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低下头来,一双美目通红,两颊泪痕化开胭脂。
“谁爱我啊?连你都在恨我了!”
殷绣胸口钝疼。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与你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当初我与你入宫,我所求不过与你平安一生,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若能保全性命,我舍掉性命也在所不辞。我从未想过害你,也从未做过任何伤害你的事,可在你心中,我却害了你一生。”
她叹出一口长气,“殷茹,我辩不过你,我也想不清楚其中究竟谁对不起谁,但无论你有多恨我,我只求你,为了官家,不能留这个孩子。”
“你放心,我不会再污魏钊的名声,也不会再害自己的性命。姐姐,我所求不过他一丝情意而已,你肯从他身边退让一步,我就能进一步,就看姐姐,你愿不愿意了。”
殷绣想起临出福宁宫前,魏钊的那一番话。再看向殷茹那双希冀与欲望交相而错的眼睛。
心中五味杂沉,实有怨恨,亦深有不忍。
“求仁得仁,有多难,你知道吗?”
殷茹愣了愣,“什么意思?”
殷绣没有出声,远处珠灵一路寻了过来,殷茹忙抬手将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没有再问下去。
珠灵行过来,在二人面前行了个礼。
“奴婢好找,原以为夫人去了慈安宫,结果寻过去,太妃与夫人却双双不在,太妃宫里的碧澄姑娘说,太妃娘娘和夫人在这边,奴婢这才一路找过来。可算是寻着您了。夫人,延福宫那边快开席了,夫人还未更衣……”
“既然如此,哀家也先回了。魏夫人,宴上再叙。”
说完,殷茹绕过珠灵,顺着长春宫的围墙,转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冷飕飕的天光地中,殷绣沉默地立着。风里藏着无数深秋老桂的甜香,将才的对话,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珠灵走过来,扶住她的手臂。
“夫人怎么了,眼睛怎么还红了,不是说只是去上炷香么,太妃跟你说什么?”
殷绣摇了摇头,收回目光“没说什么,走吧。”
延福宫此时正热闹,几位老王妃诰命带着魏家孙子辈儿的人在周太后面前逗乐子,殷绣走进去的时候,正听见一小儿在背诵许及之的《相台得菊本名之绣菊》。
非红非紫烨茸茸,依旧黄流美在中。
汉使携将名绣菊,要同丹桂钟蟾宫”
小儿声音稚嫩,却一本正经及其认真,众人也都带着笑耐心地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得诵来,诵完后皆拊掌称其聪。殷绣刻意从侧门走进去,见七王,九王的王妃都在,除此之外,胡相的夫人也在,与梁氏同坐在一处,正轻声说话。
梁氏因为徐牧的事兴子不大好,众人在前面夸九王的世子,她也只陪着点头,胡相夫人与她说话,也迎合的有一句没一句的。
殷绣一路绕到太后身后,吴嫣抬头看见她,颔首与她见了个礼,郑婉人正和九王的王妃说笑,身旁坐着的是殷茹,二人见她过来只扫过来一眼,便都把目光移开了。殷绣心里有事,也不大愿意去应付,索性就侍立在太后身侧,不多时,杨嗣宜从垂拱殿那过来,在太后面前回话。
“娘娘,官家和刑部许大人有要是要议,命奴婢传话,会迟些过来,请太后和诸位娘娘们不必候着,先开席。”
这话虽是这样传的,但众人口中都道“不敢不敢,该候。”
太后笑了笑,对杨嗣宜道:“去跟皇帝说,今儿这宴上的吃食是吴婕妤和郑婕妤一道安排的,橙酿蟹,一离了火儿,过不了一盏茶,滋味就要要泄了,今儿也是合家过节,杨嗣宜,你就说是哀家的意思,让皇帝松一松自个精神,也放人家许大人早些回去。”
九王妃笑道:“老娘娘这么一说,妾到真是想尝尝这橙酿蟹,妾府上的人也爱食蟹,但都不以这样的法子做,不过是蒸熟了上姜醋来浇,糊里糊涂也就吃了一顿,不想还有这种同橙子一并蒸酿的新奇做法。”
太后牵过郑婉人的手,“那是郑婕妤家乡的做法,她兄长如今在南边农政上的差事,人又是个饱读诗书的才俊,闲时既风雅又入十市井,说不好,也能像吴自牧那样,写出一卷《梁梦录》来。”
九王妃将孙儿搂至面前,“娘娘这么一说,郑婕妤就该替郑家好好谢恩了。官家倚重你兄长,太后有疼惜你这个可心人儿,郑大人又是御史台出了名的一把铁笔,日后这蒸蒸日上的日子,可不得像这橙酿蟹一般,滋味浓厚么。”
郑婉人被九王妃这样一说,当真要起身,太后扣住她的手腕。
“行了,王妃一打趣你,你就认真起来。”
吴嫣在一旁坐着,看着眼前这一幕,目光到是淡淡的,侧头问身旁的嬷嬷要了一碗茶,喝了一口就端在手中静静地握着。殷绣看着她的侧脸。那也算是一个好看的女人,眉目清秀,气质温婉,柔柔弱弱的一双手半藏在袖子里。无论别人再怎么热闹,都自然而然地避着。
她身旁的嬷嬷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婕妤,也不能这样一言不发,太后娘娘的意思,本就是一道抬举你与郑婕妤,再说,为了这橙酿蟹,您用的心不必郑婕妤少一分,她走到前面去了,您就算不与她比着肩膀,也不该在这后面坐着。”
吴嫣看了一眼站在人堆里的郑婉人。
“我不大会像她那样说话做人,也觉得,不该像她那样说话做人。”
殷绣将这句话半清晰半模糊的听入耳中,觉出有几分滋味,竟莫名地缓解了她心中郁结,正低头细致琢磨其中滋味,杨嗣宜悄悄走到她身侧。
“来,我与你说几句话。”
说完,转身往角落去了。殷绣忙跟上去。二人一道行到延福宫侧殿的小花圃中。
杨嗣宜四下看去,殷绣心里有些不安,先一步出声道:“你不回垂拱去,寻我究竟什么事。”
杨嗣宜走近她身边,“我心里也有些不安啊,总觉得要出事。您不知道,今儿许成宗来了,官家就把我支了出来,还传话所有的宫人远退开,一个在门口答应的人都没有留下。后来掖庭的张令被官家下旨拿了,现在已经押在掖庭狱中了,您想啊,许成宗是刑部尚书,张令是掖庭令,怎么他一进去,张令就被官家下旨拿下了呢?”
殷绣低头想了想,“你是说,这事和刘知都有关。”
杨嗣宜点头,“您也是知道的,从前先帝在时,掖庭狱一直是掌在刘知都手中的,那个时候,刘知都是用了些严刑酷法来立威立信,要说这里面的事情绝对公正无错,那也是不可能的,再说,里头好些案子,还是照着徐大人的意思来做的,自从您从掖庭出来,我连张令的面都见不着,那会儿我还没想得这么深,今儿这事出来……”
殷绣听完这话,心也如麻乱搅。勉强呼出一口气。
“你还是回去候着,先别慌,今儿是寒衣节,太后娘娘兴致好得很,官家无论如何也会顾着太后娘娘的心思,就算有处置,也不是今日,你让我想想。”

第43章 橙酿蟹(入V三合一)
杨嗣宜忙道:“可求您用心想想了,如今这宫中不比前朝, 也就只有您能替刘知都着想了。”
殷绣一阵苦笑, 心想“那可未必”,程灵的脸从眼前晃过,白马寺落英道上的那一句“我不信”也一道灌入耳中, 殷绣心中所惧不光是魏钊要对刘宪起心, 更怕程灵的痴念一遭成仇, 会使一切都不可回头。
“杨供奉, 刘知都今日在哪儿。”
“哦,他每年寒衣节都会去祭拜他的养父母,昨儿就出宫了,今日也不该他当值。”
“你下回见着他,务必告诉他,我想见见他。”
“诶, 好。”
“好了, 我回席上去了, 你也赶紧回去。”
“是,是是……”
殷绣刚回到宴上,就听外面在击节,众人忙都站了起来, 行到宫门前立候着,不多时, 魏钊跨了进来, 身后跟着程灵。帝后一道向周太后行过礼, 又受过众人的大礼,这方各自落坐。
殷绣接过酒壶替魏钊与程灵斟满酒,周太后道:“皇帝可是让我们等得久啊。”
魏钊笑着迎上这一句话,“母后教训的是,朕罚己。”
说完,抬手饮尽了杯中酒。
程灵也一道相陪,饮罢后道:“都说食蟹配花雕,如今秋浓了,天冷,这么闻着老桂香喝上一口,酒醇花香,酔人得很。”
太后侧头对程灵道:“程皇后你寻常也不爱走动,不是在明仁殿,就是在哀家面前。惹得这些年轻的娘子们也不走动。从前官家初登大典,朝廷不稳定,哀家呢,身子也一直不见好,实在累了官家和皇后,如今,朝廷已定,哀家身子也爽快,官家,也该体贴体贴这些后宫中人的心思。”
周太后虽没有言明,众人到是都听出了其中“传宗接代”的叮咛告诫。
吴嫣垂了头,郑婉人目中有光,程灵只是望着手上的一只红玛瑙的镯子,并不言语。
魏钊复端了一盏酒,向周太后道:“朕明白,敬母后一杯。”
太后含笑饮了,命开席。
橙酿蟹一旦凉下来,滋味便不好,于是,郑婉人便命人在延福宫的后殿外头架了一排蒸笼子。一只蒸笼放一只橙子,陪着新鲜的龙爪菊一道端出来,上了桌子,腾腾的热气都还没有散去。
一时之间白烟袅袅,橙儿的香味混着蟹肉的鲜香一道铺入鼻中,的确让人颇有食欲。
九王妃知道太后是要抬举这两个新封的婕妤,便道:“郑婕妤,这瞧着就是一只蒸熟的橙子啊,您到是应该与我们说说,其中是什么门道。好叫我们吃得不糊涂呢。”
郑婉人忙起身道,“看着新奇,做起来到也不难的。先要将橙子开顶儿,然后去掉里面的果瓤儿,只留下些汁水。接着,取蟹黄,蟹膏,蟹肉,配上酱汁与老陈醋,一并放入橙子中,在封上顶盖,上蒸笼蒸熟即可。”
魏钊笑了,“一样的做法,朕在你兄长那里听过。”
郑婉人弯了弯身,“兄长好美食,从前还未外放时,就常在家中,与我等弟妹探讨。妾得兄长指点,若能博官家一笑,就是我兄妹二人之福。”
魏钊点头,“好,赐酒。”
众人喝过一巡酒,又食过蟹酿,兴子都在,太后又命人带几个孩子们去园子里玩去。因天气晴好,风清日明的,烫热的花雕酒在腹中挥发,众人不觉冷,反而都在额上沁出几分薄薄的汗。
魏钊招手唤杨嗣宜过来,郎声道:“这次启的花雕比上回舅舅送给朕的好。你去封一坛,给舅母,请舅母一并带回去。”
梁氏本在一旁发呆,猛地听见魏钊提到她,忙站起身到前面谢恩。
魏钊让人去扶,一面道:“舅舅的腰疾好些了吗?”
梁氏似乎有心事,手一直搅缠着一方帕子,眼睛盯着地上一根漏秋的新草芽儿,轻声道:“还是老样子,天气越发冷了,就越发不好受,官家您请了太医去给他诊治,夫君心里也是感念的……”
魏钊自斟了一盏,“还请舅母转告舅舅,朕不急,就任之事还是等舅舅腰疾无碍再说。”
“是……是……”
说着梁氏转身就要回位,脚步却是一步比一步犹豫。走回到座位上又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重新回到前面。
“太后娘娘,临来时夫君跟妾身说,您多年沉疾不好,他心中甚忧,如今您身子渐硬朗,他却无幸给您认真请个安,实在罪过。便令妾身呈上一礼……愿……愿您福寿安康。”
周太后笑了笑,“徐大人对哀家还有这份心思,那哀家是要好好看看,是份什么礼。”
梁氏看向身后的侍女,那侍女会意,将一只小巧的锦盒捧了过去,跪呈于周太后面前。
殷绣亲手接过来,奉到太后手边。
太后低头看了一眼,“是什么稀罕物件么,这样精致的盒子装着。”
梁氏道:“夫君说了,太后娘娘在宫中多年,见过的好东西太多,这样东西虽不十分贵重,但一定能慰太后娘娘的心。”
周太后看了梁氏一眼,梁氏眉目低垂,并不敢抬头。
“是么,绣儿,打开看看。”
“是。”
殷绣打开锦盒,众人一道抬眼看去。
只见盒中放着一只青玉佩,佩上刻着如意祥云图,云中龙身隐现,不见龙首。虽雕工精致,玉石质地也算好,对于见惯了好东西的王公贵族而言,却也不是什么大稀罕的物件。引颈而观的人都有些失望,但又不好直说什么,仍是评说“玉美色好。”
殷绣却看见,盒子打开的那么一瞬见,周太后的手指猛地捏紧了。
指甲盖划破了虎口,周太后也浑然不知。
殷绣忙抬头看去,周太后没有说话,她半张着嘴唇,目光死死地落在那枚玉佩上面。
“娘娘……”
“啊……”
周太后听到殷绣的声音方才回过神来。
“娘娘不舒服么。”
“没有。”
魏钊也发觉周太后看了玉佩之后神色有异常,伸手从盒中将玉佩取了出来。
“母后怎么了,是这枚玉佩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周太后稍稍吐出一口气,强压语气道:“不是,只是,这个玉佩是个旧物,当年初入宫时,先皇赏赐的,后来不慎遗失,不曾想徐大人这样有心,今日还能让哀家睹物忆往昔,哀家一时感怀,这才失了神。”
说着,她对梁氏道:“回去替哀家好好谢谢你们大人。”
梁氏此时已经手脚冰凉,听太后这样说,忙伏身应是。
魏钊看了看周太后,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梁氏,并没有再多问什么,将手中的玉佩放回锦盒中。
“既是母后的旧物,今日又能归原主,舅舅是大功一件。”
梁氏轻声道“不敢。”
殷绣盒上锦盒,收手时目光却与魏钊相迎,魏钊目有疑惑,殷绣心中也是不解,只得轻轻摇了摇头。
“哦,徐夫人快起来吧,你们也别让哀家这个念旧的人伤了兴。”
九王妃道:“娘娘也别这样说,今日本就是个伤心的日子,家家都要烧寒衣念故人,只不过,是在我们皇家,到不该忧思过重,太后娘娘才好意请我们聚一聚。娘娘如今有心事,我们哪有不陪着排解,反而自个乐的道理。”
魏钊站起身,“既然母后心有不舒,今日就且到这儿吧。母后,儿子扶您回宫歇息。”
周太后点了点头,“也好,也好。哀家也是觉得有些乏了。”
魏钊扶着周太后上撵离,众人齐送后也都各自散去。
一时间宫门外各府遣来接内眷的车马塞滞,风中四处飘散着纸灰淡淡的香气。
各处燃灯,祭祀的日子人们总是少眠,豪门大户在花厅里摆茶果,回说过去祖先的功绩,小门小户的人呢也点着灯,话说家中亡人。这一刻,天地间不分恶人和善人,只有一缕又一缕不同的遗憾和怀念。
刘宪骑在马上,于万千灯火里行过。身上清白色的衣衫随风扬起。他今日连冠都没有束,头发随意用一根素络子束在后面。
他才从城外养父母的墓地回来。
自从养母过世,他将他们两夫妻合葬在一处之后,每年中元,寒衣日,他都会带着祭品去上香祭拜。他到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这种家族的仪式,却时常让他这个孤独的人感到安慰。
这段时日,刑部的许成宗接管了掖庭的案子与卷宗,朝廷上下有很多声音传出来,而这些声音最终都是要传给他听的。魏钊要开始翻看他的过去,理整他的势力了。曾经在手底下做事的人急于知道他的应对之法,与他为敌的人乐看他的下场。
他知这是必然的,也知道这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想起殷绣,想起日后的前程和命数,他心中复杂,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了。
退了一步,就会退很多步,直到退无可退,被碾杀作蝼蚁。
刘宪望着前面灯火辉煌的归家路,胸口一阵钝痛,他勒住了马步子,翻身下了马。
灯下走出一个人来。
月白袍子,拄木杖。
“刘知都,府上摆了花雕酒,饮一杯在回去吧。”
刘宪抬头,“徐大人,走动得了。”
徐牧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露出个若有似无的笑容,转身往回走,丢下一句话。
“替刘知都把马牵好。”
徐牧在汴京的宅子是魏钊赏的,以前原是冯太尉的府邸。冯太尉死后抄家,徐牧去看过后,命人把钱财都搬了出来,特意嘱咐里面的陈设和景致一样都不要动,而后向魏钊要了这处地方。
从前冯太尉在时刘宪就来过这个地方,后来徐牧住进来以后,他更是过来得勤。虽然宅子是八进八出的规制,廊转路绕格局复杂,但他也不需人引路,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徐牧住的院中。
徐牧在天井下摆了一桌酒宴。旁边的小炉烧起了火,一个烫酒,一个蒸蟹,院中月光下坐着一个抱月琴的女人,正唱诸宫调《井底引银瓶》中的一句:“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那声音幽怨纤细,身前隔着一张轻纱屏风,月色与灯火辉映于上,将人影照出毛边儿来,朦朦胧胧的,越发动人。
“怎么样,好听么。”
徐牧斟满一杯酒,遥遥地递过来。
刘宪收回目光,走到徐牧面前接过那杯酒,“听说徐大人最近鸢飞戾天的心是淡下来了,只在家中听曲儿饮酒,如今看过这位娘子,才知所言实虚。”
说完,他仰头,一口饮尽盏中酒。
徐牧指向那院中的女人,“你的眼睛越发毒了,隔着屏风,你也能瞧出她是谁。”
刘宪没有抬头。“不用瞧,听也就听出来了。废帝从前喜欢的那个唱诸宫调的女人嘛,她之前在醉仙楼谋生,我见过一两次。”
徐牧笑开,“是啊,这么一个女人,留在那里可惜了,我把她接过来,又好好调教了几日,学的,都是伺候知都这样中贵人的方法,如今正是花开吐艳的好时候,送给刘知都,放在房中取乐,岂不是好。”
刘宪的手窒了窒。
“徐大人,您知道您为什么输给魏钊么。”
说着,他抬头看他,“大陈朝不是汝阳那一亩三分的地,谁掌了兵权,税赋就如同做了土皇帝,大陈几百年,在仕为官的人累世累代的读了几百年的书,刀枪剑戟可以打损骨头,但气节这个东西,不是金戈可破的。废帝的女人流落民间,满朝文武,无一人轻薄玷污,并非为废帝守节,而是敬大陈朝,敬魏家数十代对天下的功绩。”
徐牧放下酒盏将双手架起,“刘知都不会是想告诉我,你也要学那些酸人,做大陈有气节的贤臣吧。你怕是忘了,当年你是怎么被殷相这些死守名誉的人丢进死牢里受尽折磨,怕也忘了,是谁救了你的性命,助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地位。”
那女人的调子唱到了末尾。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声极幽怨,月琴声也停住,人便朝刘宪这处望来,两种迥然不同的孤寂腾在半空之中,谁也安慰不了谁,谁也靠不近谁。
刘宪侧手把酒壶从炉上取了下来。
斟满一杯烫酒,辣着喉咙下肚,过去的事,别人不提,他很少去想,这是他与自己相处的原则。一旦想得多了,欲望仇恨就容易扭曲,刘宪此生,并不愿受这些东西的摆布。
“大人的救命之恩,刘宪一生不敢忘。但宫中十年,该还的,刘宪已经还了。”
徐牧拍了拍手,扬声对那女人道:“刘知都不喜欢这一曲,再挑大气的,重新唱。”
那女子起身答是,再出声时,却是连月琴都弃了,唱的是《状元张协》中,张协打杀贫女的那一段,那声音已经有些发倦了,只靠一口气儿顶着调着,每一个尾音降落下来,都有撕宣列锦一般的尖锐之音。
徐牧扬了扬下巴,“你看,女人就是女人,你无论怎么教她,她也只会这些,郎负了妾,妾恨了郎的腻歪词。刘知都,宫里那位绣姑娘,再多么好,本质上也和这个女人是一样的。”
“徐大人,您有话,不如直说。”
徐牧笑了笑,“没什么话,就是在如今这个光景下,替你不值得。”
话音刚落,门上的小厮来回话,说梁氏的马车已经到府门前了。
徐牧点头,“嗯,请夫人过来吧。”
说完,他又为刘宪添了一盏酒,命人上蒸蟹和姜醋,“今日宫里食蟹赏最后一季的菊花,你出城祭拜不在宫中,来,我这里替你补上。”
徐牧今日的态度有些微妙,不似从前只论权谋心术,如今一句一句看似轻飘飘,却是在往他的私事,死情上打,刘宪不大自在。他没有去接那一盏酒。
徐牧倒也不觉得尴尬,随手放下酒盏。
“其实我今夜并不想跟你说太多朝廷的事,寒衣节嘛,但凡是个人,心里总会有念有响,听说,你养母死后,你每年的中元,寒衣都会去他们的坟上上香祭拜……”
“徐大人,这是刘宪的私事。”
“好好,私事,我不问……”
正说着,梁氏从天井后面绕了进来,见刘宪在座,颔首算是见了个礼。
徐牧抬手,“刘知都,这是在我的家中,你也不用多礼了,一道坐着。”
说完,他扶着梁氏在自个身旁坐下。
“礼送给太后了吗?”“送了。”
“太后可还高兴。”
梁氏在刘宪身边坐下 ,悄悄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回徐牧道:“高兴,自然高兴。娘娘说,您与她的那样旧物,让她十分感怀。”
刘宪心里存疑,这二人如谜一般的对话,看似与他无关,可他却明白这些话都没有说透。但他同时也明白,徐牧不肯说,他即便问也是无用的,是以便站起了身。
“既然夫人回来了,刘宪就不打扰二位忆旧,先告辞了。”
“等一等。”
刘宪站住脚步,徐牧也站起了身。
“刘知都,我知道你未必会记我当年救你性命的情,甚至可能还很恨我,恨我利用你和济昆两个人,在先帝面前做哪些腌臜的事,不过,我到想与你说句实在的话,我这辈子,子嗣缘薄,几个兄长到都是儿孙满堂了,我这里,通共剩了这些个女人……”
说着,他自顾自地笑了笑,“你也看到了,不曾有一个能与我谈几句的。这几年,你我也算共同扶持,走到如今的地步,你当我是仇人,我还是当你是我徐家半个亲人。魏钊开始查掖庭狱的事了,我看你毫无动作,全然一副等死的模样,就觉得,有些话,我想还是应该说给你听。”
刘宪转过身。
月已上中天,从天井走出来,夜风便是自由自在的。
清冷的屏风后面飘出一缕女人柔软的头发,月琴放置在脚边,一双玉手扶在屏风上,女人侧着身子,正隔着纱往他们这处瞧。
“徐大人,请说吧。”
徐牧从他身边慢慢行过,一面走,一面道:“你知道,你的养父是怎么死的吗?”
刘宪怔了怔。沉默了一瞬,还是开口道。
“当年汴京出时疫,父亲是病故的。”
徐牧笑着摇了摇头,“那年时气是不好,但你父亲,却并非死在这个病上。”
刘宪跟上他几步,“您知道什么?”
“他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你怎么知道。”
徐牧回过头来,没有马上回答他。
刘宪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你怎么知道?”
他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徐牧避开的他的目光,“因为,下毒的人,是我的妹妹。也就是魏钊的母亲。”
刘宪脑中轰地响了一声,他素来冷静,如今却也难以抑制住心头的颤动。
“你究竟什么意思,徐淑妃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害我的养父。”
徐牧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