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虽不明就里,但毕竟看着皇帝皇后都失了态,也都不敢多说。
刘宪受了一杖,倒是连一天都没有将养。第二日便入内东门司当职了。年关就在眼前,无论宫中贵人们是什么心境,百姓们还是要过年的,大陈宫中的热闹气儿还是要装点的。
只是当各处宫人忙的人仰马翻的时候,整座汴京城却好像一下子入了冬,风雪接连不断,青砖黛瓦隐在晶莹剔透之中。寒风冷雪吹刮着街头巷尾招摇的大红灯笼和春联桃符。也摧残着艮园中奇花异草。
这日,殷茹穿了一身簇新的枣色大袖,过来看魏钊。
巧的是郑婉人也在里面,郑婉人因为上回掖庭狱失面儿的事,对殷茹一直有恨。如今间见她一身红艳地过来,越发觉得扎眼。
便起身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将她挡在正堂。
“太妃娘娘,无传诏,您怎么过来了?”
殷茹再她勉强向来身段放得低,听她这样问,便弯了个身道:“太后娘娘身子也不好,怕彼此见了难免要伤心,就遣我过来瞧瞧官家。”
将过正午,魏钊正在歇午,殷绣与杨嗣宜去太医院取药去了,都在不在殿中。郑婉人是好不容易得了一个与魏钊的独处的机会,听到殷茹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官家才睡下,太妃要是进去,里面又更衣摆茶地折腾,如今外面整日整日地下大雪,我们伺候官地都生怕官家吸了冷气,再反复起来,太妃娘娘还是回去吧。”
殷茹到不正面与她应对,侧身走到一张绣墩儿上坐下。
“何妨呢,合该我候着。郑婕妤,您倒是进去吧,这里不点炭,不焚香的,您也立不久,我不求茶求水,就求见官家一面,好与太后娘娘回话罢了。”
郑婉人鼻中哼了一声。
“那你等着吧。”
说完,跺脚转身进去了。
里间魏钊已听见了外面地声音,已披衣坐起,走到书案前坐下来。
郑婉人进来,见他身上单薄,连忙又捧了一件狐狸毛的大毛儿过去。
魏钊随手斟了一碗冷茶,站在地龙上喝了两口。
“朕不冷,你将就你自己。”
一面又侧身看了看屏风对面,“谁在外面。”
郑婉人道:“还不是慈安宫那个晦气的太妃娘娘,说什么奉太后娘娘的意思来瞧官家……”
魏钊坐下来。小内官取了靴履过来替他穿。
郑婉人挪身过去,把他面前的笔移开,“您才好些,有费神做什么。这都还早,不如再歇会儿。”
魏钊没应她,淡道:“你先出去,请太妃娘娘进来。”

第51章 雪不净
宫人们打起绣仙鹤的锦帐就都退了下去, 魏钊不抬头。
“太妃坐。”
“我原以为姐姐在的。”
魏钊提笔, 一手撑额头, “去内东门司了,有话对朕说,就说吧。”
殷茹站起身, 慢慢走到魏钊的书案前,低头看向案上零落摆放的书,有《资治通鉴》等史书,边缘累放的是《临渊斋笔记》甚至还有《殷氏碑林帖》, 魏钊面前拖开一张大宣纸, 墨色浓淡不一, 落子也毫无规章, 随性地练着几个大字。。
“官家,我和殷绣都是殷相的女儿, 为什么在您心中, 就这么不一样呢?”
说着, 她伸手扣在《临渊斋笔记》上,“父亲写这本集的时候, 是我在一边守着灯, 添着青铜炉里的香, 陪着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魏钊转过笔头,狠力打在她的手背上。仍旧没有抬头, “不该碰的东西别碰。”
殷茹喉咙里吸了一口气儿, 吃痛收回手。
这会儿方看见魏钊按在案上的另一只手, 手腕淤青一片,手背上燎泡已破了,干出几个褐色的疤。她想去触碰,然而还未来得及伸手,魏钊就已经冷然地把手垂了下来。
“官家……去年初春那会儿,咱们在外头的时候,你还带着我去运河岸边骑过马,那会儿宫外的豆腐脑又嫩又甜,我偷你的银子去买,你不责难我,反而我笑我有趣……”
魏钊捏着笔抬起头。
他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外面照着大毛氅衣,虽已经神采,面色却还是泛白。
在殷茹眼中,这种带着病态的美感是不曾出现在她的记忆里的。她痴痴地望向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睛,有些出神。
“太妃,朕救是因为你姐姐,朕吃你做的豆黄儿,也是因为你姐姐,朕护你,伴你,还是因为你姐姐。”
殷茹抿住唇,说不上身上哪里痛,可就是站不住,也坐不下来。骨头里扎入一万根针。
“可是,她……”
殷茹吸了一口气,“可是,她究竟有什么好的,是……是,她是名满汴京的才女,她是点得一手好茶,可是,对你的前途而言,她什么都不是,她只是逆臣之后,永远都是你身边的掣肘之人!”
“住口!”
殷茹没有止声,反而跟了一步上前:“官家,你听我说完,我和他不一样,她能为你付出的,我都可以付出,他不能为你付出的,我也能付出……”
“太妃,想清楚的身份!”
殷茹没有停下口中的话,她语气有些急促。
“官家,我与徐牧的关系,您与刘知都应该已经查明白了,白马寺那件事,是徐牧指示我做的,他希望我能怀上你的孩子,然后借□□先帝之妃的罪名,来议废帝,然后等我诞下孩子,他顺理成章地辅政大臣的位置。但是,您不要我,我当时真觉得很可笑,您是天子啊,美人在怀,放纵一场又有何罪,您愣是掐伤虎口也不要我……”
大袖滚滑于肩头,里头单薄的中衣包裹着圆润的香肩,露出轮廓来。
魏钊抬手将她臂上的的衣服猛向中间一拢,殷茹一个没站稳,整个身子扑在魏钊的案前,手掌按进端砚之中,朱砂映染,如血如火。
“给朕跪下。”
殷茹撑起身子,笑了笑。
“好,好……官家,您让我跪,我一定会跪,我做梦都想做你的罪人,这一辈子都能陪在您身边,一点一点好好的赎罪。”
魏钊双手撑案,倾身看她,“太妃,如果不是绣儿不肯松口,朕可以把你送还给徐牧,再给你们也安一个□□宫闱的罪名!让你好好的,把罪赎了!”
殷茹抬起头来,“官家,您知道姐姐为什么不松口吗?”
说着,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的笑:“因为,我告诉她,我怀了您的子嗣。”
魏钊一怔,“你说什么?”
“您不用问什么,事实上,我真的有孕了,不过,不是您的,是谁的我也不知道……”
说着,她松开力气跪坐下来。
殿内炭火烧得暖腻,殷茹的额头处了一层薄薄的汗,魏钊的后背也莫名地发润。他往圈椅里坐,两个人一跪一坐,一个人等着对方发问,一个不出声。
这种微妙的对抗,殷绣和魏钊之间也是有过的。
但是若论输赢的话,魏钊从来没赢过。不过,这一次不同。
良久,殷茹闭上眼睛,全身如同被抽了骨一样的软。
她已经被地上寒气浸疼了膝盖,地龙就在一旁,但她半分都不肯挪动。
“算了…我虽不懂朝堂上的事,但是,从徐牧那里,我明白了一些事……徐牧知道,如今这个局面,取代魏家人而代之,是会遭满朝文武反对和天下人讨伐的,所以他一直想,我能怀上一个孩子,哪怕不是您的都成,他要一个所谓的‘魏家血脉’来支撑他的以后谋划,顺便也毁掉您的名誉……”
魏钊仍旧没有出声。
殷茹撑起身子,往前膝行了几步,挪到魏钊的腿边。
“白马寺一次不成,他又……”
话到口边,竟然有银针扎喉之感,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她已经早已在口舌上百无禁忌,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可是,对着魏钊这个人,对着看向她却毫无情绪的一双眼睛。
那种腌臜的话,她又说不出口了。
羞耻感这种东西,对殷茹来讲是奢侈的,奢侈到一旦从生命里冒出来,纯粹的情和爱也就一下子全部舒醒。
她想象着眼前这个年轻而高贵的男人会蹲下来,纡尊降贵地来抱抱她,心疼她荒唐又无助的一生,然后,她一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把这颗心也洗得干干净净,认真做一个善良高贵的女子,再也不去沾染一点点污秽,再也不回头看过去。
“跪好,别碰朕。否则,朕让你连说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殷茹垂下眼睛,眼眶中的泪夺眶而出。她声音凄惨嘶哑。
“我知道,我不如殷绣干净,从你见到我开始,我就已经是被你父皇糟蹋掉的女人,可是,魏钊啊……我殷茹这辈子虽然荒唐肮脏,但我只动过一次心,到现在为止,我也只动过一次心。从前,先帝玩弄我,冯皇后利用我,到后来,徐牧也糟蹋我,我利用我,只有你啊,只有你救了我……”
“太妃,说得大一点,救你,是朕为朕所爱,为贤臣之后!”
殷茹笑了笑,她跪直起来,渐渐与魏钊平目。
“没关系,您对我无情,我仍只对您钟情。”
说着,她将手抚上小腹,“官家,我留着这个孩子,守着太妃的身份留在宫中本就是为了您。”
星眸有光,面似满月。
殷茹交叠双手,弯腰匍匐,向为钊行了一个大礼。
“徐牧只知我爱慕宫中荣华,所以助我回宫。从前在宫外头,他也就喜欢我这副皮囊,当我是窑姐儿一般的寻欢取乐,没关系……”
她呛着笑了一声,眼泪把胭脂染开,艳丽的容颜如挂了雨的海棠花。
“没关系……我早就做不成干净的人了,这个孩子,我说是谁的,就是谁的,他不是要污您‘不忠不孝’么,您不用等着殷绣松开,她那个人,从来就觉得,父母一死,她要护着我这个殷家的血脉,可是,她根本护不好,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她不懂我的心,也不懂我所想,她不知道,能为所爱之人付出,比什么都开心。”
说完,她抬起头来,“拿着我这个人,还有我腹中这个冤孽,去定徐牧‘奸污先帝嫔妃,□□后宫的’罪名。魏钊,我只求你一夜的温存,哪怕之后你要赐死我,我也心甘情愿。”
她一面说,一面将手搭在魏钊的膝头。侧面将联脸颊贴上去。男人的温度和外面的寒雪好似隔空交融,殷茹浑身一个震颤。
“官家……”
话还未说完,屏风后面突然传来一阵碎瓷之声。
魏钊抬起头,地上一阵滚烫的热气腾起,热气后掩映着葱绿色的襦裙,殷绣含泪站屏风旁边。
“绣儿……”
殷绣没有应他,蹲下身,快速地将地上碎瓷收敛好,“奴婢……再去换一碗药来。”
说完,转身就往外面走。
步履极快,几乎和门口的杨嗣宜撞了个满怀。
杨嗣宜往门边一偏,扶着门框算是站住了,殷绣却踉跄出去好几步,眼见就要跌到台阶下去,却被一个人揽住了肩膀。
“小心。”
殷绣抬起头,刘宪的手还扶在她的肩上。
“怎么了。”
殷绣忙侧身躲开,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没什么……我把要打了,……我再去太医院拿药。”
杨嗣宜抓住一个门口答应的内官问道:“怎么了,谁在里面?”
那内官答道:“原是郑婕妤在里面,后来,慈安宫的太妃娘娘来了,进去好半会儿了。后来,魏夫人也进去了。”
杨嗣宜一巴掌拍在那人脸上,“你是个傻瓜蛋子啊,魏夫人回来你不通报官家。”
那人被杨嗣宜扇了一巴掌,也只好跪下来认错,但嘴上还是嘟囔着,“魏夫人出入官家这里,官家何时让人通报过,杨供奉,奴婢们都只敢小心伺候的,谁敢过问贵人们的事啊。”
杨嗣宜还要出口教训。
刘宪摆了摆手,“算了。杨嗣宜,我不便去了,你过去看看她吧。”

第52章 因果债
杨嗣宜还来不及回应, 殿内已传来一声拍案之声, 接着是女人惨烈的呼声, 杨嗣宜咬着牙吸了一口气儿,肝都跟在颤了颤。门口答应的宫人们纷纷向刘宪看去,这个时候, 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地进去。
刘宪回过身,一面走一面道:“去请圣人娘娘过来。杨嗣宜,你该去哪里去哪里。”
杨嗣宜忙跟身去,“刘知都, 您去什么地方。”
“去艮园。”
“啊?艮园, 诶, 不是, 这个时候,您不去调停去艮园做什么。”
刘宪停下脚步, 对于杨嗣宜这个人, 刘宪是有一些超过上下级的亲情在里面的, 这个人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从丽正门的勾当官到如今的福宁宫供奉, 杨嗣宜看过很多事情, 为人日渐油滑圆融, 但无论对刘宪还是对魏钊,他都是没有私心的。
换句话来说, 搅动风云的人大有在, 他这样一门心思和稀泥, 调停,希望各处平顺的人,整个大陈宫到是寻不出第二个。
“我调停不了,对着程皇后,官家会自持身份。还有,你夜里当值吗?”
“啊,今儿不当。”
刘宪续行。“那你看了绣儿回来,替我去一趟醉仙楼,我夜里请客。”
“好好……”
他脑子里还想着殿里的事,没顾上刘宪的话只说了一半,眼见着人已经走远,忙追上去问道:“您请谁啊,我……我照着谁的例子来安排。”
刘宪摆了摆手,“还是那些,八珍鸭子,一壶文君巷的竹叶青。”
“诶,等等您还有伤啊,喝不得酒。”
刘宪回头,面往一边,无奈地笑笑,方重新开口道“杨嗣宜,心里就转一件事情,多了,你会糊涂。”
“是是……”
杨嗣宜分不清楚他是真的在笑还是借着笑在告诫自己。缩回头一面走,一面仔细回味去了。
艮园是大陈的皇家园林,已有过百年的历史了。园中怪石嶙峋,奇花异草。每一样东西都是从全国各地精挑细选,搜罗上来,再由能工巧匠,独具匠心的罗列休整的。先地在位时的那几年,刘宪曾亲自督查修缮事宜。因此他的修筑也就和秦朝的万里长城一样,毁誉参半。受贤良诟病,并非如它的观貌一般光华流转,令人惊叹。
魏钊是从来不去艮园的,这是他和前朝奢靡的风气,和先帝荒诞划清界限的态度。但太后自从寒衣节后,就挪到了此处修养。为了园中南方花木得以生息,刘宪曾可以改造了艮园的格局,令整个宫室的修建门户朝南,日光充盈,到是一个修养寒病的好地方。
太后初提挪宫的时候,魏钊是不愿应允的。
但如今这个局面,两个人都各怀心思,避一避到也是好的。魏钊不言语,算是默认了。
太后离宫那日是十一月初八,那日恰好是吴嫣的生辰,魏钊在吴嫣宫中坐了一日,茶一碗碗的喝,捡有些没要紧的话与吴嫣一遍一遍地说,吴嫣只道他与太后生了嫌隙,不肯前去相送,到不知道是宴上那枚青玉佩的事。也就没有多问。
后来魏钊也没艮园看过周太后,知道刘宪为先帝血脉之事后,甚至命人将前门锁闭,只留下东边一个侧门,供大陈宫内运递物品。
雪下得很大,刘宪也没有骑马,独自撑一把伞从东侧门进去。
在门口迎他的是太后身边的安华。
“哟,刘知都,您可算来了。这么大冷的天,娘娘怕您冻着,特让奴婢再这儿候着您,赶紧的,手炉子,您暖暖。”
刘宪往后退了几步。
“安华姑娘,我不冷,不用。太后娘娘在何处?”
安华很少这么近地对着刘宪说话,大陈宫的宫女,但凡没什么心气儿,想要守着宫里荣华一辈子的人,大多对刘宪有过心思。体面干净的人,人又收放自如,就算没了下面那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床笫之间的事情,以后多的是法子,多的是智慧不是。
安华脑子里过着这样的想法,陡然间红了脸。
她毕竟跟了太后,又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能像寻常的小丫头那样纵着自己的胡思乱想,见刘宪在避,也忙端起了自己的姿态。
“是,今日雪下的有风情,徐大人的夫人梁氏瞧太后,娘娘从外头传了一班子戏进来,这会儿在绿茸亭上坐着呢。”
刘宪抬头,望寒风凌冽的的远处天边望去。
几只漏冬的老燕孱弱地天际落下,落入浩渺无边的老松林中,艮园是几代君王游乐之地,但园中所有的东西都是老的,都有来历。他自己这个人,从前是一个过去单薄模糊的人,是以就越发喜欢那些老旧有滋味的东西,如今,他的来历清明,这些老贵的物件,却有些揶揄之态了。
说实话,他不尽全然想好,如何面对周太后,记忆零落于过去,被人他人拼接而起,完是完整,可是可信,但是感情是不能由前往后一点点续上的。对于他和先帝之间的事,他都没有执念,他全然的放过了自己,放过了自己的父亲。把那一段孽缘当做往日的烟波,随着招魂夜后,魂灵归天而散了。所以对着这个所谓的生母,他也无法在心中激荡起什么。
比起“故土”“家园”“认祖归宗”这些遥远的词,刘宪更在意的还是近在咫尺的颠覆之危。
越往园子深处走,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显。
绿茸亭下搭了一个戏台儿。
唱戏的人抱着月琴孤零零地坐在台上。戏词听起来是南方的戏文,中有一句实在凄凉。
“儿没土中,亲行陇上,一大斗霜雪无情无义,临春不化,不叫吾儿见天日……”
刘宪在戏台后站住脚步,安华跟上前去。
“知都,娘娘等着您呢。”
刘宪抬头往绿茸亭上看去,亭上坐着两个人。周太后身穿银段裳,外面罩着白狐大毛儿,梁氏陪坐在旁,不过二十初头的年级,周身却裹在深寒的颜色之中,头不簪珠花,佩着层色极深的南田老玉。
这种年轻与老旧的交错之感,刘宪既觉得熟悉,又觉得揶揄刺痛。
“娘娘,别瞧了,就快过来了。”
周太后的手一直捏在大毛儿的翻领上,戏台上的唱词一声一声地入耳,亭外的风声一声一声的入心。
安华轻轻推了推刘宪的肩膀。
“知都,您……请。”
刘宪闭上眼睛,平缓的呼出一口气。
“我自己过去,安华姑娘留步。”
安华对上那双温柔清透的眼眸,眉心一痒,忙垂了眼睛。
“是,刘知都。”
刘宪从戏台后绕出去,那唱戏的女声也停了下来。
风雪未停,他手上仍然撑着那把紫竹柄的伞。他是从宫里出来的,也不曾更衣换服,身上穿着的那身绛紫色的宫服被飞雪浸湿了肩膀。
周太后想象这个相见的场景已经很久了。自从梁氏送上龙隐云纹的青玉佩,并将刘宪的身世合盘脱出之后,在慈安宫中忍了数日,又在艮园忍了月余。人生至老时,得遇离散的亲儿,这种可说为悲可说为喜的‘福气’有的时候,甚至不是有年岁的人可以承受的。她原本就强忍心悸,然而,如今眼前刘宪身上的这一身看似体面华贵的宫服,却深深刺疼了她原就搅如肉糜的心。她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握在胸口的手情不自禁地发抖。梁氏见状,忙站起身来扶住她。
“快……快……快给他从新找一件衣服换上……快!”
刘宪蹲下身,将伞放在脚边,在雪地里,抚衣跪下来,他口中没有问安,好似可以省去了那个他拿捏不住的称为一般,弯腰俯身,叩拜下去。
安华从前面过来,替梁氏的手扶住周太后。
梁氏便抽出身来走到亭下。
“刘知都,您先起来,这样反叫娘娘伤心。”
刘宪直起身子,安华将将扶住周太后立稳当。
宫人过来回话,“娘娘。您叫寻给刘知都的衣服备好了,安在岳山阁了。”
梁氏回过头,“这边也着实雪冷,娘娘在风雪地里听了一日的戏了,这会让刘知都既然过来,您就与刘知都进去坐吧。”
刘宪从地上站起身,慢慢走上绿茸亭。
周太后往向那张脸,宫中十几年了,他近在咫尺,但她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这张脸。一时间之间,她不知道对先帝是恨还是谢,恨他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亲子,但也是这个荒唐的君王,荒唐的父亲,在临死之前,仍在遗诏中为他留下了几个字,保住了他的性命。
冥冥之中,所有的亏欠好像都经因果轮回,会在某一处偿还。
但人只有一生,岁月只会向前,过去欠下来的东西,后来就算掏心掏肺,好像也弥补不了了。
同样的,魏敬就在眼前,可是她这个母妃,除了能帮他脱去身上这一件扎眼的宫服,别的,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娘娘,奴……不……我扶您。”
刘宪犹豫了一下,还是弃了那个自称。
周太后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一下子抠紧。
两个人都拼命把心头千丝万缕掩下来,沉默地望岳山阁行,阁前两氏打起暖帐,炭火早已焚得暖人面目。
梁氏什么都没说,带着宫人静静地退了出去。
阁中余下周太后与刘宪二人。
“敬儿……”

第53章 是非鉴
这一声越过了岳山阁中层叠而放的博古架, 越过百年古贤的金玉良言, 也逾越过身为大陈皇妇该有的责任和矜持, 由母口而出,撞入亲子之耳。
刘宪却应答不出声。
“来,敬儿, 把身上这件衣服换了。”
周太后转身将放在榻上的衣裳捧起,刘宪忙向后头退了几步。周太后的脚步顿了顿,好像明
白过来什么,伸出一只手道:“好, 好, 母后不逼你。你坐, 母后跟你说会儿话。”
刘宪靠着窗立着, 渐散的天光在屋中落下大片大片灰白相错的影子。
“娘娘,魏敬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如今的刘宪, 也不可能再活成当年的他, 娘娘,珍重自身, 就是珍重刘宪。。”
“我明白, 母亲都明白……只是……”
周太后的脏腑如被油煎, 她摁住胸口,眼前这个人, 似乎打起了全身的力气, 把自己包裹成一个一生毫无挫折的富贵闲人, 除了受过那断情断义的一刀之外,周身再也找不出一道伤口。言语清明,眼中无泪,甚至站都站地笔直有力,好像一点都恨,一点都不为自己的身世悲哀。
“母后从来都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更没有想过,你原来一直都在这座大陈宫里,母后……母后真的对不起你,当年若不是母后懦弱无能,怎么会让徐淑妃借用天象这等荒谬之说,把你送出宫去,你若能安然在母妃身边长大,怎么会去受那样的奇耻大辱……”
她说得有些情绪难抑,毕竟已经上了年纪,两腿颤颤,站得本就是勉强。刘宪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娘娘顺口气,坐下说,我听着的。”
周太后扶着他的手坐下来,手上的衣裳也滑落到地上,刘宪弯腰捡起来,那是一身藏青色的燕居服,上面绣着鹤纹。周太后伸手抚上那绣得极精致的鹤首“你听着又有什么用……母后这一生,都补偿不了你了。”
刘宪也望着那只鹤的首,引颈而鸣,脖颈更就加纤细脆弱,任凭谁看着,都想去一把掐捏住,然后杀而烹之,快意与风雅,一起成就。
如今,他就是这只优雅的鹤,但他不想这样去说想,不想伤母亲的心。
隐忍,这已经成了他立世行事的一把利器,无论何时,都不先出杀手,而将后招藏匿在袖,他以此走过了混乱的平贞年,但是,好像不能再帮着他,趟过魏钊的时代了。
“娘娘,我不需要补偿,我和官家赌最后一丝兄弟之情,明年一开春,我便请辞离京,从此,再不踏足京城,再不问大陈宫之事。若说有愧,是魏敬对不起娘娘,虽苟活于世,却不能在身前进孝,不能奉养亲母,我代娘娘不孝子,给娘娘请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