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打妻子,旁人无法插手,妻不告则官不究。
但妻告夫,即便属实,却也要徒两年。到头来可能丈夫只是挨上几板子,被打的妻子却反倒要坐牢。
说白了便是——是,你丈夫打你是不对,你大可以去告他,但告了他,你自己需得坐牢。
所以,什么被虐打可以状告丈夫根本是形同虚设,立下此条律法者是自相矛盾,不慎疏漏吗?
不,立法者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比谁都要清醒而虚伪。
但这于女子而言处处不公的荒谬条例,却是清清楚楚写在了大盛律上的,甚至没有任何空子可钻。
“还是别管人家的家事了……”
“夫妻间哪有不争执的?”
“一个巴掌也拍不响,说不定是……”
“就是,咱们又不清楚内情,就让人家夫妻自行回家解决吧。”
“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小娘子还是别掺和了。”一名男子在衡玉身旁摇摇头说道。
吉吉听得气愤难当:“分明你们才是和稀泥!不帮忙就算了还说风凉话!人都打成这样了,这叫哪门子的家事?”
“臭娘们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了!走!”听着四下的声音,那男人仿佛更添了底气,一巴掌重重打在女人脸上。
女人被打得鼻间流出鲜血,隐忍着颤颤起身,一只脚的鞋子不知丢在了何处,光裸的脚背上也有伤痕。
“我猜我家小十七肯定还是要管的。”
靖水楼对面的一家茶楼内,二楼处临窗吃茶的晏锦望着街上情形,语气笃定地对身侧仆从说道。
那女子跟在男人身后就要离开。
围观的人见状散开了许多,于大多数人而言,不过是看个寻常可见的热闹而已。
衡玉却半点也没办法将此事当作所谓热闹来看待。
十月的北地,寒风凛冽,那道只穿着粗布衣裙的削瘦背影看起来单薄极了,她跟在男人身后走着,仿佛下一刻就有可能再次倒下。
而倒下之后,等着她的必然又是拳打脚踢。
“等等!”
衡玉突然出声。
那道背影一滞,有些迟缓地回过头来,一双被生活磨得没了光彩的眼睛里,分明还存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期盼,正如最后一点残烬。
“娘子可愿同此人义绝吗?”衡玉问。
“义……义绝?”女子喃喃开口,似乎并不理解这是何意。
衡玉:“大盛律中有一则,若丈夫殴打妻子致重伤,妻子可去官府要求强制解除夫妻关系。”
女子闻言面上有了些表情,不确定地道;“可我是贱籍……”
贱籍没有人权可言,律法往往并不会为他们主持公道。
“你既嫁给了他,便是良籍了。既然如今是良籍,自然同样适用!”衡玉看着她,再次问道:“娘子可愿意吗?”
“我……”
那女子还来不及回答,就被男人厉声打断:“别听她胡言乱语!妻告夫?想都不要想!”
衡玉冷声道:“谁说要告你了?这位娘子只是前去官府要求判处义绝,并非是状告官府要求惩处你此番暴行。”
虽说就此放过此人太过便宜对方,但这是她所能够想到的,唯一的一处“漏洞”了。
如此至少可以帮这位娘子脱离火海。
但最终也要看这位娘子能否下定决心。
“你休想!”男人似有些慌了,紧紧抓着女子的手臂,威胁道:“你敢同我义绝,便要重归贱籍做你的贱口奴婢!一辈子都别想当个人!”
“那又如何!你又何曾拿我当人待?”女子猛然提高了声音,止了眼泪,鼓起勇气道:“纵然是回矿山去,也好过成日面对你这恶心嘴脸!呸!”
“你这小贱人竟还冲我吐口水!看来我还是打轻了!”男人气极,扬手还要再打,衡玉正要示意吉吉上前,余光见蒙大柱大步走来,便抓住了吉吉的手。
让蒙大柱出面,真是再好不过了。
被自家将军一脚踹在屁股上踢过来的蒙大柱攥住了男人扬起的手腕。
虽是将军授意,但他也早看不惯这只会欺凌女子的无能之辈了!
男人此时又急又恼,被少年抓着的手腕又疼得钻心,当即破口骂道:“你又是哪个狗娘养的!少管闲事!”
“好啊,你敢骂他?!”吉吉几乎是跳起来道:“他可是定北侯手下的校尉,有官职的!辱骂官员者,姑娘,怎么说来着?”
“辱骂六品以下官长,合杖九十。”
蒙大柱听得反应不及——啊?他竟还有这等用处呢?


第025章 一点都不脏(求月票)
“没错,杖九十!”吉吉叉腰,心情大好地道:“蒙校尉,先带他去官府同这位娘子义绝,之后你再告他一个辱骂官员之罪!”
蒙大柱朝吉吉重重点头:“好!”
四下嘈杂喧闹起来,显然谁也没料到一件“稀疏平常”之事竟会发展至此。
“你们……什么官不官的,你说是就是了?”男人虽还嘴硬着,却已彻底慌了,脸上再不见方才的半分嚣张气态,试图带着女子赶紧离开:“我往后再不打你了,咱们好好过日子……走,回家去!”
衡玉看向女子:“你信他的话吗?”
女子狼狈至极却眼神坚定:“求求姑娘带我去官府吧。”
衡玉露出一丝笑意:“乐意之至。”
吉吉立即上前,分开了男人攥着女子手腕的手,将女子护在身后,对蒙大柱道:“蒙校尉,可万不能让他跑了!”
“你放心!我力气也很大的!”蒙大柱说着,似为了证明自己一般,牢牢将男人两只手压在背后,直叫男人哀嚎出声。
衡玉递了一方手帕给那名女子。
“多谢姑娘……”女子接过来,含泪擦去了鼻间鲜血。
衡玉又解下身上披风。
女子却面露惶恐:“姑娘这使不得……奴不能弄脏了您的衣服!”
“岂会,娘子一点都不脏。”
见少女坚持将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女子眼中再次涌出泪水,却不再是悲愤和绝望。
“吉吉,带这位娘子……”见女子脚上有伤,衡玉本想提议乘马车,然目光落在侯府的马车之上,到底未有擅作主张,略略犹豫了一瞬,道:“我们陪这位娘子去官府。”
萧牧将她的视线转动看在眼里,正要开口时,忽然察觉到异样,本能地侧身一躲。
一粒本该砸在他头上或肩上的花生米落在他脚边。
萧牧抬头望去,只见临街的二楼窗户处赫然是自家娘亲的脸,并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
萧牧遂看向衡玉的方向:“吉画师——”
衡玉回过头。
萧牧脸上无甚表情:“不妨带这位娘子乘马车前去。”
衡玉得偿所愿,有所查地望向二楼窗边的萧夫人,抬手同母子二人道谢。
萧夫人含笑点头,示意她且去吧。
“使人回府另备一辆马车前来,送母亲回去。”萧牧交待罢随从,便看向蒙大柱:“走吧。”
官府离此处并不算远。
蒙大柱抓着男人追上自家将军,心中有些不解——将军何时竟如此有闲心了?是,将军是出了名的有求必应,但主动插手却是少见。
还有就是:“将军,您方才踹属下那一脚,是不是就想让属下站出来挨骂啊?”蒙大柱压低声音,真诚地问。
萧牧:“替我向令堂赔不是。”
蒙大柱听得茫然。
啊?
为何突然要向他娘赔不是啊?
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哦……!
所以将军是承认了!
茶楼中,晏锦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复才收回视线,微微眯起眼睛,似有些出神地道:“原来这就是鼎鼎大名的营洲节度使萧牧么……”
“瞧见了吗?那似乎是侯府的马车……”
“照此说来,那位俊郎君该不会就是萧将军吧!”
“也不见那些人佩刀穿兵服,竟是萧将军出行吗?!”
“又不是打仗,穿什么兵服……”
萧牧等人走出不远,百姓间有人后知后觉猜出了其身份。
贱籍女子要与丈夫义绝,于寻常人而言此事本就新奇,加之萧将军也在,诸多百姓很快迅速朝着衙门处涌去。
靖水楼二楼处,萧夫人总算将伸出窗外看热闹的头收了回来,且一脸满意之色。
另一边,晏锦也带着仆从出了茶楼,不紧不慢地随着人流而去。
营洲刺史裴定听闻此事,立即开了堂。
“侯爷既在此,下官何来的资格判案,还请侯爷上座……”蓄着八字胡须,身穿四品官服的裴定搓着手,笑容有些谄媚。
“此事本就在裴大人的管辖内,我只是旁听而已,裴大人依照规矩判案便是。”萧牧在堂中一侧的椅中落座。
衡玉见状,跟着他站在他身旁。
萧牧转头看她一眼。
衡玉目不斜视看着堂内,仿佛没察觉到他的眼神。
“是,下官遵命。”裴定再次行了一礼,这才敢坐了上去。
官衙后院处开了道月洞门,由此便可直通隔壁的刺史府。
刺史府内,一名身穿粉衫绿裙的少女正满眼期待地问着跑回来传话的女使:“……萧将军来了?那他来了没有?”
“婢子特意偷偷看了,并未见着印副将。”
少女有些丧气地皱眉:“就知道,他肯定躲着我!成日呆在军营里,极不容易打了胜仗回了城,还偏偏见不到人影!”
但这丧气也只片刻而已,少女旋即就转身大步离开:“营洲城统共就这么大,我就不信逮不到他!”
女使连忙追上去:“姑娘,大人再三说了,不准您再偷偷去找印副将……”
“阿爹忙着审案呢,你不说他怎么知道,难道他有千里眼不成?”
正判案的裴刺史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经医官验伤,张老二殴妻致伤之事属实,情形恶劣,故依律判其与齐氏义绝!”
男人面色大变,连忙磕头道:“大人……草民熬到这岁数,好不容易才娶妻成家,如今已经知错了!您就宽恕草民这一回吧!”
打个媳妇算什么大事?怎到了他头上,就要判他义绝了呢!
他可不想再过回那种没有女人伺候的日子了!
裴定扫了一下他那打着补丁的旧袍子,又拿余光看了眼萧牧,肃容道:“律法在此,由不得你!自今日起,齐氏与你再无干系!”
那男人见改判无望,气得浑身发颤,站起身来伸手指向女子,眼神恶狠狠地,咬牙切齿道:“好,你既然敢同我义绝,要重归贱籍……那你便等着!”
公堂之上,言辞到底是有些顾忌,但这无疑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跪在那里的女子闻言面色有些发白。
堂外围看的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叹息起来。
“是啊,她若重归了贱籍,往后必遭报复啊……”
“只怕是有命义绝,没命消受……”


第026章 雨过天晴(给盟主渃清涵的加更)
说得直白些,虽说良民打死贱籍者也会受到惩处,但此等事皆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后又有谁会替一个贱籍女子出头主持公道?
况且,这张老二一看就是个一穷二白的,说白了也是贱命一条,这种人一旦昏了头说豁出去也就豁出去了!
“这位娘子可真是命苦啊,横竖是没有活路的……”百姓间,有一名老妇红了眼睛,心中满是怜悯同情。
这世道待女子何曾有过保护和公平可言?
人群中,一些衣着寻常的妇人望向堂内跪着的女子,眼神里只有同情却无希冀,仿佛一潭死水,或许她们当中也有人曾遭遇过或正在遭遇同样的不公,但她们都很清楚这不会有丝毫改变。
看吧,即使女子能豁出颜面,求官府判了义绝又能如何?
她们固然并非贱籍出身,但也都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身后也并没有可以撑腰的人。故而此事折射出的,是义绝之后仍让人看不到退路的绝望。
而她们内心这些无声的绝望,并不会被高高在上的刺史大人共情。
“齐氏与张老二义绝之后,便需重归贱籍——”裴定说着,便要转头吩咐身侧的师爷。
“大人——”
少女清亮的声音打断了裴定:“小女有一言。”
裴定闻声看过去,只见是萧牧身侧站着的少女正向他施礼。
他一开始便注意到了,一贯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节度使大人,今日身边竟跟着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这小娘子气质不俗显然非女使下人之流,二人究竟是何关系,虽不是他能够胡乱揣测的,可站得这般近……
一贯最擅察言观色看人下碟的裴定,此时语气很是和气:“姑娘但说无妨。”
“敢问大人,大盛律中,哪一卷哪一条,是明写了贱籍女子指为良民为妻归入良籍,义绝之后便要重归贱籍的?”衡玉认真问。
裴定听得一愣,悄悄看向师爷。
师爷犹豫了片刻,道:“这,似乎的确是没有明文规定……”
毕竟哪有贱籍出身者,敢跟丈夫提义绝的?
他当了大半辈子的师爷,此番还是头一回遇到此等新鲜事呢。
衡玉:“那便是了,既是无此条例,又凭何来判定让齐娘子归贱籍呢?”
“凭何?当然是凭她是因为跟了我才有了良籍!她要跟我义绝,从我这儿得来的好处当然要收回!”张老二扯着脖子道。
“荒谬。”衡玉面不改色,字字清晰:“齐娘子并非单单是因为嫁给你才得了良籍,大盛律中反复言明,不允良贱通婚。故而说到底,齐娘子此番归入良籍,是得益于圣人的大赦之策——自古以来,君王大赦之下,但凡销去贱籍者,岂有重回贱籍的先例吗?”
裴定听得眼皮一阵狂跳。
这小娘子好大的胆子!
竟将圣人都搬了出来!
自古以来无此先例,难道他这个小小四品刺史,要替圣人开此先例,将圣人置于出尔反尔之地?
如此一顶帽子扣下来,这样的罪名他可担不起!
见着坐在那里的刺史大人脸色变幻,堂外人群中围看的晏锦险些笑出声来。
“论起伶牙俐齿胆大心细第一人,果然还是当我家小十七莫属啊……”
萧牧的视线落在站在自己身侧的少女身上。
扯虎皮唬人的本领倒是一流。
且扯一张还不够,又扯了张更大的出来。
裴定有些瞻前顾后地道:“可若齐氏同张老二义绝后,从张家的户籍中分出来,若不重归原贱籍,那便无户可落——”
衡玉一时未敢擅自接话。
她方才之言虽有钻漏洞之嫌,却尚算有些依据,而此等牵扯到户籍大事,实在不是她能够随意妄言的了。
她只能再次施礼道:“律法之外,尚有人情。无律例规定之下,若由齐娘子重归贱籍,置其于生死难论之境,今日义绝便没了意义。事关一条人命,还望刺史大人慎判。”
少女言辞恳切,言毕仍始终维持着施礼的姿态,身姿纤细却透着坚韧。
这一幕叫堂外妇人娘子们心底隐隐燃起了希望。
谁说律法未曾言明之处,便一定要向男子倾斜?
难道就不能有一次例外吗?
有妇人附和着开口求道:“还请大人三思啊!”
“是啊大人……”
一片嘈杂声,一道沉稳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
“那便准齐氏重新造籍,落农户。”
此言一出,堂内静了一静。
衡玉意外地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萧牧面上仍无太多表情,轮廓清晰的侧颜透着疏冷之气。
衡玉心中却顿时希望攀升。
她知道,此言从萧牧口中说出来,便有一锤定音之力!
“是。”裴定回过神来,陪着笑脸,只是又道:“可但凡造籍落户者,还需有屋宅或田地……”
没有明文规定的条例,可依人情判定,但落户的规矩却不可破。
“我……我有些银钱!或可以买下一亩薄田……”齐娘子忽然开口,眼底有着不确定的试探。
“你这贱人竟还敢藏银子!”张老二怒火冲天。
齐娘子看着他,眼底第一次没了惧意:“那是我嫁你之前攒下埋起来的,与你没有干系。”
见张老二还要再闹,蒙大柱出言道:“刺史大人,此人先前当街辱骂于我,不知依律要如何惩处?”
“没错,我们也听见了!”堂外有妇人高声附和道。
裴定闻言一拍惊堂木,肃容道:“张老二詈骂六品以下官长,来人,拖下去,杖九十!”
“是!”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张老二很快被拖了出去杖责,在他的哀嚎声中,裴定吩咐道:“师爷,准人带齐娘子购置田地,造籍落户,不得有误。”
“是。”师爷应下,看向仍跪在那里发愣的齐氏:“齐娘子,请随我来吧。”
齐娘子回过神来,连忙朝着裴定叩头:“奴多谢大人!”
“娘子既已非贱籍,就不必如此自称了。”
“是……民女谢大人!”
齐娘子喜极而泣,转身再次跪下,泪眼同衡玉对视一瞬,见少女笑颜如花,更是泪如雨下。
她重重叩头,感激无比地道:“齐晴多谢姑娘和萧侯爷再生之恩!”
衡玉笑意愈深,颊边梨涡深深:“齐娘子的名字很好,今后便雨过天晴了,娘子快随师爷去吧。”


第027章 吾与萧侯孰美
齐娘子再叩一首,复才起身。
这个少见的结果让堂外气氛高涨喧嚣。
“大人英明!”
“萧将军英明!”
也有人道:“我就知道,有萧将军在,一定不会委屈了这位娘子……!”
不少妇人为此红了眼眶。
她们固然都相信萧将军是当世活菩萨,可却也从未奢望过这位活菩萨会在男子与女子的问题上,有朝一日竟会向她们倾斜——如此世道下,纵然只是公平,于她们而言便是倾斜了。
堂内,衡玉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萧牧。
萧牧恰也看向她,四目相接间,少女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欣忭之色,不知是否受气氛感染,他也几不可察地翘了一下嘴角。
随着此事落幕退堂,衙门外围观的百姓也三三两两地离去,边走边议论着,将这桩新奇的良贱义绝案的结果告知给更多人。
有人边走边道:“那张老二不死也得废了……”
“……”
“吉画师用得可还称手吗?”出了官衙,萧牧问身边的少女。
蒙大柱在旁听得迷迷糊糊。
吉画师用什么了?
“称手称手,将军果然好用。”既被戳穿,衡玉便也坦然承认。
蒙大柱听得瞪圆了眼睛——吉画师把将军拿来“用”了?
“你倒实诚。”萧牧意味不明地道。
“以诚待人,为人之本。”衡玉玩笑了两句,继而认真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将军。”
“营洲在我辖内,理当如此。”
“不,还是要替营洲女子道一句谢的。”衡玉正色道:“许多女子皆将被打视作丑事,更不敢接受义绝后需要面对的种种困境,故而真正有勇气者于人前揭开伤疤、迈出这一步者甚少。今日将军出面做主让齐娘子入良籍,有此先例在,日后她们念着有将军撑腰,遇事除了忍耐之外,定能多些反抗的勇气。”
所以,今日他救的,不止是齐娘子一个人。
“我会让人传令至营洲官媒衙门,替贱籍女子指婚之前,必须探清男方家境与真实情况,残疾贫困者,官府可分情形给予救济帮扶;品性恶劣者,不予婚配。”萧牧边走边道:“且不得向贱籍女子隐瞒事实,由她们自行选择,不可行逼迫之举。”
衡玉意外至极。
短短时间内,他坐在堂内竟已下了如此决定?
“说到底,朝廷此策是为添增人口,兴民之道,不止于此,这些贱籍女子本就不该作为推行新策的牺牲品。”他说道:“但也不可就此完全取缔——”
衡玉点头:“是,许多贱籍女子还想以此脱去贱籍之身。”
所以,正如他方才所言,把好官媒衙门这一关,留给身处贱籍者希望与选择,或许才是最妥当的。
贱籍之策,本就不公,若有人能借此脱去贱籍之身,不说结下什么良缘,能够好好过日子,或也是一桩幸事吧——这才是大赦的意义所在。
“天下不公之事诸多。”萧牧道:“慢慢来。”
他的声音沉稳平静,却似有着叫人心生希望的力量。
他很高,衡玉需要微微抬头仰视着他。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金黄秋阳高悬,暖融融的日光洒在他挺阔的肩膀上。
从近年传到京中的战绩上便可看出,对方必然是常年呆在军营中专注于战事,却不曾想待民生也了解的颇透彻——这些对策并不是随口便能说得出来的。
她从初见这位萧将军开始,无论对方表面看来多么好说话,从不曾真正为难过谁,可她始终觉得对方身上似有种与尘世割裂开来之感。仿佛立于俗世烟火之外,既像是遥不可及的神,又像是一潭激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
而当下,她忽而觉得,对方似乎还是很有些人气儿的。
单看此事,菩萨之说,绝非虚谈。
“吉画师似乎总喜欢盯着人瞧——”萧牧目不斜视地道,毕竟她的目光一向直白,他无需看也感受得一清二楚。
衡玉回过神来,这次竟莫名有一丝心虚,轻咳一声,道:“此前是我狭隘了,方才在堂中,我借着站在将军身侧之便,狐假虎威,还曾担心将军会戳穿我,实则将军才是最明事理,最通人情的。营洲城有将军您在,当真是百姓之福。”
萧牧心中了然。
原来不止是狐假虎威的狐狸,还是个马屁精。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对她说的话多了些,当下肃容道:“公事公办,就事论事,无关其他。”
衡玉笑微微点头:“是。”
是,就事论事而已,而不是就此信任了她这个“奸细”的意思。
她明白的。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萧侯爷,辖内不拘其事大小,却可以小窥大,可见爱民如子,实在叫人钦佩。”一道赞叹声忽然传来。
萧牧抬眼望去,只见一名锦衣男子走了过来。
下一刻,就听身侧少女出声:“晏锦,你怎在此?”
“自然是来看热闹。”晏锦含笑看着衡玉,拿折扇的手悄悄朝她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小玉儿,好样儿的。”
继而合起扇子,抬手向萧牧施礼:“草民晏锦,久仰萧将军大名。”
“不知阁下与吉画师是何关系?”萧牧将那一声“小玉儿”听在耳中,又听对方自报姓名,遂问道。
衡玉正要作答,晏锦抢先开了口,笑着道:“在下与阿衡乃是多年至交好友,此番是一同结伴来的营洲。”
“阁下似有些南方口音——”萧牧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晏锦。
“是,在下乃庭州人氏。”
“庭州。”萧牧不动声色:“原是晏氏商号子弟。”
庭州晏氏,当下大盛第一大商号,名声十分响亮。
“正是。”晏锦点头,笑着说道:“蒙家中族兄上进,才叫我得以做一个四处晃荡的闲人。”
他口中的族兄,显然是当今晏氏商号的掌权人,晏泯。
据闻这位晏氏家主年纪轻轻便极有手腕,晏氏商号也正是在此人手中被真正做大到了大盛第一商号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