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脑子飞速转动。其实她刚刚一直在想。她在汉朝确实也被叫过夫人。但那都是十七年前的事了。但看刚才那人的年纪当时应该还是个小孩子呢,不可能见过她,她也没这个印象。
“那位将军为什么管我叫夫人?我是否……长得像将军的哪位故人?”
“你是长得像一个人,但不是我的故人。”
见时年疑惑,霍去病道:“你可知道李夫人?”
“哪位李夫人?”
“还能有哪位李夫人?自然是‘倾国倾城’的那位。”
时年心中瞬间雪亮。
她当然知道。孝武李皇后,刘彻一生最宠爱的女人。最后和他合葬,她小时候第一次去茂陵时还点过她的名呢。
而她的故事也很传奇。据说是有一次宫廷宴会上,乐师李延年献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武帝听了很心动,说世间真有这样的美人吗?平阳公主于是引荐了李延年的妹妹,果然如歌谣里描述的那般美丽动人,武帝一见就非常喜欢,从此宠冠后宫。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霍去病睨她,“你长得很像李夫人。”
时年:“……???”
她手指着自己,“我?像李夫人?不是你没开玩笑吗?”
拜托,那可是史诗级的大美人啊!倾国倾城说着玩的吗?她可不想登月碰瓷!
“当然,李夫人的肌肤要比你更白皙一些,眼睛要比你更明亮一些,身段也比你更曼妙一些,歌声……哦对不起,我还没听过你唱歌,但她声音也比你更悦耳一些。”
时年:“……”
好,也就是说她是低配版李夫人。懂了!
霍去病“一些”了一大堆后,总算大发慈悲地打住,“但你确实和她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没防备时乍然一看,简直能到七八分。我想就算是陛下本人见到,恐怕也会恍惚。”
时年手指一僵。
“不过夫人身份尊贵,等闲不得见,只有长君曾随我入宫,有幸见过一次,所以刚才有些吓到了。”
“吓到?”
“李夫人已于两年前薨逝。”
霍去病像是有点感慨,“夫人去后,陛下很伤心,请了方士为她招魂。可惜逝者已矣,最终也只有一个幻影可见。”
这段故事她也看过。《汉书》记载,李夫人去世后,汉武帝听信方士李少翁的话为其招魂。李少翁让他隔着纱帘站立,然后施法,果然当晚看到纱帘后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武帝想靠近却不能,悲伤道:“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到这一步,时年已经隐隐猜到,也许李夫人的宠冠后宫并不单是因为她的美丽。
那他为她招魂,隔着纱帘立而望之时,究竟是想看到李夫人,还是……
心像是被丢到漫天大雪里,冰雪摧折,让她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霍去病看似随意,其实一直在观察时年的神情。
他不喜欢读兵书,因为认为征战沙场,很多时候兵法乃至前人经验都没有用。乱军之中、生死关头,能相信的唯有自己的直觉和判断,而每次他总是正确的。也因此,他养成了凭直觉行事的习惯,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她是奸细。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没有危险,最初吓唬她只是想逼问出她的真实来历,直到看清她的脸。
她居然长了这么一张脸!
他当时是真惊讶了,然后又生出好奇。为免多生事端,一开始没打算告诉她这个,刚才被赵破奴意外撞破后却忽然改了主意,想看她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是惊喜?害怕?还是立刻求他送她去陛下身边好飞上枝头、陪王伴驾?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一副心痛难忍、失魂落魄的样子!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他不由问。
时年摇摇头,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漆黑,“我没事。骠骑将军还有别的吩咐吗?没有我想回去了。”
霍去病迟疑一瞬,点了下头,“你去吧。”
这天晚上,时年到深夜还没有睡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萦绕不散的是霍去病的话。
十七年过去了,她也想过刘彻现在对她是什么想法。肯定还记得她,毕竟当年她可是“仙女”,谁遇上仙女都不会忘的。但他是皇帝,坐拥万里江山,这天下的美人都是他的,也许早就把和她的一切当成一桩年少时的旖旎往事放下了。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
她低落难过、心痛愧疚,发酵到后半夜就变成了愤怒。
刘彻你搞什么,要不要给我玩这套啊!宛宛类卿?很俗气你知不知道!是不是在故意卖惨?不要以为这样就能让我觉得内疚了!
而且最过分的是什么?我这个纯元居然还是低配版!
她越想越气,强迫自己忽略心里某个小角落的情绪,暗暗发誓,从现在到这个任务结束,她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再去打听任何关于刘彻的事了!
坚决不给他卖惨的机会!
第二天时年早早起床,简单洗漱了一下就等着出发。
她觉得自己已经练出来了,跟着军队行军这么多天也能不叫苦不叫累,意志力可谓坚韧。非但如此,她还抽空观察了一下汉朝军队。匈奴人擅长骑兵作战,行军方式机动灵活,汉朝军队从前在这方面却很弱。曾有史学家评价过,汉朝早期的所谓骑兵不过是坐在马上的步兵,后来虽经过不断的操练和改进,但在速度方面始终还是弱了一些。直到霍去病出现。他领着他亲自训练的轻骑兵雷霆出击,发挥骑兵机动性进行大迂回和大穿插,以快打快,首创了骑兵闪电战。甚至有人认为,这也是后来二战时希特勒闪电战的雏形……
所以,这一仗应该很快就结束了吧?
时年这样想着,回头想看看大军准备好没有,却发觉情况有点不对。
往常这个时候早就拔营整军了,可这会儿一个个帐篷都好好的,只是巡逻的士兵多了些,靠近主帐的地方似乎聚集了很多人。
出什么事了?
她心头一紧,忙朝主帐跑去,却被门口戍守的士兵拦住。刚想解释,就看到霍光出来了,忙拉着他问:“怎么了,大军怎么没开拔啊?出什么事儿了?”
霍光脸色苍白,先观察了一下左右,扯着她去了僻静无人处,才低声道:“昨天半夜大哥突发急病,高热不退、陷入昏厥,至今未醒……”
霍去病生病了?
时年第一反应是不信,“怎么会,他白天看起来还好好的,怎么会这么突然?”
不会是被下毒了吧!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她悚然一惊,连忙道:“不是我干的啊!我什么都没做!”
霍光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仍垂着头自顾自道:“其实早在六七日前,大哥就有些微恙,不过他自幼体弱,以前行军途中也曾有过类似的事。他个性刚强,并不把这点小病痛放在心上,所以只是召来军医简单诊治了一下。当时以为是寻常风寒,开了两帖药喝了就算了,却没想到……”
时年隐约猜到了,“不是风寒?”
霍光闭上眼,脸上满是沉痛绝望,“不是风寒,是……伤寒!”
伤寒!
时年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两个字,伤寒是瘟疫的一种,在没有疫苗和抗生素的古代,几乎就等同于绝症。而且由于会传染,一旦感染甚至连救都不会救你,直接抬到野外让病人自生自灭,死后还要把尸体立刻烧掉。
因为太过可怕,所以后来张仲景写的《伤寒杂病论》才那么伟大,但那是东汉末年的事,现在的汉朝,根本治不了这种病吧……
霍光攥住她的手,即使努力克制,时年也感觉出他的颤抖,“年大哥,你说,大哥会好吗?他不会……不会死吧!”
时年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我可以见见骠骑将军吗?”
霍光抬袖擦了下脸,点头说:“好。”
他领着时年回去大帐,估计是知道他是霍去病的弟弟,这一次士兵没有阻挠。
一挑开毡帘,就看到里面站着不少人,俱是甲胄在身、腰佩长剑,应是霍去病麾下的将军们。其中一个正是昨晚撞到时年的那个,她如今已知道他叫赵破奴,封鹰击将军,是霍去病麾下第一亲信大将。
赵破奴也看到了时年,不过许是霍去病已经给他解释过了,又或是他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个,他只略扫了她一眼就把目光投回帐篷右侧,几位军医正跪在榻前仔细诊断。
时年也随他们一起,看到了榻上的霍去病。明明昨夜他还在戏弄她,这会儿却双眼紧闭躺在那里,身体滚烫。脸色苍白中竟隐隐透着黑,仿佛全无生气,时年知道这也是伤寒的症状之一,会呈现中毒面容。
所以,是真的……
“如何?”见军医们诊断完,赵破奴立刻问道。
“禀鹰击将军,小人们只能勉力用药,只望天意垂怜,保骠骑将军安然无恙……”
连时年都知道,大夫说出这种话就是多半没救了,果然赵破奴身子一震,其余将军对视,神情都透出绝望。
刚才霍光问她大哥会不会死时,时年几乎立刻就想回废话,霍去病当然不会死了!他是英年早逝,但那也是好几年后的事了,如今才在打河西之战,后面还有更重要的漠北之战,怎么会死在这里!
既然有军医诊治,肯定能想出办法,霍去病可不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即使是再凶险的病,大家也得尽全力救他。
可见到此刻的局面,她一颗心又高高的提了起来。是啊,这可是伤寒,要那么容易好也不会让古人闻之色变了。这些人又只是普通军医,如果是在长安还可以召集名医,但现在在草原上,连需要的药材都不一定找得齐!
她心乱如麻,猛地又想到一件事。历史上霍去病到底是怎么死的虽然没有明确记载,但流传最广的说法确实是感染瘟疫。一个人会染两次瘟疫吗?那也太倒霉了吧。
会不会,是本该发生在元狩六年的事提前了?
会不会,这才是她送还了霍光依然没有离开的原因?这个时代的同一时间有两处偏移点……
这么一想,时年立刻就觉得自己要崩溃了。有没有搞错,现在是要她去救霍去病吗?别的事她还能努努力想想办法,但这是瘟疫啊,她又不是医生,要怎么救?
该死的聂城怎么没送她去医学院进修一下!
下午时年都关在自己帐篷里。
霍去病染病的事只有极少一部分人知道,赵破奴下令封锁了消息,不过时年可以理解,千里奔袭,主帅却临阵病倒,一传出去必然军心大乱。
但即使再封锁,这事也瞒不了多久,现在更重要的是他们必须要尽快做出决断,到底是不管霍去病生病、继续按原定计划行军,还是放弃进攻、撤兵回朝。
本就是孤军深入,所有将士的信心都是霍去病给的,因为跟着战无不胜的骠骑将军,他们才敢往前冲。如今他倒下了,别说普通士兵,恐怕连那些将军们都没有底气了。
所以,要撤兵吗?那这一战就失败了!即使霍去病后面好过来,这一战的结局也已经改变了!
时年正烦得要死,霍光挑开毡帘进来,“年大哥。”
时年忙问:“怎么了?”
他不在那边盯着霍去病,突然找自己是又出什么事了?
霍光脸色还是很不好,但好歹镇定了一些,“赵破奴将军说,为免伤寒在军中蔓延,要进行排查,最近在大哥身边随侍过的人都要让军医诊断一下,普通士兵若有不适也要上报。我已经看过了,你也去吧。”
这倒是,伤寒毕竟是传染病,她最近每天都跟霍去病在一起是要注意。不过好在她带了药箱,如果真有什么事……
“药箱!”
时年忽然一声大叫,惊了霍光一跳,但她顾不上管他,冲到床边就翻出自己的背包。
她记得,为防在古代生病无法医治,他们每个人都带了一个小医药箱,因为是统一配备所以她竟一时没想起来!
泰诺?这是治感冒的。云南白药?现在也用不上。头孢?这个倒是抗生素,但好像也不对症……
终于,她在医药箱里翻出一盒药。盒子上写着“盐酸环丙沙星片”,她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不抱希望地看向适用症状,第四项赫然写着:伤寒。


第76章 相信
时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叫什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怎么了,这是什么?”霍光问。
她立刻就想告诉霍光。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了。
史书记载。霍去病去世于元狩六年,因为他走了。刘彻痛失一员大将,后半生的征战也不再那么顺利。自己这次用药救回了霍去病,万一对他的身体产生什么影响。导致他没有如历史那样死在元狩六年怎么办?
那她这个任务算成功了。还是算失败了?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意识到她在想什么,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瞬间全身都凉透了。
她在下意识担心霍去病不能按照历史的轨迹死掉,为此甚至犹豫现在要不要去救他。就好像她为了让杨广按照既定轨迹死掉而抹去杨广的记忆一样。这样的事她已经越做越多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
霍光见时年脸色变幻。像是瞬间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心中担忧,“年大哥,到底怎么了?”
时年深吸口气,抬头看向霍光时已下了决断,“小霍郎君,你信我吗?”
霍光眉头微蹙。时年说:“我有办法可以救骠骑将军。”
霍光脸上瞬间喜悦迸发,“当真?你懂医术?怎么不早说!我这就带你去见几位将军……”
“不,我不懂医术。”时年忙拉住他。
“虽然我不懂医术。但我几年前曾偶遇一位神医,亲眼见他治好了一名患了伤寒的青年。因为我一直在旁边帮忙,神医觉得有缘,临走前把他给那青年用的药也给了我一份。我想,这药可以来救骠骑将军。”
霍光显然没想到是这样,盯着她片刻,道:“这样也行,我们去禀过赵将军……”
“不,不能告诉赵将军。”时年打断他,“你不明白吗?赵将军不会信我的!”
她想过了,赵破奴他们绝不会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为霍去病看病。如果她能证明自己医术了得还有几分可能,可她什么都不懂,随便拿出一些奇怪的药片就说这是能治绝症的神药,以霍光和她的关系都心存怀疑,更不要说赵破奴了!
当然,她可以设法说服赵破奴,但万一他不信,一定会在霍去病身边多加人手看守,甚至把她关起来,那就彻底没希望了!
霍光也立刻想到了她担忧的,“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你今晚帮我引开大帐门口的人,我偷偷溜进去,喂骠骑将军吃药。”
霍光眼睁大,被她的胆大妄为惊住了,“擅自给主帅用药,你知不知道一旦被发现,会有什么下场?!”
军法处置杀头呗。
时年发现自己越来越有聂城那种混不吝的气质了,想到这个居然一点也不怕,“我们没时间了,霍将军的病一天都拖不得,越早把药给他吃下去越好。如果你真的想让他活,真的相信我,就帮我这一次!”
霍光看着时年,心中还是不可置信。
他到底知不知道,即使他什么都不做,都在被怀疑?大哥发病前,军队里并没有别人爆发伤寒,那就应该不是士兵传染给他的。他最先染上,要么是食物,要么是饮水,赵将军他们下午就在讨论将军是不是被人暗算了,他身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近卫首当其冲。最后还是军医诊断出大哥的伤寒已经潜伏近十天,早在他们来之前就染上了,才算洗脱了他的嫌疑。
现在他居然要偷偷去给大哥喂药?!
霍光下意识想拒绝,可时年睁大了一双眼,恳切地望着他。他忽然想起那夜在大沙漠里,他险死还生、迷迷糊糊醒来,看到一人怀抱着他,坐在皓大月轮下,正低头看向他。
当时没察觉,现在再回忆,那双眼里盈满了对他的担忧和关切。
如果没有他,也许他早就死了……
霍光心一横,咬牙道:“好,我帮你!若大哥因此真有什么不测,我就和你一起去地下给大哥请罪!”
时年一哆嗦。
答应就答应,好好的干嘛恐吓我?
时年觉得,虽然“在这种特殊时期溜进主帅的帐篷给他喂来历不明的药”这件事听起来难度系数很高,但霍光一定能帮她办到的。不只因为他是主帅的弟弟,还因为他未来可是要成为第一权臣的,这种小事都做不好,还当什么权臣!
所以,当听到霍光跟她说已经准备妥当后,她的反应很平静。
“因为担心传染,大哥帐篷里只留了一个军医守着,今晚亥时一刻,我会把他引走,你就趁机进去。门口的守卫我也打点过了,他们只会当你是来接替军医的,不会多疑。”
时年点头。
霍光看向掌心里洁白的小药片,“这就是你说的神药?居然是长这个样子的……”
这种西药片和现在的中药确实差别太大,也难怪霍光惊讶。不过不愧是要当权臣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就再不犹豫纠结,即使她拿出的“神药”这么古怪也没有吓退他。
他甚至主动说:“其实你没必要亲自去,如果只是把药喂下去,我也可以。我去的话就没那么麻烦了,寻个由头把军医支出去就好。”
确实,霍光去喂是最简单的办法,但这种药服下去可能会有不良反应,霍去病又从来没有用过现代药物,她实在不放心交给别人。
见她坚持,霍光也没有再说什么,于是,当晚亥时一刻,时年按照计划溜进了霍去病的大帐。
里面果然没有人了,一盏微弱的灯烛放在案几上,而右侧卧间里,霍去病正安静沉睡。
时年在榻前地毡坐下,打量着他。睡着的霍去病像是卸下了全身防备,看上去更像一个普通少年了,但老实说,这样的他让时年很不适应。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是天神般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谁能想到他居然也会这样人事不省地躺在病榻上呢?
想到他最终的结局,时年觉得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甩甩头把这些念头赶出去,她拿出药。事到临头又开始紧张,万一霍去病吃了药没好怎么办?或者更糟,他对里面某种药物过敏,吃了直接死了,她要怎么解释?
本来还想跟聂城求助一下的,谁知她那个隔空连线的能力居然和她的提示功能一样时灵时不灵,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
倒了一杯水,伸手捏住他两颊,正想把药喂到嘴里,手却忽然被攥住了。
“你这是……趁我病了,来给我下毒的吗?”
时年一惊。只见昏暗的烛光里,霍去病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时年惊道:“你醒了?你没事啦?!”
霍去病翻个白眼,时年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因为你白天一直在昏迷,所以我以为……”
“我听到他们在说话,但睁不开眼,也懒得睁。”霍去病说。他好像没什么力气,这句话说完停了好一会儿,才自嘲一笑,“这回真是丢脸丢大了,阵前病倒、贻误战机,要是传回长安,传到那些憎恶我的文官腐儒耳中,记上几笔,我死了也不甘心。”
时年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小心道:“你知道你得了什么病了?”
霍去病没回答,但表情默认了。
伤寒,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军医的话时,也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响。虽然自幼体弱,长辈一度担心他活不长,但自从他随舅父入军营打熬筋骨,情况就好了许多。再加上他天赋过人,骑射武艺都是军中最好的,向来自负天下万事无不在掌控。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这两个字扯到一起。
万事都在掌控吗?原来这世上,还有事是他无法决定的。
霍去病忽然啧了一声,像是很失望,“我本来以为我会死在战场上,而不是如匹夫,死于病榻……”
虽然努力想表现得轻松,但神情里还是不可避免有了一丝丧气。
时年觉得很难受。她不想看到这样的霍去病,他就该是狂妄自大、纵情嚣张的才对!
深吸口气,她故意问:“你真的认为过自己会死在战场上吗?”
霍去病睨她。女孩下巴微扬、隐带挑衅,两人对视片刻,他忽然哈哈一笑,虽然因为力气不足,这笑声没从前那么有中气,但也显出了几分霍骠骑桀骜飞扬的影子!
“当然没有。客气一下而已,谁能在战场上杀了我?”
时年见状立刻道:“你虽然得了伤寒,但事情还没有到绝路。我有药,可以救你。你敢吃吗?”
霍去病一愣,“你懂医术?”
兄弟俩又说一样的话,但时年这次换了个回答,“略懂,略懂。”
她把手摊开,给他看那三枚小小的药片。
霍去病的表情倒是比霍光镇定许多,“这是什么?你刚才就是想喂我这个?”
时年没讲那个糊弄霍光的故事,而是说:“这是能救你的药,但我不能告诉你它的来历。你敢吃吗?”
霍去病不语。
烛火里,他拈起一枚药片,眼眸乌黑、面无表情,只是看着。
时年有点着急,“你是怀疑我在骗你吗?”
她是实在没办法了,以霍去病的精明,说什么神医他才不会信呢,不如坦诚一点。可看这样子,还是不行吗?
也对,他刚才还问她是不是来给他下毒的,不然,她当场吃一颗给他看?只是没病吃药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女孩盯着药片,一脸纠结犹豫,好像在给自己打气。他想起那晚她自告奋勇要吃羊肉“试毒”时的双眼发光,唇角一勾。
时年心理建设完毕,正打算豁出去抓起药就吃,却听到霍去病说:“你能怎么骗我?连个谎话都编不圆乎,说自己是陇西商旅,倒是讲句陇西话话来听听?讲着一口地道的河洛话撒这种谎,真让我疑惑你是怎么在匈奴人手里活下去的。”
忽然遭受人身攻击,时年都懵了。她和古人对话的语言是自动匹配的,所以根本不知道原来她讲的还是什么“地道的河洛话”,这是古代的普通话吗?
可现在让她来两句陇西话也是来不了的,索性心一横,无赖道:“我不会说陇西话,也不能证明我不是陇西的商人。二者没有必然联系!”
霍去病没接这茬,接过药,又拿过水,在时年瞪大的眼睛里往嘴里一扔,喝了口水,然后,咽下去了。
“这么吃了就行了是吗?”霍去病问。
时年喃喃道:“你信我?不怕我害你?”
明明刚刚是她让他吃,现在又说这样的话。霍去病说:“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时年还在消化,又听霍去病问:“那你呢,你怕吗?
“怕什么?”
“怕我死了,你们也死在这草原上,再也回不去。”
此处是匈奴腹地,没有他的带领,若他们遇上漠北的匈奴人,怕是真的会全军覆没。
时年顿了顿,摇头,“我不怕。”
霍去病扬眉,时年握住他一只手,认真道:“你不会死的,因为你是霍去病。只要有你在,就算遇上匈奴人,我们也不会输。所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带我们回家啊。”
女孩眼中是那样热忱的崇拜,仿佛不需要任何理由、任何思考,只因为他是他,她便无条件信任,全身心依赖。
这样的目光他其实并不陌生,他曾在无数将领、士兵的眼中见过,可当这目光出现在她脸上时,他竟觉得喉头发紧、耳朵隐隐发热,避开了她的眼睛。
他躺在床上,看着帐篷顶,半晌,反握住她的手,露出笑容,“你说得没错,我是霍去病。所以,我们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