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给我。”
离央话音落下,姬扶夜已从纳戒中取出了几坛杏花酿。
她接过一坛,将酒封揭下,握着酒坛倾斜,清冽的酒液便尽数滴落在墓碑前。
沉嫣最喜欢杏花酿。循规蹈矩,沉静大方的燕国六公主,今生喝的第一顿酒,就是离央请的杏花酿。
离央却觉得这酒不够烈,魔族的酒,从来都是烈得灼喉。
沉渊不喝酒,彼时离央与沉嫣对月而饮,他在一旁冷淡地瞧着,只说饮酒误事,任她们百般诱惑,也绝不肯喝一口。
离央反而起了逆反心,同沉嫣一起压住她的兄长,硬生生灌了他半壶下去。
而后她们才知,瞧上去酒量极佳的沉渊原来是个一杯倒,怪不得从来滴酒不沾。
离央随手摔下酒坛,酒坛碎在墓碑前,四分五裂。
她又取过一坛酒,举坛痛饮。
离央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酒了。
从前她觉得不够烈的杏花酿此时流过喉间,却灼烫无比,叫她苍白的脸上也浮起薄红。
沉渊是离央的三师兄,他沉稳持重,一心向道,在从前的离央心中,素来最是可靠。
就如兄长一般。
兄长……
当日玉朝宫天问殿中,明霄要取出离央体内本命法器,他门下除死去的大弟子外,其余俱在。
巨阙出鞘,去势如山岳倾塌,湖海倒转,女子揽住离央,飞身向殿外而去。
无边的刀意弥散开,巨大的刀影径直斩向殿上。
也就是在这时,被离央视之为兄长的沉渊挡在殿前,阴阳戟出,拦住了两人去路。
*
玉朝宫明霄帝君乃是生于混沌之中的先天神袛,身负天道意志,神界三宫,从来以玉朝宫为首,令有所出,莫敢不从。
明霄的大弟子死得很早,最后入明霄门下的离央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大师兄。
二弟子风玄殷乃是麒麟一族的少主,天生祥瑞,却是个浪荡的性子,嗜酒如命,一手刀法甚是精妙,甚至能与师尊明霄过上几招。
不过他和离央一直不怎么对付。当年见离央第一眼,风玄殷便说,我看这小丫头一身的麻烦,穗心,你得离她远些才好。
为他这句话,离央后来闯祸之时,都会记得报这位不会说人话的二师兄的名字。
好让他知道什么叫麻烦,她想。
明霄的第三个弟子便是沉渊,他于凡世遇见明霄的化身,得以拜入他门下,自此潜心修行,虽是人族之躯,修为却丝毫不输天生祥瑞的麒麟风玄殷。
他性情清冷,看上去并不好亲近,但离央却同他关系最是亲密。
而风玄殷口中的穗心,就是离央的四师姐。
她本是东海之滨被渔民雕刻出的神女石像,因明霄在此练剑而悟道,天生剑心,毕生追求的唯有极致的剑法。
离央要学剑,明霄便让穗心为她启蒙。
对于这个眼中只有剑的师姐,离央是有些害怕的。
她是个懒怠的性子,实在做不到如穗心那样潜心于剑道,不为外物所动。每日挥剑三千次,在初来玉朝宫的离央看来无聊又没用,于是便总是想着法子躲懒。
穗心发现后,便免不了会训斥她几句。
后来,在天问殿中,总是苛责离央不够努力的师姐护着她,巨阙出鞘,毫不迟疑地向外逃去。
而一直嫌弃离央是个麻烦的二师兄,将他的刀劈向了高坐殿上的明霄,为她们争取一瞬喘息之机。
但是被离央视作兄长的沉渊,一起于人间游历百年,最是亲近的三师兄,挡在殿门处,用阴阳戟拦下了巨阙。
仅仅是一瞬,也只需要一瞬,风玄殷的刀影碎开,而明霄抬手,穗心和离央便再没有向前半步的可能。
那一瞬间,离央抬头望进沉渊眼中,只见得幽深一片,分辨不出情绪。
她想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其实也不过是,她在他心中,从来并不重要。
因为不重要,所以不必为她违抗师命。
心脏处传来万蚁噬咬般的刺痛,离央将手撑在墓碑之上,脑中有些混沌,阿嫣,当年你我可曾想到,再相见时,竟已是生死相隔。
你长眠于冰冷地下,而我,怀着满腔仇恨,自深渊之中挣扎而出。
魔族三公主,玉朝宫小师妹,早已化作漫长岁月中的尘烟。
酒坛从她苍白的指尖坠落,在墓碑前滚了一圈,没有喝尽的杏花酿浸湿了地面,离央低低地笑了起来。
一旁的姬扶夜眼中暗含隐忧,任谁都能看出,离央的情绪异于平常。
她后退一步,身形有些踉跄,姬扶夜下意识上前,想扶住她。
离央便在这时撞入姬扶夜怀中,两人贴得极近,亲密得像耳鬓厮磨的情人,姬扶夜不由一怔,一刹那间,天地似乎都为之沉寂,他只能听到自己胸膛之中鼓噪的心跳声。
离央转过身,微微抬头看向姬扶夜:“姬扶夜?”
姬扶夜沉默地看着她,心乱如麻。
离央向前一步,将头枕他肩上,姬扶夜甚至能感受到她微凉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脖颈间。
他将手虚虚护在离央腰间,垂眸道:“尊上,你醉了。”
“是么?”离央在他耳边轻声道。
她笑了一声:“我很久没有喝过酒了。”
姬扶夜没有说话,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而离央看着天空云层,喃喃道:“姬扶夜,你可知道,上古而生的神袛,就如明霄,是不死不灭的……”
姬扶夜的身形僵住了。
“要想剥离他体内的本命法器,须得——”
姬扶夜眼中是难以言说的愕然,依他猜测,明霄应该是离央的师尊,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就算是神族,剥离本命法器也会修为尽失……
等等,修为尽失?
姬扶夜握紧了手,这就是她当日失去修为,被抱月和区区金丹的澹台奕算计得逞的原因么?
她曾经被她的师尊,亲手取走本命法器?
所以她现在才会这么说。
可是姬扶夜不明白,那位明霄帝君有什么理由要取走自己弟子的本命法器,他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只觉心中一痛。
离央的话没能说完,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冷声道:“老夫倒要看看她是什么人物,要堂堂燕王和我这个安侯亲自来见她!”
“就算是大乘境界的修士,也休想在我燕国境内放肆,天帝可是出自我沉氏一族!登仙试将至,她若敢放肆,老夫便要请仙君替我在沉渊天帝面前亲自告上一状!”
看着老安侯振振有词的模样,沉毓只觉一阵腻烦,他对这些倚老卖老的长辈实在难有好感。
沉渊——
听到这个名字,眼中已有几分混沌的离央抬起头。她抬手,张开五指,四周忽然起了一阵风。
老安侯话音刚落,便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隔空落在自己身上,他神色一凛,来不及多想什么,立时运转灵力抵御。但这道力量比他预料的更强,老安侯运起全身灵力才能勉强相抗。
沉毓见他如此,眸中一惊。
下一瞬,离央将五指一收,老安侯便再也稳不住自己的身形,苍老的身体凌空飞去,最后重重地落在离央面前,双膝着地。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羞辱老夫……”老安侯面色赤红,只觉得半辈子的老脸都被丢光了。


第35章 还不快拜见三公主……
沉毓见老安侯毫无反抗之力,在看好戏之余,又不由升起几分忌惮。
老安侯好歹是洞虚境界的修士,在这女修面前竟连还手的余地也没有,实在叫人心惊。
全身都笼在漆黑斗篷下的人影骤然出现在沉毓身旁,呈护持的姿态。
这就是永安城中唯一的大乘修士,忠于沉氏王族千年的老供奉。
“她可是大乘境界?”沉毓低声问道。
“远在大乘之上。”黑衣人的声音嘶哑低沉。
沉毓瞳孔一缩,远在大乘之上,岂不是仙君修为?!
那她为何还会留在凡世,未曾飞升?
沉毓的脸色不太好看,一个大乘境界的修士可以拉拢为他所用,但修为更在大乘之上的仙君,便只有敬着的份。
他平复下心情,迈入了宫殿大门。
远远瞧见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的老安侯,沉毓的心情终于轻松些许,能见到这老东西的狼狈模样,倒也不算白跑了一趟。
他的目光落在离央身上,就是她么?
离央站在墓碑前,她的目光掠过四周,神色有些恍惚。
‘阿离。’回廊上,沉渊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
离央的脸色在这一瞬冷了下来。
被压制着跪在地上的老安侯拼尽全力也不能挣脱加诸在身体上的束缚,他养尊处优近千年,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口中也不肯服软,怒声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羞辱老夫,我可是……”
离央将手向下一压,还在叫嚣的老安侯身体向前一倾,重重地砸在地面,五体投地,再没有开口的机会。
离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股强大而充满毁灭性的力量在她身周渐渐溢散,空气在这一瞬变得凝滞。
在她身旁的姬扶夜几乎能感受到冰冷的杀意化作实质,叫人皮肤刺痛。
离央的目光逡巡四周,似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她身周的杀意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发浓重。地面的石子震动,似要浮空而起,枝叶声窸窸窣窣。
姬扶夜的心沉了下去,若是离央真的动起手来,在场绝无一人有反抗之力。
在感知到杀意之时,黑衣人将沉毓挡在身后,隐藏在暗处的影卫齐齐出现,将沉毓重重围住,戒备地看向宫门内的离央。
“如果不想死,就别动手。”姬扶夜沉声对这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影卫道。
他们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接得住离央一招。
黑衣的老供奉嘶声道:“按他的话做。”
沉毓心中虽有几分恐惧,还是没有出言反对。
姬扶夜看着离央,唤了一句:“尊上……”
离央没有回应,她好像彻底陷在了过往的回忆之中。
姬扶夜抿了抿唇,将手放在离央肩上:“尊上,你喝醉了。”
感受到肩上传来的温度,离央似乎终于有些清醒过来,薄纱后眼睫颤动,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姬扶夜:“小狐狸。”
见她认出自己,姬扶夜松了口气:“是……”
不等他说完,离央拂袖,一道灵光落在姬扶夜身上。
被强行化作原形的姬扶夜大脑一片空白,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离央已经伸手将他抱入怀中。
微凉的指尖抚着他后背上的长毛,姬扶夜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一条大尾巴缠住离央的皓白如雪的手腕。
他对她来说,是不是也有一点不一样?
哪怕是一点,也足够了。
离央抱着怀中的小狐狸,倚着沉嫣的墓碑坐下,她将头靠在石碑上,缓缓阖上了眼。
周围冰寒的杀意,也终于在这一刻尽数消散。
沉毓默然瞧着这一幕,示意影卫将还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起不来的老安侯抬走。
看来一时半刻,还送不走这位实力深不可测的仙尊了。
*
离央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柔软的床榻之上。
日光从窗格照入房中,在地面映出几片金色的光影,她坐起身,走出殿外。
姬扶夜正在庭中练剑,少年换了一身白衣,身姿挺拔如竹,沉重的陨铁剑在他手中也显得轻灵,剑锋凌厉,一往无前。
这是离央那日教给姬扶夜的剑法。
离央静静地看着少年的动作,隔空弹指。
一道无形的灵力击在姬扶夜左腿,让他整个人的身形都前倾一分,姬扶夜一怔,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因为惯性继续施展出下一式。
又是一指打在他肩上,姬扶夜意识到,离央这是在指点他练剑。
一套剑法练罢,姬扶夜收剑,额上已有一层薄汗。
有离央指点,他因为从前练剑的习惯而有些偏差的动作都被强行纠正过来。只是,姬扶夜心内苦笑,以这个力道,幸好他现在的身体强度几乎可以比拟元婴修士,否则早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一套听风剑法,被你用来,却像是在劈柴。”离央站在长阶上,微微低头看着姬扶夜,毫不客气地点评。
姬扶夜闻言低眉敛目,乖乖听训,不敢反驳半个字。
离央见他如此,虽然很是手痒,终究没找到再教训他的借口。
前日沉嫣墓前,她许久不曾饮酒,竟让一坛杏花酿灌醉,白白叫这小狐狸瞧了个笑话。
想到这里,离央看着姬扶夜,口气有些恶劣:“变回去。”
姬扶夜有些茫然地看了离央一眼,随后才意识到,这是要他化作原形。
尊上好像很喜欢毛茸茸的东西……
姬扶夜一边想着,一边变作了一只毛发蓬松的小狐狸。
离央抱起小狐狸,顺着他油光水滑的尾巴摸下去,心情总算好了些许。
朱红的宫墙延伸到尽头,离央迈步走出半掩的宫门,迎面遇上匆匆赶来的燕王沉毓。
“前辈。”沉毓在离央面前拜下身去,知道离央的修为在仙君之上,他便不敢有丝毫怠慢。“前日安侯在前辈面前口出狂言,孤王已经申饬于他,还请前辈看在他年纪不小,宽宥一二。”
离央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沉毓身上,她淡淡道:“本尊不过来祭奠故人。”
对于沉毓和老安侯之间的权利博弈,离央没有兴趣,更不会插手。
沉毓心下一凛,微垂下眼,掩去眸中暗色。
离央不打算与他浪费时间,拜祭过沉嫣后,燕国便没有什么值得她多留的地方。
“玄冰寒魄在何处?”她开口,声音微冷。
玄冰寒魄?
沉毓有些诧异:“前辈想要沉氏的玄冰寒魄?”
离央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那原是本尊的东西。”
沉毓眼中流露出几分尴尬,玄冰寒魄不是女帝传下的至宝么,如何又成了眼前这位前辈的东西?
但以离央展现出的实力,她似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直接向沉毓索要他也不可能拒绝。
只是……
沉毓沉默一瞬道:“玄冰寒魄若是前辈的东西,沉氏自当归还。但……”
他不敢看离央的脸色,苦笑一声道:“数十年前,天帝遣仙君前往凡世,举办登仙试,看中了玄冰寒魄,先父便将其赠与……”
所以,玄冰寒魄现在已经不在沉氏了。
离央摸着狐狸的手一顿,姬扶夜不由浑身一寒。
沉毓也知离央的心情不会太好,连忙又道:“今年恰好又逢十年之期,登仙试将开,那位仙君已经再次驾临燕国。”
言下之意便是,如果离央想要玄冰寒魄,尽管去问拿了它的仙君。
沉毓并没有许诺取回玄冰寒魄,他很有自知之明,仙君之间的事,他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他是谁。”离央冷声道。
“取走玄冰寒魄的仙君名为余禄,自登仙试开以来,都由他前来主持。”沉毓恭谨道。
离央微微挑起了眉头,神情间有几分古怪:“余禄?”
*
狭长的宫道上,余禄背着手向前,他顶着圆滚滚的大肚子,生得一脸福相,不像什么仙君,倒像是凡世家财万贯的富家翁。
在他的体形衬托下,跟在他身后的青年看起来就瘦小得可怜。
青年亦步亦趋跟在余禄身后,口中抱怨道:“这燕王宫真是麻烦,竟然还有禁飞的阵法,劳动老祖宗您一步一步走过去。”
余禄倒不觉得有什么,他挺着个大肚子慢悠悠地往前走,乐呵呵道:“这有什么,难得来凡世一趟,多走走也好。”
青年还是有些不满:“这燕王也是昏了头,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修士,不上门拜访也就罢了,竟还敢让老祖宗您亲自来见她!您可是仙君之尊,她哪有这个资格!”
“无妨无妨,”余禄还是笑得乐呵呵的,“我也正想见见她。”
青年挠了挠头:“老祖宗是打算帮那个老安侯将面子讨回来?”
余禄叹了口气:“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好歹孝敬了本仙君这么多年的灵石宝物,这次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要我替他做主,总不好不闻不问。”
“这凡世之中,修为最高也不过是大乘境界的修士,见了老祖宗,还不得恭恭敬敬的。”青年吹捧道。
余禄面上露出一个矜持的笑。
他本体是一条鲤鱼精,就算修得仙君之尊,心中却始终放不下人世烟火,这才主动向天帝讨了每十年来凡世主持登仙试的差使。
沉渊出自燕国沉氏,登仙试便也都在燕国举行。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沉毓平日接见臣子的偏殿外。
内侍早已候在这里,见余禄来了,急忙上前,躬身行礼道:“见过仙君,那位贵人已经在殿中等您了。”
青年听了这话,当即皱起了眉,一脸高傲道:“她是什么人物,我家老祖宗仙君之尊,本该她上门拜谒,如今亲自前来,她竟还敢不迎出门外!”
小内侍赔着笑,满头是汗,他实在谁也得罪不起。
余禄眼中也有几分不悦,看来是他脾气太好,叫人忘了他乃是堂堂仙君之尊。他停住脚步,若是就这样进去,岂不是平白显得低人一头。
见他动作,青年立时领会了意思,扬声对着殿内道:“余禄仙君在此,尔等还不出门拜见!”
余禄站直身,努力显出几分仙君的威严,他心中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训一顿这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怠慢于他的凡人。
“老鱼,两千余年不见,如今,便连你也是仙君之尊了。”女子漫不经心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在听到这句话时,余禄脸上有几分矜傲的神情尽数化为乌有,原本准备说出口的话也都哽在了喉咙里,活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青年见他如此,颇有几分茫然道:“老祖宗?”
“你候在外面,是在等我请你入内?”
余禄回过神,丝毫不敢耽误,躬着身一溜小跑往殿内去,口中还道:“老奴不敢,老奴这就进来!”
内侍看着他的背影,心内感慨,这位仙君殷勤起来的样子,真是眼熟啊。
殿内,余禄看着坐在主位的离央,心底最后一点侥幸也没了,他正想躬身行礼,谁知腿一软,竟然就这样直直跪了下去。
跟在他身后的青年看见这一幕,连忙上前想扶起他:“老祖宗,这是……”
他悄悄瞥了离央一眼,这女子到底是谁?
余禄腿软得抬不起来,他没有理会青年的话,对着离央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三……三公主……”
公主?
就算是仙界的公主,老祖宗好歹是堂堂仙君,也不必行如此大礼吧。
可天帝好像没有女儿……
至于他们水族的公主,他也见过,可不是这般模样。何况就算是水族公主,见了老祖宗也要叫一声余爷爷……
见青年愣头愣脑地看着离央,余禄没好气地在他后脑上拍了一巴掌:“还不快拜见三公主!”
青年挨了他一巴掌,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地跪下同离央请安。
老祖宗都跪了,他怎么还敢站着。


第36章 她是魔族三公主,天尧离央……
“你抖什么?”离央坐在主位,自上而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鲤鱼精,神情似笑非笑。“怕本尊吃了你?”
“不不不,”余禄连声道,“老奴这是时隔多年不见三公主,心中激动莫名,实在控制不住。”
本来以为不在这世上的人,竟然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余禄心中实在惊骇莫名。更重要的是,这位三公主的实力,比起从前更胜一筹。
自己已经是仙君之尊,竟是全然看不出她的深浅。
方才在殿外之时,余禄能感受到一股强大无匹的力量锁定了他身周气机,但凡他行差踏错半步,只怕就会当场毙命。
余禄微微抬起眼,只见离央将手撑在额边,鸦羽一样的长发倾泻而下,薄纱后的眼神不知是何情绪。
他忍不住想,这位三公主,与两千年前实在大不相同了。
一千多年前,神魔大战终结,她便不知所踪,玉朝宫也再无人提起她的存在,原来竟是在凡世游历吗?
离央被取本命法器一事,天地间知道的也不过只有玉朝宫寥寥数人而已。
“本尊还以为,你是在心虚。”离央漫不经心地道。
被说中了心思的余禄连忙垂下眼,根本不敢与她对视。
两千多年前他不敢见离央,两千年后,就更没有这个胆子,若非实在逃不了,在殿外听到离央开口之时他便立时跑路了。
余禄头上一层接一层地冒着汗,他嚅嗫道:“三公主,老奴……”
他心中不是不愧疚,但他当时也实在别无选择,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离央眼底掠过一缕倦意:“两千年前,本尊便被天尧一族除名,这世上,早没有什么三公主。”离央淡淡道。
在离央平淡的目光中,余禄瑟缩一下:“是……”
“玄冰寒魄可是在你手中。”好在离央似乎没有继续翻旧账的意思,她抚着怀中狐狸,转而问道。
余禄连连点头,不敢隐瞒:“是,数十年前,老奴奉天帝之命于燕国主持登仙试,燕王便将此物赠与老奴。”
“那是本尊的东西。”
余禄一惊,不敢怠慢,立时取出玄冰寒魄,双手奉上,脸上满是谄媚的笑:“若是早知这是三公主的东西,老奴绝不敢据为己有。”
离央抬手,萤蓝的晶石落入手中。
玄冰寒魄生在魔域渊逝海中,是至阴致寒的水之精魄历经千年凝结而成,要想取得,必须潜下万丈以下的深海。
余禄眼巴巴地看着,神情颇为不舍,玄冰寒魄对于他这样的水族,可是修炼用的神物。
离央摩挲着手中萤蓝的晶石,玄冰寒魄到手,她留在凡世要做的事便也暂且了结。
只是玄冰寒魄在凡世辗转经由数人之手,其上也沾染了无数繁杂气息,纯粹不再,须得祭炼之后才可用。
离央抬起眼,漠然的目光落在余禄身上:“当年之事,你可还有话要辩解。”
话音落下,余禄的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这么多年,哪怕做了仙君,他胆小怕事的性子也还是一如既往。
余禄欲哭无泪,他躲了这些年,终究是没有躲过。
他俯下身叩首,额头紧贴在地面:“老奴……老奴……”
一身肥膘随着他说话一抖一抖,颇有几分可笑。
离央见他这副怕得连话也说不清楚的模样,也没有再听下去的心思。指尖微抬,随着一道灵光飞落在余禄身上,他的气息肉眼可见地委顿下去。
本是仙君修为的余禄境界一层层跌落,他赶紧摸出几颗丹药,飞快塞进嘴里,才将修为险险维持在仙君边缘。
“本尊散你千年修为,从此恩仇两清,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老奴,谢过殿下。”
余禄终于不抖了,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时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儿。
他在青年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看着离央,徒劳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将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事情都做了,如今解释还有什么意义。
他终究是辜负了三公主对他的信任。
余禄推开青年的手,挺着大肚子,艰难地在离央面前弯下腰一拜。
随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去,离央看着他的背影,面上不带任何情绪。
将怀中狐狸放下,离央转身向内殿而去,她需先将玄冰寒魄祭炼。
姬扶夜在原地犹豫片刻,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甩了甩,转身迈着四条小短腿向殿外而去。
*
青年搀扶着双腿还有些发软的余禄走出殿外,终于忍不住问道:“老祖宗,您为何要这样敬着那位三公主?您如今好歹也是仙君之尊,如何还任她驱使?”
将玄冰寒魄献上也就罢了,竟还任她废去千年修为。
离开了离央的视线范围,余禄松了一口气,腿终于不抖了,腰也挺直了。
听青年这样问,他一巴掌重重呼在青年脑后:“你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