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一辆驽马拉的马车刚刚从怀源县东门门墙洞驶进县内。
驾车的青衣小帽家丁熟门熟路地将马车驶到士林路,在一座小院前停下。
在车里玩指甲的董慧感觉到车身停稳,立即躺平到地上去。
过了会儿,那青衣小帽的家丁拉开车门跳上车,收紧套着董慧大半截身体的布袋子,再将董慧扛到肩头上。
被扛进小院时,整个鬼被装在布袋里的董慧,心情略有些小纠结。
小红的位置离她好近呢……
她是先把这帮拐子一网打尽了再去找她好呢,还是先把这帮拐子都车翻了再给小红个惊喜好呢……


第147章 拐子窝点
马蹄街水井巷,老字号药铺后堂小楼内。
为确认“狐女”是否确有其事,燕赤霞再次问道:“仇道友,马陵山一代,彭城旧地,又或是两浙这一路,有无跟脚为狐的道友?”
仇永安点头道:“要说有,也是有的,旧年鹞仙王仍居马陵山共主时,仙王座下妖将中,有一位修出六尾的老狐,人皆称他六尾居士。”
鹞仙王,是马陵山上一位妖王,据说是位周朝时就得了道的地仙,猛禽跟脚、神通广大。
亦是因这位鹞仙王神通早已超乎常理之故,即使是仇山羊这种成精多年的本地老妖,也说不准这位地仙究竟是兵解转世,还是远去海外了。
燕赤霞眼睛一亮,忙道:“这位六尾道友,如今何在?”
“正在徐州城中,他虽不常与我等打交道,但亦恨极了那班贼子,收到了信,定会赶来与我等汇合。”
介绍完,仇永安又补充道:“六尾道友乃是公狐得道,他早年有过奇遇,得一道子(道家弟子)口封人身、助他化得道体,之后便拜入了那道子门下,修的是道门正教,持戒守身,未曾繁衍子女,你们打听的狐女,与六尾道友估计是扯不上什么干系。”
燕红忍不住道:“咦……成道的狐狸这么少的吗?苏北这么大的地方就一个?”
仇永安既然知道她只是个刚及笄的少女,自然不会计较太多,笑着解释道:“小燕道友有所不知,如我等这般天生天养自然衍化的灵物,本就是夺天地气运而生,一地一族能出得一个,已经是了不得了。除非是传说中的狐丘圣地、蓬莱圣山这种灵山宝地,又或是得道的道友将修为分予后辈,不然是见不着同跟脚的灵物扎堆的。”
燕红不确定地道:“呃……那我在猛虎妖寨看到的那些披毛戴角的小妖算是……?”
“那等连道体都不曾化出的蠢物,休要与我等并提!”仇永安忽然生气起来。
燕红:“……”
燕赤霞咳了一声,尴尬地从旁补充道:“燕师妹,人乃天生道体,得一抹灵性便可修行。如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则须化出人身道体方可算得入道。”
又暗暗冲燕红挤眼睛,让她少说几句——人族才分大妖小妖,妖修却重视化形与否,也怪得他没有想起提前与燕红说个明白。
燕红连忙装乖巧,连连点头:“哦哦,我懂了。”
虽然没看懂燕赤霞的眼色,但想到在猛虎妖寨时那些大妖之间的微妙关系,燕红也能想通——果然妖怪间是有鄙视链的,化形的和没化形的不能放一块说,会得罪人。
仇永安见她确实不懂,倒也没继续追究,只继续道:“我等化形不易,就算是那等一方气运被恶业所污之处,也断不会像读书人臆想的故事那般,一窝窝的狐狸精跑出来祸害世人。”
燕红若有所思地点头,当初金华府北郊事件时,看到的鬼倒是蛮多的,妖怪就真没几个,那树姥姥只得一棵,给她剥了皮的老黄狐也只得一条。
“这般说来,‘狐女’一事便可断定为人为了。”燕赤霞总结道,转向燕红、关歌行二人,“既然这传言最早自徐州城传出,待马陵山事了,我们就去一趟徐州城吧。”
燕红、关歌行两个自是没有意见。
仇永安有些奇怪他们怎么抓着个狐女传言不放,但也没探究太多,这便为三人细细介绍起他能联络到的正道妖修来。
四人围坐茶炉细数妖修时,与这间老字号药铺只隔着一条河、两条小路的士林路,闹中取静、清静幽深的独门小院中,位于后院的库房内,董慧正悬浮半空,用她那双纤纤玉手紧扣着个虬髯大汉的脑袋,“碰、碰”地往房梁上撞。
那双指尖冒出了寸许长指甲、惨白若纸的玉手极其有力,大汉奋力挣扎不得,反倒被那狰狞的长甲扣进血肉更深,未被撞击到的头皮、面颊,亦渗出不少鲜血来。
连续撞击数下,被紧扣着脑袋的大汉双臂软软下垂,再不动弹。
董慧一手提着这大汉脖子,另一手扯下大汉腰带、甩到房梁上,在灵活飞舞的头发协助下单手打了个死结,将生息渐无的大汉脖子套了进去。
挂好人,董慧往后飘出两步,欣赏了下自己的劳动成果,满意地略略点头。
“好的,那么……下一位。”
从天窗飘出库房,董慧避开路上仆人,沿着房檐不紧不慢地飘向西耳房。
她出来时,那个将她送来的青衣小帽家丁刚拿着钱袋子从耳房内走出,正顺着游廊往外走。
董慧将身形隐入游廊飞檐下,静静地、耐心地跟着青衣家丁。
到这家丁走出中庭、四下无人了,董慧才扑上前去,一手捏着这家丁的口鼻、一手从后抱住了这家丁的两条胳臂,拉着他腾空飞起。
家丁骇得亡魂大冒,奋力蹬腿。
奈何……这个时代的人们没有白日里没事儿时就抬头看天的习惯,这家丁再挣扎也毫无作用,被董慧托着越过院中洒扫仆人头顶,从天窗送进后院库房。
“凌空飞行”本来就把这家丁吓得不轻,再看清库房中情形,家丁险些没有当场晕过去。
离地一丈半高的房梁上,竟排排挂了两个人!
挂上去的这两人,还都是家丁的熟人。
董慧可不管这人心中所想,径直把人托到房梁前,腾出只手来扯下他腰带,便往房梁上甩。
“饶、饶命!大侠、大仙,饶命则个,小的、小的给您磕头,立长生牌……”
被董慧从后面抱着的家丁眼见漫天飞舞的头发竟然会娴熟地系死结,三魂七魄都吓飞了大半,嘴巴能活动了也喊不出求救来,只磕磕巴巴地求饶。
“嘻嘻……”
家丁听到耳畔响起女子嬉笑声,又有阴冷至极的气息喷到他耳后,冻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不等这家丁回过头,他脑袋便被股蛮力摁着,套进绑好的套索内。
原本他拼命挣也挣不开的、那条紧箍着他的手臂,亦在此时松开。
“救……命……”
家丁顾不上其它,双手死死抓住吊住他脑袋的套索,拼了命地摆动身躯、蹬舞双腿。
裤子垮落到膝盖上,又滑到脚踝上。
挣扎中,吊着家丁的腰带缓缓打了个转。
临死前的家丁,终于看到是何人将他置于如此境地。
飘在半空、视线与他平行的董慧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似乎正期待着他能坚持多久。
“要不是你,姐姐还找不到这一处拐子窝点呢,就让你死痛快点好了。”对上家丁视线,董慧体贴地一笑。
“……!!”
家丁更加奋力挣扎,原本还有几分清秀的面目憋得狰狞若鬼,指甲将自己的脖子抓出道道血痕了也浑然不觉。
很遗憾,这个大约在某个大户人家混得还算体面的家丁并没有学过杂耍,也委实无法靠几根手指就吊住全身体重;拼命与脖子上的套索抗争了数十秒、将那条腰带抓出数道脱丝后,手上力气一泄、体重拉断颈骨,眼睛一闭便当场了账。
董慧耐心地等到他断气,方才从他怀里掏出那个钱袋子,又悄无声息地从天窗飘了出去。
这座藏于闹市之中的二进小院,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很普通,守门的是个老眼昏花、说话漏风的老门子,外院只有个十三、四岁的童子在喂马;进了二门,所见的洒扫仆人、浆洗仆妇,也都平常得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这院子的主人张姓,徐州府人,常年在怀源县做皮毛生意,与四邻街坊相处和睦,本地人见了多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张员外”。
如果是燕红、燕赤霞几个在街头与人打听县上有什么可疑人家,张员外绝不会出现在任何路人口中——这位员外可从来不做什么违法的勾当,连跟人脸红都少有。
但被扛进这座宅院、还被那虬髯大汉关进库房的董慧,就绝不可能放过这个人人称善的张员外了……
董慧穿墙闯进书房时,年过五旬的张员外正与亲信的老仆低声商量着新来的“红货”教乖了送到何处去合适。
董慧咯咯地笑着,一手一个,将这对主仆的脑袋重重磕到书桌上。
“我还以为只是主家犯事,仆佣无辜呢,看来是我想多了。”
董慧笑着将两人提起,从窗口飞出。
再度从天窗进了库房,望见横梁上那三具排排挂着的尸体,年老体虚的老仆当场晕死过去。
张员外不愧是主事人,到这当口居然还能冷静下来,极力忍着恐惧、貌似镇定地试图说服厉鬼:“冤、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曾见过小姐,是否、是否有什么误会在?”
董慧眼珠一转,索性把他扔地上,麻利地将老仆挂到梁上与家丁做了邻居,又飘到地面来,饶有兴致地对面色镇定、实则站都站不起来的张员外道:“你我之间确实没有冤仇。”
张员外“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强做镇定道:“小姐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必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吧,那我先问你几个问题,看你是不是真像你说的这么愿意配合。”董慧柔柔地一笑,抬手朝上一指,道,“那个家丁将我带来此地,嘴上说是交给你‘教乖’,实则是把我卖给了你……像这样从别的拐子手里接手人的事儿,你不是头一次做吧?”
张员外本能地想否认、想咬死自个儿这是鬼迷了心窍第一次做这事,脑子里闪过面前女鬼二话不说吊死老仆的画面,终究没敢嘴硬,咬牙点头承认。
董慧微微一笑,道:“我刚才去旁边的柴房看过了,那里面还关着个女子。你家的下人拎我关进来时,也半点不见做亏心事儿时的紧张,显然是早就习惯了。”
张员外脑门上的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手脚也忍不住颤抖起来……一念之差,他差点就要被挂起来了。
给了个下马威,接下来的盘问便简单了许多。
这张员外对怀源县人口称的皮毛商人是假,他真正操持的行当是……牙人。
为徐州府大户人家介绍、买卖仆妇、健仆、丫鬟书童、家丁小厮的私牙。
经他手卖出去的人丁倒不全是拐来,大部分还是活不下去的人自卖自身,或是父母亲属卖出。
而这,还属于“合法”营生——这年头,官员花个几两银子买个小儿做书童,只要契纸上写明了是认来的义子,便连皇帝老儿也管不着。
不“合法”的部分么,就是董慧,以及小庄村那老汉家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六娘所遭遇之事了:自民间寻觅天生姿色的民女,卖与有贿赂需求的豪商。
张员外从不与闫姓公母那类一手拐子、或是丘老大这种二道贩子直接接触,而是刻意培养出如青衣家丁那种“中间人”来从中过一道手;既省去了亲自“鉴定”民女姿色的功夫,又少了许多暴露风险。
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引来公门中人调查此事,遭殃的也往往是闫姓公母那种直接下手的拐子、或是丘老大那种二道贩子;待查到青衣家丁这一步时,张员外收拾细软跑到外省去的时间都够够的了。
董慧单手托腮,听张员外磕磕巴巴、满头冷汗地将个中细节一一道来,神色颇有些古怪。
张员外停下来擦冷汗,董慧悄悄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哇哦,刷新了我的世界观……”
听到拐卖人口,来自现代位面的董慧难免会联想到新闻上常见的拐卖村去。
显然,古代的拐卖,跟现代还真不是一回事——至少在收买人口这个环节上没乡村什么事。
仔细想想,倒也不奇怪……毕竟古代社会,层层压迫的末端就是农民。
干着最沉重的农活,负荷着各种税收,每年还要应付地方官摊派下来的徭役;在这个时代,大部分农民连保证自己活下去都要拼尽全力,是没有余力去死磕什么“老X家决不能绝后”的。
就算是小有薄产的富农,从牙关里硬抠出几个银钱来“典妾”生子或是养个童养媳,也就是极限了。
享受到时代进步的红利、得到工业进步的反哺,肩膀上的大山不那么重、至少在生存上的压力与古代农民不可同日而语了,才可能有余力去执着于传宗接代、去坚持所谓的“传统传承、祖宗规矩”,去变成压迫他们祖先的人那样可憎的嘴脸,将暴力、私欲加诸于陌生人。


第148章 厉鬼复仇
未时将过(下午三点),药铺伙计牵着辆驴车停在侧门前。
用竹片搭了个简陋车棚的驴车上下来了位鸡皮鹤发、杵着根龙头拐杖的老妇,不用伙计上来搀扶便大步踏进药铺侧门内,中气十足地朝小楼方向喊:“老仇、仇山羊!”
仇永安从楼内出来,笑着走下台阶相迎,道:“鹰婆子,有外人在呢,给小老儿留些颜面。”
“莫说闲的,是哪个贵客能说服你这老顽固,竟主动出头来召集我等了?”老妇也快步走向小楼,却没搭理仇永安,只好奇地往他身后张望。
燕赤霞、燕红、关歌行三个正好从房内出来,齐齐朝老妇人拱手见礼。
老妇望见燕赤霞便是一惊,态度顿时端正了不少,客气地躬身还礼:“原来是位玄门道友,老妇人失礼了。”
这位鹰婆婆一身朴素布衣,雪白鬓发只用一根木簪草草盘在脑后,看着只像是个寻常的农家老妇,一身血气却十分旺盛,站在丈许外,都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生机扑面而来。
“老身曾拜在佛子(佛家弟子)座下修行,早年恩师在时,曾携老身往临安灵隐寺听高僧讲佛,深感佛门广大。恩师去后,老身于恩师墓旁结庐修行,至今有二百年了。”
众人于小楼中坐下,鹰婆婆便双手合十,向众人作了自我介绍。
端正坐在燕赤霞身侧的关歌行嘴角微抽……动不动就是活了几百年的人物冒出来,有点儿挑战她这个正常人的接受力。
“鹰婆子,怎么只有你来了,果老怪呢?”仇永安奇怪地道。
鹰婆婆瞪了他一眼,道:“你这老山羊,回回喊夺回道场你都诸多借口推脱,这次忽然出来挑头,老身自然要先来看看情况。”
仇永安气道:“我们也是多年的交情,还怕我坑了你们不成?”
“这可说不准。”鹰婆婆哼了一声,又转向燕赤霞,恭敬地道,“今有玄门修士牵头,成事把握自要强于我等瞎折腾,且容老身代众多老友并马陵山万千生灵,谢燕道长、谢两位小义士两勒插刀。”
“不敢,不过是道之所在罢了。”燕赤霞连忙抱拳还礼,燕红、关歌行两人也赶紧躬身。
当下众人再不耽搁时间,立即动身前往鹰婆婆结庐守墓处——为防备仇山羊为猛虎妖王利用、坑害他们这些妖修,鹰婆婆来见众人前将,特意与她交好的果修士以及她的徒子徒孙(通了灵性但未曾化形的禽类)皆藏在了自家老巢里。
众人自怀源县东门离开时,另一辆马车也正从怀源县西门驶出。
驾车的,是张员外府上硕果仅存的活口……年仅十四岁的喂马小童。
这小童被董慧拎去“参观”了一遍后院库房,吓得小脸发白、满头冷汗不止,到此时也未恢复过来;要不是守门的兵丁皆认得这是县上张员外家的车驾,只怕连出县城都尚要有一番折腾。
马车出了怀源县、驶到通往徐州城的官道上,走出好一段路,董慧才从车里钻出来坐到前座上。
小童不敢看她,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前方,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董慧却没什么厉鬼自觉,好奇地东张西望了会儿,便没事人一样地跟小童搭话:“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回、回娘子话,我叫、我叫栓儿,刚、刚满十四。”小童栓儿结结巴巴地道。
董慧看了眼他头上那对毛毛躁躁的羊角辫,道:“你跟张员外是什么关系,怎么到他家做事的?”
“早些年……家里的粮食不够吃,爹娘就把我和妹妹一并带去卖给了张老爷家。妹妹当时年纪小,只卖得二两银,后来听说是被转卖到徐州城里一户人家做了烧火丫头。我年纪大些,卖得三两二钱,张老爷见我勤快老实,带我来怀源县做个外院小厮。”栓儿老老实实地道。
董慧:“……”
董慧的视线下意识瞟向这小童握着马缰的双手。
这双手与燕红的手差不多,不说完全看不出是半大孩子的手……骨节粗粗的,手指头上和拳窝里残留着冻疮痊愈后的痕迹,指腹上的老茧厚得肉眼可见,细密的小伤口更是数都数不清。
她本来在吊死那个看门的门子后也是准备把这小童挂到库房里去的,看到这双手,才留了他一命。
现在想想……还好自己熟悉劳动人民的手,不然搞不好就枉做了杀孽。
“你知道张员外干的是什么营生吧。”董慧道。
栓儿打了个哆嗦,磕磕巴巴地道:“知、知道的。”
“做着张员外的小厮,你有没有什么……梦想,理想,追求,又或是最想做到的事之类的?”董慧偏头望向这小童,饶有兴致地道。
栓儿没敢看她,仍旧直直地盯着官道前方。
过了好会儿,见女鬼仍旧在等他回话,栓儿才艰难地道:“我……我想好好做事,学本事,大了能当个马夫……”顿了下,这小童又带着泣音,含泪道,“马夫有一两二钱的月钱,攒到钱,就能把我妹子买回来了……张老爷晓得她卖去了哪家。”
董慧盯着他看了会儿,收回目光望向前方。
张员外的舌头都快垂到胸口上了,自然是说不了话;栓儿的妹子到底被卖去了哪家,也是只有天知道了。
一路无话,到临近黄昏时,官道前头隐隐能看到座大城。
董慧又从马车出来,问道:“那是徐州城了吧?”
栓儿应答了一声,董慧便伸手进袖子里,随意掏了个不知道是谁的钱袋子出来,将里面的银两倒出,塞给对方。
小童哆哆嗦嗦地捧着散碎银子,又不敢收下,又不敢拒绝。
“一会儿你直接进城,把车驾到张员外府上,自己下车报信,就说怀源县的别院有仇家寻仇,把一家人全吊死在了库房里,你被打发出去跑腿才幸免于难。”董慧随意地道,“报完信,你就别管了,府里一乱起来,你就一面嚷嚷‘鬼杀人了’一面趁乱跑出去。”
栓儿惊得都顾不上害怕她了,扭头回来看她。
“跑到街上了,你要记得这么喊‘张家害死的人来报仇了,张员外害死的女鬼来复仇了’,要喊得让路人都能听得见,晓得了吧?”董慧道。
栓儿既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冷汗刷刷的顺着脑门往下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董慧温柔地一笑,安抚道:“不要怕,看热闹的人越多你越安全,不管谁来问你,你都说你看见了个吓死人的女鬼,追着张家人杀,把我描述得越骇人越好。”
栓儿咕噜噜咽了口唾沫。
“然后嘛……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去找你妹妹也行,回家也可以,反正你是本地人,总不会连路都不认识。”董慧交代完,放下帘子又回了车内。
栓儿坐在前座上,魂不守舍盯着渐渐靠近的徐州城发了会儿呆,默默将银子收进衣服内。
隔了会儿,他又觉得只是搁在衣服里不安全,将银子一粒粒的摸出来,分开塞进腰带夹层、鞋袜、以及里衣上自己缝的暗袋里。
赶在天黑城门落锁前,马车驶进了徐州城。
到了西城张家,栓儿把马车停在大门口,便急匆匆跳下车座、一面喊着“不好了”、一面冲进门去。
张员外的老母亲、正房太太、两房妾室并一众子女听闻老爷命丧怀源县别院,立时哭声震天。
张家长子悲愤之下将丧父之痛迁怒到这个小厮身上,跳着脚叫管事拖他去关在柴房,等查明了因果再说其它。
栓儿被拖下去时并没怎么挣扎,老爷都死了,他这个外院小厮肯定是得不着什么好果子吃的。
管事的把他丢进柴房要走,栓儿忍不住跪下来抱住管事大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哀求道:“李管事,当、当初和我一同卖进来的、我那妹子,大少爷会、会记得我那妹子去了哪户人家吗?”
李管事把他手拍开,嫌弃地道:“说的什么傻话,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管事嘀咕着“看你那熊样,你那妹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值钱货色,谁要记住了才怪了”,关上柴房门。
栓儿跪在原地,听着渐渐走远的脚步声,心里面悬着的那块大石头缓缓沉了底,把他一颗心压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是啊……妹子当初二两银子就卖到了张家,学了半个月给人做事的规矩,作价三两就卖出去了——三两银子的生意,确实是不值得人记住的。
栓儿慢慢地站起身,挪动着脚步走到窗边,抱着膝盖坐下来,静静听着窗外动静。
他自己……也是三两二钱银子进的张府,这些年过去学了些养马赶车的本事,身价银也涨不到多高去。
他这样的人原就是不值钱的,命原就是贱的。
连那鬼娘子,也都不要他这种下贱人的命。
反倒是……给了他银子。
既如此,就当做是那鬼娘子买了他吧。
主人家交代他做事,说什么也得办好了。
没等多久,天色才刚刚暗下来,栓儿便听到前院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惊叫声。
骚动迅速从外院传到内院来,嚎哭惨叫声渐近,又有管事的在大声呼喝着喊“来人”。
栓儿耐心等到柴房附近守着二门的婆子被喊走,立即撑身站起,从柴堆里捡了根手臂粗的木柴,用力撬窗口上的木板。
张府的柴房常用来关犯错的丫头,又或是那些哭哭闹闹的娇滴滴小娘子,栓儿在怀源县外院什么重活轻活都干,有把子力气,这种柴房还关不住他。
等他从柴房翻出来,张府已经乱得不成样子;真见着鬼吓得呀呀乱叫的、啥也没见着也只是无头苍蝇般跟着瞎跑的,喊救人的,喊救命的,来来回回地乱窜个不停。
栓儿深吸口气,以这辈子从未用过的音量朝天大吼:“鬼杀人——啦!鬼——杀人——啦!!”
一面嘶声竭力地大喊,栓儿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他在怀源县别院住的时间多,张府也只呆过外院,不怎么熟悉二门内地形;好在三进的院子没那么容易迷路,多转了两圈,栓儿还是摸到了外院来。
外院似乎是被那鬼娘子最早血洗的地方,三、四具尸体躺在各处。
栓儿急急慌慌中扫了两眼,认出是府上养的打手,以及……李管事。
当初教他怎么给主人家磕头,教他要事事顺从主人家的李管事。
因为他脑子笨,反应慢,不如别人机灵,还被李管事抽了好几顿鞭子。
栓儿多看了两眼李管事尸体,毫不犹豫扭过头,越过府上打手尸身,跌跌撞撞跑到门外。
张家府上的动静老早惊动了四邻,因着天色已暗、张家传来的惨叫声又太过惊悚的关系,邻居们并不敢出来凑热闹,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院墙上偶尔能看到有人悄悄冒头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