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如何,舅舅要行辅君之责,问朕的过么。”
魏钊面色如常,徐牧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他避过魏钊的目光,看了一眼范有阳,范有阳也正回头看他,话已经扯到这个地步了,早已不可能撤回来,徐牧原本握拳的手猝然一松,转对范有阳道:“范大人,你既如此忠心不惧,就把心中未尽的话都说出来吧,官家会体谅你一片忠心。”
范有阳本就是鹦鹉学舌般替徐牧开口,听徐牧这样一说,忙又叩了一首,头顶的长翅帽也歪斜了,累世文人出身的科甲人狼狈成这副模样,朝堂上众人感同身受,不免唏嘘。对于他下头要说的话,又是猎奇,又是鄙夷。
这一场早朝拖得久,炉中的龙涎香也快将烧尽了,底下立侍的内官要去添香,刘宪侧头轻道了一句:“换南海的崖香。”内官领话去了。
不多时,鹤首中吐出的烟色淡下来。刘宪立在魏钊身侧,了无情绪地看了一眼徐牧。徐牧嗅到了炉中烧出的崖香,他突然有一丝惶恐。人心与人性相互搏斗,看似给出的是信号,却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的引着。
魏钊从新坐回龙椅,“范大人,说吧。”
范有阳跪得实在久了,眼睛里已经开始发潮,声音也颤巍巍的。
“寺内直夜的僧人……曾……曾……臣万万死,值夜的僧人曾目睹太妃娘娘与官家……”
“范大人,一言定生死,大人出口无路,要不要慎一慎。”
魏钊的声音不大,却说得范有阳额头陡然渗出了汗。
“臣……臣是具实以论……臣知万死,仍不敢负君啊……”
梁太尉有些看不下去了,上前道:“官家,范大人也是年过五十的人了,身体有恙,还请官家恕
罪,这……”
谁知他的话音还未落,垂拱殿后面的画帘被一双宫人撩开,画帘里面是一挂晶莹剔透的水晶帘,铜线串着圆润的水精珠子,无风不动,只在缝隙之间,渐渐勾勒出两个女人的身影。
刘宪回身,躬身亲自撩开珠帘。
帘后程灵一袭大红罗朱衣,亲手扶着一个妇人缓缓走出来。
那妇人身着正蓝底万字纹大袖罗衣,头带金龙翠凤的龙凤冠,虽体态孱弱,但面目精神尚可。她扶着程灵的手走出来,垂拱殿所有的人都愣了神。
魏钊起身,下阶行至那妇人面前下拜行礼:“母后。”
这一声称呼出来,众臣方反应过来,纷纷跪下行礼。
周太后一病多年,就连太后的册封礼都是省了的,平常年节里,各处的诰命们要去朝贺什么的,也都是被程灵推挡了的,更别说什么价节年宴上,更是多年不见太后,原本以为白马寺能磕回头的,谁知又传出太后病得不好的消息,这会儿见周太后这样安安稳稳的走出来,又是这个场合下走到垂拱殿上来,众臣心里各有揣测。
周太后低手,“吾儿起来,众卿家也免礼。”
魏钊替过程灵的手,扶太后在龙椅上坐下。
周太后低头看向仍然跪在殿中的范有阳,开口道:“范卿,哀家与何氏也很久未见了,她可还好。”
何氏是范有阳的妻子,上了些年纪的人,哪里经得起这样忆往追昔的有情话。周太后的话音落下须臾,范有阳竟潮红了眼睛,他已经是极疲倦了,又是被徐牧逼着说这些不由衷的话,骑虎难下,突然有这么个人提及家中,提及过往,他肩头一酸热,心里的气儿都要顶不住了。
“老娘娘啊,我们这些老匹夫,可算是能给您磕个头了……”
周太后侧头,“皇帝,范卿是你父皇的肱骨,当年不是他们正德行,匡王道,你也不得如今的清明江山,皇帝要重他们,尊他们,不能忘了本。”
魏钊点头,“母后教训的是。”
说着,亲自下阶走到范有阳面前,弯腰相扶,“范大人,朕年轻,言语鲁莽。”
范有阳一怔,慌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陛下,万万使不得。”
周太后笑了笑,“范卿,这是后辈们该的,哀家在这里坐着,你有什么受不住的。”
范有阳喉咙里像堵着一块发烫的核桃一般,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太后将目光移开,扫向朝中众人。
“你们今日在朝堂上议内宫之事,程皇后都说与哀家听了,哀家原本是不该过来的,但转念一想,论的事内宫事,又涉及前朝先帝嫔妃的名声,事关我皇家的清誉,哀家还是该在这里,为太妃的清白作个证的。”
说完,她稍稍提高了声音。
“今年的八月十五,不太平啊,先是徐大人中秋家宴,高朋满座,后是吾儿附庸高/祖风雅,白马寺赏宴,原是皇帝年轻,有这份雅心,哀家觉得身子好些,也乐意跟后辈们凑个趣儿,谁知身子不争气,那日夜里又犯了咳疾,折腾的一夜不好眠,也扫了皇帝和你们的兴儿,皇帝走后,亏得太妃看守了一夜,寸步未离哀家榻前。范卿啊……”
范有阳肩头震颤。
“你是被奸人蒙蔽了眼,要与我大陈离心啊。哀家让后辈重你,你也要动你的慈老之心,护我们大陈的后辈啊。”
一袭话,动情入理,说得范有阳哑口无言,两股战战。他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太后娘娘,老臣惭愧啊。”
魏钊蹲下身子,亲手撑着他站起来。
“范大人,朕知你有为难之处,才会受人蒙蔽,您安心,幕后爱惜老臣,朕遵从母后之意,必将感怀您对大陈之贡献,今日朝上,您受了朕的累,朕改日定与大人赔罪,后头议的事,朕不问您,自会有人替您呈词,刘宪。”
“在。”
“送范大人回府。”
化为无形的指控令在场朝臣皆明白过来,纷纷看向徐牧。
徐牧扶着倚背坐下来,背脊上一阵一阵地发寒。
刘宪扶着范有阳退了下去,魏钊信不走到朝堂中央。
“朕自继位以来,一直敬佛重佛,以求以己为范,教化百姓。自问虽无建树,但德行无亏,范大人适才言之凿凿,朕觉得,该与众卿一道听听当夜寺中僧人所言。”
话音刚落,殿前司带着四五个僧人入殿。
几个人都不敢抬头,瑟瑟颤颤地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走到殿中,膝上一软就要跪下去。
魏钊淡道:“你们是跪佛的人,不用跪朕。都站着说。”
其中两个僧人悄悄往徐牧处看,徐牧坐在禅椅上胸口起伏竭力平顺自个的呼吸,事情在朝堂之上突然发展到这一步,这令他始料未及,腰上的痛楚使他有些恍惚,面对那两个怯弱的目光,他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我们……我们是那日在白马寺值夜的僧人,我们是看到一个女人……但,宫中都是贵人们,我们哪里都认得,是……是慧仁和慧衡跟我们说,那是太妃娘娘,我们……”
一旁的白庆年突然问了一句,“奇了,慧仁慧衡什么出身,也见过前朝太妃?”
那两个僧人被这么一问,吓得都秉了呼吸。
白庆年并没有松口,“官家,查过这二人身份么,这可骇人了,白马寺不是我大陈皇寺,因着高祖看重的关系,才受了这几年的香火,如今可发达了,眼睛都看到内宫里来了,臣必要问问,这究竟是谁的眼睛。”
魏钊不言语,只是看着二人,抱臂而笑。
徐牧咳呛了几声,周太后道:“徐卿近来身子也不似从前来了。皇帝,今日就议到这儿吧。”
魏钊回头,“母后说得是。”
而后又转身对徐牧道:“舅舅,汴京入了秋,时气不好,从前同舅舅在南方,朕到不曾听闻有病痛,从前在西南部屯田的郑将军如今升任皖阳节度使,西南边境空乏,管制松散,非舅舅之能不能治。舅舅一定养好身子,朕仰仗舅舅,如鱼望水。”
魏钊留了余地,徐牧座中哑然,这一场局虽然在明面儿上没有解透,但明眼人都把其中的曲折瞧看清楚了。魏钊的案上明着的,暗着的多了无数道参奏徐牧及其党羽的折子,魏钊尽阶扣下,一折未复。
刘宪在醉仙楼听杨嗣宜说了这件事,到一言未表,只是捏着手中的青瓷盏笑了笑。
白庆年叫了八珍鸭,又去文君巷搬了竹叶青,扯开一个杏花屏风,同刘宪杨嗣宜坐在窗边。
“杨供奉,刘指都在外头也就罢了,今儿这么你也不当值。”
杨嗣宜夹了一口鸭子,“刘知都不忍心在宫里看,我也不忍心啊,于是跟着知都来糟蹋您的鸭子。”
白庆年亲自烫酒斟来,“宫里怎么了。”
杨嗣宜看了一眼刘宪,他正面色无波地看着楼下东市里买卖丝绸的商贩和行人。
杨嗣宜靠近了白庆年,轻声道:“魏夫人,被判了三十笞刑,今日行刑。”
白庆年是知道刘宪心思的人,听杨嗣宜这样一说,想说些什么宽慰的话,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大对,只能伸手为刘宪添满一杯酒。

第38章 竹上斑 于人生而言,这是对彼此的大恩……
醉仙楼下正起风,女人们深色的秋裳随风而扬,风中的酒香和岁月的沉没交融。
屏风外面传来几声软糯的唱曲儿声,白庆年放下手中的酒壶,隔着屏风往外瞧了一眼,“如今,醉仙楼这个地方也染这种风尘气质了?”
杨嗣宜摇了摇头,“你不知道这个女人吗?”
白庆停下筷子,“怎么,杨供奉好上这一口了。”
杨嗣宜笑了,“我们在皇家做奴的人,敢动她的心思?那是从前废帝从勾栏里带回去的那个女人,后来从宫里流落出来,到这里来谋活路的。不过啊,她是从宫里面出来的女人,很多人有心无胆子,她的银子也是有限的。”
白庆年又添了一盏酒:“这到是奇得很,前朝都过去大半年了,谁还未那个人守礼节。”
说完,他又想着什么,“哦,也是,如今的风流人都读了一肚子的酸文墨,帝虽是废帝,好歹受了他们几年的磕头跪拜,膝盖软惯了,一时撑不直。”
这话一说完,刘宪也回了头。
杨嗣宜捂了嘴笑,白庆年到也回过神来,自个着一席话,连自身都揶揄进去了,尴尬笑笑,低头灌了两口酒。转道:“二位中贵人什么时候回宫啊。”
杨嗣宜道:“我听刘知都的。”
刘宪询了小二一句时辰,那厢回快过午时了。
刘宪低头理了理袖口,“那便再坐会儿。”
杨嗣宜和白庆年都明白她的意思,都不再闲话了,竹叶青就想甘冽,三人沉默地又喝了一壶,外头唱诸宫调的女人递进来一只绘着梅花的白瓷碗,柳宪放一枚碎银子进去,杨嗣宜与白庆年也随了。碗递了出去,曲儿声停歇下来,小二从屏风后面绕进来说,外头女人想给贵人们磕个头。
刘宪没出声,杨嗣宜侧头道:“你就回她,我们不敢,从前她是旧主子。”
白庆年听了笑开,用筷头儿敲了敲那鸭子的硬嘴唇,“这话,可真妙。如今无论宫中还是棚子里,都是些苦难的女人,分不清了,分不清了。”
杨嗣宜顺着他的话往窗外看去,流云翻滚的苍穹之下,大陈宫柔情万种睡在汴京城中央,集结无数能工巧匠修筑的木骨石架,中渗无数红颜温热的血液和深情。仍不曾软半个日夜,不曾留一分情面。
午时将过,掖庭正备刑。
中庭放置刑凳,掌刑的人是掖庭令张令的人,如今正愁眉苦脸地在荫地儿下立着,前夜被各处纠着说了四五回的话,如今这竹板子虽握在他手上,他却宁可自个趴那凳子上去受了还干净些。
中庭侧边儿的狭殿里,魏钊沉默地立在窗边,张令跪在他身后,额头上已经渗了一层薄汗了。刘宪昨日出宫,偏杨嗣宜那滑头也跟着他出去了,整个大陈宫推来算去,就他能这件事情上来回话。他在掖庭呆了很多年了,宫女太监,或者不受宠的,犯过错的嫔妃他到是没少责过,如今轮到这位魏夫人,不说刘宪出宫前留的话,连皇帝都亲自过来了。
一不是监刑的名目,二又挡了帘子不准旁人瞧见,君王的这份心,这双眼搁在这里,究竟要怎么落板子,他掌刑这么多年,突然真的不会了。
照理说笞刑比杖刑要轻,用的也是五尺长,一寸来宽的竹质板子。但为了堵宫中众人的口,程灵还是命宫中宫人观刑,掌刑的有心收那四五分的力气,却也不能在表面上太过敷衍。这也是魏钊心里不快之处。
“张令,还有多久。”
张令从进来之后就一直跪在地上没起来,看了一眼天时轻声回话道:“就等圣人娘娘的话了。官家,您坐会儿吧。”
魏钊回过头,这方想起自己心思一直在外头,忘了唤他起来。
“你先起来。”
“诶,是。”
张令踉跄着站起来,小心地又回了一句:“官家不用太过忧心,笞刑虽会至皮肉之苦,但绝不至伤筋动骨。奴婢与底下人有过交代,定不敢为难魏夫人。”
魏钊转过头,那张红木包漆刑凳安置在一棵老槐花树的下头,眼前放着深绿色的沙帐子,把那原本艳丽的红色衬成了乌青色。
“张令,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明仁殿前的那一次杖刑。”
张令脑门上如同响了一声炸雷,明仁殿的那场杖刑,他是刑行之人,那时他还没有做到掖庭令,这是掖庭中掌刑的一个的小内官。那日他听到的信儿是,五十杖脱皮断筋,但绝不能出人命。那日受刑的人,正是如今背对他而立的魏钊。
“官家……奴婢万死。”
说着,他咚的一声跪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魏钊闭上眼睛,若不是殷绣受笞刑,他已经很久不曾去回忆那生不如死的五十杖。他用了很多年的时间,不令这份伤痛扭曲内心,不引其作私恨,但如今,看着外面备给殷绣的刑罚,再回想那个沉闷腐朽的夏日,他突然发觉,自己还是有恨的。
握皇权而不自由,这是大半年的隐痛,如今徐牧的势力去了一大半,但大陈宫的道理仍如天般大。他和殷绣仍不自由。
有些恍惚,魏钊突然想他救殷茹的那一夜,刘宪最后叮嘱他的话,:“无论你有多想,记住一定要把殷绣留下。无论是你或者殷茹,我都有力斡旋,但是殷绣,一旦出事,就只有死。”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虽然在自己身边,但却还是在从前的那个位置上面。但无奈,他要做明君,他要收复臣民之心,他不能像他荒唐的父皇那样,把一个“逆臣”的女儿,正大光明的册为嫔妃。
魏钊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平心而论,他是羡慕他那个父皇的。
外面的人声,把他从思绪里拽了回来,身后张令也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
殷绣只穿了一身单衣,庭中风瑟瑟的,迎着她的面儿吹来。在牢中多日,她从来体面精致的衣着和妆容不再,但眉眼依旧,仍是岁月厚待的清秀佳人。她走至刑凳面前,似乎有什么感知似的,她侧目向狭殿看来。狭殿的窗上挂了绿纱帐,透过纱帐,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观刑的宫人们窃窃私语,也都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来,魏钊闪身走到门后。看了一眼张令。
张令心里正怕得紧,一时之间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只怔怔的跪着。
“你是监刑的人,跪在这里做什么。”
张令这方回过神来,知魏钊并不打算此时清算当年的事,忙磕了个头谢恩起来,走到门前又大喘了几口气儿,这才整正衣冠推门走了出去。
魏钊在门后往庭中看,殷绣的目光越过了张令,仍看向她这边。
隔得有些远,并不能看轻她的神情,但她恍惚是笑了笑,那一缕笑和当年陷入在长春宫雪洞子岁月中的笑是一样的。时光虽然漫长凄苦,人生虽然无望沉闷,但她的笑里有鲜活的生命力,和女人的坚韧和善良。
魏钊心突然尖锐的闪过一阵极其短促的疼痛。
他不自觉地用手去压住胸口。
殿外已经响起了竹板子与皮肉接触的声音,对于殷绣而言是扎扎实实的发肤之痛,对于魏钊而言却是满心的愧疚与愤懑。殷绣懂得魏钊的内心,也明白他就在那绿纱帐子的后面,是以她将头埋入臂弯,拼命地咬这牙关,不愿出声。
然而,刑具施加与人最本质的责罚是剥离一个人的体面,打破内心的某种坚持,疼痛这种东西,从不会区别对待任何一个人。随着张令口中的数数到十八,殷绣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上一震,口中咳呛,接着痛地呼出声来。
这一声,把张令吓了一跳,他连忙抬手示意停下,战兢兢地回头,看向门后的魏钊。
魏钊双手握拳,关节处白的吓人。有了一瞬见,他几乎要出声喊停了。
这突如其来的停滞,令观刑的宫人们面面相觑,紧接着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张令这三十年来,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进退不得。门后的魏钊没有给他丝毫的回应,但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他只好回头,求救般地看向殷绣。
殷绣伏在刑凳上咳呛了好几声,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刑罚,疼痛是超过她的想象的,这也同样令她不断地回想起,长春宫初遇魏钊的情景,□□下身的孱弱少年,一无所有,血肉模糊,撑着一口气儿告诉他,“等我作了皇帝,我就把我的姓送给你。”
要怎么说呢,她给了他活下去的路,他也给了她走下去的动力和希望。
于人生而言,这是对彼此的大恩。
想着,她不尽抬起头,对着门后那道幽暗的影子摇了摇头。
默契至此,他也是懂的。再不舍得,也要舍得。
“张令。”
张令闻声连忙回头。
“继续吧。”
张令松了一口气,刑罚继续,伤处已然见了血,往后也看不出轻重,刑行的人又收了两三分的力气,但伤疼叠加,还是让殷绣疼得难以自持。好容易三十杖结束,掌刑的人搁了板子撑着腰喘气儿,这三十板子打下来,他脑子那根弦都快要崩断了。

第39章 退后集 刘宪与官家,总会走到那一步的……
张令赶忙地让宫人们都散了,珠灵并几个福宁宫的宫人早侯在一旁,此时扶了殷绣回去,张令又张罗着小内官们吧中庭安置的东西都撤了,底下人少见掖庭令这副慌张模样,都不敢手脚怠慢,不出一盏茶,中庭连白沙子都匀平整了,
那日本就没什么日头,中庭卷风残云一般地消停下来,老槐树的落叶被累在根儿下,风一吹又往墙角儿下散去了,看入张令眼中又惹起他心中一阵儿乱。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儿,小心地理顺自个的袖口,回身见那深灰的色的影子还在碧纱窗后面。
打是打完了,人也被扶走了,但无论如何,最后的话还是要回的。
张令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汗,硬着头皮推开殿门。
此时殿中多了一个人,正坐在芙蓉罗纱屏风的后面,梳着高髻,鬓边垂着一只金凤流苏钗,手中握着一杯烫茶,茶烟幽幽,笔直而上,张令在烟后隐约认出那是程灵。
她口中正道“官家,那边传太医了,这会儿也不肖再问张令。”
这句话在张令耳中听起来似仙乐一般,他忙顺着程灵往下接着回道:“官家和圣人都不必忧心,都是皮外伤,修养四五日是能见过好的。”
魏钊仍背对着张令。
“你在掖庭这个地方……”
说完,他转过身,往芙蓉纱屏风后面行,走过张令身旁的时候,稍顿了一步,“平日都琢磨些什么,嗯?”
张令浑身骨头一颤,这要怎么说呢,总不能直接回话说研究折磨人的手段吧。
如果要认真论起来,掖庭狱真的不能算是个干净的地方,前朝先帝还在的时候,刘宪利用张令几个人认认真真地在古纸堆和从前的旧例子中研究出了好几套逼人开口的法子。加上这里本就是法外之狱,刑部的眼睛看不进来,进来的人全凭着皇帝的宽宥来活命,放在前朝来看,也可以说是靠着刘宪的宽宥来活命。
这里的冤案如果要被扒拉开来说,可能要说上三天三夜。
但在张令的眼界里,他也不能完全把刘宪定义成一个十恶不色的罪人。一个毫无背景的人,积累权利的初期一定是要以血来喂剑的。
再加上他是受过刘宪恩惠的,虽常年守在这个阴暗的地方,脚底下趴的跪的却都是从前朝堂上叫得出名号的人,这些人无论是真恶还是假恶,在他张令的手上都脱了一层皮,从最初的横眉怒骂,到最后的求饶乞怜,张令坐在他们面前,坐在喂饱血液的刑具面前,慢慢修出了和这些人,这些刑具相处的心得,这对一个阉人来说,就算是活出了“人生”了。
是以无论自个心里如何慌张,他都逼迫自己慎重开口。
“奴婢们还能做什么,官家仁义,我们也要时刻醒着自己审慎。如今没有关家和圣人的吩咐,奴婢们都是把手干干净净地垂着。”
魏钊走到程灵神身旁坐下。
“从前呢,也是如此?”
“从前……从前冯氏在的时候,奴婢们也昧着心捧出了很多恶毒的法子,甚至万死伤过官家,官家仍留着奴婢们的性命,如今奴婢们都是向官借命来活的。”
程灵听出了魏钊话语背后的意思。
虽然不过是寥寥数语,连刘宪的名字都没有提及,但魏钊问题的指向,分明是冲着刘宪去的。但凡行走在权力中的人,无论再怎么干净利落,背后的形迹都不可能全然抹干净。徐牧是如此,刘宪也是如此。程灵亲眼目睹了魏钊在朝堂上同周太后一道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徐牧逼到了死角,如今他对着张令提这么一句…
程灵望着魏钊。魏钊立在她身旁,一手握拳抵在一面铜镜上。面色如常。“张令,掖庭从前卷宗你归录一分,送呈与刑部许成宗。”
张令齿缝中吸了一口气儿,轻声问了一句:“从什么年起。”
“平贞末的那几年起吧。好了,朕不多留了,圣人,跟朕一道回去。”
福宁宫的偏殿此时到算是平静,里间点梅花香,所有帘子都垂落着,珠灵在灯上烤着药膏子,余下的宫人都捧水候在外头。
殷绣榻边坐着一个人,殷绣此时也醒着,二人说话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急不缓。
“等了这几年,娘娘的病总算是好了。”
周太后轻轻撩干净她头前潮湿的头发,“从前就不曾病,不过是为了在冯氏的眼皮底下活命而已,平白拉着你跟着哀家苦了那么多年。”
殷绣呛了一声,喉咙里有些发辛,便问珠灵要了一口水,含下来缓缓咽下去,方觉好受些,周太后顺手接过珠灵端在手中的水。
“再含一口,把心里那一阵按下去才好,仔细嘴皮子,你这丫头就是爱拼命地忍,下嘴唇都咬得破了。”
殷绣忙伸手道,“奴婢自个来吧,哪里配您照顾。”
周太后笑了笑,松手由她接过去。“你也算陪着钊儿熬出来了,徐牧但凡归到西南地方上,也就算是把汝阳让给了朝廷,钊儿以后为政,会比现在自如很多。”
殷绣摇了摇头:“娘娘,我哪里能比您熬得苦,从前长春宫那样的日子,奴婢再不济还能有珠灵这样清醒说话的人,娘娘您一人就那么处着,实在是……”
“绣儿,自从哀家的魏敬去了以后,哀家的这颗心原是真死了。只是不肯称徐淑妃的意,留她在这世上快活,才赖活着。冯氏呢,大约是想留着哀家的性命恶心徐淑妃吧,明里暗里的出了些手,好歹让哀家在长春宫活了下来。这么些年,哀家还算过得清净,后来遇见钊儿,哀家也想过,或许因果轮回,徐淑妃送走了我的儿子,冯氏却把她的儿子送给了哀家。”
殷绣想起从前一个大雪天的夜里,魏钊任凭周太后握着手说出的那一句:“碟谱都换过了,她就是母亲。”照应着周太后如今这一句因果轮回,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其道理的。
“我原本以为,您恨过官家的。”
周太后叹出一口气,影子从她华丽的裙面儿上走过,人都是寂寂地坐着,伏着,物影纷纷在行走,听起来寂静,看起来却无比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