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几支箭来我身上,你们才会松快些,所以,徐牧想得越深越好。说着,他侧头看向一旁的殷绣,“不过,你不用多心,我与徐牧有我们的恩怨,不为你,也是一样的。”
殷绣点头。“嗯。我懂。”
“白马寺这步棋,官家走得其实很妙,在乱世,天下用血肉可得,在太平年间,天下就要靠那些掉书袋子的来稳。官家有帝王心术,也有清正的心,这在皇家,实在难得。不过他还年轻,根基为稳,要护住你,恐怕还要一些时日。”
“我明白如何在大陈宫里自保,再不会让自己成为你们的掣肘。”
刘宪笑了笑,“你也有了你的眼界和心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生老病死,真真人生大事。

第29章 寺中变 若瞒不住,就交我出去。……
殷绣抬手压住一丝松出钗环的碎发,抬头凝向寒冷的月。
“我也没有过好,当年,是我拼了命地想保住殷茹,逼得你出手,如今,保是保住了她,却也快将她毁了。这么多年,我从不肯对她说一分的狠话,现在,我却渐渐说得出口了,刘知都,其实我分不太清,究竟是我对不起她,还是她对不起我。”
刘宪仰头,将壶中的酒饮尽了。
“救殷茹的人,是魏钊。不是我,你不曾逼我什么,但你把长春宫的那个少年,逼作了今日的帝王,你和魏钊的机缘,不是殷茹能破的,想那么多做什么,她是你的妹妹,你不了解她吗?我到情愿你,祭出你自己的手段,命可以救,但命数是不能让的。”
殷绣点了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杨嗣宜从后面的山道上行过来,底下山崖旁华灯灭了一半,人声次第稀疏,宴要散了。
“知都,那边散了,不过,周太后突有不适,官家同太妃都过去了。”
刘宪应了一声:“知道了。”
殷绣从树旁走出,“周太后怎么了?”杨嗣宜将才并未看见她,如今听着这样一声,下了一跳。
他很久没看见这二人独处了,一时尴尬,忙回话道:“说是咳疾犯了,这山上比下头冷,她老人家身子弱,恐怕感了风寒。”
刘宪站起身,“那今夜便不好再拜见官家。杨供奉,官家撤西南屯兵的旨令,你想个法子,在到兵部之前,先压一压。”
杨嗣宜为难道:“您上回说了之后,我便已想了法子,但官家并不信我,这些旨令传达,我染不上手。”
刘宪低头想了想,“算了,压不住就让它下到兵部去。”
殷绣道:“西南的屯兵?什么意思。”
“杨嗣宜接道:“官家下旨,把在西南地方屯田的郑将军,调到长江以北去了。”
殷绣疑道:“西南地区屯田的那一支军队,不是为了震慑蛮族的吗,官家为什么要掉走他们?”
话至此处,她突然又想到什么,忙道“他要用镇压蛮族的借口,逼徐牧出京城吗?”
刘宪笑了笑,“恐怕还不止,他应该还想要逼徐牧挪地方,迁藩是掌一方军政之人最忌讳的。徐牧一旦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你今夜来,难道是为了劝他。”
“之前是,不过,如今到不如助他。”
说着,他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月正中天,风光无限。
“好了,我走了,今晚月色虽好,却恐不太平,你也回吧。”
说完,他站起身,拂去袖上尘埃,一人往山下行去了。
刘宪走后,杨嗣宜陪着殷绣从落英道上下来,寒津津的二更天,山风翩翩,落叶混残花,卷过二人腿边,二人各有各的心事,虽是去同一处地方,却都没有说话。
次日有闻寂禅师的法会,魏钊与部分官员并未离寺庙,落英道的西侧,便是备与皇家的禅房,白马寺虽然不是皇家寺庙,但由于陈高/祖的关系,一直与大陈皇家关联密切,禅房不大,却是一处独立于山阴处的院落。
殷绣与杨嗣宜进去时,却见院中烧着十几支火把,程灵立在庭中,而她面前,殷茹衣衫凌乱地跪在地上。
“出什么事了?”
程灵的一双手扣在腹前,两两抓扯,关节处已泛了白。
“官家出事了。”
说完,她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油纸所包之物,“你自己看。”
殷绣将那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块咬去半口的豌豆黄儿。她抬起头,看向程灵,“什么意思?”
程灵看着跪在地上的殷茹,“我已让随行的太医看过了,里面,有催情的药。还是极烈极猛的东西,官家将才意乱情迷,如今力竭未醒,太医说,恐怕是伤了本元,魏夫人,在佛门地我不便行内宫之法,但此人,其罪必要诛。”
殷绣闻言,心中立是一阵乱颤,她一把抓起殷茹的手,“你疯了吗!我说过,你要抢,我不会阻拦你,可是,你既然爱他,怎么能用这种手段去害他!还有,你这么会做这个豆黄儿!”
殷茹的手被她捏得生疼,但她却并没有退缩,而是一点一点地将手手指从她的手中退出来。
“姐姐,父母当年要你远庖厨,一心将你养成冰雪为骨的人,通共就只教你做了这样点心,你长这么大,也只会做这一样吃食,我同官家在军中时,他每回吃到我做的豆黄儿,都会说,像你做的滋味…”
殷绣觉得脚上一点点失去力气,跌坐于地。
“你…你利用我。”
“我并没有利用你,我是心疼他。明明我可以让他享人间乐事,温香软玉满怀抱,我看着他一路从尸山火海里杀出来,知道他如今在朝堂上辛苦,可对着你,他却还要用心,他何必这般苦,不如同我逍遥自在。”
背后,程灵冷然笑了一声,“载荷,去把魏夫人扶起来。这个人,嘴堵锁起来。”
“等等。”
程灵声音陡然高扬,“殷绣,这回无论说什么你都护不了她,你可知,今夜之事,被寺中一行燃香的小僧撞破,此时,僧人也散出去了,此处是佛门地,众臣又皆在寺中,这件事若传扬出去,不敬神佛,就这么一条,官家就几乎要被她害死!。”
殷绣大骇。
大陈朝历代皇帝都尊佛崇佛,就算是先帝那样荒唐的人,也会在摆佛龛,供佛香,而这佛法心境,是士族子弟精神世界的依托,若知魏钊于寺院之内行渎佛之事,后果…
她不敢想,扶着载荷站起身,脚下却有些踉跄。她看向殷茹,殷茹目中含笑也含泪,“我没有想过害他…姐姐,我求过你的,是你不肯帮我,如今,如今…你把我杀了吧,我用命来给官家赔罪。”
殷绣的手死死地抠在袖中,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力不在殷茹的话语上去纠结。
杨嗣宜在一旁道:“这件事,过了今夜恐怕就瞒不住了,如何才好。”
殷绣闭上眼睛,夜里的风呼啸过禅院,火把的火焰乱摇,把每一个人的影子都撕出了野兽疯狂的边缘。殷绣迎着风,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道:
“若瞒不住,就交我出去。”
程灵上前一步,扬声,“你还要维护她!”
谁知殷绣竟也提声迎上她的话,“我不是要护她,我是要护魏钊。殷茹是前朝太妃,若今夜之事照实传扬出去,无论皇家怎么描画撇清,魏钊都是不忠不孝!他要在收拢人心,就难了。交我出去,我本就是他的奴婢,多年不得身份,心生愤恨,以脏污之法诱惑君王,君王不受蛊惑,亲自降罪以责。这样,才能平息此事!”
杨嗣宜惊道:“夫人,这样做是不能回头的,这是死罪啊。”
殷茹望向仍跪于地的殷茹。
“不能回头就不回头。圣人,只求您留殷茹性命。”
程灵闻言,胸口起伏,女人能为一个男人做到这样的程度,在她意料之外。
“你这样,声名和命都要赔进去。”
“我明白,但凡有别的法子,我也不会如此。”
杨嗣宜道,“我下山去告诉刘知都,他今夜应该就在山下的宅子里,他若知晓,定能想到别的法子。不让夫人去送死”
“别告诉他,他知道了,我就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说着,她转向程灵,“我记得,我求您让殷茹进宫的那一日,您曾说过,他日她若为祸,您不会纵容,如今对我也一样,您不要手软。”
程灵抿唇,“你不要这样说,或许还没到这一步…等官家醒过来,或许还有转圜,或许寺中人知此事重大…会掩下也说不一定…”
殷绣目光一软,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眼中孱弱的晶莹光。
“您别骗自己,白马寺中,不可能干净。不管魏钊要做什么,您一定不能手软,我知道,您对他无情,不怕伤他的心,所以求您一定要帮我,这是内宫之事,您要拿捏住您自己杀伐。”
程灵怔怔地立在缭乱的人影里。
山中佛寺间,她是第一次看到殷绣在宫中修炼多年的心思与决绝,然而,海灯慈悲,人言如刀,她要以一己之身化解魏钊的声名之祸,这未免有些太过惨烈。
“你要我怎么做。”
锁我,放了殷茹,让她安安静静地回周太后身边继续侍奉,明日送我回宫,交与掖庭,记着,这些处置不是您的意思,是魏钊的意思。”
杨嗣宜道,“官家如今未醒,明日若朝臣要为此事觐见可如何是好。”
程灵回身道:“周太后染病,官家侍疾,先这么回他们,后头的事,再说。只是…”
她低头看向殷茹,“你就这么放过她了…”
殷绣咳了一声,转身走到殷茹面前,姐妹二人相视而望。
殷绣声寒,“茹儿,我本算不清你我之间的亏欠,可自今日起,姐姐再也不欠你了。”
殷茹偏头,美目流转。她跪直身子,顶礼一叩首,那额头磕碰于地的声音如玉碎于地,令殷绣周身猛一震颤。
“姐姐,你好生走,我一定替你,再做豆黄儿与他。”
殷绣忍住心头专心的痛,强然挂了一丝笑,“你不要忘了,我从不和你抢,我只和你赌,我赌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得偿所愿。”

第30章 掖庭灯 其宏大的意义,有的时候甚至会……
八月十七这日,天落细雨。
那雨丝极细,眼几不见。如游丝一般,风一吹,就偏斜到一边儿去了。茫茫天地如同照着一层柔软的水雾子,朦朦胧胧,柔情万种。
程灵把殷绣的话听进了心里,对外称因周太后染疾,皇帝的銮驾暂停寺中。与此同时,寺中有些极其难听的话,和殷绣于寺中狐媚皇帝,遣送回宫收押掖庭狱的消息一道传了出来。
魏钊醒来时,外面的风将将起来,吹着窗纱子窸窸窣窣地响动,碧绿色的纱窗映着翠竹深浅不一的影子,虽在白日里,但因天气暗得很,禅房里还是燃着灯,殷绣不在,只有珠灵靠着床塌打盹儿,榻下放着药炉子,杨嗣宜杵在一旁亲自守着。
魏钊撑着坐起来,一旁珠灵惊醒过来,忙扶住他,一面对杨嗣宜道:“快去跟圣人娘娘说,官家醒了。”
魏钊觉得头十分晕疼,勉强接过珠灵递来的一盏水饮了一口,“你们夫人呢。”
珠灵端水的手僵了僵,他回头看向杨嗣宜,杨嗣宜把头侧向了外头,一双手搓来搓去,显然是不敢接这个话。
“押解回宫,交送掖庭狱了。”
出声的是程灵,杨嗣宜的肩头瑟了瑟,他回头看去,深深浅浅的斑竹影子里,程灵伸手点燃了一个明亮的火折子,点燃了门前的烛台,禅房更亮,这才将所有人的面容都照出了轮廓。
魏钊呛了一声,“什么意思。”
程灵灭去手中的火折子,走到魏钊榻前行礼,正红色的牡丹花金线袖大袖曳于青砖地上,被衬出水湿后般的颜色,魏钊很少见她如此阴郁的表情,忙一手将程灵拽起来,“究竟怎么了?”
程灵被魏钊扯拽地一个踉跄,她抬手扶正头上的发钗,抿了抿唇,方开口道:“官家,您想得起前天夜里的事么。”
魏钊怔了怔。
程灵抬起头朝他跪下来,珠灵和杨嗣宜也一道跪下来。
“臣妾要说割舌的话,望官家听后恕罪,另不要辜负魏夫人一番苦心。”
说完,程灵将殷茹以□□魅惑魏钊被寺中僧人撞破,以及殷绣替殷茹担罪之事全数说出。魏钊靠在榻上一句一句地听着,听至最末,禅房内没了一丝声音,除了听到魏钊握拳的手骨骼作响之外,窗外连风声都没有了。
这么沉寂了良久,他终于开了口。
“殷茹在哪?”
杨嗣宜几乎是闭着眼才敢出声回他的话,“魏夫人的意思,为不让人起疑,已请太妃回太后娘娘身边照常伺候了。”
魏钊闭上眼睛,没有接着往下问。
禅房内所有的人都不敢起来。入秋后的天气寒肤冷骨,程灵裸露于外的脖子有些寒疼,她拢了拢衣,轻声道:“官家,大局为重。”
魏钊鼻腔里呼出的气辛辣而朝热,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十分颓然,眼前是殷绣清秀宁静的面容,一下子退回几年前的长春宫,在他狼狈不堪之时,她咬牙以身挡棍棒,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前途未卜,挣扎地不会是一时一饭,暖衣足炭而已。
到了如今,她仍旧不辞以身家性命相护。大陈宫里的恩义难得,其宏大的意义,有的时候甚至会压过情爱之欲望。
魏钊沉默良久,终慢慢开手指,“杨嗣宜,去召刘宪过来。”
此时丽正门前,刘宪撑着油伞,独自立在门侧等着,衣衫轻薄,如游丝般的雨将他整个人笼得有些虚无缥缈。
远处行来一行人,前头是一辆独牛所牵的厢车,从烟雨深处缓缓过来,那牛车上的铃铛声由远及近。
刘宪抬起头,撑伞慢慢迎向那牛车。
车后的跟着的人老远便看见了这个身着紫色宫服的身影,忙冒着雨迎上前去。
“知都大人怎么过来了。”
刘宪笑了笑,将伞移向那人头顶,那人忙躬腰避来,“哟,知都大人,这可怎么使得。”
“无妨,你们劳顿了,掖庭狱也属内侍省管辖,下面的路,我来陪着走。”
这人也是知道从前殷绣与刘宪的关系的,如今听他这样说,回绝了也不是,不回绝也不是。
天地间的烟雨沉默地笼来,刘宪平声道:“你们无妨跟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人到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刘宪将伞手搁在车轮边,亲自打起撤帘,将手探入。
“绣儿,来。”
伸出来的那一只手,手腕上扣着玄色的铁链子,铁链后头仍是那一只岫岩玉的素镯子。刘宪轻轻握住她的手掌,撑着殷绣一步一步地从车上下来。
二人迎目之间,彼此似乎都有责怨,却于众人之前,都没有出声。
刘宪没有松开她的手,任凭她腕上的镣铐抵着他的腕骨,初秋天气,人的衣衫都单薄,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料将两个人的知觉连在一起。身后的人远远地随着,看着前面同样清白干净的两个背影,在烟雨微茫的垂拱殿前并行。
“你如今,连问都不问我一句了。”
殷绣垂头,“来不及了,此事若我们慢了一步,就再压不下去那些腌渣的话了。您明白,我逼不得已。”
刘宪点着头,抬头望远处的垂拱殿望去。
“好,绣儿祭绣儿的手段,剩下的事,交给刘宪吧。”
殷绣侧头看向他,刘宪这个人的容颜从不被岁月侵蚀,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是宫道初见的那个模样。
“刘知都,绣儿还未及报您的恩德。”
刘宪握住他的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扣了扣。
“来日方长。只是,我怕你要受很多苦。”
殷绣看向他撑伞的那一只手,干净的指节利落分明,他每一回说话,都是这样不轻不重,声如和风细雨,却总把关键处挑得明明白白。
“我退无可退,不会怕的。”
刘宪停止脚步,“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吧,你的路不好走。”
“记得。”
“你若不想走了,告诉我,我一定给你另外的路。”
殷绣感知到了来自他掌心的温度,但大陈宫的路却总是越走越幽冷,繁复的树冠,阻隔了大半的烟雨,漏下的雨丝如同尘埃一般浮于人面。
掖庭狱在大陈宫的背面尽头。由内侍省来节制,此处和刑狱不同,算是一个法外之牢,关押的一般都是后妃或宫人,案由内侍省审理,刑法由君王来定,入了这个地方,徐牧的手要伸进来,必须要过刘宪的眼,于阴绣而言,勉强算是一丝心安。
刘宪一路将她送进去,方松开了她的手,一道栅门隔开,她的身影在刘宪眼中,有一种被切割的痛感。
“回去吧。”
“我要去一趟白马寺。”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小内官匆匆忙忙地过来,“知都大人,奴婢好找您呐,官家传话,让您去白马寺呢。”
“好。”
说完,刘宪转身欲走。谁知殷绣却叫住了他。
“刘知都。”
刘宪回头,“绣儿说。”
殷绣将怀中的一方帕子取出,从栅门里伸了出来,“帮我把这个与官家。”
刘宪看向那方帕子。帕子上绣的是广玉兰的图案,银线金丝手工精致。
“有什么话要带给官家吗?”
“不用,他明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手术前最后一更。明天手术。今晚攒个人品。字数不够,大家原谅。
另外身体重要,希望所有人都能远离医院,自由自在。

第31章 临崖音 但目送,芳尘去。
刘宪从大陈宫出来,四处上灯,雨已经停了,月正上中天。
一入秋,灯里的尘埃都变得格外纤细敏感,细软的蒿草丝子游走过腕边,曝露于外的皮肤就有些干涩发痒。
来传话的内官备好了车,刘宪却弃了,转而让人牵来马,也不消那人在前面引着,打马自出了立正门,向南往白马寺而去。
一路上他都在手中拽着那方广玉兰绣的帕子,其实今日最伤他的并不是殷绣以身犯险也要维护魏钊,而是她从牢狱里递出来的这方帕子,还有那一句:“不用,他都明白。”
人和人之间针都插不进的关联,在他这个孤煞人看来看来,真的是锥心痛。
想着,他将手中的缰绳伙同着绢帕越缠越紧,风中开始透来松叶香,月光盈满马上的衣袖,不觉已回转入山路,白马寺的山门,已近在眼前。
魏钊在“松间照”见刘宪,那里是崖边的平台,月光好,风也轻逸。宫人门提着灯立在远处候着,刘宪过去的时候,魏钊身边只立着杨嗣宜一个人,手中护着一盏青釉的五芯灯盏,灯色明明灭灭间,魏钊面上的表情也不明朗。
刘宪行礼,魏钊只道了一句起来。
两人很少这样直白地对着,心里头比任何时候都要敞亮。
山水干净,魏钊先开了口:“刘知都去送绣儿了?”
“是。”
“好,掖庭是你掌管的地方,朕暂时把绣儿安置在你那儿,她若受半分的损耗,朕惟你是问。”
刘宪抬起头,魏钊临崖背对向他,只穿了一身藏青色的燕居服。身型渐成,虽不是十分魁梧之人,却也渐有了睥睨天下的气度。
“官家放心,若她有事,刘宪,亦不会宽恕自己。”
魏钊转过身,“朕明日起驾回宫,你来帮朕做一件事情。”
“官家请吩咐。”
“去找徐牧,诱着他,顺着和太妃有关的流言,往下查。”
刘宪怔了怔,他隐约知道魏钊心里有自己的计较,但是,他没想到他会走出这样一步悬崖边上的棋。
“还请官家明示。”
魏钊走近了他几步,“朕要捋一捋殷茹和徐牧的关系。”
刘宪不自觉地笑了笑,这个笑容里的意思有些复杂,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是在为眼前这个年轻君王的城府和心思感到赞叹,还是在可惜,他终于也要被大陈宫炼化成可畏的人了。”
“官家何时候察觉他们二人之间的关联。”
魏钊回头,望向那秋雾轻腾的山崖,“在宫外时即有,但她是绣儿求了皇后接近来的姊妹,她就一个妹妹,朕不想多问。”
刘宪走到他身后。杨嗣宜也转身用背挡住崖后来的风,灯把那二人的影子投向山崖对面的石壁,杨嗣宜一时恍惚,竟觉得这两个同样欣长的背影,竟然有一丝莫名的相似。
这个念头一串出来,他忙扬手给了自个一巴掌。
“好,臣要引徐牧查到什么程度。”
魏钊沉默了一臾,“引他查到,他自认可以揭露于朝堂为止。”
“官家的后手呢。”
魏钊看向她,“周太后。”
刘宪没有再往下问,他也给了自己一些余地去猜魏钊的谋略,两个聪明的人是不需要把话全部说破的,于是,他垂目轻轻点了点头。
“官家如何信得过刘宪。”
魏钊似乎笑了笑,“朕吧…从来都不信你,朕也不怕告诉你,徐牧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但他是朕的舅舅,站在整个朝堂最亮堂的地方,朕看得清他,他看不清朕,但是刘宪,朕只能透过绣儿去看你。”
说完,他脑中似乎又百转千回过一次。
“不过这一回,朕愿意信一次刘知都。”
刘宪一直觉得,和任何一个利益漩涡里的人相处时,他都是最自如的,因为不人不鬼的身份,不阴不阳的立场总能让他游刃有余地游走于其中,但是对着魏钊,他并不完全自在,他甚至渐渐感受到一丝威胁。
“是,官家,臣定不辜负官家所信。”
说完,他低手,从袖中取出那一方广玉兰绣的帕子,双手呈递上去。
“这是临走时,魏夫人拖臣转交给官家的。”
杨嗣宜忙去接过来递上,魏钊低头去看,只一眼,便觉心头一热。那是长春宫初相见的那一夜。殷绣与他上药时,他从殷绣手中药来,咬入口中的那一方帕子。
他甚至都不消去问,殷绣有没有说什么。也就是这么一眼,他就明白殷绣所想。
忍嘛。
人是尘埃,有着灰烬的本质,越是光华流转的生活,越有卑微至底的阴影,他感怀殷绣的情意,也心疼她的勇气和决绝。
她并不强势,但这个世上,能以温柔和隐忍与他比肩立于天下的女人。
只有殷绣。
一面想,他一面不动声色地将那方帕子藏入袖中,夜已静很深了,程灵遣人来送热茶,捧盏的是载荷。
“山上寒冷,圣人怕官家与刘知都商讨的晚,特命奴婢送来滚茶,与官家和刘知都祛寒。”
魏钊问了一句:“你们娘娘歇下了吗?”
载荷道:“不曾,明日回銮,圣人还在打理事务,这会儿怕是去太后娘娘处照看了。”
刘宪亲自接过茶盘,魏钊扬了扬手,示意载荷回去,临去前又添了一句:“请你们娘娘早些安置。”
刘宪回头看着载荷顺着落英道下去,轻声说了一句:“这么半年来,官家与圣人之间,到是该为天下称道。”
魏钊饮了一口茶,“刘知都很在意朕的家中事。”
刘宪摇了摇头,“臣不敢窥视。”
“朕也很想问问刘知都的家中事,听说,刘知都是前朝年间的进士。”
风稍稍烈起来,以致于魏钊的声音也有了些许生动的撕裂感。
“是,前枢密院使唐既,是臣的老师。”
魏钊捏着手中的握杯,“后来呢,你是如何卷入那场舞弊案的。”
刘宪笑了笑,“年生有些久了,臣不大记得清,那不是臣能妄言的年代,身在其中不自由。”
“哦,朕记得,那年的主考,是殷相。”
刘宪应了一声“是。”
魏钊搁下茶盏,“我父皇这一辈子,并没有亲手拎过几桩案子,但听说那场舞弊案,他却亲自过了手,当年牵连你在内四十于人,其中三十人判腰斩,十人处丽正门廷杖,你原本是那三十人之一,后来,为什么改了廷杖之刑,还入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