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着脑袋,一边编辫子,一边和他擦肩而过:“神使殿下最好说话算数,别再来烦我啦。”
他们朝夕相处了一百多天,他向她告别,她却连一点儿留恋都没有。
其实,他也不该感到半分留恋,但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他却忍不住一拳打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她身上有一股躁动的杀戮之气。
他又何尝不是?
只不过,他必须压抑,必须克制,不能让贪婪、戾气和疯狂占据他的头脑和情绪。
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去见她,却不时能在至高神殿里听见她的消息。
后来,约翰二世去世了。
他亲自主持的葬礼,亲口朗读的悼词。
那是这些年来,他第一次见到她。她似乎长大了不少,又似乎没有,童稚之美怪异地停留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演技比从前精进不少,演起一个天真伤心的孩子来,几乎让他信以为真,甚至感到心疼。
直到她的兄长突然发疯,他才意识到不对,微微愕然地望向她。
她却一边伤心地抽泣,一边对他眨了下眼睛。
他的头脑是如此敏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是她杀死了她的父兄——也许不是她亲自动手,但绝对和她脱不了关系。
杀戮的本性在她的体内潜伏了那么多年,最终还是以狰狞的面目暴露了出来。
葬礼上,她哭得非常伤心,睫毛和手套全打湿了,小巧红润的嘴唇颤抖着,十分惹人怜惜。但当只有他看向她时,她就会用一种嘲讽而挑衅的眼神回望过来,似乎在问他,他会如何选择。告发她?训斥她?像几年前一样试图将她引回正途?
他选择避开她的目光,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他告诉自己,这并不是因为私心,而是因为她就算继承了王位,也没办法在王位久坐。
除了他还有六个至高神使,那六个至高神使,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一个女子继承王位。
他站在高处,冷眼旁观她加冕为王,冷眼旁观她被赶下王座。
她被判处火刑的那天,他的手又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颤抖起来,体内的感官开始蠢动,化作一团黑雾想从他的体内逃逸出去,前往她的身边,缠绕住她的手脚,从外到内地保护她,占有她,令她免受世间的一切伤害。
但他可以这样做吗?这样做是否有失公正?
他这样偏袒她一个人,是否对其他人不公?
他怜悯她,不想她死在神殿的火刑架上,其他人就该死在火刑架上吗?
他既然选择当至高神使,就不能再以普通人的目光去看待整个世界,更不能再以普通男人的目光去看待一个人。
他不能有私欲,不能成为一个男人。
作为世俗和超世俗的统治者,他必须把自己的躯干掏空,尤其是那些激烈的、牢固的、蠢动的、粗野的、一触即发的欲望。
他不能让这些欲望影响自己的判断和抉择。
她行刑的前一晚,他破天荒没有去祭坛前朗读经书。
他半闭着眼睛,倚靠在椅子上,手上拿着玫瑰念珠,默诵着经文,想要使躁动不安的心境恢复平静。
然而,无论他怎么默诵经文,体内的黑雾都蠢蠢欲动。
它们疯了似的在他的体内挣扎与翻滚,想要摆脱他的控制,前往他此刻最想去的地方。
有那么几秒钟,他甚至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但救下她以后,他这辈子又算什么呢?
他的使命,他的志向,他竭尽全力维护的公正和纯洁都将在顷刻间变成一个笑话;他十几年的禁欲生活,视女子为洪水猛兽的礼教观念,也将变成一个笑话;他体内那一丝神性,更将变成笑话中的笑话。
他吞了两颗助眠的药,试图入睡。
这两颗药却没能使他入睡,反而让他头脑里紧绷的理智松弛了下来。
理智一退让,情感和欲望就占据了上风。
它们是汹涌的潮水,冲垮了他竭力维持的理智。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从平静无波躺到大汗淋漓,炽热的鲜血流遍了他的血管。
现在的他不再是平时的他,而是被黑暗雾气填满的他。
那黑雾四处弥漫,化为一条条隐形的、纤细的、长无边际的蛛丝,从他的躯壳连接到她的身体。他的耳旁渐渐变得嘈杂起来,响起她胸腔内搏动的心跳声、血液的流动声、喝水时的吞咽声……蛛丝越来越多,到最后,他几乎能看见她模糊的背影,她美丽动人的侧影。
随着她的模样越来越清晰,他的理智也越发接近垮台,原则也快要崩塌了。
也许药的效力过去,他就会赶到她的身边,出手救下她。
然后,她从寝殿里逃走了。
连绵不断的蛛丝也断开了,他不禁汗淋淋地松了一口气。
更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或许是神听见了他无望的祷告,自从艾丝黛拉逃离王都后,那些黑雾就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来困扰他。
她应该不会再回王都了。
这样也好,只要她不在王都,他就能一直保持理性。
至于这个艾丝黛拉……
阿摩司神色十分冷淡地看着手上的信纸。
至高神殿从前没有神女,以后也不需要神女。他并不会因为她和艾丝黛拉一个名字,就高看她一眼。
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边境主教的请求。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①:改编自历史上真实的毒药女巫拉瓦森的经历


第30章 他的眼睛,居然……
主教怎么都没想到,阿摩司至高神使会拒绝他的请求。
这可是被神眷顾的女人啊!
他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虽然所有人都说,阿摩司至高神使是神在人间的化身,却从未听说过阿摩司至高神使被神眷顾的传闻。
他想来想去,只想出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阿摩司至高神使拒绝艾丝黛拉成为至高神殿第一位神女,是怕艾丝黛拉分走神对他的宠爱。
主教忍不住啧啧称奇,想不到阿摩司至高神使也有嫉妒心啊。
不过,主教并没有死心,他是不可能让艾丝黛拉留在教区神殿的。
在他看来,艾丝黛拉就像是一条在他的枕边酣睡的毒蛇,花纹斑斓艳丽,美则美矣,两枚毒牙流出来的毒,却能毒死成百上千像他这样的弱者。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艾丝黛拉推进至高神殿里,再把神殿的大门狠狠地锁上,脖子一伸,嘴巴一张吞掉钥匙,让她永远都没办法出来。
但这种好事,他只敢在脑子里想想,不管是至高神使还是艾丝黛拉,都是他惹不起的人物。
主教下定决心,要让艾丝黛拉进至高神殿的大门,一口气给阿摩司写了十几封信,每一封都是十万火急的加急信。
阿摩司的耐心和脾气极好,每一封信都客客气气地回复了只字片语,在艾丝黛拉的事情上却一直没有松口。
主教意识到,阿摩司至高神使只是看上去温和,实际上态度比另外六位至高神使还要强硬。
他决定的事情,无论底下的人如何恳求,如何哀诉,都不会有半分改变,有一种类似于神的无情。
就是因为他在精神和气势上跟神太像了,又有一种神没有的温柔和人情味,才会成为至高神使之首。
但与神相像的人,再有人情味,也有得十分有限。
主教转了转眼珠,改变了对策,开始给另外六位至高神使写信。
六位至高神使中,有的看也没看他的加急信,更别说给他回信;这在主教的意料之中,不然他也不会一开始就给阿摩司至高神使写信,尽管阿摩司至高神使骨子里冷漠又强势,却会维持表面上的温文尔雅;有的则劝他不要把加急信用在这种地方,毫无意义,浪费大家的时间。
好消息是,神赦部和公教部的至高神使,对艾丝黛拉很感兴趣;坏消息是,这两位至高神使并没有什么实权。
他们听说主教在阿摩司至高神使那里碰了十几次壁,都有些犯怵;但他们太好奇艾丝黛拉为什么会得到“神眷”了。
要知道,这可是有记载以来,神第一次对一个人表现出特殊的青睐。
阿摩司至高神使的体内虽然有一丝神性,但他遇到危险时,却从未被神这样庇护过。
这让他们怎么不好奇?
两位至高神使琢磨半天,决定先斩后奏,让主教把艾丝黛拉送到至高神殿来考察一番。
假如她真的被神眷顾,在神学方面又有极高的天赋,破例收她一个神女也不是不行。
主教收到这个消息后,简直欣喜若狂,连夜收拾出一个包袱,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把艾丝黛拉丢到至高神殿去。遗憾的是,他没能长出翅膀,也不能替艾丝黛拉做决定。他得先征求艾丝黛拉的意见,看她什么时候愿意出发。
艾丝黛拉听见“阿摩司”的名字时,愣了一下,才想起他是谁。
她对这个人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只记得他非常严肃,非常正直,几乎到了教士模板的地步,小小年纪就将教士的迂腐和自我克制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一个统治者,一个独裁专制的领袖,跟旧教的教皇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是,神殿比旧教更加虚伪,不愿称最高统治者为“父”,也不愿称他为“皇”,认为这样有损神的荣美,实际上至高神使和教皇的职能相差无几,都是终身任职,没有任何人能罢免他。
当时,尽管他注定是至高神使之首,整个神殿的领袖,却始终过得十分清贫,浑身上下只有一副玫瑰念珠较为稀有。
她不信他没有世俗的欲望,经常在他的面前铺张浪费,展示奢靡的作风。
一个昂贵的六层塔式蛋糕送上来,每一层都是涂满蜂蜜奶油的海绵蛋糕,以及五颜六色的碎砂糖和坚果碎末,周围还有一圈栩栩如生的奶油花蕾,最上层是一个缩小版的神殿,甜点师耗时四个白天,用纸箱子、巧克力和金箔纸制作而成。
她却只是扫了一眼,用手指头挖走了最底层的奶油花蕾,放进嘴里尝了一口,就让侍女撤了下去。
他显然十分不赞同她浪费的行为,冷冷地盯着她的手指头看了很久。
她之所以对这件事印象深刻,是因为尽管他看上去一脸冷淡,却有些馋那个蛋糕,颈间的线条绷得极紧,对着她的手指头做了好几下吞咽的动作。
她不由有些可怜他——女孩对吃不饱的小狗小猫的那种可怜,有点儿想让侍女切一块蛋糕送上来,给他尝尝。但想到他又不是她的狗,没必要喂饱他,这种情绪很快就消散了。
艾丝黛拉漫不经心地想,也不知道这位高高在上的至高神使,还记不记得自己曾对一块蛋糕馋成那样。
这就是艾丝黛拉对阿摩司的全部印象。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曾在葬礼上挑衅地看过他。
她的性情变化无常,有着非同一般的勃然兴致,在那种的情况下,任何一个人望过来,她都会露出那样的眼神,恶劣地吓他们一跳。
跟主教敲定出发时间后,艾丝黛拉回到自己的房间,像往常一样,把手伸进被子里。
洛伊尔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吐着蛇信子,自然而亲近地爬到她的手臂上。
艾丝黛拉不由眉头微皱。
洛伊尔这几天外出得也太频繁了。
之前就算她半夜醒来,也能看见他安静地盘绕在她的枕边,沉沉地熟睡着,蛇瞳被白色的薄膜包裹着,隐隐还能看见紫蓝色的虹膜。
现在醒来,她多半只能看见一团空气。
难道他真的……进入发情期了?
他最近频繁地外出,是在外面寻觅合适的雌蛇?
艾丝黛拉蹙着眉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以前没养过宠物,只养过一堆能化蝶或不能化蝶的幼虫,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假如洛伊尔是一条真的蛇,而没有与人类相似的智慧的话,它在外面如何繁衍生息,她都不会管它。
可他有智慧,有头脑,有判断,还有无与伦比的忠诚,会精准地服从她的每一个命令。
她不知道两条蛇会如何交尾,但她看过昆虫的交合,甚至帮过两只蝴蝶繁衍后代——抓住它们的翅膀,让它们的腹部尖梢相接触①,交合就完成了;也看过两只甲虫如何制造后代,一只甲虫笨重地叠在另一只甲虫上。
想到这样忠诚的洛伊尔,会与另一条毫无灵性的蛇纠缠在一起,腹部紧贴……艾丝黛拉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感到了无法形容的反感和厌恶。
她不愿意洛伊尔的注意力被分走。
另一边,洛伊尔化为一团黑雾,找到了骷髅会边境分会的头目,德蒙。
自从上次召唤出黑暗神以后,德蒙又试了几次,均是失败。
他不由怀疑,那天在郊外亲眼看见黑暗神降临,是一个恐怖又美好的幻觉。
难道真的是他的幻觉吗?可是,那么多教徒都亲眼看见了啊!
再过一个月,骷髅会就要举行内部的例行会议了。
到时候,所有分会的大小头目,包括骷髅会总部的首领都会聚在一起,商讨大事,假如他在会议上告诉众人,他能和黑暗神交流,绝对能成为整个会议的中心。
首领一开心,说不定会给予他更大的权力,甚至让他成为骷髅会的副首领……
而且,据说有个大人物也会参加这次的内部会议。那个大人物在帝国的底蕴深厚,炙手可热,要是能得到他的另眼相看,他也不用在边境的小镇待着了。
德蒙越想越热血沸腾,心脏滚烫,然而无论他怎么召唤,面前的棺材都没有动静。
他滚热的心渐渐凉了下去。
想象中的前景再美好,无法与黑暗神对话,都是一纸空谈。
就在他准备合上棺材,放弃召唤时,一团黑雾忽然从四面八方弥漫了过来。
很快,整个屋子就陷入了黑暗。
德蒙站在黑雾的中心,感到温度骤降,不由冷汗涔涔,浑身僵硬,觉得自己好像过于大胆了,一个人也敢召唤黑暗神。
与此同时,棺材里冒出森然白光,缓缓凝聚成一具高大而灵活的人类骷髅。
这一次对话,与上次截然不同。
上一次,黑暗神是借用棺材里的骸骨与他对话,这一回却自己创造出了一副骨架。
只见那副骨架正在一点点、一点点地长出流畅而优美的肌腱,然后,慢慢地覆盖上新生却坚韧的皮肤。
等他的头发、眉毛完全长出来时,一个英俊得近乎美貌的男人便出现在德蒙的眼前。
他有一副高大而强壮的身材,却丝毫不显得笨重,线条优美而富有雄性魅力;过于突出的锁骨、手腕关节、手指关节、脚踝线条,以及手背上突起的淡蓝色静脉,使他看上去多了几分轮廓分明的艺术美感。假如辉煌的殿堂一定要展示一具比例完美的男性雕塑,再没有比这副躯体更好的选择了。
然而这些,在他的脸庞前,都是其次。
他的眉眼狭长而冷峻,鼻梁高挺,却因为五官的排列搭配过于和谐,显得几近美丽。
好在他的唇部和下颚角的线条极其凌厉,以至于头发稍长,也不会把他认成女性。
当他睁开双眼时,那股清澈美丽之气,更是被冷漠而凶狠的攻击性取代。
他的眼睛,居然是一双紫蓝色的竖瞳。
瞳孔像蛇类一般,只剩下两条令人毛骨悚然的线。
德蒙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应该跪下给黑暗神行礼。
跪下以后,他又反应过来,应该给黑暗神冕下找两件……得体的衣服。
说起来,黑暗神冕下为什么长得这么眼熟?
他肯定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德蒙抓耳挠腮地搜刮着脑海里的记忆。
十几秒钟后,他终于发现这张脸为什么这么眼熟了……这不是神殿至高神使之首阿摩司的脸吗?
德蒙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至高神使阿摩司是黑暗神的卧底?
他们绞尽脑汁地对抗神殿,反抗裁判所的暴行,到处收买人心……黑暗神冕下,却早已打入了敌人的内部?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①:出自[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爱达或爱欲》,我不懂昆虫,但纳博科夫是个狂热的蝴蝶迷,基本上每一本书都会非常热情地分享他对蝴蝶的了解,见缝插针地描述那些美丽的小虫子,但读者(我)往往都会跳过。


第31章 她从后面抱住了……
德蒙立刻高声呼唤男仆,让他找几件昂贵且干净的衣物送过来。
黑暗神却阻止了他的举动。
他抬起手,一团白光闪过,剪裁合体的衣物就覆盖了赤裸的身体。
他似乎不喜繁琐,变幻出的衣服简朴又雅致,但他的气质却使这些任何人都能买到的衣服,变得像高级教士的法衣一样高雅而脱俗。
有了白色衬衫、黑色马裤和没有装饰马刺的长统靴,还需要一件外套。
洛伊尔看了看德蒙身上的礼服大衣,变幻出了一件更长、更大、更合体的淡灰色大衣。
同样是礼服大衣,同样是衣摆垂至膝盖,同样是腰部的线条略微收紧,显出人体的曲线。
德蒙被洛伊尔衬得像连环漫画里鼻子如蒜头、下巴如锄头、手脚似火柴的土包子,第一次来到繁华的城市里,穿着洗后缩了水的肮脏大衣。
德蒙却丝毫不觉得窘迫,能成为黑暗神的陪衬是他的荣幸。他为什么要为这种光宗耀祖的事情感到窘迫?
“冕下……降临属下简陋又粗鄙的房舍,”德蒙搓着手,一脸谄媚地问道,“是有什么吩咐吗?”
洛伊尔看着他谄媚的样子,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他讨好艾丝黛拉的时候,也这么丑陋吗?
他心里想的是艾丝黛拉,变幻出人身也是为了艾丝黛拉,说出来的话却淡漠而威严:“我需要更多的力量。”
德蒙挠挠头,以为黑暗神在暗示骷髅会应该扩大地盘,招收更多的教众。毕竟只有这样,他才能拥有更多的力量。
谁知,洛伊尔下一句话却是:“带我去你们的牢房。”
德蒙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敢违抗黑暗神的命令,连忙吩咐男仆准备马车。
洛伊尔再次阻止了他的行为。
“告诉我牢房的位置。”
德蒙详细地描述了一遍牢房的方位,怕黑暗神没有听清楚,又拿出地图,指出确切的位置。
不等他把地图放回去,周围的场景竟像有生命般搏动起来,线条、明暗、温度、气味都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德蒙只不过是转了个身,他们就已站在了骷髅会牢房的入口。
这是德蒙第一次见识到神的力量。
光明帝国不是罗曼帝国,普通人只能在罹患重病时,才能见到可以借用神力的医官;即使是胆子大、不怕被神殿发现的有钱人,也只能请到能力不一的女巫,而不是可以借用神力的教士。但不管是巫术、魔法还是神殿借用的神力,都无法瞬间改变环境,就连罗曼帝国斥巨资修建的传送阵,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德蒙拍了拍了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咽了一口唾液。
黑暗神能在转瞬间改变位置,就能在转瞬间摘下他的脑袋。
一时间,德蒙连大声呼吸都不敢,屏住了呼吸走向一棵普通的椴树,打开了树洞里的机关。
咔嗒一声,覆盖着枯枝烂叶的暗门开启。
一条深不见底的旋转楼梯,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德蒙刚要拿出火石,点燃树洞里的烛台,洛伊尔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一簇火焰便在他的指尖燃起。
那簇火焰飘浮起来,仿佛一只祈愿的金红色灯笼飞向前方,驱散了浓重的黑暗。
“走吧。”洛伊尔对楼梯扬了扬下巴,言简意赅。
德蒙看呆了。不是黑暗神吗?为什么能变火?
神果然是万能的!
德蒙二话不说,跟着那簇火焰走了下去。
就像记载的那样,骷髅会的起源是为了反抗神殿裁判所的暴行,但随着势力的壮大,他们意识到想要约束教众,像裁判所那样的惩罚机制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恶龙还没有倒下,他们先化为了恶龙。
骷髅会的高层讨论出不少匪夷所思的酷刑,比如瘴气室、毒蛇池、毒蚁缠身;除此之外,他们也会模仿神殿的酷刑,比如拔掉叛徒的指甲,放在火堆上炙烤;又比如,把装着老鼠的金属容器绑在叛徒的身上,再用火把加热容器的底部,迫使老鼠啮咬他们的身体逃生。
过于严酷的刑罚,会让一部分人惶惶不安,继而安分守己,也会让一部分嗜好残忍的人,陷入兴奋难抑的状态,从而对骷髅会更加忠诚。
有人屈从,有人拥护,有人屈从又拥护。
一个庞然的权力建筑就这样建立了起来。
几分钟后,他们总算走到了旋转楼梯的底部。
这是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牢房,每一个牢笼都是环形石墙的一个窟窿,它们堆砌在一起,往上延伸。放眼望去,就像一个高高耸立的黑色蜂巢。
这里可以说是整个边境恶念最浓重的地方。
裁判所的牢房虽然恶念也很浓重,但裁判所的牢房有骑士团的人在监管,两个势力互相挟制,神殿的人迫于骑士团的压力,行刑的时候不会下死手;骷髅会却不一样,他们折磨手底下的犯人时,并不会有人在旁边监督。
权力是一部分人交出的自由。
骷髅会的教众交出自由时,根本没想到权力的刀刃落下来时,是那么疼痛,那么残忍。
洛伊尔闭上眼睛,飘浮的火焰在他鼻梁的一侧投射下肮脏的阴影。
看上去就像光明把他锋利美丽的五官污损了一般。
他抬起一只手,缓缓张开五指。
刹那间,数不清的黑气如蚂蚁的幽魂般朝他汹涌而去。
尽管他以恶念为食,但一瞬间吞噬这么多恶念,根本无法感到愉悦。
有那么几秒钟,他的血管在膨胀,血液在发热,热血急速流过密布的血管,涌向怦然作响的心脏。
他感到闷热,感到呼吸困难。
各种恶念在他的头脑里燃烧、交融。
这是一种相当怪异的感觉。
他似乎在靠近一扇满是罪恶、烈火熊熊的窗户,里面是人间百态。有人被掐死,被勒死,被枪杀,被绳子勒死;有人被拳打脚踢,被冷热交替的暴力轮番折磨,被生不如死的悲伤笼罩着;有人被欲望蛊惑,与不该在一起的人紧紧相拥,直到骨骼咔咔发响,身子震颤。
他看着窗户里的罪恶,感觉体内的神性在消融,在泯灭。
——不,它并没有消融。
它不仅没有消融,而且在发酵,在膨胀,发出欲望刺鼻的气味。
他确实堕落了。
堕落到了七情六欲深渊的底部。
但与其他人不一样,一个清教徒的堕落,是因为他沾染了欲望,欲望使他的信念垮台了崩塌了。
他却是直接变成了欲望本身。
洛伊尔猛地睁开双眼,紫蓝色的眼珠隐隐透出被情焰灼烧的猩红色。
吞噬恶念还在继续。
但那些恶念已不再是恶念,而是帮助他欲望生长的养料。
吞噬的恶念越多,他对艾丝黛拉的占有欲越强,想要彻底独占她的渴望也越发强烈。
到最后,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颠倒的错觉——不是他渴望独占艾丝黛拉,而是渴望艾丝黛拉独占他。
权力的来源,是一方支配另一方。
另一方主动献出了自己的自由,让对方拥有主宰和支配的权力。
艾丝黛拉还没有使用他交出去的权力,他的头脑、欲望和意志力就彻底被她支配了,心甘情愿地拜倒在了她的裙边。
一个小时后,他终于吞噬完了整个地牢的恶念。
德蒙不知道黑暗神对囚犯做了什么,但能看见囚犯的精神状态。
这些人被关在深不见底的地牢里,本来就精神萎靡,被洛伊尔吞噬恶念后,更是像枯萎的花草一样耷拉了下去。
地牢里有几个刺头,一开始还在那重重地拍打栏杆,猿猴似的怪叫,随着黑气的流逝,他们渐渐变得神色恍惚,双目呆滞,“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看见这一幕,德蒙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黑暗神不会……把他们都杀了吧?
德蒙小心翼翼地看向黑暗神。
他的表情还是像之前一样冷淡,眼神却略显餍足,不知是否那些黑气的原因,他的双唇从无色变得有些殷红。一般来说,英俊的男人嘴唇泛红,会显得有些女气,这种情况在洛伊尔的身上却完全不存在,红色不仅没有使他的轮廓线条软化,反而让他看上去更加冷峻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