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将其中的男子都划去——羲和神脉是传女不传男的,然后在剩下的人中寻找和郗子兰年岁相当的女孩。
然而没有,许青文不由皱起眉,连凡人这条线索也断了,难道真是她想错了?
她一边思索,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名录,忽然一个名字吸引了她的目光:冷嫣。
她的心脏狂跳不止,脑海中一片空白,双手止不住颤抖,将纸页散落一地,可那两个字仍旧牢牢攫住她的目光。
这个梦魇般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这份名录上?
兴许只是同名同姓,她安慰自己,一边颤抖着手将那页纸拾起来,每个名字旁都标注出了生辰八字,女孩的名字旁还另外注明了有无神脉,神脉的强弱,由强至弱分成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总共九等。
一看生辰八字,许青文的希望彻底破灭,那的的确确就是她所认识的冷嫣,在宗门里养了十年,又被残忍杀死的凡人少女。
她定了定神,强忍着恐惧往下看,冷嫣的神脉标注为“下上”,这和郗子兰史无前例的强悍神脉对不上,但是也和她所认识的那个冷嫣对不上,他们自然检查过她的经脉和神魂,她是没有半点羲和神脉的。
许青文苦思冥想半晌,只觉难以索解,她传音给妘氏家主,问道:“不知这些孩子的神脉是什么时候测得的?”
妘氏家主不明白这位重玄的大能为何忽然对近千年前一支沦入凡间的血脉这么关心,不过还是知无不言地答道:“每个孩子出生三个月之内,族中都会派人暗中寻机会测脉,然后记录下来。”
许青文道了谢,断开了传音。
所以这个“冷嫣”刚出生时,有着“下上”的神脉,但是他们带回宗门的那个孩子却是没有神脉的,两个孩子是同一个人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慢慢浮起,命格相近,相貌相似,同为妘氏的后代……她连忙否认,不可能,两人年纪相差整整两百年,郗云阳就算有通天之能,跨越两百年光阴也是闻所未闻。
何况小姐的女儿有着得天独厚的神脉,若果真被换到冷家,她的神脉又是怎么回事?
可许青文无端有种感觉,冷嫣这个名字,似乎是解开一切疑团的关键。
她怔怔地坐了半晌,忽然有个念头霹雳般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冷家人。
冷嫣的父母在东海,还有个亲哥哥眼下就在重玄。
只要验一验郗子兰现在的躯壳与冷耀祖有没有血脉亲缘,就知道当年带回重玄的孩子是否是冷家的亲生女儿!
神魂上的亲缘联系要复杂一些,但也不是没有手段可以查验。
可是……她敢么?
许青文只觉心头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知道这个猜测荒谬无比,可万一,万一是真的……
那被他们骗了十年,残忍杀死,把神魂千刀万剐的,就是小姐的亲生骨肉。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几乎瘫软在地上。
过了许久,她方才回过神来。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她的胡思乱想,可一日不查证,她便一日不得安宁。
许青文哆哆嗦嗦地将名录整理好,仔细收进乾坤袋中,便即出了仓果宫。
她并未立即去找郗子兰,而是去寻章明远。
这件事她已经无法独自承受,必须找个人与她分担,章明远性情温和,对妘素心一片真心,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到得章明远所居的阴洛宫,一问道僮,却言章长老去了玄委宫。
许青文这才想起,再有三日便是郗子兰的生辰宴,章明远管着重玄的账目,这时候去玄委宫,大约是和郗子兰商量生辰宴的事宜。
她御剑到了玄委宫,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拖着麻木的双腿爬上台阶。
一走进寝殿,郗子兰便向她招呼,语气亲昵又娇憨:“许姨来得正好,帮我看看生辰宴上戴哪支步摇好?”她心情好,看许青文都顺眼不少,便同儿时一样称呼她。
她已换上了礼衣,两手各拿着一支步摇,笑吟吟地看着她。
许青文只觉那笑容刺得她眼睛酸疼,不由沁出泪来,她先前一心只想着将真相查清,却没想过查清之后该怎么办。
若郗子兰不是小姐的亲生骨肉,他们会如何处置她?
她本以为自己对这鸠占鹊巢的孩子只有恨,巴不得立时将她逐出重玄,可及至看见她,她才知道这并不容易。
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一生未结道侣,也没有孩子,郗子兰就像她亲生的孩子一样。她看着她长大,从牙牙学语到姗姗学步,再到出落成俏丽的少女。
这孩子周岁便没了母亲,从那以后她便是她实际上的母亲。
无论她是否是妘素心的孩子,这几百年的心意,倾注其中的心血,都不是假的。
但她更不能辜负小姐的恩情,若郗子兰是假,她是一定要拨乱反正,为小姐的亲骨肉正名。
郗子兰看出她的怔忪,心下奇怪:“许姨?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可是出什么事了?”
许青文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事。”
郗子兰将两支步摇放在发髻边比了比:“哪支好看?”
许青文勉强笑道:“都好看。”
郗子兰放下步摇,上前拉住她的手:“许姨你的脸色不太好,过来坐坐。”
她又张罗着让侍女奉茶。
许青文道:“不必忙,我还有事,马上要走。你章师叔呢?”
郗子兰道:“章师叔方才过来问了问生辰宴的事,坐了片刻就走了。”
说到生辰宴,她的双眼便是一亮:“昨日我叫人去清涵崖问了一声,阿爻哥哥答应过来。”
许青文抿了抿唇,心道罢了,先让她安生过完这场期待已久的生辰宴吧。
她想了想道:“冷耀祖可是还在园子里受罚?”
郗子兰嘴角的笑容淡了点:“许姨怎么突然想起他?”
许青文道:“那孩子为人还算机敏,罚也罚过了,将他放在园子里不闻不问,也容易惹人非议。”
冷耀祖会奉承人,郗子兰本来也不讨厌这个徒弟,他掌管外门时还时常搜罗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和清微界的奇闻轶事给她解闷,如今玉面天狐不在身边,谢汋也死了,没人与她解闷,她还真有些想念冷耀祖。
听许青文这么说,便顺水推舟道:“既然许姨替他求情,我就饶了他这一回。”
许青文想的却是,若郗子兰当真是冷耀祖的亲姊,这时候将他召回玄委宫,日后相认手足间少些嫌隙。
姊弟两人在重玄多半呆不下去了,她少不得想办法替他们找个出路,也算全一场几百年的养育之恩。
她满腹心事,与郗子兰说了两句便告辞离去。
她打定了主意将此事留待生辰宴后再说,便没有再去找章明远。


第88章
招摇宫中灯烛荧煌,凤歌鹤舞,筵席之盛更胜以往,可惜不出一月之内两位峰主被宗门除名,上席只剩下五人。
因为凌霄恒疑似走火入魔,谢汋当着一众门派和世家的面化身成魔,重玄的名声大受损害,弟子们本来以天下第一宗门为傲,近来却有些低落茫然,尤其是那些世家子,收到亲朋好友的询问,更是抬不起头来。
提振士气之说倒也并非全是借口,许多弟子见此歌舞升平的景象,便觉既然连掌门等人都不当回事,那两桩丑事或许并没有那么严重。
也有心思敏锐的弟子依旧忧心忡忡。两种人都比平日更卖力地欢笑、交谈,场面倒比往年更热闹。
郗子兰高踞九华云幄中,穿五重□□,灿若云霞,衣饰之华美,容色之妍丽,都叫人惊叹,谢爻与她连榻而坐,道侣生辰,他也难得换下了沉闷的玄衣,穿了一身竹月蓝银丝宝相花纹道服,玉冠束发,少了几分威严,但却多了点世家公子的俊逸风流。
郗子兰悄悄觑了一眼便双颊生晕,眼眸水光盈盈,越发动人。
连章明远都忍不住向身旁的许青文道:“两个孩子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换作往日,许青文见了这般小女儿情态,必是又怜惜又心酸,可这时看着花容月貌、巧笑倩兮的郗子兰,她便想到这具躯壳或许曾属于妘素心的亲骨肉,心中既恸又恨,夹杂着惊惶怖惧和内疚,还有对郗子兰的丝丝不忍,矛盾的感情几乎将她的心扯成碎片。
她只能咬紧牙关点点头,免得一开口便要露馅。
章明远察觉她神色有些不对劲,关切道:“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可是哪里不适?”
许青文摇摇头:“无碍,只是想起小姐。”
章明远眼中浮现出淡淡的哀伤:“听说子兰近来修炼习剑比从前上心了,妘师妹在天有灵,见她懂事想来也会欣慰的。”
他不提妘素心还好,一提许青文更是手脚冰凉,额上也沁出了冷汗,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说的是。”
她不敢再看郗子兰的脸,拿起酒杯掩饰,可握杯的手却止不住微微颤抖。
冷嫣的坐席离得远,却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一边饮酒一边留意着席间的动静,却不知高高的尊座上有人也在打量她。
谢爻向席间扫了一眼,目光不知不觉便落在了她身上。
那凡人少女眉目平淡又寡言少语,穿着和其他弟子一模一样的天青色银纹礼衣,按说混在人堆里应该很不起眼才对,可他不知怎么一眼便在人群里看见她。
试炼终选上如此,剑法课上亦是如此,似乎只要她出现在他视野中,便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的目光牵引到她身上。
明知道那凡人少女可疑,若不将她遣出去,便该将她放到眼皮底下监视着,可他将她从执法堂中救了出来,却什么也没做。
他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的他想把另一个少女曾经渴望又不曾得到的都给她,她热爱的剑道,真心实意爱护她的师长,一世顺遂平安;另一半的他却痛恨这样的自己,连带着也痛恨这少女——凭什么她可以轻而易举得到这一切?
“阿爻哥哥,你在看什么?”郗子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谢爻回过神来,移开视线,捏了捏眉心:“没什么。”
郗子兰看着那纤瘦的少女,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怎么看那眉眼都寡淡得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怎么看都只是个样貌普通的平凡少女。
可谢爻却为了她特地赶到执法堂,甚至破天荒地惩罚执法堂主,得罪两位长老,连她都明白那是杀鸡儆猴。
这凡人少女究竟有何特别?难道就因为凡人的身份,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郗子兰心中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憋闷烦郁,嫌恶地别过来脸去。
谢爻不再朝那少女望去,却不由自主地分出一缕神识,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倾听她和同伴的谈话。
他听见姬少殷温声问她:“剑翘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少女道:“弟子也不知道,爹娘没说过。”
姬少殷道:“我可以替你掐算一下生辰八字。”
三百多年前似曾相识的对话像是钝器重重击打着他的心口。
“知道自己的生辰么?”
“爹娘没告诉过我。”
“为师替你掐算一下。”
“生辰要做什么?”
“亲友相聚,赠贺礼,食长寿面,饮长命酒……”
“就是加了鸡子的面么?”
“仙凡习俗略有不同,加不加都可。”
女童欲言又止,终究不敢求一碗加了鸡蛋的长寿面,但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期冀,可整整十年,她也没有等到一碗长寿面。
每年生辰他都在玄冰窟里陪着郗子兰,哪怕她一直在沉睡。
苏剑翘淡淡的声音把他从回忆的泥沼中拽了出来:“多谢师尊,但不必了,弟子没有过生辰的习惯。”
姬少殷也不勉强:“若哪天想知道可以问我。”
冷嫣点点头:“好。”
小时候在冷家,父母当然不会想到给她过生辰,她第一次吃到生辰面还是在弟弟冷耀祖周岁时,爹的那碗里卧了个鸡子,娘从自己那碗光面里挑了几筷子给她,便算吃过了。
后来到了重玄,她暗暗盼着能吃上一碗属于自己的生辰面,最好能加个鸡子,但盼了十年终究没盼到。
几百年过去,生辰于她而言早已没了意义,姬少殷掐算出来的生辰也不会是她的生辰,是她随便为傀儡人捏造的命格。
姬少殷以为自己不小心触动了她的伤心事,替她斟了杯茶,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一曲《天保》奏罢,舞筵上的鸾凤与灵鹤退下,一群仙侍鱼贯而入,或端着金盘,或手捧玉匣,向郗子兰进献贺礼。
第一个仙侍手中捧着金盘,盘上放着一茎晶莹玉润的灵芝,隐隐有九色之气萦绕其上,阶下的赞者对着礼单念道:“玄渊神君赠千年玉涧琼芝一茎,祝琼华元君芳龄永继,隽华不离。”
众人本来只觉这灵芝光华内蕴,听赞者念出其名,才知这竟是早已绝迹的天材地宝,非但能蕴养经脉,服用后修为至少能上一到两重小境。
郗子兰眼波盈盈地望着道侣:“只是小小生辰,阿爻哥哥怎么送这么贵重的宝物。”
谢爻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郗子兰道:“当然喜欢,但你送我的东西,我可舍不得吃掉。”
第二个仙侍又走上前来,赞者道:“章长老赐流华宝爵一对,祝元君仙福永享。”
郗子兰向章长老道谢,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看,非玉非石的一对宝爵在匣中隐隐发着光。
郗子兰对谢爻道:“听说向爵中注入清水,须臾之间便会化作千日酒,阿爻哥哥,我们不如试一试?”
谢爻道“好”。
郗子兰便命侍从取来琉璃壶装的清水,亲手往两只宝爵中注入清水,片刻之后,爵中的水果然化作馥郁甘醇的美酒。
郗子兰将其中一只端给谢爻,两人相对举爵一饮而尽,那酒芳烈异常,郗子兰量浅,一杯饮罢便有些醺醺然,眼中蒙上了一层迷离的水光,越发娇妍。
接下去轮到许青文的贺礼,却是一把紫阳金魄铸造的匕首,上面刻满了高深的符咒,一看便是上古名兵。
这是许青文先前便准备好的贺礼,当时出了谢汋的事,她心有余悸,便挑了把趁手的兵刃与她防身,这匕首虽不如元神剑有灵性,但也是难得的法器,心念一动便可唤出,若是再像上回那样被谢汋制住不能动弹,便可用心念召唤出来刺敌人的要害。
生辰宴上收到兵刃当贺礼似乎不太吉利,但郗子兰如何不知此物珍异?自然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收在身上:“多谢许长老。”


第89章
夏侯俨送了郗子兰一棵洞光珠树,亦是难得的珍宝。
接着内门其余诸人、小辈弟子都有贺礼相赠,各大宗门与世家也送来了贺礼——虽然凌霄恒和谢汋出事,重玄第一仙门的地位并未撼动,其它宗门看重玄的笑话,却不会与重玄撕破脸。
郗子兰将每样礼物接过观览,然后交给仙侍放到一旁,不一会儿她座旁便堆得好似小山一般。
每年生辰她都会收到许多贺礼,拣几样合心意的收入小库,其余的便登记造册送到大库房里,偶尔拿两件出来赏人,其余的便放上几百年积灰。
眼看着最后几件贺礼陆续送到郗子兰眼前,接着就该由众人依次上前祝酒了。
姬少殷向冷嫣道:“一会儿我与你冯师叔他们一起祝酒,你跟着师兄师姐们。”
冷嫣点头应承,她自然不喜欢向郗子兰敬酒拜寿,但为免惹人注意,也只能忍一时之不快。
就在这时,忽然有两个仙侍抬了一口巧夺天工的金银平脱黑檀木箱来。
郗子兰瞥了眼赞者,见他已将礼单卷起来收好,不由诧异:“怎么还有贺礼,这是谁送来的?”
那两个仙侍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开宴前这些生辰礼都存放在殿后,只等着筵席上依次进献,他们看见这口箱子,便抬了过来。
其中一人如实答了,郗子兰看了看精巧的箱子,不疑有他:“大约是造册时遗漏了,抬上前来吧。”
仙侍将箱子放到几案上,便要打开箱子上锁扣。
就在这时,谢爻忽然道:“慢着。”
郗子兰道:“怎么了,阿爻哥哥?”
不等谢爻说什么,忽听“喀喀”数声,那看起来坚固无比的檀木箱忽然四分五裂,“哗啦”一声,猩红液体泼了满案,众人随即闻到一股冲天的血腥气——那口箱子里竟装满了血。
鲜血中有什么黑黢黢的东西在蠕动,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话音未落,那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起,竟直直地照着郗子兰的面门扑去。
她哪里来得及反应,等抬手去抓,那东西已经贴在了她脸上。郗子兰只觉触手冰凉滑腻,蓦地意识到那是什么。
是蛇!
她尖叫了一声,立即松开手,几乎昏厥过去,蛇张开血口,露出毒牙,眼看着就要一口咬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闪过,那条蛇被斩为两半。
“啪”一声,蛇从她脸上掉落下来,半截掉在地上,半截掉进她面前的酒杯里,蛇尾挂在杯沿上,还在扭动。
郗子兰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吐了出来。
幸而她方才只顾着偷觑谢爻,只饮了那杯千日酒,吐完便只是抚着心口干呕。
冷嫣认出那蛇的来历,向若木传音:“是你做的?”
若木“嗯”了一声,痛快地承认了:“什么东西也配让人祝酒拜首。”
冷嫣心头蓦地涌出一股暖意。
连她都不在乎的事,却有人提前替她想到了。
或许是冷得久了,那暖意几乎让她觉得有些灼烫,不觉眼眶微酸。
良久,她轻轻道:“多谢。”
若木轻哼了一声:“本座只是看她不顺眼。”
祂顿了顿又道:“一点小事别总是谢来谢去,烦得很。”
谢爻看着那条蛇,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郗子兰不认识这蛇,他和夏侯俨、两位长老却都是认识的。
这是伴着血菩提而生的棘蛇,平日盘在树下宛如树根,有人采摘那邪物时便会暴起伤人,若是再迟刹那,郗子兰这张脸至少一两个月不能见人。
他本应及时拔剑的,但认出那蛇之后,他不由自主地瞥了苏剑翘一眼,便是因了这一眼,他的剑便晚了刹那。
不过也是因为这一眼,他从她眼中看到了货真价实的惊诧——所以她并不知情。
不知怎的,他释然之余,又有些淡淡的失望。
其余三人也都认出那是何物,其他两人尚能维持镇定,许青文已是脸色灰青,浑身战栗,简直已不似活人。
“那箱子里还有东西!”有个眼尖的弟子惊叫道。
箱子里的血已经淌干了,露出底下婴儿拳头大的一团。
谢爻目光一触及它便知这是什么。三百多年前他也曾看见过一颗,那个女孩为了他不顾危险潜入禁地,拼着被毒蛇咬伤,摘了来送给他。
他还记得她将血菩提捧在手心里,全然不知那是会给她带来噬心之痛的邪物。
谢爻的心口又开始抽痛起来,或许从那一夜开始,在他胸腔里跳动的也已不再是心脏。
他捏了个诀,真火燃起,很快将断蛇和血菩提烧成灰烬。
但一地的鲜血还在。
郗子兰终于止住了翻江倒海的恶心,谢爻轻揽她的肩头,她便趁势躲在谢爻怀里抽泣起来。
最初的哗然之后,弟子们都自觉地闭上了嘴,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鸦雀无声的大殿中只有郗子兰的啜泣声。
弟子们不知道那团东西是什么,也认不出那是什么品种的蛇,但生辰宴上见血,谁都知道有多不吉利。
更可怕的是堂堂羲和传人被一条蛇吓得失声痛哭,这或许比蛇和血更令弟子们悚然不安。
本来夏侯俨等人想借这场生辰宴稳定人心,没想到适得其反。
更难以索解的是这箱东西究竟是怎么混进来的——自从偃师宗寻衅开始,宗门上下戒备森严,护宗大阵之外又设了重重禁制,可以说连一只飞蝇都钻不进来。
夏侯俨皱着眉看了一眼郗子兰,向谢爻道:“元君受了惊,先回去歇息吧。”
谢爻颔首,扶起郗子兰:“我送你回玄委宫。”
就在这时,许青文却上前道:“此事蹊跷,还请神君留下来与掌门一起主持大局,元君由老身护送即可。”
郗子兰的身子一僵,她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情愿,但谢爻已接口道:“有劳许长老。”
许长老便即扶着她快步向外走去。
刚走出几步,身后有人跟了上来,许青文转过头一看,却是冷耀祖。
冷耀祖在西华苑这段日子显然过得不太好,形容惨悴了不少,他好不容易一朝翻身,当然要着意表现,师尊受惊这样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他快步跟上前去,如以前一样吩咐随从赶紧去备车驾,片刻便将一应细节安排得周详妥帖。
却不知此举正合许青文的意,本来她还得找个借口将冷耀祖召去玄委宫,正好省了这道麻烦。
郗子兰与许长老上了车,心下有些奇怪,换作平日,她遭了这么大的罪,许青文这会儿一定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可她却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许姨,你怎么了?”郗子兰试探着问道。
许长老这才回过神来:“无事。子兰还好吧?”
郗子兰道:“幸好阿爻哥哥那一剑及时,只是唬了一跳,许姨知我怕蛇的。”
许长老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便又陷入了沉默。
不一会儿,凤车停在了玄委宫前,许青文方才感觉这一路有一百年那么长,可到了殿中,她又惊觉图穷匕见之时来得这样早。
郗子兰想叫冷耀祖退下,许长老却道:“等一等。”
郗子兰纳闷道:“许姨,你找耀祖有什么事么?”
许长老拔出腰间短匕,对冷耀祖道:“借你三滴血一用。”
冷耀祖疑惑地看向郗子兰,郗子兰也莫名其妙:“许姨……”
许长老脸色已成了铁灰,在灯火中看起来犹如僵尸,她打断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照我说的做。”
郗子兰对冷耀祖使了个眼色,冷耀祖只得乖乖伸出手。
许长老用匕首划破他指尖,取了三滴血在琉璃瓶中,然后道:“你去殿外等候,我不叫你不许进殿中一步。”
郗子兰道:“去吧。”
待冷耀祖退出殿外,郗子兰方才道:“许姨你怎么了?别吓子兰啊……”
许长老道:“冒犯小姐。”
话音甫落,她嘴唇轻动,默念口诀,琉璃瓶中的三滴血却只一动不动。
许青文一连试了数次,那三滴血依旧纹丝不动。
许青文叫来两个仙侍,问道:“你们两人是亲姊妹对不对?”
仙侍答是,许青文故技重施,割破姐姐的手指放了三滴血,施了同样的咒术,那三滴血立即向妹妹飞去,没入她的眉心不见了踪影。
许青文面如死灰,后退两步,跌坐在榻上。
郗子兰叫她这模样吓得不轻,连身干净衣裳都没顾上换:“许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青文挥手屏退了侍从,这才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声音嘶哑得好像用沙砾磨过:“你这具躯壳……和冷耀祖不是同一血脉。”
郗子兰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但不愿深想,勉强微笑:“许姨今日到底怎么了,你说的话子兰怎么听不明白?”
许青文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颤声道:“你的身世可能有问题。”
郗子兰骇然:“什么?”
她不知怎的想起沈留夷的眉眼,还有她眼角那颗细痣,曾经一闪即逝的那个可怕念头在心里杂草一样疯狂滋长。
不可能的,她安慰自己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许青文见她冷色惨白,心中又生出不忍,缓和了声气道:“子兰,你可能不是小姐的骨肉,而是冷家的女儿……其中可能有什么玄机。但究竟是不是,还要请神君用法阵提出你和耀祖的魂魄来验一验才能确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