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舟毕竟已经六岁,多少明白,钱是个好东西,得了长姐的应允,欢天喜地谢过杨管家,宝贝似地将钱褡裢藏进自己小卦里的口袋中。
云江坊位于闹市一角,很快就有早起兜生意的牛车哒哒地过来,招呼杨管家上车。
目送牛车摇摇晃晃地向南行去后,姚欢拍拍小汝舟的肩膀,正要牵着他回巷子里,忽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自己。
“姚大娘子。”
“邵先生!”
姚欢没想到,这个时候也能在巷口看到邵郎中。
这才几点呀,邵郎中就出诊,难道是有人昨晚生孩子,他刚给人接生完出来?
是了,虽然自己前世没生过孩子,但住过大半年医院。住的三甲医院,自己的肿瘤病区楼下就是妇产科,哎呀妈,在人满为患、缺少麻醉师打无痛的公立医院,卫生部门又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要求尽量不剖腹产,那半夜三更传来的产妇们的阵阵哀嚎,叫本就被癌痛折磨的姚欢,根本无法睡着。彼时她才知道,原来人类分娩的自然发动,大部分都是在夜晚。
不对,这个时代民间接生,都是接生婆吧,要是劳动郎中了,那产妇也就命悬一线了啊。
姚欢自嗔又开始神游开脑洞了,忙将自己拉了回来,朝邵清一笑,加了句招呼语:“邵先生早。”
她目光迅速下沉,才发现,邵清手上,并没有药箱,而是
而是捏着一只烤得金、但显然咬了好几口的大烧饼!
哦不对,美团说过,这后世叫烧饼的玩意儿,宋人叫胡饼。
邵清看着眼前这女子的双眼,如一泓秋水乍起涟漪,那沉静底色里冒出的好奇,叩得自己心头又漾起无以名状的怜惜情愫来。
他暗暗克制了一下自己,眉眼一舒,以彬彬见礼的分寸道:“在下先头赁的宅子,到期了,房东涨价忒高,可巧有熟悉的牙人帮忙,在下就搬到抚顺坊来了。”
姚欢一愣,不太有自信地往西南方向一指,问道:“抚顺坊,是不是就在那边?”
邵清点头:“正是,离这里不过一里路,今日趁着早间天气还凉爽着,我便在早肆买了吃食,四处走走,认认路。”


第三十六章 错过一个亿
邵清低头看看拉着姚欢裙摆的小汝舟,问道:“这位哥儿是?”
姚欢坦然:“是我弟弟,我阿爷的继室生的。”
她说到此处就停住了,不知再如何措辞。
邵清是个外人,但却是从自己撞柱子没死那天开始,就多少知晓自己一些坎坷的外人。
就算男人天性不爱八卦,邵清得知这娃娃是恶毒继母的崽,又见自己带着他,也会诧异的吧。
熟料,六岁的小汝舟,竟能坦然面对人生第一场坎坷似的,仰起脸,盯着邵清道:“我妈妈跟人跑了,不要我了。我现在跟着阿姊。”
姚欢一愣,旋即莞尔。
小朋友你真是个耿直boy啊。
再一忖,这老天爷赏的小弟弟,确实心地通透。遭了难就直说呗,不要脸的是你娘和那姘头,又不是你,更不是我,咱姐弟俩有啥脸上抹不开的。
她于是低声补充了一句:“弟弟说得没错,正是如此,而且,阿爷留下的房产,也被那妇人卖了。”
“啊?有这等事”
邵清露出听到熟人吃亏时常见的又吃惊又不平的神情,皱眉默然须臾,方问道:“姚娘子家,在哪个坊?”
姚欢本以为邵清最多礼节性地表示一下同情,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句,好在她早就从姚汝舟口中套了不少信息,答道:“在云骑坊。”
“冒昧再问,宅院几何?”
姚欢心道,我去,这个怎么答,我其实不是我啊,我从没见过我家长啥样儿啊
她急中生智,干脆自嘲般苦笑,捅捅汝舟,口气见冷,淡然道:“你说给邵先生听罢,自打阿爷过身后,那早已不是俺的家了。”
汝舟见阿姊忽然阴了脸,也有点惶然。
小娃娃的脑瓜,不用操心生计,平日里除了琢磨泥巴鱼虫猫狗,就是观察成年人。汝舟毕竟也六岁了,这一年来家庭成员之间是个什么情形,一个月前阿姊出嫁之日自杀未遂,他又不是不知道。
他的小面孔于是也拂过一层乌云。
眼前这大官人长得倒不错,怎地像阿姊巷子里的婆婆婶子似的,这般爱打听。烦人!
但阿姊发号施令,他愿意乖乖从命。
汝舟扳着又短又胖的手指头,稚声稚气道:“俺家比阿姊姨母家大些,有堂屋、寝屋、灶间、柴房。妈妈和我住大屋,杨阿翁住中屋,两个养娘住小屋,阿姊住柴屋”
啊?啥?
姚欢闻言,唏嘘不已。
我原来这么惨呐哦不对,是我借了躯壳的姚家姑娘,好惨。
继而,姚欢又益发感慨,姚家姑娘真是个太有原则的女子。她在继母当家的宅子里,已经苦成这般了,常人想来,能嫁入宰相家做孙媳妇,管它老公是翩翩公子还是歪瓜裂枣,都算得脱离苦海,而姚姑娘她,竟然二话不说去寻短见。
果然一样米养百样人,人们关于福祸、苦乐、悲欢、生死的判断标准,是多么不同。
站在姐弟二人对面、被小汝舟当成“好奇宝宝”的邵清,听得姚欢在闺中的境遇竟那般可怜,也不由面上呆怔、心头疼惜。
他噙了噙嘴角,稍稍掩饰自己的动容,带着“我们还是来谈谈技术问题吧”的口气,斟酌道:“如此听来,云骑坊宅子,若以寻常价售卖,应值得一千贯上下。”
姚欢闻言,禁不住面色一变,装出来的淡淡忧伤,瞬时变作了深深惊讶。
一千贯!
姨母这样的资深小买卖人,也要不吃不喝攒五六年呐!
邵清继续道:“那还是在下估得谨慎了些。云骑坊虽在蔡河要道上,但毕竟位于外城边缘,稍许偏僻了些,与此处的房价不可同日而语。”
姚欢脱口而出:“那,那此处的屋宅,售价几何?”
“譬如令姨母沈二嫂的宅子,虽小,屋价应也不会低于两千贯。那宅子,是沈二嫂赁来的吧?”
姚欢点头:“姨母只是租户。”
邵清无奈道:“在下亦是,阿父阿母没有祖屋留下,京城房价如今实在高不可攀。好在,我眼下还无妻儿要养,又能靠着私塾授课,因而尚能赁得寒屋两间。”
姚欢全然没有意识到邵清话里暗示自己未婚的意思。
她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尼玛,就这样错过了一个亿
是的,对于她这样身无分而来、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番事业的穿越者来讲,启动资金多重要呐。
本来可以分到的那几百贯家产,可不就相当于一个亿吗!
姨母此前的零星抱怨中,姚欢知晓姚家那屋子是祖产,要不然,父亲姚大郎从秦州回到开封做小吏,怎地立时就买得起像模像样的宅院。
穿鞋的想不到光脚的有多狠,骨子里的斯人,想不到恶人的高效。
姨母和自己还是傻白甜了些,竟还掂量着待曾府认完亲,再挟着新威打上门去怼人、分家。
呵呵呵呵,现在倒好,人和家都没了,找谁算账去?
邵清见姚欢目光闪烁间,有几分不甘,主要还是落寞无措,他反倒暗暗欣然:她真的已经准备好好地活下去了,所以才会去姨母饭铺帮忙揽客,所以才会收留年幼落难的弟弟,更所以,此刻才流露出对于钱财的在意。
对面的小汝舟,本就对邵清有些厌烦,又见邵清区区三两句话,竟把阿姊说得更加不高兴的样子。
这娃娃实在忍不住,开腔道:“邵先生,请你莫要再说下去,阿姊和我已经够倒霉啦。你和俺们一样,也没有祖屋,只能赁屋子住,是,是一丘之貉。”
邵、姚二人一听这娃娃的用词,一假一真两副黯然面孔,顿时都松泛开来,俩人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邵清蹲下来,盯着小汝舟,温言细语道:“哥儿,一丘之貉这个词,不能这般用,唔,可以换个词,同病相怜。”
言罢又起身,向姚欢道:“哥儿在何处念学?”
姚欢有点清醒过来,道:“也就是云骑坊附近寻的先生,不过已经停了学,我家原来的管事杨翁说,他阿娘,上月的课资就未再交了。姨母倒是要帮汝舟出钱,但此地到云骑坊,太远”
邵清心道“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只听他轻叹一声,平静但诚恳地向姐弟二人道:“大父和阿父虽医术高明,在世时也传授了我一些,但他们都盼我应试科举、进士及第。因而,平日里虽偶有出诊,我仍是以宅内讲课、启蒙童子为生,散学后再苦读经义诗,准备春闱。抚顺坊离云江坊不远,若姚娘子不嫌弃,或可将哥儿送去在下宅中念学。”


第三十七章 吃瓜发糖
姚欢携着姚汝舟,跟随邵清过了桥,往南来到抚顺坊。
今日天气当真照应人。
说来已是大暑,烈日却恰巧叫毡毯似的一大片厚云,遮了个严严实实。
开封城东南角的抚顺坊,又是个密植古槐的所在,道路两旁的槐树枝繁叶茂,冠如巨伞,浓荫慷慨地投射下来,为路面进一步降温。
忽见路边,两个厢军小卒打扮的郎哥儿,一左一右,守着一口井。
那井,不像民宅私井那般圆口窄小,而是四四方方一大块,井边的长度目测有两株槐树那么宽,周遭摆着好几只吊桶,可供四五人同时打水。
姚欢盯着井,看了好几眼。
这就是清明上河图中画的“官井”了。在人口达百万的开封城里,饮用水是个不能忽视的大问题。京城虽然有汴河、蔡河等四条河蜿蜒穿过,其中却只有金水河可以作引用水源。
在并非家家户户都能凿得起私井的情形下,为了保证饮用水的安全,天子特别下令,将金水河自皇城引入廓城范围,由开封府在城中各个区域开凿了三百多眼水井,分派专门的军士或小吏看管,维持百姓取水的秩序。
姚欢专注看井,弟弟姚汝舟看的却是西瓜。
抚顺坊的主路宽过五十步,官府允许百姓在两边借道做小买卖。此季恰是西瓜大熟、供应充足的时候,离官井不远处,瓜贩正将西瓜从盛了冰凉井水的木桶里捞出来,挥刀对剖,但听“啪啪”数声,一块块瓜瓤鲜红水灵的西瓜,就摆满了简易的木板小摊头。
现杀的西瓜,那股子纯天然的清甜香味儿,最是教人挪不动步子。
“哥儿,吃块瓜吧,五钱,过了时令,五贯也吃不得这新鲜的。”
眼色敏锐的瓜贩,招呼着姚汝舟。
姚欢晨间遇到邵清后,依了他关于姚宅纠纷的建议,带着小汝舟跟随他步行到抚顺坊,身上却没带半个铜子儿,只得哄弟弟:“待咱们将事办妥,阿姊回宅取了钱,买给你吃。”
瓜贩未听见,仍发动第二轮营销话术:“哥儿真俊,像年画上的仙童似的,哎,也是官人和娘子都是好相貌的缘故,才生得这般体面的娃娃。官人也给娘子买一块瓜吧。”
姚欢顿时发了窘。
又暗自吐槽,这要是搁古装剧里,得是多滥的梗啊。
在前头引路、始终离她姐弟俩隔着五六步的邵清,闻言驻足,回首时却面色坦然,伸手往纻丝凉衫里掏钱袋,一边向那贩子道:“要三瓣瓜。”
不料邵清话音刚落,小汝舟却斜了他一眼,向阿姊姚欢道:“俺有钱。”
说着掏出早上送别杨管家时得的银角子,捏出一个来,递给瓜贩:“那是俺家郎中,你卖瓜便是,莫乱说话。”
瓜贩但凡能有买卖开张,哪管眼前的男女是夫妻还是宾主,只笑呵呵地应着,又一看小汝舟掏出的竟不是铜钱,抱歉道:“哥儿真是富贵家的公子,三块瓜不过十几,你拿银角子买,俺哪找得出呀。还是,还是让贵府的郎中将钱出了吧,贵府从他医资里加上便是。”
汝舟一听,搞了半天还是得求助于自己不太待见的邵郎中,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算有瓜吃,嘴巴也撅了起来。
邵清暗笑,看这姐弟俩,一个面色微赧,一个嘟着嘴,各有各的可爱。
他想起自己的身世,再看看眼前两张面孔,内心深处涌上一阵暖意。
大半个月前惦念骤炽、去叩开沈家的院门时,邵清确实没有想到,姚家大娘子好像变了个人。
他原以为此情慢慢也就淡了,却未想到,那双眸光再无凄怆之色的眼睛,那份掺着好奇与戏谑的笑容,总在脑海盘旋不去。
这或许才是她本来的样子,质朴可人,如草原上的小鹿,如林间枝头的山雀,如莽莽青山下,一泓活泼泼的泉眼。
而她与他说话的模样,软软糯糯的,又教他觉得亲切,与他从少年时就习惯了的冰冷坚硬的生活,有天渊之别。
邵清渐渐明白了,过去一年他思念这位姚姑娘,是觉得她与自己很像。
而过去的半个月,他放不下她,是因为莫名觉得,她能给他不一样的力量。
邵清第一次知道,一个女子让男子有这般奇特而温暖的感觉,比愁弱忧伤、寻求护佑的样儿,更教男子渴慕。
于是,他在半个月里,就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他真的还想继续试试,不愿就这样放弃与她相伴共度的可能。
“喀嚓。”
姚欢咬了一口瓜,舔了舔被甘甜的汁水滋润得透透的双唇。
她偷眼觑着邵清和小汝舟,俩人也在专心吃瓜,方才小小的尴尬气氛暂时解除。
汝舟看起来对邵清有戒心,是因为邵清纠正了他的“一丘之貉”
一定是。
小孩也要面子的嘛。
姚欢想起上辈子住院时,来打针的护士长,总是吐槽自己的儿子个性太强。
那孩子写作天马行空,有一回被年轻的男性班主任开了句玩笑“你写的字,我每个都认识,合在一块儿却一句话也看不懂”
可不得了,孩子当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晚饭都不吃。第二天拒绝去学校,说看不上男老师,催着爹妈给自己转学。
哎,天下乌鸦一般黑,古今的娃娃都难带啊。
可是邵清的私塾,她姚欢蹭定了,机缘巧合攒上几分交情、报名字就能给八折优惠的供应商,不蹭白不蹭。省下的学费,多研发几个新菜不好么。
况且,邵清做老师,教人放心。
姚欢作为一个冒牌的大姐,这几日隐隐感到,姚汝舟这娃娃身上,有点小心眼,还有几分与他的年纪不太相称的贼气。
她甚至觉得,福祸相倚,这娃娃被他那人品恶劣的娘给抛弃了,说不定还是好事,多少熊孩子,之所以熊,还不是因为投胎给了熊家长,得了熊家教?
而邵清,姚欢直觉,是个温和而正派的普通人。
虽然,看上去略有些无趣。
而且早上他说啥来着,二十好几了还孑然一身没老婆?
或许这个时代读过点书的男子,还是一心想进士及第、金榜题名,这样选择妻子的面儿,也会宽上许多。要不怎么恁多“榜下捉人”的故事。
唔,待价而沽,又不是谋财害命,挺好,挺符合这位邵郎中总是胸有成竹的派头,
不过片刻,三人瓜还没啃完,就见抚顺坊的大路两边,呼啦啦又摆出许多摊头,卖蜜饯果儿的、鸡蛋的、时令瓜蔬的、绿豆汤的,以及布袜凉帽等生活用品的。
又有穿着短皂袍的公家模样的人,板着脸出现,但不是驱赶,而是收钱。
姚欢好奇地问邵清:“这是?”
邵清告诉她:“官府的人,来收地铺费。抚顺坊路宽,公家允许商贩沿街设摊,售卖吃食杂物。买药卖吃穿用度的小摊贩,无须课税,但地铺费免不了。”
姚欢“哦”了一声,地铺费,就是摊位费咯。
她想起心中盘算了几个晚上的事,又认真请教道:“我一个女子,也无功名之意,说来教邵先生笑话,我竟从未去南边外城,看过太学和国子监。不知彼处门口,可能设摊贩食?”
邵清笑道:“有何不可?连御街两旁、相蓝寺内,都许百姓售卖货物。”
姚欢还想再问,却见邵清忽地起身,眺望街道的尽头。
“冯牙人回来了,姚娘子,汝舟哥儿,吾等去找他吧。”


第三十八章 哥们儿是来助攻的
“茶博士,来三碗茗粥,给娃娃一碟冰渍梅子蜜饯。”
抚顺坊尽头巷口的茶肆内,邵清吩咐店家道。
茗粥?姚欢心里嘀咕,吃完早饭没多久,刚又啃了一大块西瓜,现在还要喝粥?
大宋人民怎么感觉一天到晚吃个不停啊。
不知道这茶肆内有没有厕所,或者,附近是否设有后世史学家们所说的城市公共卫生间这又是西瓜又是粥的,保不齐事儿还没说完,我就要去登个东。
及至茶坊小二,也就是时人口中的“茶博士”麻溜溜地端上饮食来,姚欢才知道,原来“茗粥”并非茶泡饭,而就是片叶茶加水熬煮出来的茶汤,只是不像唐人煎茶那般放些乱七八糟的配料,更不像这个时代人爱玩的斗茶那么多泡沫。
茶桌对面,开封城地屋赁售行业的牙人,冯安家先生,啜了口茗粥,目光不动声色地扫向姚欢。
这女子确有几分独特之处。
他听邵清这位金主说了她的事,本以为是个悍烈模样,不曾想今日见到,柔柔弱弱的,怪道教邵先生属意,俩人瞧来是一个调调面孔斯,出手果决。
“姚娘子,这位冯三郎冯兄,在城南一带说合地屋买卖,已有七八年,此番我能以公道的价钱赁到抚顺坊的宅子,也有劳冯兄了。”
邵清向姚欢介绍冯安家。
姚欢微微起身,福了一礼。
“牙人”这个行业,就是在商品经济发达、市民社会繁荣的北宋兴起的。
牙人,说白了就是商业交易中的经纪人,宋代的牙人,和后世的中介没有本质区别,都是为交易双方寻找上下家、参与谈判、促成买卖,收取中介费。
现代社会的大部分中介企业,都须持有政府监管部门颁发的许可证或执业资格,比如保险、法律服务等。
同样,在大宋王朝,你要做牙人,也得获得官府的许可,就连那个写有姓名的牙牌,也是从官府中领出来的。
目下是盛夏,男男女女都穿着浅色的凉衫儿,但姚欢见眼前这位冯三郎,一身墨紫色直裰,深青色圆领衽边,款式和颜色搭配都不甚谐美,不过醒目好认而已,应是牙人的统一制服吧。
再看他的面貌,虽须眉齐整,皮肉却粗糙多褶,现了沧桑样儿,仿佛把一个甲子的光阴都长在了脸上。
唯独两个眼睛晶亮如墨漆丸子,透着旺盛的精力和敏锐的观察力,瞧来确实也就只比邵清大个四五岁。
冯三郎寒暄道:“邵先生过奖,先生也是俺说合的交易中,见过的最和气又干脆的客人。姚娘子有什么要问的,但说便是。”
姚欢因想着,出来打交道,疑人不问,问人不疑,这房产中介既然是邵清引荐的,都坐下来谈了,就和盘托出吧。
她于是给紧挨自己坐着的弟弟小汝舟捡了几颗蜜渍梅子,说句“也是你的家产,你且听着”便将自己被逼出嫁曾府、以自尽换了自由身、继母却偷卖姚宅的事,挑重点,向冯三郎说了。
冯三郎蹙眉凝神地听完,思忖片刻,道:“姚娘子,且容俺捋一捋。娘子与从前在秦州的郎君,并无婚书。与曾枢相家的姻缘,于公、于私亦都废止。曾枢相的大郎认你做义女,但也并非归宗入家谱那般。如此说来,娘子你,其实还是姚家的在室女。”
他说到此处,顿住了,略带迟疑之色,觑向邵清。
邵清道:“冯兄想起什么要问的,但说无妨,姚娘子是通情达理之人,今日随我来,乃真心诚意地向冯兄请教。”
邵清特地将“随我”二字咬得重了些,言语间投向姚欢的目光,似也带了说不出是勉励还是有其他深意的色彩。
姚欢前头说得渴了,正端着茗粥啜饮,暗自感慨妈呀,这茗粥才是我们现代人习惯的茶水嘛,姨母在家搞得那些点茶,分明就像喝啤酒只舔了泡沫那么不过瘾。
她弹幕刚开了一半,抬眼正好撞见邵清的目光,蓦地一惊。
总是像日本友人那么彬彬有礼、脑门上写着“我素质很好”的邵郎中,怎地目光里忽地露了一丝狐狸般的狡黠。
甚至,哎,还有些灼热。
冯三郎瞥了二人一眼,心中浮起三分善意的促狭。
邵先生你何必躲躲闪闪的,对这位姚娘子是怜惜相助,还是暗生情意,这小娘子或许懵懵懂懂,我这样长你们几岁的男子,会看不明白?
他不免联想到自己数年前追求妻子时很是用了一番心思的经历,眸中精光也自然地柔润了许多。
冯三郎于是又转向姚欢,将嗓音压了压,掂着语气道:“不知那位继室,在令尊仙去后,是否由街坊见证,向官府上报,立志守节?”
不及姚欢回答,她身边的小汝舟竟插话道:“没有,我妈妈冬天的时候,就跟我说要给我找个新阿爷,我不要。后来我又咬了那人,妈妈打得我屁股都开了花。我晓得守节是什么意思,守节就是,不会嫁给其他男人,比如我阿姊这样。”
汝舟口中还塞着半颗蜜饯,却将话儿说得斩钉截铁又条理分明,全然不像从五六岁小娃口中讲出来似的。
尤其说到最后半句,似有若无地盯了邵清一眼。
邵清却报以赞许之色:“在下所教的童子中,哥儿这般年纪便能侃侃而谈的,当真不多。你这学生,在下收定了。”
姚汝舟一愣,犹如吃蜜饯噎住了般。
这个将阿姊拉来见牙人的邵郎中,真是说不出哪里讨厌。
反正,反正就是哪里都讨厌。
冯三郎,听了姚家娃娃的证词,“哦”了一声,继续自己专家式的讲解:“依律,孀妇若守节,可接管夫家全部家产,但须为非自己所生的在室女留有份额。也就是说,就算她已去官府报了贞妇之称,她要卖姚家祖产,也不能未经你姚大娘子同意。更何况她从无立志守节之举。开封城一座祖屋何其高价,吾等牙人,平素里说合交易最是小心翼翼,绝不会只观房契,而不去查访屋主实际有几人。再说来,姚娘子当日汴河触柱的义举那般轰传市井,街坊岂会不知”
邵清接过话道:“冯兄说得仔细。兄台,吾等明人不说暗话,说合姚宅售卖的牙人,本就是与姚家继室相好又私逃的男子,这桩买卖,自是做得全无正经牙人的规矩。如今他二人都已逃了,买下姚宅的下家得了大便宜,也会矢口否认串通之举。那么,依冯兄看来,姚大娘子和她幼弟,可还有其他讨还公道的法子?”
冯三郎知道自己今天的戏终于要演完了。
演技不打满全场的牙人不是好助攻。
他眉头一挑,越发做了又细思又为难的神情,沉吟好一会儿,方道:“邵先生,姚娘子,立契与交割屋产时,牙保签了字,他做的这趟子买卖,牙行就得认。现下牙人跑了,牙行可跑不了,苦主与其去开封府闹,不如去牙行闹行首副行首们,最怕咱们牙人的名声做孬了”
他说到这里,起身拱手道:“俺今日,言尽于此,午时还约了一起买卖,此刻不得不赶过去了,二位见谅则个。”
邵清亦站起来,容色和悦道:“多谢冯兄,冯兄的意思,在下已经明了。”
冯三郎的唇边滑过一丝“贤弟祝你好运”的笑意,又朝那似乎还在思索自己话中之意的姚娘子作个揖,转身退出茶坊去。


第三十九章 说干就干
盛夏的蝉鸣,震耳欲聋。
邵清抬头,看了会儿繁枝茂叶间透下的细碎日光,推开自己新宅的院门。
婢女叶柔迎上来:“世子。”
邵清皱眉:“我说过,没人的时候,也不能这么叫。”
叶柔一怔,低头看着手中的食盘,轻声道:“是,先生。”
邵清瞥一眼那加了薏仁的绿豆羹,软了语气,往院中石凳上一坐,摆手道:“我在茶坊灌了一肚子的茗粥,这绿豆羹,你且饮了吧,祛祛暑热。开封比不得那边凉爽,你姐姐当年刚来,也正是这个时令,她和吕刚,都大病一场。”
叶柔心头掠过一丝喜意,将食盘放在桌上,端起碗,咕嘟嘟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