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槿口中的公主,便是已经去世多年的女帝沉嫣,沉渊的亲妹妹。
她们相识于沉嫣还是燕国公主时,于是哪怕后来沉嫣做了女帝,苏槿也始终叫她公主。
很多年前,沉嫣便已经去世了。她于修行上的天赋其实更甚苏槿,但身为君王,沉嫣肩上是整个燕国,她为政务呕心沥血,自然不可能专心于修行。
在沉嫣之后,苏槿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都离开了,不知什么时候,她才恍然发现,留在这世上的,原来只剩她一人。
说的话太多,苏槿觉出一些疲惫,就算再见离央的欢喜也无法再压制住这股自身体深处传来的疲惫。但她还是努力想保持清醒,多看离央两眼。
离央微微抿着唇角,伸手在苏槿双眼上一拂,她便安然地带着笑意睡过去。
“姑祖奶奶!”苏莹脸色巨变,失声叫道。
“她只是睡着了。”离央放下苏槿的手,转过身道。
苏莹这才松了口气,歉然地看向离央:“抱歉,是我误会了,还请……前辈见谅。”
面对离央,苏莹实在叫不出一句姑祖奶奶,只好用前辈代替。
离央对上苏莹的双眼,片刻后,淡淡道:“你遇上了麻烦。”


第32章 本尊在此,便不是谁都能入……
离央的话让苏莹不由一怔,她回过神来,苦笑一声道:“是……”
她正打着腹稿如何解释,离央却已抬步向外走去。
“前辈要离开了么?”苏莹原本打算说的话尽数又被尽数憋了回去,她急忙问道。
若是姑祖奶奶醒来,见这位前辈离去,心中恐怕会很是失落。
离央望着门外,淡淡道:“本尊会在此暂留。”
她会留在这里送苏槿最后一程,也算全了当年相识一场的缘分。
离央在院中那棵梧桐树旁的石桌前坐下,姬扶夜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在她坐下后,安静地站在离央身旁。
桌上残局黑白分明,这局棋下了一半,执棋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离央看向石桌对面,眼前恍然见到两千年前与她执棋相对的沉渊。
师兄,你如今想必已经得偿所愿。
但这局棋还没有结束,她也还没有输。
一枚梧桐叶飘落在桌上,离央目光聚焦在虚空中的一点,微有些失神。
“尊上是觉得感伤么?”姬扶夜见她如此,终于忍不住开口。
昔日故人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妪,生命将要走到尽头,无论是谁,在这种时候都不免生出几分感伤吧。
不,她只是有些怅然,离央想。
苏槿死后,这凡世之间便当真再没有什么人与她有关联了。
拈起桌上那片落叶,透过天光,叶片上脉络清晰,她从没有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真的在无尽深渊中待了一千七百年之久。
久到物是人非。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姬扶夜见她伤怀,管不住自己的嘴,不自觉又多说了一句。
离央侧头看向他,神情似笑非笑:“有没有人说过,你的话有些多。”
姬扶夜非常识趣地后退一步:“除了尊上,暂且还没有人这般说过。”
也就是在他退后的同时,离央掷出手中落叶,叶片如利刃一样擦过姬扶夜鼻尖,他屏息一瞬,看着叶片落地,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差点就破了相。
“你可听说过沉嫣。”离央缓缓开口。
姬扶夜回过神,点头道:“燕国沉嫣女帝,即便是在三重天上,也颇有威名。”
哪怕她已经故去千年,后人仍旧记得她的功绩。
“两千年前,她还只是燕国沉氏不受重视的六公主。”离央看着远方,“她的兄长,就是沉渊,你们如今口中的那位天帝。”
姬扶夜眸中掠过一丝惊色,天帝沉渊竟然是那位女帝的兄长?!
六界只知沉渊出自燕国沉氏,却从不知女帝沉嫣其实就是沉渊的妹妹。
姬扶夜在古籍中翻阅过,沉渊少年时便入玉朝宫明霄帝君门下,成为他的亲传弟子,从此潜心修炼,于六界之中并无太大声名。
及至千余年前,沉渊奉明霄帝君之令一统三重天,被众仙尊为天帝,自此六界上下,无人不知他的名姓。
关于他少年时的经历,如何拜入明霄帝君门下,好像都被刻意隐去,无人提及。
离央怎么会知道这样的秘闻?
“尊上言语间……似乎与天帝很是熟识?”姬扶夜试探着问道。
他忽然想起当日在顾家再见之时,离央对慕容奎说的那句话。
衡英宫星落仙君与她乃是旧识,或者说她们有旧仇,据说星落曾在天帝身旁侍奉,这样说来,离央与天帝相识也不足为奇。
微微抬眸,离央薄纱后的双眼似乎有霜雪暗落:“当日,本尊要唤他一声三师兄。”
三师兄?!
姬扶夜心念急转,沉渊乃是玉朝宫明霄帝君的弟子,离央若唤他为师兄,那岂不是……
可六界之中,未曾听闻明霄帝君除沉渊之外还有别的弟子。
姬扶夜丝毫没有怀疑离央的话,她全然没有说谎的理由。
这样看来,离央的来历,竟是比自己想的还要神秘。
“两千年,我与沉渊自九重天至凡世,到的第一处,便是这里。”
也是在这永安城外,离央从魔修手中救下了当时年仅七岁的苏槿。
那时候,沉嫣也不过十六岁,这个长在深宫中的少女,有一双异常沉静的眼。
那时的燕国深陷战火之中,就算作为国都的永安城也一片混乱,王公贵族醉生梦死,无人在意平民百姓的生死。
苏槿就是这乱世之中被殃及的池鱼,魔修能在永安城中横行,是因王族倚仗其争权夺利。
老燕王将死,几个儿子为了争夺王位斗红了眼,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头顶已是大厦将倾。
也是在这个时候,只有十六岁的沉嫣跪在自己的兄长面前,求他助自己登位。
‘我一定能比他们做得都好。若是如他们这样的酒囊饭袋也能做燕王,为什么我不行?’
‘燕国从无女子登位的先例。’沉渊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并没有太多感情,或者说,他对整个沉氏王族,甚至身为亲生父亲的老燕王都没有太多感情。
‘没有这先例,那便让沉嫣做第一个又何妨。’离央看着沉渊道,“她总比你那几个沉迷酒色,只顾自己享受的兄弟强得多。”
离央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一个人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又倾尽全力去做,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魔族从来不讳言自己的欲望,所以离央很欣赏这个能袒露自己的野心,又能低头为自己争取的小姑娘。
因此才会在得知她身受火毒之时,从魔族渊逝海中取来玄冰寒魄赠她。
沉渊答应了。
或者说,有离央偏帮,他便是不想答应也不行。
也是在沉嫣加冕为王那日,离央和沉渊离开了燕国。
被离央从魔修手中救出的女童,捏着她的裙角,泪眼婆娑。
‘阿姐,你会回来看我吗?’
‘会的。’
离央没有想到,世事无常,她再回到燕国之时,已是两千年后。
昔日故人,如沉嫣,已经长眠于黑暗的地下。
离央寥寥几句将过去讲来,姬扶夜眼前仿佛现出当年一幕幕,传闻中的人物在这一刻似乎活了过来,不再只是古籍上所载的冰冷文字。
“女帝平定四方,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战火。在她治下,生民再无饥馁而死者,而今看来,没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好了。”姬扶夜轻声道。
在她死后,她的子孙将她追封为帝,世人再提及沉嫣,便都称女帝。
离央低垂下眼眸,声音有些喑哑:“帮她,或许是我这一生难得不会后悔的一件事。”
姬扶夜沉默一瞬才道:“尊上一生,有过许多后悔之事?”
离央望着天边,声音有些缥缈:“或许吧,我有些记不清了。”
那些事,已经过去太久了。
日头一点点偏斜,午时之后,厚重的云层遮蔽住阳光,天空沉沉欲坠。
姬扶夜抬头,是要落雨了吗?
屋内,苏槿再次睁开眼,唇色青白,呼吸间气若游丝。
“姑祖奶奶……”一直陪在床榻边的苏莹见她醒来,连忙上前,“方才来的那位前辈还在门外,我去唤她来……”
苏槿抓住她的手,缓缓摇了摇头。
她嘴边含着浅淡的笑意,用虚弱的声音道:“不必了……阿莹,我要走了……往后……好好照顾自己……”
“姑祖奶奶!”
随着苏莹的一声悲泣,一道青紫的电光撕裂天幕,随着雷声隆隆,豆大的雨滴接二连三坠落地面,大雨来得又急又密。
洞虚修士仙逝之时周围总会生出异象,因此想要隐瞒一位洞虚修士逝去的动静,从来不是简单的事,起码金丹期的苏莹不能做到。
在大雨倾盆而下之时,早已埋伏在苏府之外的杀手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腾身而起,从四面八方冲进这座宅院。
最外围护持宅院的阵法亮起,却无力阻止这些元婴甚至化神境界修士的脚步。
修真界的杀手买卖也很是红火,能请动数十名这等修为的杀手,要付出的代价决计不小。
背后的人是下定了决心要取苏莹的命。
离央坐在雨中,这一次,雨水落在了她身上,洇湿了黑色的裙袂。
姬扶夜不由皱起眉头,他抿了抿唇,从纳戒中取出那把自顾家带出的油纸伞。
纸伞撑开,遮蔽在两人头顶,雨滴重重打在伞面上,水珠从边沿成串滑落。
姬扶夜站在离央身后,沉默地听着雨声。
他听到了从雨声中传来的脚步声,有人踏着雨,破开了苏府的阵法。
姬扶夜想起苏府外自己心头升起的异样,心中有了一丝明悟,原来早就有人等在苏府外,只待苏家唯一的洞虚修士仙逝,就来取她护持之人的性命。
雨声又细又密,离央没有动,她说过,要送苏槿最后一程。
数十名黑衣蒙面的修士终于到了这座苏府最深处的小院之中,他们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树下的离央。
姬扶夜在她身旁撑着伞,目光穿过重重雨幕,沉静而平和。
离央抬起手,在这一瞬,她身周雨滴下落的速度好似骤然慢了许多。
掌心翻转,四周雨滴争先恐后一般汇聚到离央手中,凝成一柄水色的长剑。
周遭灵气随着她的动作形成一个个气旋,大雨之中,姬扶夜眼前只看得见长剑的轨迹,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紧盯着离央手中的剑。
这一刻,天地万物都在剑光之下黯然失色。
剑影飞出,在雨中又碎裂为一片片碎冰,飞溅开来。
碎冰飞溅,划过奔在最前的黑衣修士咽喉,一朵血花盛开在暗夜之中,鲜血混在雨水中坠落,他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便重重地倒在泥水之中。
紧随其后的数道身影还未曾反应过来,碎冰已经划过咽喉,留在他们记忆中的最后一幕,便是纸伞下那个看不清面貌的黑裙女子。
听见异动的苏莹站在房门处,神情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她手中的阵盘还没来得及展开,这是苏槿留给她最后的倚仗。
被姑祖奶奶称为阿姐的女子,强得超乎了苏莹的想象,哪怕燕国瑶宫之中那位大乘境界的老供奉,也未必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解决这些杀手。
最后一块碎冰停在唯一幸存的杀手额前,他与死神擦肩而过,望着前方的离央,眼中是无法言说的恐惧。
苏家老祖不是已经仙逝了么?眼前出手的人又是谁?
若是早知苏家之中有这样的高手,他们怎么敢接这一单!
如果可以选择,他只想用尽毕生最大的力气,掉头跑路,离这里越远越好,但他周围的气机早已被锁定,动弹不得。
“回去告诉派你们来的人,”离央坐在梧桐树下,薄纱后的双眼终于抬起,“本尊在此,便不是谁都能入苏府之中。”
话音落下,感受到禁锢一松,唯一幸存的杀手毫不犹豫地向外逃去,就像身后有恶鬼追赶。


第33章 一更
瓢泼的大雨之中,离央抬眸,看见了僵立在原地的姬扶夜。
他顿悟了。
仅仅是见离央用出一剑,他便借以顿悟。
便是离央也不得不承认,这只小狐狸,于剑之一道上的天赋,还算不错。
若是师姐在此,见了他定会很是高兴。她欢喜所有在剑法有天赋,能成为她对手的生灵。
当姬扶夜从顿悟中醒来时,这场雨已经到了尾声。他收起伞,纸伞边缘滚落一滴水珠,落在地面,沿着地上的水迹,混入了殷红之中。
空气中弥散的淡淡血腥味昭示着,方才在雨中,发生了一场杀戮。
姬扶夜的眼中不曾有怜悯,杀手杀人之时,便应该做好被杀的准备。不过,他应该感谢他们,让自己得以见识到那样惊艳而强大的一剑。
在离央方才用出那一剑中,姬扶夜再次从其中窥得几分她的强大。他甚至觉得,就算被称为剑仙的东皇山陵舟仙君,大约也不能用出这样的剑法。
在他失神之际,离央忽然道:“姬扶夜,你想学剑么。”
她很少叫他的名字。
姬扶夜不由有一瞬的怔然,他看向离央:“尊上愿意教我?”
离央不置可否,她抬手,一道灵光飞入姬扶夜眉心:“你先将这套剑法练成,再说其他。”
姬扶夜闭上眼,一套剑法在他脑中重演,精妙之处远胜过他从前所见任何剑法。
这是离央初至玉朝宫时,她师姐为她启蒙用的剑法。姬扶夜若能将这套剑法融会贯通,在剑之一道,便算是入了门。
若是他连入门都做不到,离央也不必再为他费心。
苏莹走上前,她眼眶还有些微红,此时在离央面前盈盈拜下:“今日多谢前辈出手。”
“本尊要送苏槿最后一程,自然不能叫人扰了她的安宁。”离央淡淡道。
离央这般态度,苏莹便不再多言,许多感激并非一定要诉诸于口,她转开话题:“姑祖奶奶临终前能见您一面,已是含笑而逝。”
说这话时,苏莹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无法褪去的悲意,除此以外,她并不曾冒昧向离央提出什么要求。
在苏莹看来,离央虽与自己的姑祖奶奶有旧,却没有理由一定要出手帮自己。
苏莹一向极有分寸,此时当然也不会厚颜请求离央帮她彻底解决李家。
离央今日出手,已经足够威慑李家让其不敢轻举妄动。苏莹笃定,两三年间,即便自己留在永安城,李家因为这位前辈的余威也不敢对她动手。而她手中还有姑祖奶奶留下的阵盘,足以保住性命。
至于两三年后又如何,却在于她自己。
李家,总不可能永远都能在这永安城为所欲为。
燕王宫,偏殿之中内,淡色的烟雾从香炉中弥漫而上,暖香弥散,年轻的君王坐在主位,下方左首是一个须发皆白的瘦削老人。
老人的身体陷在宽大的木椅中,双眼似闭非闭,好像随时都会睡过去。
坐在主位的燕王沉毓脸色不太好看,论辈分,自己得称殿中老人一句叔祖。身为女帝沉嫣亲封的安侯,老人活到如今,辈分应当算得上如今王族之中最高的了。
只是人活的岁数越大,便越喜欢倚老卖老,沉毓心内暗恼。
“叔祖这样早入宫,可是有什么要事?”他压下怒气,沉声问道。
“老臣想来宫中饮一盏茶,陛下应该不会吝啬吧。”老安侯慢条斯理道。
沉毓冷下了脸。
苏家老祖将要仙逝,李家早就想对苏莹动手,如今只怕埋伏了不少杀手等在苏府之外,只等苏家老祖一死便动手。
而老安侯此时来宫中,自然不会是为了喝一盏茶。他是要看住永安城中唯一一个大乘修士,王宫中的老供奉。
洞虚境界的老安侯论理不是大乘修士的对手,但架不住他辈分高。
只要老供奉不出手,这偌大永安城就再无人护得住苏莹。
老安侯帮李家对付苏莹的理由也很简单,李家幼子,乃是老安侯的曾孙女所出。
沉毓心中有些隐怒,苏莹此番遭遇,究其原因,不过是她在执法之时不顾李家威逼利诱,执意要将触犯了律法的李家幼子依律处斩。
李家因幼子之死恨上了苏莹,定要她以命偿还。
沉毓深邃的眉眼中烦忧难解,他才登位不久,根本没有底气与老安侯、李家一系的势力正面对上。苏莹虽然做得没错,但自己此番恐怕是护她不住。
身为君王,却还要受臣子辖制,沉毓心中愤懑难言。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愤懑,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忍。只有忍到自己羽翼丰满之时,才能彻底摆脱这些老臣的钳制。
风吹入殿中,君王宽大的袍袖上,金线绣出的游龙舞爪咆哮,似乎要立时就要自其上挣脱而出。
云层积聚,一场大雨将至,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沉毓看向殿外灰白的天空,叹了口气:“女帝沉嫣时代的人物一个个逝去,如今连苏家老祖也要离开了。”
老安侯捧着茶盏,老神在在道:“陛下,她活了这样长,也该歇歇了。”
沉毓袖中的手紧握紧拳,面上却并未流露出太多情绪。
随着大雨倾盆而下,沉毓心中在愤懑之余也不禁生出一点悲意,苏家老祖,当真仙去了。
而这个时候,苏府之中,想必已是一片血海。
老安侯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这雨倒是下得极好。”
这个雨天,适合杀人。
沉毓默然不语。
四周宫婢内侍敛眉低目,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一老一少两人静默相对,等这一场雨停。
当云层终于散去之时,老安侯站起身,施施然道:“多谢陛下这盏茶,老臣乏了,先行归府。”
也不等沉毓回答,他站起身,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一道黑影突兀出现在君王身侧,沉毓按了按眉心,有些疲惫地问道:“苏家现下情况如何?”
苏莹可是已经……
“有高人出手,数十杀手殒命于苏府之内,只一人被留下报信,逃得一条性命。”黑影瓮声道。
“当真?!”沉毓动作一顿,眼中划过惊色。
“是属下亲眼所见。”
黑影属于沉氏王族暗卫麾下,虽然修为平平,一身隐匿身法却登峰造极。但他知道,在那个女子踏入苏府的那一刻,她就察觉了自己的存在,之所以没有动手,或许是因为他不曾有任何过分举动。
李家的杀手尽数殒命,自己派出的暗卫却安然无恙,沉毓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口中问道:“出手的人是谁?”
“是一女子,自城外而来,来访苏家,似乎与苏家老祖有旧。”
“她修为如何?”沉毓又问。
黑影摇头,他看不出。
一个不知来历,修为莫测的修士,突然出现在永安城中,还救下了苏莹,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沉毓抬眸,看见老安侯在石阶下停住了脚步,一只传讯灵鸟落在他手中,看来他也知道了苏家发生的事。
沉毓微微勾起了嘴角,无论出现在苏府的女修有什么目的,最起码现在看来,这对自己不算坏事。
他站起身,看着老安侯的背影,扬声道:“传孤王旨意,请苏府那位女修,入宫一叙。”
老安王闻声回过头,他睁开眼,目光森寒:“本侯也很想见识一二。”
是什么人,胆敢在永安城中坏他的事!
*
苏府,接到宫中旨意的苏莹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完全没有把握让离央应下入宫之事。
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站在离央面前,如实相告:“前辈,宫中方才传令,陛下他想见您一面。”
“前辈若是不愿,我便即刻回禀。”
苏莹的姿态放得很低。
“沉嫣葬在何处?”离央却在这时问起一个全不相干的问题。
苏莹一脸莫名,迟疑着答道:“女帝临死前嘱咐后人,不可为她身后事劳民伤财,是以未造陵寝,只葬于王宫她少时居处之中。”
“去准备几坛酒。”离央淡淡道。
苏莹更觉得不解:“前辈是想饮酒?”
一旁的姬扶夜开口道:“拜祭故人,自然是要有些酒水的。”
苏莹这才反应过来,她心里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连这样简单的事都没能明白过来。前辈方才问起女帝埋骨之处,准备酒水正是想去拜祭女帝吧。
“还请前辈稍待片刻,我这就吩咐人去准备桂酒。”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注一)
燕国祭祀向来遵循古礼,用的是桂酒,甘辛浓烈。
不等离央说什么,姬扶夜便道:“尊上是去祭拜故人,并非祭祀先贤。”
苏莹这才想起,或许女帝沉嫣也该唤眼前这位前辈一声阿姐才是。
离央的样貌总是让她忘了对方真实的年纪。
“那应该准备什么酒水合适?”苏莹看向少年,有些犯难。
“你可知女帝生前最喜什么?”姬扶夜反问。
苏莹微微皱起眉,女帝毕竟已是千余年前的人物……
“杏花酿。”离央突然开口。
她依稀记起来,沉嫣最喜欢的酒,是杏花酿。
“永安城东,是不是有一家卖杏花酿的酒肆?”离央看向苏莹。
苏莹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堂堂苏家家主,便是再落魄,又如何需要亲自去打酒。何况城东多是贫民居处,苏莹也不会往那处去。
还是候在一旁的仆役道:“城东的确有一家酒肆,三个大钱就能打一壶,说是什么传了千年的方子,但味道寻常,平日也只有卖苦力的汉子会去那里打酒……”
那里的酒,可不是住在城西的贵人能看上的。
“就是那儿。”离央淡淡道。
苏莹连忙点头:“我这就去准备。”
无论如何,离央愿意入宫走一遭,她也算不负陛下所托。


第34章 二更
燕王宫外,离央抬头看着巍峨的宫阙,眼中神色不明。
这里与她记忆中其实已经不太一样,两千年来,燕王宫已经扩建重修不止一次。
“还请贵人随我来,陛下已经在殿中等候。”小内侍见她出神,也不敢直接催促,只能委婉道。
离央收回目光,径直向宫内走去。
“贵人,不是那边!”小内侍见她向相反方向行去,不由急出一头汗,对着她的背影连连道。
还是落后一步的姬扶夜道:“请转告燕王,若想见尊上,便来女帝埋骨之处。”
苏莹恍然,离央去的方向,正是女帝沉嫣年少时的居所,也是她百年后的埋骨之地。
她有些诧异的眼神落在姬扶夜身上,这少年定然跟在前辈身边侍奉许久,她不曾说明的话,他好像尽数都能明白。
“这……这怎么行……”小内侍讷讷道。
姬扶夜却已经向前,跟上离央的脚步。
苏莹道:“前辈大能行事,自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你不必担心,我随你一起去告知陛下便是。”
穿过曲折的宫墙,重重宫阙的深处,是当日沉嫣还是公主时的居处。
离央停在紧闭的宫门前,沉嫣已经故去千年,为示对她的尊重,此处再无人居住,唯有沉氏王族会在每年祭拜,离央此时前来,这里自是显得十分冷清。
周围并非没有隐匿暗处护卫宫城的影卫,但他们已得了令,若非必要,不可对离央无礼。
是以此时离央孤身站在宫门前,有风吹起她墨色的长发,姬扶夜远远看着,只觉得她身上好像笼着一层浓重的孤寂。她孑然立在风中,似乎整个人都与这个人世割裂开,随时都会消散在天地间。
他上前一步,停在离央身边,对她笑道:“尊上是在等我吗?”
离央回过神,冷觑姬扶夜一眼,推开了紧闭的宫门。
这里和离央记忆里似乎没有太大差别,她的目光扫过院中林木,由回廊看向幽静的室内。
唯一的不同,大约就是院中多了一座孤坟。
墓碑上只刻着四个字,沉嫣之墓。
离央缓缓上前,苍白的指尖抚过冰凉的墓碑,她记忆里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永远沉眠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