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好奇,打问这道点心的名字,主人正巧看到自家猫咪经过,便诹了个名字叫作“猫耳朵”
猫耳朵的汤底,火腿、香菇、小河虾是必备的,其他辅料则可荤可素,由着食客的喜好来。若加豆子,须端午前后应季的嫩豌豆,一来易熟,二来清鲜。现代有些饭店酒楼拿那种进口的北美青豆滥竽充数,节约了成本,却给好端端的猫耳朵汤底带入了草腥气,而这种木木然的草腥气,本地小豌豆是绝对没有的。
再若讲究些,将海参或干贝切小粒添入,也不错。
姚欢记得,前世里,那个给自己带来过极致欢欣和深刻伤痛的人,带自己去了很多次西湖,春夏秋冬,晴雨雪月。他说过,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
他给她讲这座湖山胜景的江南都城的典故,更因知晓她是个饕餮客,于是带她尝遍地道的大菜与小吃。加了海参和干贝茸的猫耳朵,便是他带她吃到的。
海味是把双刃剑,加在菜肴点心里,是锦上添花还是弄巧成拙,全看这海味的质量。他带她吃到的猫耳朵,海参选的是刺参而不是乌参,不似乌参那般软烂无筋骨,刺参发得又很到位,嚼劲十足。干贝茸呢,柱丝饱满弹嫩,泛着悦目的浅琥珀色,当真与河虾仁一道,海鲜河鲜强强联合,贡献出水族的惊艳本味。
姚欢见他爱吃这道点心,觉得又有何难,便买了上好的金华东阳的雪舫蒋火腿,又自己学着发制刺参,不过练了四五次手,做出的猫耳朵就已教他吃得爱不释口。
他们终于不用加班的夜晚,窝在小小的家里,一人吃一碗荤素与主食都齐全的猫耳朵,将辘辘饥肠熨帖舒服了,再开罐麦啤,就着姚欢拿手的柠檬鸡爪,观片或看书,偶尔抬头相视一笑,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借问琴书终一世,何如旗盖仰三分。
在更大的诱惑前,等闲变却故人心。
姚欢不想再回忆下去,人都穿到一千年前来了,心还留在千年后干啥呢?
她于是将注意力放到品尝眼前这碗面点上。没有海参和干贝茸,但是笋丁加得真妙,豌豆也恰是这个季节的时限菜蔬,最赞的是里头的火腿,竟与后世最好的蒋腿味道一模一样。
方才听姨母也管这点心叫“猫耳朵”此刻尝到的又是正宗浙派火腿,所以可见,后世的说法也如很多自媒体一样不靠谱。
什么乾隆皇帝下江南才诞生出猫耳朵的佳话,什么南宋抗金名将宗泽的军队接受百姓犒劳的猪腿、吃不完才发明了火腿,明明这北宋哲宗年间,就有猫耳朵疙瘩汤和口感非常成熟的火腿了嘛。
堂屋里,众人太太平平地将这顿晚膳吃落肚去,面色都舒坦好看了些,沈馥之才开口,向杨管家打问起姚宅的变故。
杨管家瞧了瞧刚放下汤碗的孩子,沈馥之当即了然,有些话怎好当着娃娃讲,于是对美团道:“哥儿今晚左右是留在此处的,你带哥儿去洗洗,先哄他在东厢书斋的榻上睡了。”
美团应了,起身去领姚家弟弟,弟弟言听计从,像个小猧子似的乖乖跟着美团走,只是望向姚欢的目光中,分明仍是一个小娃娃对至亲的依恋。
姚欢本能般地朝他温柔笑笑,心中暗道,看来在姚宅里,姚家姑娘和她这同父异母的弟弟,关系还挺亲睦的。
杨管家深叹一口气,道:“阿郎在秦州便续了那妇人做继室,初时,她看着阿郎的面子,也未太苛待欢姐儿。去岁阿郎殁了,不过三个月,俺就觉着,她不大对劲儿。但俺一个下人,仰着主母一口饭吃,一方檐角栖身,怎好多嘴过问。”
沈馥之冷笑:“杨翁,月有阴晴圆缺,人有亲疏远近,先且不论那恶妇偷汉子和卖房的污糟事,就说欢姐儿被那恶妇伙同官媒娘子嫁去曾家,你姚宅的管家难道心里没个数?”
“你是姚大郎娶俺姐姐时就给他当差的老人了,俺姐姐活着的时候,亏待过你吗?欢儿母亲当年,从秦州来开封俺这里探亲,自己舍不得置办衣料,倒不忘给你屋里头的带两件上好的纹锦褙子。你呢,你是怎么对她留下的嫡亲闺女的?那恶妇囚了欢儿,她连你也一块儿捆了吗?”
“你是个男子,平时进出采买恁多机会,不会想法儿偷偷给俺报个信去救人吗?俺看亲迎那天,你还穿得挺体面地,把欢儿往曾家送嘛。”
沈馥之调门儿不高,但连珠炮似的诘问句一个接着一个,说得气吞山河般教人无法反驳。
姚欢眼见着杨管家好容易恢复人色的面孔,又变得尴尬愧疚,心道,姨母就是姨母,一码归一码,她要帮衬你的时候,一副菩萨作派,她觉得有理由怼你的时候,那脸一抹,活脱脱一个女煞神。
杨管家的面庞,涨红得像块猪肝,垂目撇嘴间,于惭愧之外,又见了委屈无奈。
“姨母说的对着哩,俺真是,咳”
他转向姚欢,缓缓道,“欢姐儿,俺看着你长大,你是个好孩子,俺此番确是一百个对不住你。去岁阿郎走了,俺帮着你继母操办完丧事,她就与俺说,家里孤儿寡母,不方便再容留男仆,要赶俺回老家。你也晓得,从前黄河发水,俺婆娘、儿子媳妇、并一对孙儿,都淹死了,姚家不容俺养老,总得给俺一笔养老钱吧?阿郎走得急,没留下个话儿,你那继母见我要钱,就,就提了个条件,就是,就是你的亲事”
他嗫嚅着说不下去。
也不用说下去了,沈、姚二人岂会不明白,姚欢的继母,就是拿养老钱要挟,让杨管家一起瞒下逼嫁嫡女的事。
沈馥之开腔道:“最毒妇人心,女子要是铁了心算计,你们男子不也傻乎乎地往坑里跳?你瞧,现在恶事你也掺和了,钱呢,也没领着吧?一夜之间连个栖身之所都没了。”
杨管家埋头不语。
沈馥之任堂中的气氛沉默压抑了半晌,方又道:“杨翁,论岁数,你也可作俺叔伯辈了,俺并非要教训你出气,而是,而是你们这些男子,怎地就不明白,与那心地不良的人,是不能做交易的,更不能替他们当帮凶呐!”
嗯?怎么个意思?姚欢掂着姨母说话的路子,“你们这些男子”这好像,好像是又说起投了蔡京门下的姨父了?


第三十三章 姨父他又双叒叕闪亮登场了
北宋在迎来灭顶之灾前,中原大地已经太平了一百来年。
在古时,人类繁殖的劲头,远胜现代。只要不打仗,一国之内就算每年发水干旱加地震,也不太影响人口数字滚雪球般增长。
到了哲宗徽宗时期,京畿路,即开封府和周遭十六县,人口早已逼近一百五十万。
其中大部分,是包括十万禁军在内的、住在开封城的城市人口。
宋代开封城的面积,按照后世考证,甭管是二三十万平方公里的说法,还是四五十万平方公里的说法,都是远远小于唐长安城的。
在这样寸土寸金的繁华都市里,平民所居的街巷,人口密度相当大。
拜相亲相爱挤在一起的左邻右舍们所赐,八卦传播的速度,比开了air job还快。
不过三两天,沈家所在的云江坊里,上至白发翁媪,下至垂髫小儿,都知道,沈二嫂又收留了两个人。
沈馥之并未主动宣扬过与曾家握手言和的事,但曾府既然要避免章惇、章捷拿洪德城之战军烈属被逼嫁一事大做章,自然也不吝发动舆论力量为自己所用。
大街小巷的闲人们,如后世网络水军一般,将李格非作见证、姚欢入曾府长房做义女的佳话,轰传一番。
沈馥之明显感到,街坊们的立场,有了微妙的变化。
人就是这样,他看到你青天白日地落了难,同情之声是脱口而出的。但他若发现,咦,你非但没有因此而继续遭罪,反倒和权贵不打不相识、成了别个的座上宾了,那心里头,不长几棵柠檬树,实在是对不起真实的人性呐。
偏偏这时候,沈馥之宅里多出两个男子。
小的那个,是个刚脱了开裆裤的,倒没什么忌讳,但老的那个,据说是被姚家赶出来的管家,这么不明不白地在沈家和一屋子女眷住着,算怎么回事呢?
几个平素里没少吃沈家分享的美味汤食的妇人,好心地提醒美团,将闲言碎语传达给女主人。
而巷内头一号猫奴王婆婆,好心更是使对了方向。
她直接去汇报给了蔡荧。
我们热爱学、心系前妻的二姨父,开封太学的蔡荧学正,拎着羊肉又登门了。
这一回,有赖于王婆婆的准确情报,沈家老老小小,主主仆仆,都在。
姚欢正在鱼池边观察小龙虾是否长势喜人,见美团开门迎进的是姨父,忙行个晚辈的福礼,半是天真半是揶揄道:“姨父安康,今日又给姨母带什么词来了?”
蔡荧非常明白为自己安插神助攻的重要性,冲姚欢呵呵一乐:“欢姐儿说笑了,你的脸瞧着倒是大好了,但姨父我的填词本事,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言到此处,微咳两声清清嗓子,稍稍提高些调门,继续道:“自己的词填不好,今日给你姨母带来的,还是名家词作,周美成的金陵怀古,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周美成,就是周邦彦,作为宋词门外汉的姚欢,离开了度娘,关于周邦彦的词,她只会背几个不超过四个字的分句,比如“吴盐胜雪“,比如”风荷举“。不过,姚欢倒是想起了后世关于周邦彦的一个不知真假的轶闻。
据传端王赵佶做了天子后,与京城名妓李师师经常私会。李师师最擅歌咏,因而十分喜爱填词美妙的人,周邦彦就是其中的一位。某日,李师师邀周邦彦小聚,试唱他的新词,不料唱到一半,天子赵佶到了。李师师怕天子不悦,就让周邦彦躲在床下。恰逢赵佶带来新橙,宋人吃橙子爱蘸盐,李师师便命人取来细盐,剥了橙子,蘸些盐花后,喂给天子享用。不想三两日后,开封城就流传开一首词:“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低声问,向谁行宿。”
天子闻知,心说这不就是我和师师那日的场景回放嘛,又去李师师处一问,方知原委,气得将周邦彦贬黜出京城。
姚欢此刻听姨父拽周邦彦的词,正好一解对这个传闻的疑惑。
“姨父,这位周美成,是不是还做过一首词,什么刀、盐、橙子”
蔡荧略怔,即反应过来:“欢姐儿,你说的可是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姚欢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首。”
蔡荧眉头微蹙:“这是周公最有名的一阙少年游呐。”
言下之意,很有些哀叹外甥女学素养忒低了。
姚欢心道,看看,我说吧,就知道后世多少艳史轶闻,许多都是胡说八道。这哲宗时代,哦说不定早在前头的神宗时代,周大词人就已经写好少年游了,和李师师、宋徽宗有半毛钱关系?周邦彦,今年没有五十也有四十了吧,再等过五年,赵佶上位,又当了十来年皇帝后,周大词人都该是花甲之人了,还钻李师师床底一宿?开啥玩笑。
她正偷偷吐槽,姨母沈馥之已经从灶间来到前院,粉面带着讥讽,轻哼一声,向前夫道:“女子识经义明事理,和读不读小令有何干系?就算读小令,非要知道王党余孽的词吗?”
蔡荧一惊,低声道:“你这话,家中说说也就罢了,出门万不可多论。你可知,至多入秋时分,周美成就要应诏回京了。”
沈馥之目光越发冷冽:“蔡学正,俺一个汴河边卖猪下水的,哪懂朝堂上的事。你这一副天机不可泄露、就属你最早知晓的样儿,瞧着比蔡尚书还自负地位清要呐。”
一边竖着耳朵聆听的吃瓜群众姚欢,暗叫声“不好”
周邦彦是王安石变法的支持者,元佑年间被保守派排挤出京,如今一心要搞回变法那一套的小皇帝赵煦亲政,周邦彦自然又会被起复任用。
姨父真是当初怼妻一时爽、如今追妻火葬场,明明知晓姨母厌恶新党,朗诵周邦彦的词是作死啊!
眼看气氛要从不对走向更不对,姚欢挺身而出。
她嬉皮笑脸对沈馥之道:“姨母,姨父他,他以往写来你侬我侬的小令,你总嫌弃是酸词艳曲,不屑一读。那今日他念的周学士这首山河故国、兴了又亡的词,多有格局哈,欢儿听来,直如苏学士苏公的词一般,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姨父蔡荧赶紧顺杆子接上:“对对,对着咧,馥之你看,欢姐儿才是真懂词的。”
沈馥之翻个白眼,将端着的杏皮水往姚欢手里一塞,斥道:“莫将周邦彦与苏学士相提并论。”
姚欢接了杏皮水,唷,还是井里冰过的,已然忍不住要笑场。
姨母,我懂,我懂,什么新旧党争、婉约词豪放词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杏皮水,杏皮水才是关键。
还有何种举动,比在热得知了都叫不动的炎夏里,给你一碗冰凉的杏皮水更表示“老娘我还念旧情”的呢?


第三十四章 君子谋逑
蔡荧接过姚欢手中的杏皮水,见沈馥之也没有允了自己进厅堂坐着的意思,难免有些忿忿。
一个亲戚家的男仆,都能容留在家中,对我这原来的正牌男主人,却这般爱搭不理
不行,淡定,淡定,此前丢了这好的老婆,不就因为自己肆意耍脾气、说话不过脑?自以为拌嘴而已,却深深伤了她的心。
礼记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番欲追回前妻,犹如修身齐家,乃大好男儿第一要务,我平日里在太学教训生员们,尚且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挂在嘴边,怎可到了自己身上,就知易行难了呢!
蔡学正如念清心咒般,将自己叨叨了几句,加之一口清凉沁人的杏皮水入喉落肚,更觉气顺不少,于是端牢碗盏,潇洒地一撩袍角,自寻了院中石凳坐下。
今日不把要干的事儿干成喽,我蔡荧把这石凳坐穿了,也不放弃。
沈馥之仍板着一副面孔,却踱到池子边,与姚欢道:“你带来的这螯虾长得倒快。”
姚欢一听,赶紧利用此前美团投喂的信息,安排上第二轮助攻:“可不,这池子,修得可真齐整又合用。”
蔡荧接球速度极快,笑道:“欢儿不但懂词,还懂鱼虫之所,这池子,当初俺们搬进来时,塌得都不成样了,姨父我拿了笸箩,到巷子外的沟渠里,一箩一箩地运来石子儿砌好的。”
沈馥之在池边讥诮道:“池子砌得再好,养起鱼来,养一茬死一茬,又有何用?”
蔡荧站起来凑过去,也兴致勃勃地观虾,软了口气去搭沈馥之的话:“哎,鱼没了,养了欢姐儿的虾,更好。你看这虾身子多壮实,一个个长得像银铤子一般,给你带财,吉利。对了欢姐儿,你这虾,叫啥名儿?豪虾?”
“叫螯虾。”
但闻一声脆嫩的童语,姚汝舟跟着杨管家,二人老的挑担、小的背个马扎,从灶间走来。
姚汝舟便是姚欢那同父异母的弟弟。
沈馥之收留他与杨管家的第二日,杨管家就知趣地出门一整天,想寻一户新的东家,姚欢于是没有跟着姨母去饭铺,而是留在家里照看这小娃娃。
大好的机会啊!
白日里区区几个时辰,姚欢就一边带娃一边套话,将姚姑娘过往的一些信息,了解了不少。当然,也利用教写字的机会,套出了弟弟的大名还是这娃娃自己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写得歪歪扭扭,却也好认。看来在遭遇此番变故前,他已经开始接受蒙学教育。
姚欢没有忘记一个重要的细节小龙虾的来历。弟弟却懵懂茫然,道是阿爷死后,阿娘就不许自己去找阿姊玩,还说阿姊房里养了怪虫,可现下瞧来,这虾不虾蟹不蟹的顽意儿,并不骇人呐。
姚欢于是放心,教弟弟道,这叫螯虾,确是个新奇的水族虫蚁,和街市上的螃蟹蛤蜊一般,怎么做都好吃。
小汝舟在沈宅住了几日,见阿姊固然照顾自己,阿姊那个大人口中凶巴巴的姨母,对自己也从无戾色,他除了夜里想娘哼哼唧唧地哭几声,白日里倒也渐渐恢复稚儿脾性,不再战战兢兢如丧家小兽了。
此刻,他天真地跑到蔡荧跟前,拖长了音调又重复:“大官人,这是螯虾。”
蔡荧笑眯眯地将他抱起:“叫大官人生分了,叫姨父。”
旁边的杨管家何等眼色,一听,忙撂下扁担,躬身作揖道:“老奴,给姨父见礼。”
蔡荧一叠声“咳唷,老丈多礼了”将个“老”字还咬得特别重。
又带了领导访贫问苦式的平易近人口气,闻言道:“老丈是姚府管家吧?这是要去街上卖吃食?”
院里所有成年人,皆是心照不宣,暗道,姨父,蔡学正,你对沈宅的风吹草动打探得很清楚呐,你在太学很闲吗?
杨管家不敢自己回话,望向沈馥之。沈馥之不卑不亢,淡淡道:“杨翁见俺和美团做了恁多杏皮水,就挑些去街上卖,也好换些米钱。”
蔡荧大喜,心道,邻居王婆婆情报真是值那半贯钱呐,自己的计划,有戏。
他于是正色向杨管家道:“杨老丈,你年岁大了,又一直是给东家打理宅子的,杏皮水再是好东西,但你这日晒风吹地沿路叫卖,怕是身子骨顶不住吧。”
杨管家赧然:“姨父说的,是这个理儿,但前几日俺从东水门跑到西水门,也没寻到要雇人的东家。可不就是因我年岁大了,再是把工钱减了,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姨母和欢姐儿都是大善人,俺此前做了那般不地道的事,她们也还给俺个栖身之所,可是俺不能”
“对对,你可不能客气当福气,姚家弟弟住在二娘这里,倒也是个情理,杨翁你一道跟着,确实不合适”
蔡荧说到此处,朝前妻沈馥之站立的池沿微微挪了几步,一本正经地、好像与同僚商量公务般,道:“馥之,太学今岁又扩了员额。京城地贵,赁钱也贵,既然朝廷有令,学生们都乐得住在学舍里,鲜少出去赁屋的,人一多,犯规矩的情形也激增。我呢,恰好缺个能传唤生员、处理杂务的帮手,你看,要不,我聘杨翁去太学里?”
他此言一出,姚欢简直忍不住要为姨父鼓起掌来。
她一个穿越者,对新旧党争真没有太大的带入感,虽也不会偏偏不信蔡京乃大奸臣,可姨父不过是因同为福建同乡,而机缘巧合地受到蔡京提携,成为太学学正,也就相当于北大清华团高官的职位,要她姚欢钻入旧党的套路里去敌视他,实在做不到哇。
看看旧党,司马光啊啥的,斗起人来,又高尚得到哪里去呢?
看人,听其言、观其行,起码眼前这位二姨夫,在对女子用情这件事上,到目前为止,这脑子使得够用力,这身段,也放得够低了吧。
另一厢,杨管家因了实实在在能脱离经济困境的机会,更是如闻天籁般,脸上惊喜毕现。
“这,这,老奴叩谢大官人。”
他行完大礼,脑袋从胸口抬起来,忽地意识到沈馥之瞪着他们,惶惶然又低下头,喏喏道:“不知姨母意下如何?”
沈馥之方才对蔡荧还一副“请开始你的表演”的神情,眼下听了前夫这番话,静心细忖,觉得倒还真是个救急又合适的方案。
她撮了池沿上碟盘里的剩菜沫子,撒一把到水中喂螯虾。
然后拍拍手,瞟一眼蔡荧,向杨管家道:“杨翁说笑了,俺又未捏着你的奴契,岂有为你作主之理。俺看,今日这杏皮水,你莫挑出去了,趁着天光还早,你不如跟着蔡学正去太学瞧瞧。”


第三十五章 邵郎他也发力啦
开封城,汴河与蔡河是基本平行的两条水流,汴河横穿内城,蔡河则横穿外城。
北宋的太学,位于蔡河南面的横街上,虽属于外城区域,但开封本就比前朝都城小很多,因而实际上,太学离沈馥之所赁宅子的青江坊,也就四五里路,不算远。
有备而来的蔡荧蔡学正,效率极高,当天就为杨管家报了杂役的员额,办好手续。次日,杨管家便收拾停当自己的包袱卷儿,乐呵呵地、充满希望地准备离开沈宅。
姚欢吃早饭时,好想对杨管家唱两嗓子:心若在,梦就在,大不了从头再来
沈馥之则迅速地啃了炊饼喝完粥,向杨管家表达了不咸不淡的祝福,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去饭铺上工。对她来讲,万事都没有做买卖要紧。
姚欢暗赞,姨母不在,有些话正好和杨管家交待哩。
而杨管家,则在绝处逢生之余,面对姚欢时总有些惴惴。
他哪里晓得眼前这位曾经的小主人,是个穿越来的冒牌货,真没有多少怨气。
这几日,姚欢越是对他客客气气、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越是愧疚。
他喟叹,这孩子到底随了她亲娘的性子,不记仇哇。可惜老天不长眼,恶人谋世界,好人不长命,欢姐儿母亲,那样好的一位娘子,刚过了三十,就走了。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阿郎娶过一次贤妻,怎地就相中了那么一个污糟妇人做继室呢。
男主人是官府的书吏,杨管家多年来也常能沾沾书香墨气,每回一想到男主人前后两任妻子的对比,就要拽出唐朝诗人元稹的句子来感慨一番。
恰因了他自认也是个喝过几两墨水的仆人,此番对天降伯乐蔡姨父给的职位,满意得无以复加。
太学,煌煌大宋的最高官办学府,并且本因当年王安石新政而发展壮大的,在如今推崇变法的小天子亲政后,太学的风头早已劲过国子监,自己竟能去里头当差,可不跟做梦一般。
姚欢牵了弟弟小汝舟的手,随着杨管家走出院门。
东升未久的朝阳里,闹了一夜的猫儿们,披着一身金光,熟门熟路地聚集在隔壁王婆婆家门口,等着那位资深猫奴喂食。
汝舟一个娃娃,正是最喜欢招猫逗狗的年纪,登时就撒了阿姊的手,和几个猫儿玩在一处。
姚欢遂向杨管家道:“杨翁有了好去处,俺也放心了。俺毕竟也是姓姚,说来,姚家请了你大半辈子,家散了,养老钱却给不得你”
杨管家只觉鼻头一阵大酸,颤声道:“大娘子莫这般说,是俺这老东西,眼和心都瞎了。”
姚欢这回却真不是带了编台词的习惯。
她确实有些难受。
其实这陌陌尘世里,杨管家这样的底层成员,命如蝼蚁,随波逐流,要求他们有多高的道德准则,不太现实。姨母前些时日教训他的一番话,泛泛来讲无大错,只是,流于表面。
倘使在这个社会里,杨管家这样的人,不是奴契和养老钱都被东家捏在手中,他人性中善的一面,会不会能发扬得更坚定些呢?
嗯写到这里,读者们不要误会,作者绝无让既来之则烹之的女主姚欢,在这冉冉红日下突然扬起一番英雄志,要在北宋搞一番这个革命那个革命的,推翻阶级不平等的大宋王朝,让乌托邦在公元1095年的开封城就实现。
想想千年后的今朝,难道真的就实现阶级平等了吗?对不?
姚欢及时刹住了自己忧国忧民的空想,诡秘一笑,压低了嗓子,向杨管家道:“杨翁,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你若真要谢俺,就常帮姨父跑跑腿,给姨母送送吃的。”
杨管家吸溜了一下鼻涕,抬袖抹抹眼泪,满是皱纹的面孔舒展了些,连连点头:“省得,省得,那日俺就瞧出来了,姨母和蔡学正,定还能做回眷属。”
姚欢抿嘴,作出“你一看就是懂经”的神色,唤过汝舟,将杨管家送往巷口去雇车。
临分别时,杨管家掏出一个小褡裢袋,塞到汝舟怀里:“哥儿,那日俺们叫买房的下家凶神恶煞似的赶出来,阿翁我身上统共没几个铜子儿,所以才没办法给你买油炸蛤蜊,阿翁看你挨饿,心也跟刀扎似的。前几日俺出去寻差事,路过金银行,提了些俺这几年攒的小钱。这里头是两个银角子,你拿着,回头让你阿姊给你买点菓子糕饼哈。”
汝舟面有不舍,又捏着钱袋抬脸去瞅姚欢,盼着长姐给个示下。
姚欢笑道:“阿翁给你的,你就拿着,回头咱们在街市看到新鲜吃食,买了去太学看阿翁,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