不是鱼仔。
有寿点头,“嗯呐!”
有福越发高兴,苹果脸儿上都放了光。
“那妹妹是我妹妹,姐姐不也就是我姐姐?”
有寿和鱼阵被她绕得有点懵。
啥姐姐妹妹的?
然而有福已经自己理顺了,并且越想越觉得行。
小姑娘炮弹似的冲到门口,冲里面正低头商议事儿的师雁行和江茴动情地喊了一声,“姐姐!”
师雁行:“……”
这怎么个情况?
弄明白原委之后,江茴笑得不行。
真是小孩子啊,这般直白可爱。
师雁行也有点啼笑皆非,看着满脸都写着“我们就是异父异母亲姊妹”的有福,不知该说什么好。
鱼阵罕见地紧张起来,死死拉着师雁行的手指头,奶腔都果断了,“介介!”
这是我姐!
师雁行噗嗤笑出声,摸摸她脑瓜上的两个小辫子,又顺着她不受控制的视线,看到了有寿手里抓着的陀螺。
“喜欢?”师雁行低声问。
鱼阵小脸红红,点了点头,又很不好意思地摇头,“不要……”
有寿大声道:“姐,我想给妹妹玩,你让她拿着嘛!”
师雁行:“……”
你这声姐喊得也挺干脆。
有寿觉得没毛病。
他头回觉得自己的笨蛋妹妹脑瓜子这么灵光。
家中长辈不都说么,出去了嘴要甜,年轻姑娘喊姐姐,年纪大的喊姨姨,准没错儿!
江茴笑道:“这陀螺这样精巧,小少爷自己留着玩吧。”
有寿有点一根筋,说白了就是轴,若说一开始真有点不舍得,到了这会儿,所有人都不要,他就非得送出去不可。
小伙子一只手抓着陀螺递出去,另一只手学自家祖父的样儿叉腰,扬起圆嘟嘟的下巴,努力克制着眼睛不往陀螺上瞅,很是气派地说:
“我是男子汉了嘛!早就不玩这个了!”
师雁行和江茴都笑得不行。
好么,六岁的男子汉。
小朋友嘛,交换礼物也是常事,况且一个非要送,一个又喜欢,若执意不收,反倒弄僵了。
师雁行想了一回,蹲下来,跟鱼阵平视。
“告诉姐姐,喜欢陀螺吗?”
鱼阵抿了抿嘴,又看了那五彩斑斓的陀螺一眼,点了点头。
“对,喜欢就是喜欢,要诚实地告诉姐姐。”师雁行趁机给小姑娘增强自信心,鼓励她勇于表达,又说,“人家把喜欢的东西送给你,那你是不是要回赠点什么?”
鱼阵皱巴着脸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摸上荷包,满面肉痛。
她只有这个宝贝。
可是,可是是姐姐做的!
不舍得!
师雁行笑笑,“如果想交换,回去姐姐给你做个更好的。如果不想,就不换。”
交朋友换礼物是很重要,但小孩子本身的意愿更重要,她不想强迫。
鱼阵即将面临迄今为止人生中最艰难的取舍。
小姑娘憋了半天,终究下定决心,小手伸进荷包里,从里面捧出来一只漂亮的鸡毛毽,怜爱地摸着上面鲜艳的尾羽。
“这,这是介介给鱼阵……我们一起玩。”
三个小的玩得热火朝天,后头一群丫头婆子跟着,倒不必担心出什么事,师雁行和江茴便将精力重新投入晚宴的准备上。
晚宴大约傍晚六点就开始了,差不多午饭结束后不多久,大厨房就热闹起来。
一群人都拿眼睛偷觑正中央扎围裙的大师傅,时不时交换个眼神,气氛诡异。
郑家的供奉赵大厨一早就听说昨儿有个小姑娘来试菜,还是家主亲自带过来的,心里难免不服气。
今儿一大早过来,见厨房众人眼神都不对了,有几个还窃窃私语,活像自己过了今天没明日似的。
这会儿见师雁行和江茴进来,一个小,一个弱,越发不忿。
瞧着跟打秋风的穷亲戚似的,怎么就能做正菜了?
他心里不大能揣得住事儿,自然而然的,面上就带出些来。
到底是抢了人家的“生意”,江茴担心那赵大厨对师雁行不利,进来时特意挡在她前面。
师雁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倒也不必这样如临大敌。”
江茴又看了眼赵大厨一眼,“万一……”
瞧瞧那胳膊,都快赶得上她们大腿粗了。
万一遇到小心眼儿的,别说动手了,就是随手推一把,也够她们受的。
师雁行道:“应该不会。”
能在郑家做这么多年,且不论赵大厨厨艺如何,眼力见肯定能过得去,晓得利害得失。
若今天的宴席上真出了什么篓子,郑家会怎样他们不知道,但赵大厨自己一定没有好下场。
果然,那赵大厨虽不待见她们,自始至终却也没刁难。
中间师雁行需要什么材料时,说一声,马上就有人送过来。
两边泾渭分明,互不干扰,中间一番忙活自不必说。倒是后头做土豆粉和酸菜蛋饺时,因气味突出,赵大厨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多看了两眼。
师雁行觉察到他的视线,也没遮掩:反正诀窍是看不破的,反而还大大方方冲他笑了笑。
赵大厨一怔,有点不自在,忙扭过脸去忙活自己的了。
前头吃席,后厨却也不敢即刻就散了,就是怕前头再叫。
早有管事的单独设了两桌,分别请赵大厨、师雁行等几位今天的功臣享用。
赵大厨今天没给人找不痛快,师雁行也承情。
不然以他在郑家的地位,就算不刁难,但凡流露出来一丝一点,也够让师雁行喝一壶。
设身处地的想,若师雁行自己在东家家里做了这许多年,突然有一天,外头来了个毛头小子跟自己打擂台,她也高兴不起来。
思及此处,师雁行倒了杯茶,来到赵大厨跟前。
“都是大官人错爱,才叫我今天有幸来这里走一遭,明儿就去了,也算见识一回……今天有赖您照顾,就以茶代酒,我先干为敬。”
正经散席之前,厨子们是不能沾酒的,怕拿不稳刀。
赵大厨心里本存着口气,可此时见她说得这样诚恳,话里话外都没有跟自己抢营生的意思,也觉得跟个小丫头置气没意思。
他也擎起茶杯,“都是给东家效力,没有照顾不照顾的话。”
说罢,也干了。
旁边江茴跟着松了口气,又有点替师雁行委屈。
分明是主家主动邀请她们来做菜,这会儿却要师雁行低头……
师雁行看出江茴的想法,心头一暖,桌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没事。”
委屈吗?倒也不至于。
前世她自己摸爬滚打,比这个惨烈十倍的事多着呢。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以后她注定绕不开五公县,郑家固然要交好,但毕竟不是这一行里的人。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真遇到事儿了,可能远不如赵大厨这个老油子来的好使。
两位掌勺主动破冰,下头的人才敢放开了说笑,一时气氛融洽。
个别本想等着看赵大厨热闹的人一瞧,这位师姑娘竟只来今儿一天,这么说,赵大厨还倒不了?
有几个心里就打了个咯噔,后悔早起没给赵大厨好脸色,犹豫再三,又端着杯子上来说奉承话。
赵大厨冷哼一声,也不搭理。
跟红顶白,落井下石,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只他们忒急,嘴脸也忒难看了些!
白活这把年纪,为人处世还不如个丫头片子。
他且瞧不上呢!
两厢一对比,赵大厨忽然就觉得师雁行也不那么不顺眼了。
既然接了人家的台阶下,他也不拧着,问师雁行,“你师父是谁?”
那什么腐竹的,着实没见过。
倒是酸菜,似乎曾从东北的几个老伙计那儿听到过。
瞧这丫头的刀工手法,规整有序,简直比自己这操刀几十年的老手还干练,绝不是没有师承的。
师雁行心道,这可叫我怎么说呢?
“本是家传的一点皮毛,后来……如今还是自己瞎琢磨。”
赵大厨微怔,也不知脑补了些什么,竟有些唏嘘,点点头,没做声。
罢了,他也不是那等真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夯货,若真是祖师爷赏饭吃,何苦大半辈子都闯不出县城去?
东家如今还用他,大半是念旧情,他得明白。
就算没有这个小丫头,大约也会有旁人……
想到这里,赵大厨忍不住又瞟了师雁行一眼,尤其是还带着奶膘的脸,仍觉得有些荒谬。
谁能想到,自己活了半辈子了,竟会被个小丫头压制住。
以前他总听人说,有的人天生就是老天爷赏饭吃,他还乐颠颠想着,可能自己就是吧。
可如今看来,是个屁!
他是求饭吃。
什么时候老天爷高兴了,甩脸子丢一碗饭,保证这辈子饿不死。
可这丫头呢?
那是老天爷捧着饭碗,追在后面喊,“来,吃一口,再吃一口……”
思及此处,赵大厨满腹心酸地灌了一杯茶,酸溜溜地想,她肯定可撑了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后面众人心思各异,前头宴席却气氛正酣。
四位贵客来之前就早听闻郑义的大名,说老实话,对这顿饭也实在没报太大希望。
区区一座小县城罢了,能有什么好东西?
落座之后,打眼一看,倒还凑合,只那什么卤肉,实在有些滋味,忍不住多用几块。
乳鸽也还不错,酱汁浓厚,色泽红艳,肥嫩嫩几只切开来,截面内立刻渗出透亮的油脂。一口下去,肉质肥厚,香气浓郁,下酒吃正好。
奈何后头用的荤腥多了,难免腻味,不曾想那两个凉菜都颇清新。
便是趁热来一碗雪白的鱼头豆腐汤,嘬一口软嫩细化的豆腐,满口香甜,又夹鱼脸颊子肉吃。
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可热菜炖汤里的豆腐,不趁热怎能吃出十二分美味?
略吹一吹,待表层热气散尽,便要急不可耐地放入口中,牙齿微微用力,破开表皮,露出内部仍滚烫的心来。
鱼汤中加了胡椒碎,乍一尝,无甚特别滋味,可伴着热汤热豆腐下肚,一股含蓄又磅礴的热量便慢慢游走全身,将这时节晚间的寒意化作层层薄汗逼退了似的。
“嘶~呼呼~”
更有一个酸菜蛋饺最妙,大约是蔬菜拧出汁子来和面,碧莹莹面皮似清风一缕,瞬间冲淡了满桌油腻。
底下是圆溜溜一个蛋皮,间或撒着黑芝麻和脆嫩葱花,色彩艳丽可爱。
筷子插下去,蛋皮底部一点面糊结成的锅巴状膜“咔嚓嚓”碎裂,颇有几分趣味。
相较水饺,蒸饺更利落精致,黄的蛋底、翠的面皮落在红色箸头上,娇嫩嫩一点、脆生生一汪,像极了盛夏草地上怒放的小花,生机勃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腹中越发空空起来,这点面食尤为可贵。
一口下去,“卟唧”,竟在唇齿间溅出热辣辣一汪汁水,非荤非素,好酸爽滋味!
“这个有趣!”
一个穿月白长袍的客人顿觉口中津液四溢,三口两口咽下去,指着那盘蛋饺笑道。
今儿这顿已吃了不少肉,可说也奇怪,这蛋饺里的肉,竟好似比别处清新许多,叫人吃了还想。
见他这般说,众人纷纷举箸,不多时,一大盘蛋饺竟被分食干净。
蛋饺用完,各人面前又多了个厚陶盅子,瞧着粗笨笨的,可混在这一堆精致器皿中,反而有种返璞归真的意思。
才一开盖子,混着酸辣的薄薄刺激性香味就挤了出来,小钩子似的,往众人鼻腔里蹭了下。
“这叫水晶粉儿。”上菜的小厮介绍道,“专给诸位贵客润肠解腻用的。”
水晶粉儿?
这名儿倒是雅致。
头一个吃完酸菜蛋饺的客人来了兴致,垂眸一瞧,果见那盅子里安安静静窝着一团水润润亮晶晶的透明粗粉。
当空热腾腾一篷水雾,内中油汪汪一涧热汤,汤汁表层零星散布着几点红艳艳辣油,间或缀着几片脆嫩芫荽,竟有十二分动人颜色。
盅子旁边另有两个婴孩拳头大小的碟子,分别装着香醋和辣油,食客尝了味道咸淡后,可以再根据个人需求添加。
那人赏了一回,难得兴致高昂,便对郑义笑道:“不曾想郑老也有这般雅兴,妙,甚妙。”
连同方才的蛋饺,这才是读书人吃的东西嘛!
多么精巧,多么体面!
“不敢不敢,雕虫小技而已……”
郑义见状,笑着谦虚一回,偷偷和长子对视一眼,都有些欣喜。
这蛋饺和土豆粉之前他们是尝过的,自然知道好吃,却没料到效果这样出色。
相较之下,卤肉虽好,到底有些落了俗套,竟不如这两样小物出奇制胜了。
众人相互谦让一番,竟有一人诗兴大发,现场吟诗一首,什么“琼脂”“玉蕊”的,郑义带头猛拍巴掌。
郑如意就看他:
爹,您老听得懂?
郑义坦然:
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
读书人的学问,是咱们能听得懂的么?
众人正热闹,倒是席间一位一直沉默的先生率先举箸,挑起一缕土豆粉吃了起来。
嗯。
嗯?
嗯!
入口细滑,略有嚼劲,混着汤汁一并吸食入腹,难得竟颇有滋味。
再狠加一点辣子油,微烫的水晶粉伴着汤汁同食,整个人都跟着火辣辣起来……
雅致吗?
水晶粉湿滑,其实不大好夹取,又容易溅到衣襟上。
但……颇有野趣。
“前头递过话来,”师雁行等人正慢慢吃喝,忽然外头跑进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道,“今儿这席面置办得好,有赏!”
众人一听,悬了几日的心瞬间放下,饶是赵大厨也禁不住露了笑模样。
却见那小厮说完,并不急着走,又问:“不知做蛋饺和水晶粉的师姑娘可在?”
话音刚落,几十双眼睛就都刷刷往这边望来,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偷偷看向赵大厨。
师雁行起身,“在。”
那小厮忙笑道:“姑娘,前头几位老爷们都夸那两样心思奇巧,口味又好,问是哪位大厨做的,想见一见呢。”
这话一说,众人越发去看赵大厨了。
世风如此,偶尔哪位客人觉得哪道菜好了,也会一时兴起叫厨子去前头,或是夸奖,或是打赏,总少不了好处。
但以往这好事都只落在赵大厨身上,如今……
说一点儿不尴尬,那是假话,被众人这般注视着,其中不乏幸灾乐祸,赵大厨隐隐觉得面上做烧。
但凡方才师雁行表现得倨傲些,轻浮些,保不齐他就恼羞成怒了。
可偏偏人家年纪虽小,世事极为通达,一早就表明姿态,倒叫他不好发作。
赵大厨缓缓吸了口气,突然倔劲儿上来。
你们不是想看我热闹吗?
我偏不叫你们看!
左右刚才已是那般,何不好人做到底,赚出个大度体面的好名声来,回头传出去,也叫东家高看一眼。
拿定了主意,赵大厨竟对师雁行笑了下,“去吧,是好事呢。”
别说众人,就是师雁行都有些意外。
江茴暗道侥幸。
不,也不是侥幸,而是那丫头时时处处都考虑得太周到,每每可能有危机时,她总能先一步化解了。
当初大碗菜街头竞争时,如今郑家的后厨暗斗也是……
却说师雁行随那小厮去了前头,果然见郑义父子正陪着着四个穿长衫的男子吃席,角落几个大花囊内满插金菊,都开得轰轰烈烈。
长衫,文生巾,读书人?
师雁行暗自想着,郑义竟跟读书人有往来?难怪这样慎重。
见她过来,郑义便道:“来了。”
那四人纷纷回头,一看之下,吃了一惊。
“这样小?!”
方才问及哪位厨子做的,郑义说是外头请的,不知怎么又听闻是个女厨子,众人越发起了兴致,说要叫来看一看。
可如今一瞧,竟只是个半大孩子,那点儿若有似无的旖旎心思只得落空。
郑义带头夸了几句,师雁行一一作答,不卑不亢,又暗搓搓奉承几句,那几人嘴上不说,心中却十分受用。
最开始吃蛋饺那人笑道:“这小娘子倒是口齿清楚,郑老可不要吝啬打赏才好。”
郑义自然说好。
这些人不过把师雁行当个厨子,言辞间貌似推崇,实则高高在上。
类似的态度师雁行前世今生都见过许多,并不以为意。
服务行业嘛,就是这样,习惯了就好。
却不想她正左耳进右耳出时,忽听有人问了句,“你念过书?”
师雁行下意识抬头望去,见是进门时一直没说话的那位,约么四五十岁年纪,双目有光,容颜清瘦,留三苒美须,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好似一杆修竹,赫然就是最典型文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