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他最乐意听到的称呼,恰恰是一声“于先生”
于德利祖上本是六品京官,不算大,好歹也是吃皇粮的人家,只是到父亲这一辈,家道中落了。于德利弱冠之年考了几次进士均不中,靠给街坊童子授业挣几贯课资,勉强度日。所幸他长相还斯,被一个小酒楼的东家相中,入赘作了女婿。不曾想,于德利科场功夫不行,商场本事倒出色,区区数年,就把买卖做大了,最终给岳家、也是给自己,挣下了明月楼这么个大盘面。
只是,他心底深处,总还对士二字有几分执念,士大夫做不了,听人唤几句“先生”也是熨帖舒心的。
此刻,于德利听沈馥之叫了一声“行副”后,就改称自己为“先生”引荐她外甥女的言语间,也透着谦和之意,面对这样一个风姿甚佳的女流之辈,于大行副的倨傲和提防自然散去了一半。
他主动地又拱拱手,温言道:“沈二嫂哪里话,什么拜会不拜会的,都是同行,原该常走动走动。”
沈馥之朱唇微张,带着领情的礼貌笑了笑,却向孟掌柜看去。
于德利以为她要提老孟为难她伙计的事,不料沈馥之却笑意忽逝、蹙眉正色道:“今日登门,乃因俺遇到了一桩风波事,与贵店的食客有关”
她将后半截话咽了,目光仍停留在孟掌柜身上。
于德利登时了然,斩钉截铁道:“二嫂有话可直说,孟掌柜跟了我这许多年,我早就当他是自己人,况且这楼上楼下店里店外,从伙计到菜食,老孟了如指掌,比在下还清楚。若事关明月楼,老孟更要听着。”
孟掌柜闻言,赶紧朝主家欠欠身,与沈馥之道:“二嫂,吾家这明月楼,虽比不得樊楼、遇仙楼那些大场子,但好歹也是在东水门开了十年的老店,客来客往的,积攒好口碑不是靠的一日之功。二嫂说得有些骇人,莫非是吾店得罪了什么贵客?”
沈馥之轻叹一口气,拿捏了推心置腹的口吻道:“客倒不是贵客,却险些因你店里的吃食丢了性命,你说,是不是兹事体大?”


第二十九章 同行岂能落井下石
沈馥之将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说了,又分析道:“于先生,老孟,那两位外乡商客,住的是丰豫邸舍。出得起那般价钱的客人,怎会在菜肴里放暗钩讹钱,更不会选了大损身子骨的笨法子、还偏要在半日后跑到俺的小饭铺来发作吧?他二人在明月楼当场演一出苦肉计,岂不简单?”
于德利和孟掌柜的面上,方才那种带着浅浅疑惑的矜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意识到问题棘手的抿嘴蹙眉。
他二人,都是生于开封,长于开封,市场嗅觉与信息获取能力又都堪称敏锐,因而虽从事饭食行业,对城中的客栈情形也绝不陌生。
春明坊至东水门一带的客栈,与北边靠近皇城地界的邸馆不同,鲜少接待来京应试举子的“状元店”、“高升店”而以接待普通游客为主。
但其中又有区别。
沈馥之所说的丰豫客栈,行话叫“邸店“,属于选址闹中取静、内里精致奢华的类型。这种邸店实际的主人,往往是朝中三品以上大臣本人或者其近亲。须知有宋一代,朝廷命官同时下海做生意,并不受禁止,买卖做得大的,甚至连官家都羡慕几分。
譬如丰豫邸店,最寻常的客房,没有百、一贯上下,也是拿不下来的。
坊间都传,丰豫邸舍,是蔡京蔡尚书开的。
住着丰豫来讹一个中等酒楼的钱,说不通啊。
事实上,当沈馥之描述了那两位客人的穿着样貌和所点菜式后,孟掌柜已经回忆起来,今日午未时分,明月楼确实接待过他们。
明月楼的软羊饭当然不算便宜,时令菜炙野蕈的价钱,更是比羊饭还贵些,两位客人却施施然就点了,吃相也算斯。结账后,二人还特地唤过孟掌柜来,咨询雇船游汴河的相关事宜。
多年主仆,明月楼的店主于德利,立时就从孟掌柜的神色中读到了答案。
“可是,就算那二位客官不是讹钱的歹人,就算他们确实在我明月楼用过饭食,又怎知他们进你饭铺前,没有吃过旁的菓子点心之类?”
于德利直率地辩解道。
不过,他的语气没有丝毫不悦甚至抵赖的意味,而更像是与沈馥之严肃地讨论自己清白的可能性。
这种态度本身,除了显示出对沈馥之的尊重外,更体现了一名生意人的正常反应。没有哪个拥有精明底色的生意人,会愿意莫名其妙地背锅。
同样是生意人的沈馥之,当然理解同行的心思。
沈馥之道:“倘使进了旁的腐坏吃食,要么呕要么拉,这神志不清如见幻象的模样,俺家欢姐儿说,就是吃了毒蕈子才有的,况且”
“那若是,他们又在别处吃了蕈子呢?”
孟掌柜忍不住插嘴道。
“老孟!”
于德利沉着嗓子制止了他。
客人又不是兔子,整天吃菌子?
“沈二嫂,老孟他也是,他也是跟着我做了十来年,第一次遇上这屉子事,有些气急了。”
于德利又转向孟掌柜道:“二嫂自是在探问中,已经识过人断过事,帮咱们弄明白原委了。对方若是另有扯谎隐瞒,以二嫂的道行,会瞧不出来?”
孟掌柜面上一僵,难免有些不大好看。
但他毕竟是个明白人,那沈馥之,若真是那种利用糊涂客人来报先前几坛酒水之怨的性子,她这妇人,也就不会靠一己之力在东水门将小买卖做得这般稳当了。
接下来,更教于、孟两位男子佩服的是,沈馥之并未蠢呵呵地再多问一句明月楼的菌子,而是直接交待了自己的建议老孟尽快去趟邸舍,趁着客人脱险后还小有庆幸、火气儿来不及窜上的时候,将客人安抚了。
“于先生,孟掌柜,万幸,人没大碍。那么,此事在俺沈二看来,不管落在哪家头上,均是可大可小。俺与甥女,没旁的靠山,今后亦是靠着东水门的饭食买卖为生的,怎会如奸邪小人般,忙不迭地怂恿客人去举告,巴巴儿地盼着此事闹大了去、教官府行会来纠察?食客吃顿饭食,竟要丢了性命,此事传出去,吾等与明月楼比邻而居的同行们,岂非一损俱损?二位尽快了结了此事,也不枉我方才好一番折腾,又是关铺子救人,又须防着外头看热闹的闲汉们打听。”
沈馥之一番言语,且不说于德利和孟掌柜,一旁跟来的姚欢早已暗自喝了几声彩儿。
古往今来,官场、商场、情场,有些道理是一样的,一味提倡丛林法则、利益挂帅,简直愚蠢至极。
都道同行是冤家,姚欢前世里,见过不少将这句话实践得兢兢业业的人,在不同公司之间,也在同一公司的不同部门间。
但凡存在竞争关系的地方,倘使人心坏了、恶了、臭了,良性竞争就会变成恶意斗法,互相设套、滥用举报、钓鱼式陷害、发泄式污蔑,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弄得两败俱伤,吓跑了客人,做烂了市场。
又比如她穿越来的这个时代,最终不也是被与上述情形类似的、越来越没有理智和底线的党争内耗,弄得走向灭亡吗?“现代的拂晓时刻”终究沦为“汴京沦陷后的靖康之耻”
多么可惜到令人心痛啊!
而沈馥之爽脆又诚恳的一番话,也迅速地推动着于德利这样的老江湖,对突发事件作出应对。
“有道理,老孟,赶紧照沈二嫂的法子去做,把客人的毛给撸顺喽,不然市司来找麻烦,要么吃板子,要么破更大的财。”
又试探地加了一句:“二嫂,可否劳烦你引着老孟?”
沈馥之摆手,笑言道:“于先生也是急糊涂了?老孟做事何其地道,自然是孟掌柜独自走一趟更合适,俺和甥女,不过就是赶紧来报个信,过去掺和你家这档子事作甚。那两位男客,俺家的婢子不方便陪着,俺拜托了出诊路过的郎中朋友,带俺伙计阿四,送他们回邸店的。阿四现在,应是伺候着那位客人,老孟过去寻阿四就成。”
于德利更加感慨,这妇人,当真是个心思练达的。
他招呼着孟掌柜,走出账房,细细吩咐了几句,孟掌柜点头应了,匆匆赶下楼去置办。
他转身见沈馥之携了甥女也步出账房,似要告辞,忙劝道:“两位留步。二嫂,我于德利名人不说暗话,伙计跟得再久,也还是伙计,有时候,咱们做东家的,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儿。我不是不信孟掌柜,但他是个老好人,我怕他也是叫底下的人给坑了。二嫂此番舍了大恩给明月楼,容在下多留一刻令甥女,帮俺这明月楼把把关。”
沈馥之一听就明白了:“于先生,酒楼饭铺,后厨是最不该同行去看的地方呀。”
于德利哂然一笑:“自然是俺去张罗上来,二嫂和姚大姐儿在此处稍候即可。”
言罢,也未招呼其他伙计,顾自噔噔噔下了楼。


第三十章 见手青
半炷香的工夫,于德利拎着一只不大的竹笸箩,又跨进账房来。
姚欢偷眼瞧去,于德利的面上,已经若隐若现抹了一层凝重之色。
姚欢心道,人到中年的男老板,做的又不算小买卖,哪朝哪代,都不会真如自谦的那样,对自家产品线不了解。
这于德利,在孟掌柜跟前无非是不动声色,外加哄几句,其实心里头,定是有数的。
果然,于德利微叹口气,将账簿子挪开,从笸箩里掏出半捧菌子,摆在桌案上,向姚欢:“姚大姐儿,还真叫你说着喽,俺家今日的野蕈,有蹊跷。来,你帮俺瞧瞧。”
姚欢上前,一眼看出,桌上有两种菌菇。其一,是类似今日在曾府由魏夫人款待的如白灵菇一样的菌子,姚欢穿越来后已经吃了好几次这种模样的蕈子,估计是中原一带常见的野生食用菌。
而另一种,菌伞并非向上张开如亭亭荷盖,而是往下包拢,菌帽颜色白中带了浅黄淡红,只有菌柄是白色的。
姚欢上辈子,每到五六月,就巴巴儿地盼着去云南做项目,因为可以吃到菌子宴。
一席稍微靠谱些的菌子宴,至少得包括:鸡油菌、松露、老人头、松茸、羊肚菌、虎掌菌、牛肝菌
牛肝菌,其实是个大类,颜色有白、黄、黑多种,形状也各有差异。但是资深的云南老饕告诉过姚欢,在当地人眼里,牛肝菌中无毒的那些,甭管什么颜色,也甭管长得像不像一块儿牛肝,都可以被称作牛肝菌。
而可能有毒性的那种牛肝菌,只有一个名字见手青。
在姚欢残留的记忆里,见手青非常好吃,许多做菌子宴的饭店,都仍会将见手青与其他菌子同煮,认为煮得够熟就会去除毒性。饶是如此,因了市场监管部门的严格要求,店家会在菌子锅煮开、食客们下筷子之前,来提取一试管的菌菇汤备样。倘使这桌客人离店后发生食物中毒,试管中的样汤必须接受相关部门检验,以排除食用野生菌中毒的可能。
此刻,姚欢分别拿起一颗白色的常见蕈子和一颗淡红色菌帽的蕈子,对半掰开,又置于案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你在看什么?”
沈馥之和于德利不约而同问道。
“看它们,一个会变戏法儿,一个不会。”
姚欢答道。
话音未落多久,但见淡红蕈子掰开后雪白的菌肉部分,已开始发暗,渐渐地变成了闷乎乎的青绿色。
姚欢道:“于先生,姨母,这定是我听说过的那种不煮熟就可能有毒性的蕈子了,一切开即变成青色,所以叫见手青。”
沈馥之望着于德利:“俺做了这多年饭食买卖,菜市熟得像自家灶房,从未见过开封城卖这种蕈子呐。”
于德利默然须臾,低头道:“二嫂须信得在下,在下先彻查俺明月楼几个采买伙计,若发现这种蕈子竟已能在菜市上买得,在下明日便邀了二嫂与令甥女,去报知东水饭食行行首。”
华灯初上,正是汴河畔大小酒楼饭馆卯足了劲、做好今日黄金时段生意的时候,明月楼的掌柜老孟,却夹着一包物件,转入厨堂和柴房之间的窄道,悄悄地出了后门。
他在鸡肠似的街巷里绕了一番,便到了丰豫邸店门口。
出现在孟掌柜眼前的这处客栈,选址闹中取静,门口的柱子粗壮又光洁,泛着乌沉沉的光泽,一看就知,从树龄到工艺,均非小店能置办得起。门楣上的“丰豫”二字,显是取自周易的“丰亨豫大”笔力遒劲饱满,气骨均佳,应也是城中名家之笔。
孟掌柜抖了抖袖子,捧起怀中那装着极品茶饼和一块银铤子的无漆食盒,踏上丰豫邸店的台阶。
里头当班的小郎刚刚要站起相迎,沈馥之饭铺的伙计阿四,已经从一旁阴影中的椅凳上跳下来。
“孟掌柜。”
阿四逊着嗓子作个大揖,脑门都快低到肚子下头了。
“哦唷阿四,快莫多礼。”
老孟忙又将茶盒一夹,扶了把阿四。
此番算来,明月楼欠了沈家饭铺一个大人情,老孟自知,与这愣头青上回那芝麻绿豆般的过节,简直不值一提了。况且,这小家伙今日倒还有几分晚辈后生仔的样子。
“孟掌柜,客人在里头歇着呐,俺好一番劝,那个没病倒的,才气顺了些。”
阿四压低了声音道。
孟掌柜拍拍阿四的肩膀,另一只手顺势掏了银角子,塞到他手中。
阿四默默地捏了,悄悄掂掂,莫看银角子小,值个一贯铜钱没问题,赶上自己一个半月工钱了,到底是明月楼哇,出手阔气。
做个爷们可真好,美团不适合送男客,当不了这趟差,否则自己哪捞得着这份意外之财。
阿四的谦卑于是越发掺了殷勤,一边引着孟掌柜,一边向邸店的当值小郎道:“那位绸商客官在京城的亲戚,可算是得了消息赶来了。”
小郎点点头,体恤地合掌,行个安康礼。
两位绸商客人入住后,赏起钱来挺大方,今儿一早去游河,日落时分忽地狼狈回还。送来的郎中说是其中一个起了急症,幸已用药、无甚大碍。那郎中与这小伙计,都斯斯的,一瞧就是体面人家出来的作派。
“无论主客,在这丰亨豫大的繁华京城里,举手投足皆有一副好模样,才是我国朝骨子里头的风仪呐,岂是北方那些契丹西夏蛮子能学得会的。”
当值小郎撇嘴笑笑,如此嘀咕道。
丰豫邸店门外,亭亭古槐下,伫立在阴影中的邵清,望见阿四接到了孟掌柜,方觉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慢慢往巷外闹腾的街市踱去。
继而,他又有些小小的失望。他原以为,说不定能见到沈馥之和姚欢,陪着明月楼的人一同来到邸店。
算了,知足吧,自己今日,已经见过她两次,而她今日
邵清不能去猜度她今日遇险时的情状,一去想,就觉胸口一阵烦乱。
出了邸店所在的巷子,置身灯火通明、喧哗热闹的大街上,邵清却更感到没来由的一阵孤独。
他漫漫然走了一阵,看到街旁一溜叫卖各种吃食的小摊头。
“这是何物?炸蛤蜊?”
他停在其中一个食摊前,指着串在签子上的金色物什问道。
摊主都是眼力见儿了得的,一瞅邵清那身质地上乘的袍子,赶忙满脸堆笑地拔下一根签子:“大官人尝一个?尝一个不要钱,觉得适口再买。这呐,是俺家娘子想出的新奇顽意儿,叫假蛤蜊,拿新鲜的鲈鱼片下肉,切成蛤蜊大小,蘸酱裹粉,现炸了吃,香,没有刺儿,又比真的蛤蜊嫩。您尝,尝一个”
邵清拗不过摊主的热情,接了签子咬下一片鱼肉,确实外脆里嫩。
长身玉立的年轻郎君站在这摊头前站着吃串儿,挺扎眼,果然为摊主又吸引了些客人来。
邵清看摊主生意见旺,也不免开怀了些,掏钱买了十串假蛤蜊,乐得摊主千恩万谢。
忽地,身后传来个娃娃的声音:“我要吃蛤蜊串子。”
邵清回头,只见一个年过五旬的男子,身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袱,额头渗汗,甚是狼狈。他牵着的娃娃则约莫五六岁年纪,似乎刚大哭过,两个眼睛肿得塞桃儿。
“不哭不闹,就快到你阿姊家啦,她那里什么好吃的都有。”
老翁嘴里哄着,脚却未停,急急往前赶路。
那小娃倒也还听话,三步赶着两步,跌跌撞撞地跟着男子走了。
邵清盯着那老翁的背影,只觉得眼熟,定心一琢磨,终于认出来他是谁。
姚宅的管家。


第三十一章 惊不惊喜又要多养个弟弟
沈馥之和姚欢回到自家巷子的时候,已交了酉初,天际最后一抹晚霞,也消逝在暗沉沉的天幕里。
月光倒亮堂起来。
沈馥之看着外甥女的面庞,被月色映得莹白好看,却掩饰不住地挂满疲惫,心疼道:“今日委屈了你,又在曾府吃了个大亏。”
“也吃了个大饱呐,”姚欢打起精神,宽慰姨母道,“那魏夫人说起话来,真里总要掺上三四分假,置办的菜肴倒是十分的好吃。姨母,咱们也可学学?”
沈馥之撇嘴:“哎哟,欢儿,论写个酸词小令,全开封识字儿的娘子拉出来,也比不得魏夫人。但若论做菜,魏夫人那两把刷子,你姨母我难道没有?”
她轻喟一声:“只是,咱们脚店饭铺,做的就是粗汉们的生意,你花半天工夫打出虾茸鱼泥,还劳神费力地塞进莲蓬里蒸,不卖个十可划不来吧?但那些吃猪下水的力夫船工们哪会买你的帐,牛嚼牡丹还嫌你多此一举,直接把鱼虾拿豆酱炖个大锅,岂非吃着又香又管饱?”
姚欢点头:“饭铺的买卖,自是如此。但那日我做了鸡汤冷淘招待邵郎中,邵郎中说用山家三脆来做,更为清雅爽口,我便想,若我去将阿爷留给我的家产讨得,帮着姨母再去赁一处好市口的正店,专做吸引人雅士的精洁菜肴,才不可惜了姨母庖厨的真本事。”
沈馥之打个哈欠,拍拍姚欢的手背:“你有大抱负,你去讨家产,这两件事,姨母都觉得甚好,但今日实在是倦了,万贯财宝咱也不去谈它了成不?回屋里吃碗点心,洗洗睡吧。”
姚欢嫣然一笑,道声“好”赶在姨母前头去推开小院的红门。
沈馥之揉着太阳穴,累得没了中气般,虚着嗓子唤道:“美团,去做两碗猫耳朵端来,莫忘了放火腿,还有”
沈大厨吩咐到一半,抬头看到正厅里坐着的人,骤然哑了火。
姚欢也惊讶地盯着一老一小两位来客这老翁不是,不是那天送亲的杨管家吗?
不等她们有所反应,那五六岁的小男娃,已噌地跳下凳子,迈着小腿儿哒哒地跑到姚欢跟前,一头扑到她怀里:“阿姊,阿姊,妈妈宋代已称母亲为妈妈她,她不要俺了。”
小家伙言罢,刚想嚎几嗓子,忽然抬头望到沈馥之盯着自己,怯怯地噤了声,只拿两只小胖手紧紧地攥着姚欢的裙子。
姚欢一霎间,觉得自己变成了表情包,一脑门黑线。
什么叫你妈妈不要你了?
不是吧,我那传闻中的恶毒后妈,丢下你跑了?我不是她亲生的,难道,难道你也不是?
姚欢一时手足无措,就任娃娃抓着自己,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动。
杨管家忙忙地迈出堂屋,向沈馥之行礼,苦着脸道:“她姨母,出大事了,东家她,和那个秦州的牙人相好,合起伙来,偷偷地把阿郎留下的宅子卖了,跑得没了影。俺也是,也是今日教从天而降的买主赶出门来,才知道这档子缘由。欢姐儿毕竟和这娃娃是一个阿爷,俺实在没旁的路可走,只能将这娃娃送来此地。”
啥?
这短短几句话,信息量也忒大!
姚欢越发懵了,只晓得看向沈馥之。
沈馥之的眸子里,眼瞅着就要喷出火来,但或许她今日也实在受累,一向战斗力爆表的她,此刻连爆句粗口的气力都提不起来。
她挥挥袖子:“站在院里作甚,进屋说来。”
杨管家一双老眼里亮光闪过,仿佛迷路的行人忽然看到林中村屋的灯火。
他“哎”了一声,过来要牵娃娃。
“哥儿,快过来,莫缠着你阿姊。”
娃娃倒机灵,估摸着这陌生庭院好歹没赶自己出去,又见到了阿姊姚欢,小人儿得了几分安全感,更明白要听话,于是乖乖地走到杨管家身边,道:“杨翁,俺饿得不行了。”
沈馥之一听这可怜兮兮的奶音,登时心就软了:“造孽啊,那恶妇的心,可是肉长的?对欢姐儿刻毒也便罢了,这自己亲生的骨肉,说弃就弃。老话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今日俺方知晓,老话,有比哑炮还不灵的时候。”
侍立在廊下的美团一听,忙道:“二娘,俺去端吃的来。”
沈馥之没好气道:“方才怎么不去?大人有过节,与稚儿何干?”
杨管家赶紧打圆场:“俺们也是刚到。”
杨官家掂着这宅子女主人的口吻,略松口气。
姚欢却紧张起来。
我是冒牌的姚家长女,这坐下来一唠嗑,言多必穿帮,便当个闷嘴葫芦,做出一切都听姨母安排的样子吧。
她又偷瞄那小男娃,眉眼还真与自己有不少相仿之处。
方才杨管家陈情时,口风中已表明,她与这小娃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自己十八岁,弟弟五六岁,此前与美团零星的交谈中姚欢又得知,姚家是在自己及笄之年才搬来开封,也就是说,自己所寄躯壳的原主人,姚家姑娘的亲生母亲至迟在女儿十一二岁时就去世了,父亲续弦,生了眼前这男娃,然后带着全家来到开封城。
哦,怪不得杨管家说继母跟秦州的牙人跑了,同乡呐。
牙人,在宋代就是中介的意思。比较大宗的交易,买货买房买地,都须有官方认可的牙人参与。姚欢猜测,自己如今论来还是在室女的身份,对姚家家产有份额,房子却就这么卖了,定是继母那牙人相好出的力,没准下家也是串通得个便宜的。
姚欢大致梳理了一下,但也无甚用处。她这几日有心盘算着去姚宅分家产,可真到了面对姚姑娘的至亲时,细节上的麻烦多了去了。
她甚至连“弟弟”的名字都不知道。
姚欢憋足了劲搜刮自己的脑海,期待着冥冥中的姚姑娘能否给自己留下点儿这方面的记忆线索,却无甚收获。
唉,如此看来,这姚姑娘还真的是只对她战死在洪德城的情郎刻骨铭心,将那天人永隔的巨痛作为唯一的信息,赠与半月前乍然穿越过来的姚欢。
所幸,美团这婢子手脚真快,片刻间已端上来四只大碗。
“二娘,你今早吩咐过要做猫耳朵,还好俺多搓了些,够吃。”
她话音未落,姚家小弟弟已巴巴儿地过来要接碗。
杨官家帮他端了,又向沈馥之和姚欢尴尬解释:“哥儿平日里,不会这般猴急没规矩,今次确是饿坏了。”
沈馥之道:“快尽着孩子吃,吃不够还有,俺这宅子没有金银细软,要在片刻间变出一桌吃食,不过是小菜一碟。杨翁,你也吃,莫客气。”
姨母多虑了,因为在美团端来的点心前,根本没有人想客气实在是太香啦。
但见釉色光洁的青瓷碗中,满当当盛着雪白的、捏成小猫耳朵似的微型面疙瘩,又掺着火腿丁、笋丁和时令的嫩豌豆,甚至还丢了零星几个去了壳尾的河虾仁,白、红、黄、绿,光看色面就已十分悦目。


第三十二章 吃碗猫耳朵才有力气教训人
乍一见到这碗猫耳朵疙瘩汤,姚欢心头不禁五味杂陈。
她虽然不是浙江杭州人,但太熟悉这道点心。
清水烧开,倒入火腿丁、香菇丁、上浆的小河虾仁。煮出那种走兽水族加上菌菇的复合型浓香后,再将揉了多次、尚未发开的面团捧在手中,揪下姆指盖儿大的一小块,一搓一捏,变成猫耳、猴耳的形状,撒入鲜汤中。笊篱须不停地搅动这一锅好料,防止小面团沉底糊锅,以免玉可爱的猫耳朵变成黑黄的焦耳朵。
这道猫耳朵,是杭州城特有的点心。据传乾隆下江南时,一日正登上杭州城隍山饱览西湖美景,突遇豪雨如注,众人忙拥着皇帝寻了山间一户民舍避雨。雨下个不停,乾隆却饿了,想吃面条。民舍主人不会擀面条,就拿面团捏成小朵,与火腿菌菇等做成一锅疙瘩汤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