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日后谁还敢娶这样的女子过门……”
那书生又道:“说来晴寒先生也实在是家门不幸,膝下两位孙女,另一位更是出格,早年间流落在外不说,回京后还终日抛头露面,行径放肆,落了满身污名仍不知收敛!听闻此番其姐之事,便是她在背后怂恿出谋划策……”
“听说还不曾定亲吧?这样的女子究竟谁会要?”
“反正我可断不敢娶!”
“我若是有这样的女儿,怕是再无颜面出门见人!”


第014章 晏锦
衡玉听得“啧”了一声。
莫要说长舌妇爱论人事非了,男人的嘴巴碎起来当真没女子什么事。
且这些男人当真不见外,总是上来便要妄想同她们这些素不相识的女子扯上点什么关系。
要么幻想做她夫君——这样的女子我可不敢娶。
要么幻想做她阿爹——这样的女儿真是家门不幸。
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整齐划一的大病?
“唉哟!谁!谁砸我?!”
堂中忽然响起一声哀嚎,是先前那名书生捂着破了皮的额头跳了起来。
吉吉站在自家姑娘身边,小声威胁道:“再敢胡言乱语,看不把脑子里的水给你砸出来……”
“别,那还不得洪涝啊。”衡玉懒得再多听,正要带着下黑手的吉吉回客房时,忽听得一道熟悉而久违的声音自堂中响起——
堂内就想不想娶她姐妹二人的话题还在继续,一名年轻男子拿折扇敲了敲其中一人的肩膀,含笑提醒道:“请容在下说一句,诸位兴许对自身有些误解……这嫁娶问题的关键,似乎并不在于诸位想不想,而是诸位配不配吧?”
“怎么说的话!”
众人面色红白交加,朝说话之人瞪去。
对方站直了身子,却依旧笑得和煦,仿佛只是好意提醒:“人贵在自知之明。”
“你……”
有人开口想骂,但见男子衣着华贵不凡,身侧又有两名身形高大的仆从,便只能强压下怒气,勉强呛上一句:“是,我等不配,郎君若是配,那自娶去便是了!”
男子笑笑摇头:“晴寒先生的孙女,我也不配。纵然有心高攀,且也得往永阳长公主的义子后面排着呢,毕竟比家世,比样貌,实在是天壤之别,便是做梦也轮不到在下啊。”
横竖讨不着便宜,众人败了兴致,或起身回房或闷头吃茶。
“晏锦?!”
二楼围栏处,响起少女惊讶的印证。
男子闻声抬起头,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衡玉这才连忙提裙快步下楼。
“当真是你!”来到他面前,衡玉仍旧满眼意外之色。
“是啊,许久不见了,小十七。”男子“刷”地展开扇子,眼中笑意宠溺:“四五年未见,小十七长大了。”
衡玉也露出笑意:“你倒是没怎么变。”
这人如今双十的年纪,样貌固然有些改变,却因一身散漫气,使得通身的气质看起来同十五六岁时变化不大。
“这叫驻颜有术,媳妇还没讨着,怎敢老呢。”晏锦摇了摇扇子,玩笑道。
一旁的吉吉在心底悄声道——确定是驻颜有术而不是毫无长进吗?
衡玉瞧见他扇面上的“俊”字,不禁意识到对方没变的不止是样貌,更有一张十年如一日的厚脸皮。
她邀了对方在堂中一角坐下,让吉吉去要了壶好茶。
“对了,你怎会在此处?行商经过?”衡玉好奇地问。
“不算。”晏锦笑得很诚实,“闲来无事,随意走走而已。前不久还曾在京城呆过几日,那日在京衙外,我也是瞧见了你的。”
衡玉颇为意外:“既是去了,为何不去吉家寻我?”
这四年来,她与晏锦虽未有见过面,但也偶有些书信往来。
“谁会愿意被昔日恩人寻上门?”晏锦晃着扇子摇摇头:“我可不想送上门讨人嫌。”
恩人登门,一则是揭伤疤,二来像是讨债的。
衡玉却不以为意地笑了:“这可不一样,咱们是两清了的。”
“就是……”吉吉在旁小声说道:“当年晏公子出了八百两银子,事后要了我家姑娘两千两,这是哪门子的恩人,分明是奸商才对。”
“我若不做奸商,你家姑娘岂能心安理得受下恩惠?你又岂有如今吃得饱饭的好日子?”晏锦一扇子敲在吉吉头上,笑骂道:“你这小十八,当真不知好歹!”
衡玉赞成点头:“是,您不止是我的大恩人,更是实打实的大善人。”
做好事收银子天经地义,而能拿银子还的恩情最合算不过了。
“瞧,还是小十七嘴甜聪明,多学着些!”
吉吉不满地提醒道:“我家姑娘在家中是二姑娘,可不是什么小十七。”
那段日子是姑娘最苦最难的日子,她半点不想让姑娘回忆那些事情。
“是,该叫小玉儿了。”
“也不行,这是我家姑娘的乳名!”
“那叫阿衡呢?”
“……”吉吉气鼓了脸,攥紧了拳。
“行了,你就别逗吉吉了。”衡玉吃了口茶,问道:“你这是要往何处去?”
晏家近年来已稳坐了大盛第一商号的位置,然而这位晏家的公子哥儿,看起来反倒是愈发无所事事了。
不过,自她十三岁那年认识晏锦开始,对方便将纨绔二字诠释得十分彻底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初心不改,持之以恒吧。
“你要去何处?”晏锦不答反问。
“我啊,要去营洲办差。”
“办差还带着侍女,你倒是得了我的真传啊。”晏锦吹了吹盏中热茶,随口就道:“那我便也随你去营洲走走好了。”
衡玉瞧他一眼:“你确定?”
“听说营洲山河开阔,民风豪放,美人儿又多。”晏锦笑微微地道:“当真是于我再适合不过了。”
又道:“你我同行,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他既坚持,衡玉自也没道理拦着,到底路也不是她家的。
晏锦放下茶盏之际,视线在她身前停留了片刻。
衡玉问:“怎么了?”
“没什么。”晏锦笑道:“这块儿玉不错。”
衡玉也笑了笑:“一位长辈所赠。”
晏锦便不再多问。
而他的照应,十分地实际。
路途中,好吃的好喝的好玩儿的,一股脑地往衡玉一行人这儿塞,上到蒋媒官,下至随行小吏,都被他安排的妥妥帖帖。
大家都很高兴,毕竟如今这年头,这样的冤大头……咳,这样值得深交的知己可不多了。
蒋媒官对晏锦尤为满意,听闻对方还未娶妻,更允诺日后定要替对方说一门好亲。
晏锦当场施礼道谢,只说自己的终身幸福便交托给蒋媒官了。
一路有晏锦陪着说笑玩闹着,衡玉倒也不觉路途漫长枯燥。走走停停半月下来,车外景色由温山软水逐渐变得开阔粗犷,眼看营洲城便在眼前了。
一行人于天黑之前抵达,却被守城的士兵拦在了城门外。


第015章 “好东西”
“战时无干人等禁止出入城门!”
“我等乃是奉圣人旨意前来。”打头的护卫拿出令牌,亮明身份。
马车中的蒋媒官也立即取出圣旨,下了马车,好声好气地笑着道:“诸位官爷行个方便……”
她可不是傻子,会认为区区一道圣旨便能叫她在这离京三千里外的营洲城横行。
果然,那些士兵见到圣旨也并无丝毫惶恐,例行公事辨别罢真伪,适才抬手行礼,“诸位有圣命在身倒可破例放行,只是马车必须查验。”
那几名护卫闻言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却也只能冷声道:“请便。”
衡玉等人皆下了马车。
看着那些士兵当真去查验她们的行李,吉吉小声说道:“这些人还真是嚣张,半点都不将钦差放在眼中……”
也难怪私下有人揣测营洲节度使有不臣之心……
“不是嚣张,是必须如此。”衡玉看着那些士兵,道:“营洲地处边境重镇,如今又是战时,若不严加防备,岂不要成了筛子。”
若这位萧将军因此便要背上嫌疑,她倒觉得十分冤枉。
一旁的晏锦闻言露出一丝笑意:“若天下人心皆能如小十七一般清朗便好了。”
吉吉气得咬牙:“都说了不要再这般喊我家姑娘!”
“好了。”衡玉及时打断二人的嘴仗,交待道:“入城后皆要慎言。”
“是。”吉吉应下,不忘瞪晏锦一眼。
晏锦也笑着抬手,仿佛很是恭谨地道:“一切都听小玉儿的。”
“诸位可以入城了。”那些士兵查验罢便放行,并不曾有刻意为难之举。
城门很快被打开。
入城后的景象让衡玉有些意外。
“铺子照常开,街上这么些人……不是说在打仗吗?”吉吉透过打起的车帘往外瞧着。
衡玉若有所思。
虽说近年来营洲多战事,尤其晋王之乱后契丹奚人两蕃勾结突厥频频作乱,不平静才是常态。可战时城中仍能有如此景象,无疑是百姓信赖这位萧将军和其手下卢龙军的表现。
萧牧在此扎根不过三年,威信却已是立起来了。
再有那则关于藏宝图的谣言……
据说当初晋王之所以造反,便是得了可撼天下的藏宝图做依仗,可晋王之乱平息后,却未搜找到有关藏宝图的踪迹——于是渐有人猜测是萧牧私吞了藏宝图。
如此之下,朝廷待这位萧将军,难免要生出忌惮与猜疑。
而因着这个传言盯上营洲城的,又不知有多少双眼睛。
车窗外,入城后改骑了马的晏锦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街上的摊铺与行人——确切来说,是长得漂亮的姑娘。
“小玉儿,晚间得空,我带你去吃酒!”他头也不转一下提议着。
“好啊。”衡玉刚应下,便见他的眼睛正落在前方的一座花楼上,楼外有姑娘正挥着香帕揽客。
这还……真是不拿她当外人啊。
“这位郎君该是外地来的吧?”
晏锦的马行得很慢,在路过街尾时,一名书生打扮模样的男子追上来问道。
“正是。”晏锦勒住马,笑着看向对方:“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在下这里有来营洲城必买的好东西……”书生指了指自己的夹袍衣襟处,压低了声音道:“郎君必然会感兴趣的……”
晏锦眼睛微亮。
落魄书生为谋生计,自画贩卖艳情话本……这场景他熟啊!
于是当即下马。
“郎君请随我来……”
书生谨慎地看一眼四下,拉着晏锦去了一旁的胡同处。
衡玉听着了二人的对话,见晏锦离去,自认也是猜到了大概。
大约半刻钟后,晏锦折返回来,却是透过车窗将一沓画纸丢给了她。
衡玉捧着一摞画纸瞪大了眼睛——也不必不见外到此等地步!
“晏公子,这是些什么东西?”吉吉问。
重新上了马的晏锦微微一笑:“来营洲城必买的好东西。”
这笑意略显僵硬。
衡玉这才展开细看,只见其上描得是一名身穿盔甲的年轻男子打坐的画像,其上所写则是——定北侯萧牧?
画像两侧另画有各种符咒,横批——有求必应。
这且是其中一幅。
再往下翻,可知每一张的形象与作用都不同,有辟邪的、去病的、智慧增长的、仕途顺遂的、姻缘美满的,还有……求子的?
衡玉看得讶然。
这位萧将军的业务涉猎,就还挺广的……
原来这就是来营洲城必买的好东西吗?
去了别处,多是拜佛祖菩萨,来了营洲,要拜的竟是定北侯萧牧……
衡玉看着那大大的“有求必应”四字,渐渐意识到,这位萧将军在北地立下的只怕已不止是威严,而是信仰了。
朝廷的忌惮,是有缘故的。
但从方才那位书生不敢在明面上售卖的举动,可见城中大约也在管制此事——
然而自古以来,民心是无法被真正管制的。
“婢子怎觉得这画像看起来有些眼熟呢……”吉吉在旁说道,却又一时记不起。
衡玉又看了一眼画像,没有在意吉吉的话。
这些画像虽极有个人色彩,但配色与神韵处也借鉴了诸神像的画法,看着眼熟也是正常的。
至于这位传闻中的萧将军究竟是何模样,既来了营洲,迟早应也是能见上一面的。
营洲城中看似无异,然百里外的忽伦城外,两军正对峙阵前,肃杀之气遮天蔽日。
这忽伦城本名千秋城,曾以边境商贸而闻名西北之地。
三年前晋王内乱,契丹撕毁归附大盛朝的议和文书,趁虚而入突然发兵,彼时千秋城守将陆秦深知寡不敌众,借城中密道将城中百姓暗中送出——待契丹人兵临城下之际,陆秦高立于城楼之上,手擎大盛军旗,为出逃百姓争取生机到最后一刻。
其后,契丹攻入空城,城楼易帜,陆秦殉身,城池改名忽伦。
‘忽伦’,契丹语为死亡之意,倒十分符合当下此城境况。
此刻忽伦城外黑云压境,六万余北地卢龙军迫至城外五里处,盾兵严阵以待,之后便是骑兵与弓弩手。
精兵壮马,层层军阵严明,铁甲寒刀,令人望之生畏。
无可否认,这支三年内收复了数座城池、从无败绩的卢龙军,有着西北之地最强的兵马,以及最有威望的将领。
驻守忽伦城的近万契丹士兵,此时已尽数聚集在主城楼前准备应敌。
然两军对峙半日,却未见攻势。
强弱分明之下,对方的按兵不动,愈发让契丹大军惶惶。
“俟斤,卢龙军还是不见动静!”
城中,哨兵正向首领禀道。
“萧牧又打得什么主意!这狗娘养的玩意儿,一向诡计多端!”蓄着络腮胡的悉万丹部首领璇浦嘴上骂着,然而坐立不安来回走动的模样仍是泄露了内心的不安急躁。


第016章 玄翼
“俟斤……那咱们要如何应对?”
“你问老子,老子问谁去!”璇浦骂了一声,咬牙道:“守着!敌不动我不动!”
金乌西坠,最后一缕暮色如薄纱掠过西峡石谷后消失不见,天地间颜色顿暗。
山中狼嚎声回响,黑云蔽月,寒风呼啸。
忽伦城背靠西洪江,此道天堑如一道屏障,让人无法跨越,牢牢护住忽伦城后方之地。
也正因此,大军压境之际,此处防守最为薄弱。
哨楼之上,契丹士兵看着夜色中如猛兽般涌动的滔滔江水,想着正城门外的卢龙军,愈发心神不宁。
而此时,那漆黑无边际的西洪江上方,突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亮光。
“那……那是什么?”契丹士兵只觉眼花一般。
另名士兵也看过去。
“像是火光!”
“快,放箭!”
他们尚未弄清楚那是什么“怪物”,但本能已经告诉他们,未知即为危险!
“咻咻咻!”
冷箭如雨,飞向那火光之处。
此时夜风大作,江水之上尤甚,加之出箭士兵心中恐惧,箭雨多是坠入江中。
而更叫他们惊诧的是——那些“火光”竟懂得闪躲!
惊异间,随着距离的逼近,只见团团火光映照下,那些不明之物竟如夜鹰一般伸展着翅膀,而其上……
“是人!”
“那上面有人!”
契丹士兵大骇,来不及去想这些人怎能“飞”过西洪江,当下立即就要鸣角向城中示警。
然而还不及他有动作,便被从后而至一刀抹喉!
那些“人”已经来到他们眼前,他们整齐有素地将身上绑着的机巧双翼收于背后,落地之际个个动作迅疾,不过几息间便将那些哨兵解决干净。
“入城——”为首的黑衣年轻男子立时下令。
这道声音落在众人耳中犹如神音,让本就训练有素的一行人愈发神定心安。
一行人自背部入城,为首之人照着脑海中熟记的布防图,在前一路谨慎避开城中防守,来到了城中存放粮草军资之处。
半柱香后,随着两名守营的契丹士兵倒地,粮草东南角忽然窜起火光。
“不好!走水了!”
“快,快灭火!”
然而在火油与夜风的助力下,火势蔓延的速度远非人力所能够控制。
火舌在夜风中快速吞吐着,很快便将四下变成了一片火海。
“将军,成了!”隐藏在暗处的黑衣人眼睛被火光映得发亮。
“将军,咱们快撤吧——”萧牧手下的年轻副尉王敬勇低声说道。
璇浦闻讯定会很快带士兵赶来,人多了只怕不好脱身。
“不急。”萧牧看了一眼火势。
“是。”
众人便都凝神以待,纵有不解者,也皆安心遵从。
将军行事自有道理在——
“定是卢龙军潜入了城中!给我搜!戒严全城,必要抓到他们碎尸万段!”看着眼前的大火,璇浦目呲欲裂:“尽力挽救粮草!”
“俟斤,今夜北风起,他们早就计划好了声东击西,里应外合!此时城中大乱,军心动荡,卢龙军必会趁乱攻城!”
“没错……这萧牧一贯阴险!”璇浦心乱如麻,拔起腰间长刀,恨声道:“老子今夜就跟他拼了!纵然是死,也非得割下他的项上人头不可!”
四下为救火而混乱嘈杂,搜找放火之人踪迹的士兵穿行着。萧牧看一眼升腾的浓烟与那被烈火烤红的半边天,道:“到时候了——”
见他手势,一行人立时点燃火油,展开双翼机关。
他们所用的玄翼不仅需要借助风力,还需火油烧料为支撑,这在黑夜中无疑是显眼的,是以来时他们选择由忽伦城背部渡江——
而此时,众人方才明白自家将军的用意在此,浓烟四起,火光冲天,才最便于掩人耳目。
毕竟他们再快,却也快不过契丹人手中的箭,一旦被发现,才真是插翅也难逃。
大火燃烧彻夜方才堪堪被熄灭,城中由此罩了层浓雾,连朝阳也无法驱散。
但出乎璇浦等人意料的是,城外萧牧的大军仍然没有任何进攻的趋势。
“他娘的!”一天一夜没敢合眼的璇浦简直要疯了:“姓萧的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兵临城下,又烧了他们的粮草,却偏偏定在城外不动……这简直比直接打进来还要熬人!
然而,很快传入他耳中的,却是一个更加煎熬的消息——
两军阵前,年轻的将军身披玄甲坐于马上,出现在了契丹士兵视线当中。
他神态平静,眉眼清冽似画,坐于马上微微垂眸看向敌军之际,肃杀与悲悯,二者在他身上被融合得毫不矛盾。
“是……是萧牧!”
其未发一言,却已让契丹士兵心神大乱。
紧随萧牧而来的王敬勇抽出腰侧长刀,举刀高喝道:“三日为限,交出漩浦,降兵不杀!”
这一声振聋发聩,仿佛透过契丹士兵惊惑的目光,传遍了整座忽伦城。
三日。
从火中保下来的粮草,刚好只够支撑三日!
人心惶惶之际,“交出漩浦,降者不杀”八个字在每一个契丹士兵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这不过是姓萧的离间计罢了!我悉万丹部,容不下叛徒!”城中,璇浦持刀,满身杀气:“不怕死的,不怕天神降罪的只管过来!”
草原人是有信仰的。
可生死关头,诸事难料。
璇浦面上毫无惧色,实则心中已是大乱。
他将住处戒严,只留了心腹在旁,望着面前送来的酒菜只觉毫无胃口——姓萧的已将他变成了这碟子里的这盘烤肉,谁都想啃上一口!
时过三日,忽伦城数十里外的卢龙军营中,王敬勇亲自端来酒菜:“将军,您最喜欢的千秋醉——”
一旁身穿军甲,脖间却挂着佛珠的年轻男子伸手一拦,狭长的凤眼一弯,道:“你这傻大个,不知严军医不让将军吃酒?”
说着,便将酒壶提起,笑着朝王敬勇扬了扬:“多谢了——”
王敬勇皱眉:“酒不离身,还算什么出家人?”
印海无谓一笑:“佛音在心,自然不必在这些凡尘俗务上计较。”
说罢,他吃了一口,啧声道:“这么烈的酒,也就将军吃得下了……”
闭目养神的萧牧未曾理会二人,只问道:“就在这半日了,让人盯紧些——”


第017章 “饥不择食”
“是。”印海放下酒,起身撩起帐帘,透过层层把守的士兵,看向不远处的密林,道:“城中密道入口所在,早在去年便按照将军的吩咐让咱们的人透露给了璇浦,如今这形势,他想活,只这一条路而已……”
说白了,此番不过是猫抓老鼠而已。
王敬勇认同点头,想到自家将军那句“这半日”,不由问道:“将军怎知他会在白日逃走而非晚上?”
萧牧的眼睛没睁开过,坐在那里,乍一看倒真的像一尊不染尘埃的活佛菩萨。
他未开口,那边印海自答道:“契丹人并非勇而无智,灯下黑的道理璇浦岂会想不到?”
此时,有士兵隔帐高声通传:“将军,蒙校尉回来了!”
“让人进来。”
一名圆脸少年大步走进帐内。
“禀将军,刚刚有数批人先后从密道出口离开,统共二十余人,属下查看过了,其中并无璇浦!”
王敬勇闻言拧眉:“难道是璇浦派出来探路的?”
“只怕不止是探路。”印海看向萧牧,道:“多半是被将军给料中了——他不会、也不敢走这条密道。”
当年城中守将陆秦命人借这条密道送百姓出城之事流传甚广,故而密道的存在不是秘密,璇浦纵要铤而走险,也仍要掂量一二是否会羊入虎口。
“不走这条?”王敬勇不解:“密道只有一条,不走这条走哪条?短短三日,难道他还能再现挖一条出来?”
印海反问:“现挖一整条密道自是来不及,可若顺着原先的密道,在城外另挖通一个出口呢?”
王敬勇听得一怔,而后忽然看向萧牧面前桌案上的忽伦城地形图。
其上明确画出了密道行经之处,而在原本的出口之余,另又标注了一条条分岔的路线——
那些分别通往不同方向的路线中,最终有一处被拿朱笔圈起。
半个时辰之后,被抓回来的一名黑衣人被迫跪在了大帐内。
他披着黑衣披风头罩风帽,王敬勇上前将其风帽扯下,现出了一张颧骨微高,神态凶横不甘的异域脸庞。
他双手从背后被缚住,挣扎着要站起身,却被王敬勇按得死死地。
他望向座上的年轻将军,与之四目相接间,那将军开口道:“漩浦统领,许久不见了。”
三年前,突厥勾结契丹趁乱举兵,一举攻下北地六城后将其瓜分。近年来朝局不稳,朝廷自顾不暇,对收复失地未曾报有希望——
谁也没想到,因平叛晋王之乱封侯的营洲节度使萧牧,却于三年间先后收复五城。
而今,这场历时三年的收复之战终于结束了。
天色将晚之际,年轻的将军站上了千秋城的城楼。
印海跟在其身侧,思绪有些飘远。
三年前在此战死的守将陆秦,和他一样都是与将军并肩作战过的好友——当年陆秦身首异处,唯有那面染了血的大盛军旗留了下来。
萧牧亲自将那面军旗重新插入了旗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