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眉头一抖。
若非他如今已是个老头子了,他果真要怀疑这纨绔的小姑娘是要对他图谋不轨加以调戏了!
还是说,类似买回来的昆仑奴要撬开嘴巴看看牙口好是不好?
他肃着一张脸伸出手臂,将右边衣袖捋至手肘处。
衡玉轻轻摇头:“不,我是要看左手——”
程平神色一凝,定定地看着坐在书案后的少女。
少女神情平静,四下安静可闻针落。
书房门窗皆是紧闭,她身边的两名丫鬟此时正守在书房外。
程平悄然握紧了左拳。
不,不可能……
面前的小丫头不过十七八岁而已……
对上那双眼睛,程平伸出左手,将衣袖挽起半截。
衡玉含笑也伸出一只手去,手心翻转朝上,是在示意他照做。
程平身形绷直,缓缓翻转了手掌,使手腕内侧朝上,展露在少女视线当中。
书房坐落乃朝阳之向,纵是门窗紧闭,时值清晨却也光线明亮——
程平视线中所见,少女看着他手腕上方的刺青图案,慢慢抿直了唇角。
她开口,声音很轻很随意——
“平叔,你可曾杀过人吗?”
这是什么问题?
想要一个杀过人的奴仆加以炫耀吗?
程平尽量不去想那个可能,将手臂放下,平静道:“上过战场,自然杀过。”
“那战场之外呢?”少女又问。
程平周身竖起无声戒备:“姑娘究竟想问什么?”
衡玉看着他,声音低缓:“我想知道你手腕之上刺青的来历——”
看着那双再无半分恣意随性之色的沉静眉眼,程平于一瞬间彻底绷紧身躯。


第069章 必报不可之仇
“一处寻常刺青而已,会有何值得一提的来历可言。”程平尽量平静地道:“不过是少时心性浮浪,一时兴起所刺罢了。”
“是吗。”衡玉看着他:“可此刺青,我曾见过一模一样的——”
程平眼神微变,凝声问:“何时何处,何人?”
“当下是我在问平叔问题。”少女轻声提醒。
程平面色沉沉:“这便是你此前说过的,想要让我回答的那个问题——”
衡玉轻轻点头:“正是,原本只是想问一问的,可平叔既要离开营洲,我也少不得也要为长久打算了。”
程平定定地看着她。
所以,什么临时起意任性而为,什么纨绔心性出尔反尔……全都是假的!
根本就是为了叫他放下戒心,好与她签下那纸卖身契!
他早该想到了,一个单凭推演画像,便可找回鸢姐儿的人,必然是心思缜密者,又岂会当真只是个单纯的纨绔!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京师官家小姐,竟会是冲着他身上的刺青而来……
可官家小姐,到底也只是官家小姐,纵然有些心思手段,也太过想当然——
程平冷笑了一声。
“吉姑娘当真以为单凭一张区区卖身契,便可以将我困缚住,让我知无不言吗?”
她可曾想过,卖身契此举非缚不住他,甚至还可能反倒将他逼急、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我当然不会如此认为,所谓卖身契,不过是为了让平叔能够有个名目留在我身边而已。”女孩子看着他,黑亮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信任:“我看重的自然是平叔的知恩图报,有情有义,和言出必行啊。”
“……”这看似愈发天真实则满含道德绑架之感的说法,让程平的脸色不适了一瞬。
然而那股刚浮现的杀气却也还是登时溃散了七七八八……
他并不是天生恶人,此时面对的又是一个对自己有恩的柔弱小姑娘——
而由此可见,这小姑娘极懂得拿捏人心!
可此事到底非同寻常……
“吉姑娘之恩,在下必会相报。但关于此刺青之事,程某一介寻常武夫,实在无可奉告。”
衡玉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说不通啊……”
程平微皱了下眉——果然?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少女语气庆幸地夸赞了自己一句,道:“提早在平叔的茶水里加了些东西——”
什么?!
程平脸色一紧,看向那方才被自己一饮而尽的空空茶碗。
“你……在茶水里下毒?”他猛地抬眼看向少女,眼中杀气冷冽。
“别怕,此毒只要每月按时服下解药,便可保性命无虞。”少女满眼和气地道:“凡事以和为贵,我也不愿伤平叔性命的。”
程平气得牙关发颤——这究竟哪门子以和为贵!
他方才还觉得面前之人柔弱……他怕不是个傻子,对柔弱二字有着天大的误解!
而此时他忽觉腹部传来一阵阵难言的绞痛。
需每月服下解药来压制的毒……
愤怒之余,程平心底升起久违的恐惧,下意识地脱口低声问道:“你和暗月楼到底是什么关系!”
衡玉眼神微闪:“原来这刺青,出自‘暗月楼’啊……”
她看着面色沉沉的程平,“照此说来,凡有此刺青者,皆是暗月楼中的杀手咯?”
程平紧紧盯着她。
女孩子自顾思索着往下讲道:“可你自二十余年前开始,便一直待在蒙家,纵然离开营洲,也皆是为了寻找佳鸢娘子的下落——所以,你大抵是早已脱离了暗月楼,亦或是……叛逃?”
想了想,又道:“但你此前投军,一直在北地军麾下作战,怎会、又是何时加入了杀手组织呢?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可能了,那便是当年你与佳鸢娘子的父亲在战场上受伤之后,并非是被敌军所俘,而是落入了暗月楼手中,为求生主动亦或被迫加入了他们——”
所以,蒙大伯父初次在战场上的死讯传回之后,在人前“消失”的那数年,答案应当便在此了。
这些是她根据对程平的暗中调查、加之那日蒙大伯母谈及之旧事,所得出的猜测。
程平未有说话,然心底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一刻,他再不敢待面前的少女有半分轻视。
衡玉大致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此时缓声道:“这些于我而言皆不重要,你和蒙家伯父的过往我亦无意多问,我只想知道一点,你们背后——不,暗月楼的主人究竟是谁?或者说,暗月楼的主人又背后受命于何人?”
程平握紧了十指:“……你为何要追查此事?”
此时天边一团灰云缓缓遮蔽了金阳,天地随之黯然,书房中也昏暗几分。
这昏暗中,程平看不甚清少女敛下眼眸时的神情,只听她声音低低却清晰,一字一顿道:“因我有必报不可之仇。”
报仇?
“这才是你来营洲的真正目的……”他看着衡玉,后知后觉道:“你早查到了刺青线索在我身上,所以你才会接近蒙家人、答应替大娘子寻女……”
从她来营洲开始,便是步步为营!
“是也不全是。”衡玉如实道:“刻意接近是真,但帮忙寻回佳鸢娘子,却是因感同身受想要尽力而为——起初我对此事并无把握,也不知可借此事向平叔索要回报。说来,那日可是平叔主动跪在我面前,主动允诺报答的。”
说着,不由感慨道:“照此说来,倒像是我以纯粹善举结下了善缘,无心插柳之下使得平叔自愿报恩……想来这应当便是以德服人,所行化坦吧?”
“……”程平听得面色变幻不止,忍无可忍道:“前有以和为贵,后是以德服人……若非程某当下已身中此毒,怕是当真要信了吉姑娘的鬼话!”
“你说这个啊……”衡玉叹口气:“实则平叔纵然不愿配合替我解惑,我也断不该勉强的,更不该行下毒之举——”
程平:……原来她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人事?
“可我总要替自己的性命思虑……毕竟平叔今日听了我的秘密,若就此放平叔离去,此行我来营洲的目的泄露,说不得便会大祸临头。故而此番下毒,实是迫不得已。”
好一个迫不得已……
程平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要冷静。
却受不住那厚颜无耻之徒又道:“且平叔既听了我的秘密,按说应当也要拿自己的秘密来交换才算公平的,不是吗?”
这又是什么歪理鬼话?
什么叫听了她的秘密——是他主动想听的吗!
程平几乎要将牙磨得咯咯作响,再难忍受之下,猛地站起了身来。
书案后,衡玉也跟着自椅中起身。
少女身形亭亭,语气更多了份坦诚:“归根结底我只想找到仇人而已,平叔既早已脱离了暗月楼,那与此事便无干系,你我并非敌人。”
程平朝她看去,女孩子不知何时眼角已有些泛红。
程平紧攥着的拳松开了些。
是,他与她并非敌人。
只是……
“旧事不愿回首,我不想再卷入事非之中。”
“平叔放心,我既知保守秘密之艰辛,便也定会替平叔守住秘密,我一贯极擅保密——”
是极擅骗人吧?
比如此时眼睛红红,说不得又是在做戏!
软硬兼施,不择手段,鬼话连篇……
且说什么极擅保密,分明字里行间又是威胁!
程平心下纵有不满,却也看明了眼前的局面。
当下,是否要再次卷入事非当中,显然已经由不得他……
况且性命还被她捏在手中!
程平恨恨咬牙,到底还是又坐了回去,板着张脸道:“我所知并不多,未必能帮得上你什么忙。”
“纵是微末,同样感激不尽。”书案后,衡玉向他抬手深深施礼。
程平不觉间脸色稍缓,片刻后,终于开口。
“……你方才所推测,大致是对的。只是当年我与蒙大哥,的确是为契丹人所俘,也是由此被迫进了暗月楼。”
衡玉也缓缓坐了回去,闻言不由微惊:“暗月楼的主人是契丹人?且与契丹军中有关?”
她几乎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从前的确是如此,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程平道:“据我所知,暗月楼之前的主人乃是契丹皇室中人,乃前契丹可汗的庶出次子,所谓暗月楼,便是他所暗中豢养的死士……后来这位契丹皇子离奇身死,暗月楼无主,由此便分为两派为夺势而自相残杀……”
程平回忆着那段往事:“那时楼中因此陷入混乱,我和蒙大哥,便是趁此时机盗得可解身上之毒的解药,才得以逃脱。”
但冒险盗药的过程中蒙大哥为了救他身受重伤,加之在楼中的数年折磨煎熬,待勉强支撑回到营洲家中时,几乎已是残破之躯不可挽——
想到这些过往,程平的语气也沉甸甸地:“逃出来之后,我和蒙大哥恐再招来事非,便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段旧事。”
衡玉微皱着眉:“也就是说,自那之后暗月楼便易了主?彼时争夺势力的两派头目分别是什么人?”
此乃二十多年前之事,而阿翁之事是在八年前……
所以她要查明的,是后来何人接手了暗月楼的势力。
“我与蒙大哥逃脱之时,两方之争胜负已定,得势者原是楼中的副楼主,彼时楼中暗下多有传言,说是此人反叛杀主,那位创立了暗月楼的契丹皇子便是死于此人之手……”
程平既说,便也将所知悉数言明:“那时我与蒙大哥便是佯装投向此人阵营,才得以暗中窃取解药,我也正是那时从此人心腹口中听闻到了些零星的消息。一次酒后,曾听那名心腹透露,道是副楼主已暗中投向了盛人,具体何人,他似也并不清楚,只知对方乃大盛朝中位高权重之人……”
衡玉眼底终是掀起波澜。
大盛朝中位高权重之人!
她紧握十指,问道:“此乃二十三年前之事,对吗?”
程平算了算,看向她,点头:“没错。”
衡玉脑海中倏地闪过一张张脸庞。
二十三年前,可被称之为位高权重之人……
初得知此事,她一时思绪过于繁杂,此刻闭了闭眼睛,平复着心绪:“平叔之后可还得到过其它线索消息吗?”
“死里逃生离开暗月楼后,一心想避开楼中耳目,便再未试图探听过之后的事了。”
程平言罢,顿了片刻,又道:“不过……此次在赶回营洲的途中,我隐约察觉到了他们活动的痕迹——”
衡玉猛地抬眼看向他:“平叔是如何发现的?”
“我偶然发现了他们暗中联络传递消息的暗号,虽与二十三年前略有改变,但也不难分辨。”
衡玉手心中已满布冷汗。
她不是怕,而是追查多年之事终于有了眉目!
多年来,她唯一的线索只有那个刺青图纹而已,最怕的事便是这个微小的线索也断开消失……而当下可知,虽时隔多年,这个组织依然存在甚至活跃着!
若暂时忽略此杀手组织再次易主的可能,那么,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她在明,对方在暗——甚至她的一举一动皆在对方的视线范围当中。
这个可能,她不是没有设想过,故而这些年来她一直只是暗查刺青之事,家中上下表面从不曾流露出对阿翁之死的真相有过半分怀疑之心……之所以这般谨慎,便是因为不知尚且仇人究竟是谁,无从防备之下怕打草惊蛇,恐大仇未报真相未明之下却再招祸事。
当下看来,谨慎些是对的——那双眼睛,或许这八年来一直在他们身边注视着,甚至欲伺机而动……
此番这些人再次出现在北地,便说不好是为了其它事,还是冲着她而来——
“这群人手段毒辣,非常人可比,还是不要招惹为好。”此时看着少女过于沉静的眉眼,程平反倒莫名有几分后悔将此事说出来了。
“此仇我必报不可,况且——”少女垂眸,抬手去磨墨,动作不急不缓,声音亦是:“八年前,他们杀了我阿翁。八年后,我不能让他们有机会再伤我家人了。毒蛇藏于暗处,视而不见即为自欺欺人坐以待毙。
所以,他们必须要死。”


第070章 兔子来了
此事无可逃避,不管多难,她都要尽力去搏。
话音落,少女动作有序地开始铺纸,白玉镇纸缓缓抚平纸面,压住一角。
“但平叔放心,我不会鲁莽行事的。命只有一条,死了便做不成事了。”她拿起笔,语气仿佛轻松了些:“我也会保护好平叔的。”
程平无声冷笑——他需要她一个柔弱小丫头保护?
不过,她说她不会鲁莽行事,他是信的。
他也忽然明白这个小姑娘为何会以纨绔姿态示人了。
“此事我且先细理一番,之后再与平叔从长计议,询问细节。”衡玉开始执笔蘸墨。
程平没作声,憋了一肚子闷气,起身就要出去。
“平叔——”衡玉没有抬头,将人喊住。
已转了身的程平背对着她脚下一顿。
“辛苦您出去时留意些表情,此处是侯府,到底不是在咱们自家,言行举止还当谨慎些,勿要叫人看出异样来才好。”
程平听得皱眉:“谁同你是自家?”
言毕,抬脚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脚下跨出门槛的一瞬,原来黑沉着的脸则突然变得木然,叫人看不出喜怒表情。
见他离去,守在外面的吉吉赶忙进了书房。
书房中安静极了,少女坐在书案后,肩膀很是端直,执笔正写着什么,垂着眼睛很是认真。
吉吉却还是察觉到了不对,脚步下意识地放慢放轻了些。
书案后,衡玉笔下微顿,握笔的手似有些发颤,此时微微抬眼看向了面前摆着的那只雕竹笔盒。
吉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只笔盒这是姑娘的阿翁留下来的,姑娘总要带在身边……
而姑娘此时……
吉吉走近了才瞧见少女一双浓密的眼睫是湿润着的,白皙的脸上挺翘小巧的鼻头微微发红。
吉吉有些不安地轻声唤道:“姑娘……”
“去拿几个红薯来烤吧。”衡玉忽然道。
吉吉一怔之后,连忙点头:“好嘞,婢子这就去!给姑娘多烤几个!”
从前她和姑娘最苦最难的时候,开心的时候烤红薯,不开心的时候也是烤红薯……香甜暖糯的红薯,最能叫人熨帖了。
她对姑娘要做的事,所知并不详细,但隐约也有所感。
正如姑娘所言,她与姑娘之间是有感应在的!
就像此时此刻……
吉吉跑出了书房去拿红薯,也是眼圈红红。
书房内,衡玉拿手背擦去了眼前朦胧,再提笔时,手已经不再抖了。
她笔下所写,是一个个人名。
皇室宗族,无论是否在京中者;朝廷高官,凡是三品以上,无论在朝还是已经致仕,姓名皆在其上,无一遗漏。
这些年来她为查阿翁死因,对昔日与阿翁同朝为官者、各人利益关系纠葛,及当下各方派别势力,早已都倒背如流。
当下她要做的,便是从这些复杂的关系网中,先筛选出附和“二十三年前自身或家族在朝中得势者”这一条件之人——
此非一日之功,需要耗些工夫,但有此大进展,有事可做,于她而言便是最好的局面。
吉吉很快捧来了洗干净的红薯,蹲身丢进了火盆内。
小丫头烤得十分用心,就守在炭盆旁,不时用火锏翻上一翻,仿佛是在做一件最重要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衡玉放下了笔,看向守在火盆旁的吉吉。
吉吉也朝自家姑娘看来,见衡玉露出笑意,圆圆脸蛋被烤得红红的小丫头也立时咧嘴笑了——姑娘好像开心些了,烤红薯果然很有用呢!
话分两头,再说前去大营求神仙相助的蒙大柱,在营中等了足足两日,方才得以见到神仙本尊。
萧牧近日忙于公务,大柱又事先言明并非要紧事,故而起初并未叫人通传搅扰,直到听闻自家将军总算得闲,才前去求见。
时值清早,萧牧刚从演武场操练罢士兵回到帐内,还未解下盔甲,接过王敬勇递来的茶碗喝了几口。
“大柱这回是报喜来了?”严军师在旁,烤着火笑着问道。
“还没……”少年下意识地又想挠后脑勺,“吉画师还没答应呢,所以……才特来求将军帮忙。”
“当求。”印海满脸赞成:“众所皆知,咱们将军在保佑他人姻缘这一块儿,一贯也是极灵验的。”
说着,看向自家将军,含笑道:“正所谓帮人到底,送佛到西,大柱的这段姻缘本也是由将军间接促成,这桩媒将军合该保到底才是的。”
那边,萧牧放下了茶碗,被茶水浸过微湿的薄唇轻动了一下:“可。”
大柱立时拜跪在真乃有求必应的菩萨面前,磕了两个响头。
萧牧看一眼近来尤爱磕头的下属,边往帐外走,边道:“若来日营洲地动,必与你难脱干系——走吧,随我动身回城。”
几人齐声应下,当即跟了上去。
“不答应不娶了就是,你还想让咱们将军替你去求那吉画师不成?”王敬勇走在后面,有些不满地对蒙大柱说道:“此人行事一贯脱离章程,若她借机刁难羞辱将军可如何是好?”
“啊……不,不至于吧?”蒙大柱忐忑起来。
“若是实在不懂,便少说些吧。”王敬勇还要再说,却被印海从身后拍了拍肩膀:“敬勇,人要懂得适当藏拙……”
王敬勇自是听不大懂的,偏生此时严军师走过,也是满脸叫他看不透的笑意:“真论起来,大柱和将军,究竟谁帮谁还不一定咧。”
印海盘着手中佛珠含笑点头:“正是此理了。”
这些字他分明每一个都听得懂,但此时放在一起却叫他如听天书,王敬勇嘴唇翕动了一下,一句“你们莫不是有病”到了嘴边死死忍住,再不愿听他们打哑谜,皱着眉快走几步将几人甩在身后。
“咱们今日便说一说这《双镜戏》最后一回,只道那崔小姐为家中逼迫,不日便要嫁去京都权贵之家,柳生闻讯一病不起……”
“慢着慢着!先不许讲!”
营洲城内,临街的朱记茶楼中,蓄着长须的说书先生哀叹摇头之际,被一道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
堂内众茶客皆转头看去。
只见来人系梅染色披风,浅藤紫衣裙,发髻边簪珠花,行走间环佩之声叮当作响,一张脸生得娇憨俏丽,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模样。
其身后跟着数名丫鬟仆从,显然是位富家小姐无疑。
然而富家小姐也不能随便打断人听书的!
偏那少女半点不在意他们的眼神,只向那听书先生问道:“你接下来可是要说,崔小姐听从父命嫁入权贵家,且还要将这柳生讲死了去?”
听书先生含笑忍耐道:“姑娘且坐下,安静听下去便知了。”
少女显是有些急了:“我一连在此听了三日了,就等着柳生和崔小姐成亲呢,为何崔小姐一定要听从父母之命?她为何不反抗呢?”
听书先生只捋着胡须道:“诸事自有因果注定,戏中人亦在尘世间,总归逃不过宿命轮回……”
“什么因果注定?前几日分明都听得欢欢喜喜的,崔小姐既是翻墙逃出家中游玩时与柳生相识,那她必然是不受束缚之人,定不会任人安排摆布的!且柳生怎么说病便病?他知晓心上人要另嫁,难道不该想法子阻止此事?一听到消息便病倒了,未免太过没用了吧?他究竟待崔小姐有没有真心?”
少女不满地道:“这根本是前后矛盾,我看分明是你刻意给听客们喂刀子,好拿来骗人眼泪吧?”
她说得一套一套,听书先生听得噎住——众所周知,自古以来总是悲剧才能长久流传,使人铭记嘛。
不能让人看哭的故事,叫什么好故事?
“姑娘若不愿听,自行离去即可,还请不要妨碍其他听客。”听书先生清了清嗓子,不欲再多加理会。
“我偏要听,且还要听我想听的呢。”那少女朝身后的丫鬟招手示意。
丫鬟会意上前,将一锭银子放到了几案上。
“姑娘这……”说书先生看得愣住,无奈道:“这不合规矩……”
丫鬟又将一锭银子放了上去。
“这……”
丫鬟再放一锭。
“……”说书先生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次丫鬟未有再加,而是伸手要将银子拿回:“既然先生为难,那便算了——”
“误会了误会了。”说书先生拿折扇轻轻压在那几锭银裸子上,笑着望向那名微抬着下巴的少女:“按说本不该提早透露下文的,可姑娘着实误会了,在下的戏本子里,本也是没打算要让柳生和崔小姐阴阳相隔的!姑娘且放心听着便是了——”
说着,另只手拍响了醒木,继续讲道:“话说柳生命悬一线之际,崔小姐于香案前拜跪,同菩萨立誓若柳生命断,她亦绝不独活……此番真情感动上苍,那玉塑的菩萨像竟缓缓落下泪来!”
“一时间房内金光四漫,院中本以衰败的花草犹如枯木逢春,重现鲜丽,病榻之上的柳生坐起身来,由此病痛全消!”
“柳崔二人相拥而泣,崔小姐家中父母亦为此动容不已,既有菩萨示下,便也再不曾反对阻挠二人的亲事,双镜城中,就此成就一段良缘佳话!”
听得这般皆大欢喜的结局,堂中众听客犹自反应不及,悲剧美学爱好者不免埋怨道:“……我眼泪都准备好了,你就给我听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