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不买账地道:“倒也不必将见钱眼开说得这般清新脱俗的!”
“就是,哪有这么讲故事的……”
“跟他置什么气,本就是个卖故事为生的……”
“姑娘,这个结局您还满意吗?”丫鬟小心翼翼地问那少女。
少女皱了皱眉,拿手指点了点下巴,勉强道:“还行吧,总归是在一起了呢。”
丫鬟松了口气,一片嘈杂议论声中,边跟着少女上二楼去,边笑着说道:“看来姑娘更看重结果呀。”
那说书先生显是现编的,什么菩萨都冒出来了,这不扯呢吗?
“那当然啦,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如何有甚紧要的?”少女心情愉悦地道:“且由此可见,只要有心诸事可成,果真事在人为呢。”
丫鬟捏了捏快要空掉的荷包——行吧,姑娘管这叫事在人为。
裴无双快步上了二楼雅间,依旧在临窗处坐下。
“不知裴姑娘今日……想点些什么?”伙计上前询问,笑意有些勉强。
这位姑娘一连来了三日了,回回点了他们这儿的茶水点心小菜,都要百般挑剔一番——
一会儿嫌他们的桌椅擦得不够干净,窗子也不够大;一会儿又说他们的茶水太涩,根本不像是拿山泉水煮出来的;
昨日又因嫌他们的芙蓉糕太甜,连掌柜的都被逼得来同她赔不是——在此之前,掌柜的又何曾想得到有朝一日须为芙蓉糕太甜而同人赔罪呢?
可偏偏如此瞧不上他们茶楼,还要日日过来,真是叫人不理解……
但谁让人家是裴刺史府上的千金呢,还是得好生招待着才行。
“什么都不用,你自忙去吧。”裴无双推开窗,边说道。
来茶楼什么都不点?
——这可真是太好了!
伙计喜笑颜开,连连应下退去了。
而不多时,便见裴家的下人先后从马车里搬了东西出来,将软垫、茶水、食盒等一应之物送上了楼。
“这位裴小姐到底干嘛来了?”
“昨日可是天黑透了才走的,今日这阵势,该不是要搬张榻睡咱们这儿吧?”
几名茶楼伙计看在眼中,不由愈发不解。
“姑娘,在此处当真能等到印将军吗?”雅间内,丫鬟小声问道。
“他与那个姓蒙的校尉关系那般近,近日蒙家先是找回了丢失多年的姑娘,又去衙门解除了兼祧之事,他多半是要回城的。”裴无双望着楼下街道:“他若回来,必会经过此处的,我就且在此守株待兔。”
丫鬟听得想叹气。
守株待兔……那得是遇到瞎眼的笨兔子才行吧?
裴无双又盯了会儿,抬手揉了揉仿佛抻长了的脖子道:“安兰,你来替我盯上一会儿。”
“是,姑娘您歇着。”
另名丫鬟上前递了盏茶,便替裴无双揉起肩膀来。
而此时,盯着外面的安兰却突然道:“姑娘,兔子!”
揉肩的丫鬟一头雾水——什么兔子?
安兰已伸手指向窗外:“……兔子真的来了!”
且是跟着菩萨一起来的!
第071章 怪我太好
裴无双噌地站起身,放下茶盏探身去看。
马蹄声传近,一行人马身挂玄披而来,行人百姓纷纷避至两侧。
此行人马气势肃然,显然非同寻常,然而在接近人群时却放缓了马速,因此四下百姓避让时虽有些急慌却不至于陷入惊乱。
正是这收紧缰绳放缓之际,随同在自家将军身侧、打头在前的年轻副将忽然若有所察地抬头朝侧上方看去。
一物正朝他飞来!
将军就在身侧,印海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却是一只香囊。
随之传入耳中的是少女欢跃惊喜的声音——
“印海!”
“这儿!这儿!”大开着的窗棂内,紫衣少女半个身子都要探出来,满是欢喜的脸上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像是要跳起来的兔子,正朝他挥手。
“……!”印海看得胆战心惊,一贯如沐春风般的脸上神态犹如白日撞鬼。
而他身下的马,甚至比他反应更要快上几分,不待他发号施令,便嘶鸣着疾冲往前——实在也是阴影颇深了。
“喂!”身后少女双手合拢,仍在朝他喊道:“你可想好了没?究竟何时要我报恩啊!”
长街之上,驻足看去者无数。
马上的萧牧无甚表情地也朝二楼处看了一眼。
这称得上惊鸿一瞥,叫裴家的两名女使面红心跳,赶忙错开视线。
二人曾不止一次在私下讨论过——既说有萧侯爷在侧,咱们姑娘为何还能将印副将看进眼中啊?
后来偶见萧侯的次数更多了,她们便慢慢有了答案,意识到这么说对印副将实在很不公平——毕竟凡人怎能同神仙作比较,这不是欺负人嘛。
凡人比美,神仙是禁止参赛的!
“印将军,裴小姐问您呢,究竟何时要她报恩?”有将士骑马在印海身后笑哈哈地问道。
印海听得头痛无奈,身下的马慢了些:“阿弥陀佛,她当下已是在恩将仇报了……当初将她救下,实在是草率了,太草率了。”
他一连道了两个草率,可见懊悔之深了。
茶馆二楼临窗处,见那行人马消失在街角处,裴无双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却也还算满足地道:“这数日也总算没白等。”
侍女心疼自家姑娘:“姑娘,婢子有一言,印将军这般不识抬举,您为何还要……”
“不是才同你们说过事在人为吗?况且……”裴无双不知想到了什么,朝侍女伸出了手去:“水银镜——”
安兰轻车熟路地将一把手镜自怀中取出,递给她。
少女一手持镜,一手轻抚脸颊,惆怅叹气:“也难怪他如此,若我是男子,必然也要如他这般的……”
两名女使互看一眼——姑娘这是因印副将的冷漠态度,而对自己产生怀疑了吗?
“姑娘……”女使刚要开口安慰,就听对镜少女接着感慨道:“只怪我家世太好,又如此诚实心善貌美,若我是他,怕也要觉得自己配不上的——人对遥不可及的美好事物总会心生退缩,我需直白表明心意,给他足够的安全感,才能叫他早日有足够勇气正视内心啊。”
“……”两名女使沉默下来。
万万不该低估姑娘的自信的。
“我得好好想想,下回要在哪里堵他才好……”裴无双将镜子收起,认认真真苦思冥想起来。
时有冷风起,侍女赶忙将窗子合上。
衡玉此时坐在书房内,亦是门窗紧闭。
她将一篇写满人名与诸人关连,复又因不符合诸般条件、而否定着划去的纸张,随手团起,掷到了火盆中。
至此,她面前只剩下了一篇大盛宗室官员的关系谱——
而此一篇,写在最首端的,乃是京中姜姓人家。
她将这一页纸张随手混在一沓画纸中,拿镇纸压好,对房内的程平讲道:“接下来还需平叔多加留意营洲城内外,是否会有他们活动的踪迹——”
初初得知此事时,她连笔都有些握不稳,当晚甚至在想,是否要借程平将那些人引出来——然冷静下来之后,到底是否决了这个想法。
近两日,从程平的表述中可知,这些人或比她想象中更要手段狠辣。
至于上次她敢冒险与晏锦一同引蛇出洞,是因漫无目的之下,全然没有方向,想要有所突破。且彼时是奚族那些人先盯上了她,她避无可避之下,主动出手反而更占先机——
而当下的局面不一样了。
她如今至少可以大致确定了,她的仇人,究竟隐藏在怎样的一群人当中。
而这些人此番来北地的目的尚且不明,她若主动打草惊蛇,只会让自己陷入不可控的险境当中,平白丢掉当下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丝主动权。
当下如行于薄冰之上,务必要步步谨慎。
于是,她叮嘱程平:“平叔若有发现,切忌打草惊蛇,且先静观其变。”
“不必你说,我也不可能主动招惹他们,我怕死得很。”程平看她一眼,那眼神再明确不过——否则也不会受你胁迫任你摆布了。
偏对方丝毫没有羞愧之心,反而笑着点头:“我也怕死,所以咱们才是同路人。”
谁跟她同路!
他是被强行拽到她这条路上来的!
“没其它事我先走了。”程平没好气地道。
“平叔慢走。”衡玉半点不介意对方的态度,她可不是那种占了别人便宜还要让别人强行陪笑的无良之人。
小姑娘和气的模样让程平仿佛一拳砸在棉花里,只得压着不满出了书房。
他离开客院,出了侯府角门之际,恰遇到于府门前下马的萧牧一行人。
程平无声行礼。
“平叔?”蒙大柱很是意外:“我还以为您已经离开营洲城了。”
呵!
程平在心中重重冷笑一声——他倒是想离开。
“走不了了。”
“啊?”蒙大柱不解。
“卖身了。”
“啊?!”蒙大柱愈发惊异,然而不及他再问,一贯寡言的程平已经朝萧牧拱手作礼后离开。
蒙大柱抬头看了眼威严的大门——平叔难道是卖身给侯府了吗?
遂向迎上来的门房问了一句。
门房遂将所知实情言明。
所以……平叔竟卖身给了吉画师!
蒙大柱一头雾水。
萧牧听在耳中,未有多言,只边走边对蒙大柱道:“自去忙吧,有消息会告知你。”
“是!”一提此事,少年就忍不住露出笑意:“那属下就静候将军捷讯……”
萧牧淡淡“嗯”了一声,让少年愈发信心十足,连告退时的背影都满含希望。
殊不知,他家将军平静的外表下压力山大。
第072章 神仙相邀
萧牧自认,他并没有把握能够说服吉衡玉——
确切来说,一贯还算运筹帷幄的他,一旦沾上吉衡玉三字,便基本告别了所谓‘把握’二字。
但身为主帅,肩负下属的终身幸福大事,他不能将这份信心不足表露出来。
于是,萧侯来至外书房,在房中踱了两三步,便道:“请吉画师前来一叙。”
印海微微一惊:“将军打算就如此相请?”
萧牧斟酌了一下:“……那本候去见她?”
“使不得使不得,若将军亲自寻上门去,岂非与威胁无异?”
萧牧想了想,确实。
且……吉衡玉也非是会因威胁而妥协之人。
因此,横竖不可行。
萧牧难得拿询问的眼神看向下属。
“自古以来,凡是议亲,必然是要和和气气……”印海含笑道:“少说也要设宴相请,坐下详谈,以表诚意吧?”
萧牧思索一瞬,颔首:“情理之中。”
印海又道:“据此前探查可知,吉画师于京师时便深谙行乐之道,赏花饮酒画美人,皆为所好。听闻永阳长公主府上的那位义子,便为吉画师练就了一手酿酒的好本领,真是用心至极。”
“……”萧牧径直忽略了后半句,道:“那便使人备下好酒——勿要拿军中烈酒来对付,需清淡宜口些。”
印海欣然应下,又询问道:“可需去请夫人陪同?”
萧牧一听便下意识地摇头:“不必了,我单独相请即可。”
如若母亲在旁,只怕到时那气氛,便不是在替大柱议亲了——
印海强压下满意之色,应了声“是”,便要退下去安排。
然而走了两步,却又忽地顿住,将自家将军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萧牧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怎么?”
“将军自军营中赶回,一身风尘仆仆,不考虑去更衣吗?”
萧牧抬了抬衣袖,看了一眼,而后将那只手负在身后,正色道:“又非是本候议亲。”
印海“哦”了一声,点头:“倒也是。”
言毕便退了出去。
想着时辰尚早,萧牧便欲去书案后坐下,处理些公务。
然而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袍,片刻后,终是道:“使人替我更衣——”
无它,礼节罢了。
王敬勇一愣——刚才将军不还说……?
然而他刚应声“是”,又听那出尔反尔之人道:“等等——”
王敬勇看过去。
“不必了。”萧牧自书案后起身:“本候回一趟居院。”
王敬勇再次应下。
他跟着萧牧回了居院中,只听自家将军面对迎上前的家仆,径直道:“备热水,沐浴。”
王敬勇:“……?”
另一边,衡玉写罢长长家书一封,交给了吉吉,让她送出去。
吉吉接过信的一瞬,若有所察地抬头看向自家姑娘,只见少女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去吧。”
吉吉鼻头有些酸涩,点了点头,也露出笑意:“是,婢子这就去。”
衡玉看了会儿小丫头离开的背影,便也从书案后起身,自书房中行出,来至廊下,舒展地伸了个懒腰,看着灰蓝压低的天际,闲适随口道:“晚来天欲雪啊……”
“姑娘想吃酒了?”翠槐在旁笑着问。
书香门第中,便是侍女,也是通晓些笔墨诗词的。
“你这般一提,倒是有些想了。”衡玉笑着点头:“晚间便温上一壶吧。”
她此番来营洲,曾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当下有此大进展,也算是值得庆贺之事了。
那便为己贺,小酌几杯。
“对了,给平叔也送壶酒去。”
翠槐刚应下,正要去备酒,便听有女使到跟前传话,道是:“侯爷于园中松风阁内设宴,欲邀吉画师前往。”
衡玉有些意外:“侯爷回府了?”
“是,两个时辰前刚回到府中,便使人备宴了。”女使面上有着笑意:“不知吉画师晚间可得空吗?”
衡玉点头:“自然。”
不论其它,单说得神仙相邀,那便当然要赴约的啊。
女使福身退出长廊前去回话,衡玉将手伸到廊外,有细碎的雪星子落在掌心之中。
天色愈暗,雪势渐密,由雪粒子变作漫天柳絮,又渐成片片鹅毛飘浮而落。
吉吉拿了把紫竹伞,和衡玉一同出了前堂。
“不必跟着了,等我回来即可。”衡玉向小丫头说道。
今晚的话,吉吉怕是不便在旁的。
吉吉一愣,片刻才点头:“是。”
她将伞交给侯府女使:“有劳姐姐多加照料我家姑娘了。”
女使笑着应下,替衡玉撑着伞,一路将人引到园子深处的松风阁内。
此处一来安静,二来地处园中,原就是赏景去处,因而景致颇佳。
此时阁院中已掌了灯,四处一片雪白,盏盏灯火散发着团团淡黄色暖光。
衡玉到时,只见一道深青色的身影于堂门外负手而立,如一株挺拔雪松,望雪等客来。
“侯爷亲自等在此处,实在叫人惶恐啊。”
衡玉走上石阶,朝他笑着说道。
“待客之道如此。”萧牧视线落在她身上,女孩子披着狐裘,罩着兜帽,肩上帽顶一片雪白,有着笑意的巴掌大的脸上鼻头红红,他道:“进来吧。”
衡玉点头,在他身后轻轻跺了跺鞋上的雪,才跟着他跨过门槛。
室内烧着火盆,暖意盎然。
女使替她解下披风,挂在一旁的檀木仕女图屏风之上。
几案设在窗边,衡玉与萧牧相对盘腿而坐,很快便有女使提来食盒,摆上热腾腾的饭菜。
另有女使跪坐在一旁的红泥小炉前温酒。
饭菜与酒水的暖香盈满室内,萧牧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衡玉也不客气地拿起双箸,先夹了第一筷——客人就要有客人的样子啊。
见她神态举止随意,萧牧眼底微有一丝笑意。
目之所及内,少女细细咀嚼着咽下食物,双眼亮晶晶地:“这道卤汁羊肉甚好,十分鲜嫩。”
萧牧对吃食并无兴趣,却也难得感受到了几分烟火气,示意一旁布菜的女使替她夹菜,道:“试试这醋芹,比之京师如何,可还算地道。”
衡玉点头,试着将一段醋芹送入口中。
少女的吃相有着书香门第自幼教养而来的斯文,却并不扭捏,随着她咀嚼的动作,脆脆的芹菜发出轻响——
萧牧脑海中陡然闪过常出现在梦中的一幕。
小小的女孩子边落泪边嚼着硬硬的馕饼,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儿——
第073章 衡玉谈过往
他短暂的走神间,衡玉随口问道:“侯爷也吃过京师的醋芹?”
萧牧回过神,点头道:“尝过——”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在那碟醋芹上。
幼时,这是他家中饭桌上极常出现的一道佐酒小菜。
“我虽是客,侯爷却也不能不动筷吧?”衡玉看着萧牧手边的双箸说道。
萧牧看她一眼:“怎么,还怕本候设下鸿门宴,于菜中下毒,专毒你一人不成——”
话是这样说着,还是拿起了筷子。
“是否有毒不提,鸿门宴是没错了。”衡玉也去夹菜:“总归侯爷是不能让我白吃白喝的。”
“我在你眼中莫不是那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么?”
“不,应当说侯爷行事条理分明,从不做无用功。”
“哦,那便是说本候机关算尽之意了——”
“这可是侯爷自己臆测的……”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在女使耳中有些不着边际的话。
萧牧不紧不慢地嚼着菜,眼神却暗自有些困惑不解。
往常几乎尝不出什么味道的清淡菜式,此时却仿佛再次将他出走多时的味觉唤了回来。
这感觉是多年来不曾有的,然几次出现,皆有一共同之处——
萧牧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专心尝菜的少女。
女使替二人于酒盏中斟满热酒后,便福身无声退了出去。
二人端起酒杯,未有说谁敬谁,一同饮尽了。
酒水入喉绵柔,香醇而不辛辣。
衡玉不禁点头:“侯爷的酒果真是好酒。”
“那也是吉画师懂酒——”萧牧一如既往没有太多表情,但此言倒也算是夸赞。
来之前,印海曾叮嘱过——有求于人,不宜寡言冷场,言辞须友善。
萧侯爷谨记于心。
微微抬眸,却见少女睁着双清亮的眸子正打量着自己。
萧牧立即自省——莫不是他一反常态之下,未曾把握得住分寸,言辞略显谄媚了吗?
下一刻,却听女孩子问道:“侯爷的伤可是好了?我见侯爷气色好转许多。”
萧牧不置可否:“承蒙吉画师关切。”
她对他“伤势”的关注,一直是不曾掩饰的。
因此,他这句倒不是为了不冷场——
岂料那女孩子一副不敢邀功的模样,道:“不,还是侯爷自身佛法无边,有金身护佑。”
她说话时是笑着的,话是玩笑话,面上笑意却真切。
看来此前是她多虑了,他既已转好,那真是太好了。
二人吃菜喝酒闲谈,衡玉竟觉全无拘束。
她已有许久许久,不曾这般放松过了。
或是因苦苦追寻了八年的旧事终于有了进展,又或是恰巧面前坐着的人是萧牧,也许是二者皆有。
她说不清具体原因何在,此时心情愉悦松弛,也无暇去深究。
她长大后才懂得,所谓放松二字,亦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如此美事,当尽情感受沉浸其中。
“听说你收了程平为仆。”萧牧似随口问道。
衡玉点头:“是啊。”
“为何?”
“是为佳鸢娘子之事,他自己说了要报答我的,且那日我见他还背着包袱,如此诚心投奔,我也只好成全了。”
萧牧:“你这成全,倒很是别具一格。”
若不是他今日才听大柱说,程平原本是计划离开营洲的,他怕是真要信了她的话了。
衡玉本也是玩笑,此时便笑了道:“我本也是爱才之人,见他又有些身手在——”
“你身边若需要人手,尽可同我开口。”萧牧抬手又去倒酒,边道:“如上次城外奚人之事,雇用那些不知何处聚集来的江湖帮派,只会平白叫自己冒险罢了——命丢了,再多的筹谋计划也无用了。”
他将一盏酒缓缓推到她面前。
衡玉拿手指摩挲着温热的酒盏,那暖意仿佛延展到了心口深处。
她能察觉得到,面前这位侯爷,已经猜到她来北地的目的所在了。
正因此,那句“尽可同我开口”,便不似浮于表面的客气话——
“是,人活着,当惜命的。”不知是接收到了这份善意之故,还是恰到好处的酒意使然,又或是人与人之间当真有“投缘”一说,衡玉很有些表达的欲望:“……流落在外那四年余,我便是凭着惜命二字,才得以有机会再次回到家中啊。”
听她提起这段旧事,萧牧默了一瞬,才缓声问:“那四年间,你究竟流落何处?”
他本不是多言打听旁人私事之人——
“侯爷可听过关于我的那些传言吗?”衡玉不答反问。
“传言不可信。”
“不,传言是真的。”少女一手托腮,一手握着酒盏,面上始终有着心情不错的笑意:“我的确被拐入了烟花之地,且一呆便是三年。”
萧牧倏地怔住。
“我未曾觉得这有什么不可说的,也不认为需要去遮掩否认,横竖错的又不是我。”少女语气很舒展自在,没有丝毫忌讳闪躲:“之所以未曾说起过,也只是觉得无需同他们那些外人交待罢了。”
萧牧静静看着她片刻,道:“如此很好。”
是说她的想法很对——
她会懂他的意思。
“你既流落四年,那最初的一年,又经历了何事?”
“那一年才真正坎坷呢,鬼门关都走了好几遭了。”衡玉吃罢一口酒,回忆着道:“我彼时自那些山匪手中逃脱,为掩饰身份,本是扮作了男孩子的……”
——扮作了男孩?
萧牧握着酒盏的手指顿时收紧,诸多画面涌入脑海。
他几乎是有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可谁知避开了那些山匪耳目,却落到了人贩子手中。”
少女拿马失前蹄的语气叹道:“他们的迷药下得极重,我险些就此交待了……再醒来时,已离幽州千里远,被卖入了一户想要儿子的小商贩家中。没过几日,他们便发现我并非男儿身,于是又合计着将我卖给其他人。如此反复,几经转手,便落入了花楼之中。”
“起初想着逃出去,怎奈经验不足,又被逮了回去,并锁了起来,这一锁便是两年光景……我便是在那时,遇到了吉吉。”
她时而停顿一下,语速也慢悠悠地,像是讲述一件不值一提的闲琐之事。
“我们被关在同一座小院子里,吉吉因力气大,脚上还被缠了锁链,成日饭也吃不饱……那座院子里的冬日里尤其地冷,没有一丝火星子可以烤一烤,被褥又薄又硬,我和吉吉缩在一起,抖啊抖,时常是抖得累极了,便也就睡去了。”
“那两年间,我见过有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子被关得发了疯,也有些被关得傻掉了……我很怕也跟着变傻,于是,我便暗下教吉吉认字,因我阿翁常说,唯读书认字,可保持头脑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