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嫣望向谢爻,只见他眼中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漠然。
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的痛苦和仇恨沉渣泛起,这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终于成了他最痛恨的魔修。
冷嫣平静地望着他,此刻他就像一尊用碎瓷片勉强拼合起来的神像,只要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推,他就会碎成无数片。
于是冷嫣轻轻一推:“神君可以大义灭亲了。”


第78章
谢爻注视着谢汋,顷刻之间,魔脉已经爬满了他整张脸,原本清俊的脸庞变得仿若皴裂的焦土,燥热的魔气令他双目充血,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桃花眼里尽是疯狂和戾气。
他看起来已不太像个人。
郗子兰只看了一眼便发出一声惊呼,再也不敢看第二眼,她紧紧抓住谢爻的衣袖,口中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谢爻听不见她说话,他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他杀过的第一个魔物,那魔物不到百岁,外表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他的心智也只相当于七八岁的孩子,望向他的眼神天真又好奇。
师父照例将剑交到他手上,令他把那孩子的心剖出来。
这时候他已杀过恶妖,杀过凶兽,但对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的手还是轻轻地颤抖起来。
“那是天生魔种,”师父并不催促,只是负手而立,静静地解释,仿佛一位耐心的夫子,“生来便是为祸人间的,你不忍心杀它……”
话音未落,那孩子忽然像兽一般跃起,尖利的手指插进师父的胸膛。
那孩子趴在师父的肩头,枝蔓一般的魔脉在他皮肤上蔓延。
师父静静道:“便看着它杀我吧。”
……
魔脉急速生长时,巨大的力量灌入谢汋的身体,同时他也在承受巨大的痛楚,他不知不觉已跪在了地上。
迅速生长的魔脉令他修为暴涨,也像一张网束缚着他,令他一时无法动弹。
无量宗长老道:“真魔出世是清微之祸,若是修成天魔后果更不堪设想,趁着他魔脉尚未长成……”
她躬身向谢爻一礼:“请神君早做决断。”
众人也跟着行礼,纷纷道:“请神君早做决断。”
他们的声音像浪潮一样涌来,推着他,就像浪涛推着一叶扁舟。
谢爻轻柔地将郗子兰的手拿开,站起身走到谢汋面前,低下头。
“为什么?”他冷冷道。
“为什么?”谢汋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偏了偏头,“因为我乐意啊。”
他的眼角眉梢依稀可见平日的轻佻戏谑:“玄渊神君难道不知道你堂弟天生魔种?”
谢爻的手已按在剑柄上,却并未即刻拔剑。
谢汋觑了觑眼:“堂兄是不是很后悔当初救了我这个下贱胚子?”
谢爻道:“我从未后悔救你。”
他望着他笑:“你是不是在想,若是当初救的是别的兄弟姊妹就好了?不管哪一个都行。”
即便在温暖辉煌的灯火中,谢爻的脸色也白得骇人,冷得骇人,似青白冷玉琢成。
谢汋轻笑了一声:“其实你一直知道我是个什么货色。”
谢爻的薄唇紧抿,几乎绷成一线。
谢汋道:“正好,我也恨你。”
谢爻的眼中有茫然一闪而过。
这细微的变化也没有逃过谢汋的眼睛:“怎么,难道你真当自己是神,世人都该敬你爱你?”
他的声音陡然一冷:“我从见你第一眼时就恨上你了。”
他们虽然是堂兄弟,却是云泥之别,他是长房嫡孙,而他只是个娼妇肚子里爬出来的孽种。谢汋一直长到四岁才第一次见到这位高贵的堂兄,还是因为下人的疏忽——因为他这样的贱种,是不该出现在谢爻面前污他耳目的。
“还记得么?那天你赏了我一块福糕。”谢汋道。
谢爻早已不记得几百年前的一件微末小事,谢氏还在时,族中兄弟姊妹多得数不清,他连人都认不全,哪里记得什么时候曾给过一个堂弟一块糕。
谢汋道:“我当着你的面咬了一口,等你背过身去,便扔在地上踩得稀烂。因为我一见你那悲天悯人的嘴脸就犯恶心。”
他顿了顿道:“后来你赏给我的所有东西,都是那块福糕。”
他用血红的双眼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昆仑君原本应该是我。”
谢爻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刹那凝结。
“你知道。”他的嗓子眼发干,声音涩然。
谢汋道:“我听见郗云阳和你说话。他说要在你我二人中选一人继任昆仑君之位,他还说我的心性也许比你更适合,可最后他选中的是你。”
谢爻没有辩驳,他说的没错,师父最开始属意的的确是谢汋,因为堂弟一直都比他更坚决,更无情,无情便不会受掣肘。
“昆仑君原本的名字不叫昆仑君,”师父言犹在耳,“叫负山者,选了这条路,你注定只能一生孤独,因为你背负的是昆仑和清微,再也背不了别的东西。”
他还记得师父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他稚嫩羸弱的肩头,仿佛要让他感觉到山的重量:“你愿意把山背在身上么?你天性温良,又太重情,注定要比别人吃更多的苦。”
谢爻点了点头,因为师父要在他和阿汋之间选一个,一生孤独未免太可怜,他答应过保护堂弟,便要护他一世平安喜乐。
他愿意代替阿汋背起本该属于他的命运。
然而那时候他还太小,不明白他眼中的负累与不幸,在别人眼中却是无上尊荣。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谢汋重又笑开:“不过如今我已不稀罕什么昆仑君了,说到底,那不过是给重玄当狗罢了。”
他瞥了一眼郗子兰,眼中现出不加掩饰的恶意:“不但要看家护院,还要用来配种。”
谢爻按在剑柄上的手慢慢握紧。
谢汋一哂:“怎么,恼羞成怒了?终于狠下心来杀我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一跃而起,身法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几乎连残影都看不见。
众人只觉有一股阴寒刺骨的狂风从大殿中吹过,数千盏灯烛同时一晃。
谢爻发现他的目标是重玄的坐席,瞳孔骤然一缩,终于拔剑出鞘,剑光如游龙追着谢汋而去。
所有人都凝神屏息,只听得裂帛之声响起,众人定睛一看,只见谢汋腹部多了道长长的伤口,鲜血如泉般涌出来,将谢汋那身月白织银的道服染得一片殷红。
他大口喘着粗气,不过脸上却满是得意的笑容,因为他虽然被谢爻一剑破开肚腹,右手却牢牢地卡住了郗子兰纤细的脖颈。
郗子兰用双手扒着他的手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惨白,珠泪如雨。
脖子被卡住,她只能用微弱的气声道:“三师兄,你快松手,我是子兰啊……”
谢汋笑道:“小师妹,你别乱动,师兄也舍不得扭断你这根漂亮的脖子,再说……”
他像条毒蛇一样盯着谢爻,在郗子兰耳边轻声道:“若是这具躯壳也坏了,你让我堂兄上哪儿再去给你找一个?”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场的大能仍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他话里的意思暧昧不明,众人一时间不明就里。
但是郗子兰当然明白,蓦地僵住,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
另一个人也明白,谢爻的脸色骤然一变。


第79章
郗子兰不知为何一向疼爱她的三师兄忽然变得如此陌生,方才她还笃定他不会伤害自己,但当他说出借尸还魂之事时,灭顶的恐惧终于淹没了她。
若是此事大白于天下,那么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这羲和传人如今只是凡人之躯,若说先前她还盼着三师兄能快点清醒过来,盼着谢爻能找出个万全之策保下他性命,那么此刻她只盼着这场噩梦立即结束。
噩梦要怎么结束?梦中的邪魔伏诛,噩梦自然就醒了。
她喉咙被卡着发不出声音,也不敢当着谢汋的面给谢爻传音——谢汋入魔后修为似乎比从前更高了,境界多半在她之上,传音也许会被他听见。
但她的眼睛也能说话,她痛苦地望着谢爻,无声地哀求他快来救她。
谢爻冷冷道:“放了她。”
谢汋嗤笑了一声:“横竖我也活不了,能带走一个算一个。带走她,也算临死前替你做件好事。”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我到底还是顾念血脉亲情,盼着你能好的。”
郗子兰不明白他的意思,正发怔,却被扼住脖颈提了起来,她忙催动灵力想让自己好受些,却发现谢汋不知用了什么邪术,扼住她咽喉的同时也阻断了她的经脉。
眼下她就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无异,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攫住了她,即便被雌冥妖吞噬也没有这般可怖。
她的脸因为窒息而涨得通红,她从嗓子眼里憋出细若游丝的声音:“阿爻哥哥……”
谢爻道:“立即放开她,我放你走。”
众人闻言大骇,这真魔魔脉未成便已这样厉害,若是今日放跑了,不知会怎么兴风作浪。
无量宗长老道:“放走真魔祸乱人间非同小可,请神君三思。”
众人跟着道:“请神君三思。”
谢爻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浪涛中的礁石。
你听听,当年妘素心在世时,提到羲和两字,哪个不是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一声,谁会想到她拼尽全力生下的女儿却是这么个……”
他忽然松开手,郗子兰立刻软倒,跪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口喘着气。
谢汋掰过她的脸,令她仰起头,正对着谢爻。
“你看着这张脸的时候,”他对谢爻道,“有没有后悔过?”
谢爻没有避开视线,但眼神空洞,仿佛穿过了她看向远方。
谢汋道:“夜深人静时,你有没有偷偷想过,妘素心为什么会生下这么个东西,若早知她是这么个东西,你当初还会用嫣儿……”
谢爻冷声打断他:“够了!”
无量长老道:“神君切莫与他多言,真魔泯灭人性,极善蛊惑人心,还请神君当机立断将其正法!”
谢汋笑着歪了歪头:“老太婆,你说我祸乱人间,我祸乱谁了?”
无量长老恼羞成怒,忿忿道:“你残害凌虚派宋掌门与亲传弟子,证据确凿,难道还想抵赖?”
谢汋一脸忍俊不禁,扫了眼众人:“宋峰寒是什么货色你们心里难道不清楚,他手上的人命可比我这真魔多得多……哦对了,药人和炉鼎在诸位道友眼里当然不能算人。”
殿中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不少,许多人脸上都有尴尬和心虚一闪而过,各门各派多少都有些糟污事,用炉鼎助长修为也是公开的秘密,清高些的看不上这种手段,但也并不当回事。
谢汋又道:“至于残杀亲传弟子……”
谢爻道:“你别逼我。”
他的声音喑哑,沉如宫弦,但冷嫣却从里面听出了一丝绝望的意味。
她细细品尝着他的绝望,就像品尝一杯陈年佳酿。
谢汋眼中闪着讥诮的光,接着道:“残杀亲传弟子在敝派可不算什么新鲜事,比起师兄……”
话音未落,只听裂帛般一声响,一根冰凌似的尖锥从谢汋胸前穿了出来。
众人不觉大惊,没有人看清玄渊神君出手,也没有人看清楚这尖锥从何而来。
冷嫣轻轻挑了挑嘴角,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用上了这招。
郗云阳当初收谢氏兄弟为徒,选了谢爻继任昆仑君,让谢汋辅佐他,但他知道谢汋喜怒无常又薄情寡义,担心谢爻控制不住他,因此他便在谢汋身上中下一种恶咒,一旦谢汋威胁到堂兄,只要催动咒术便可致他于死地。
这咒术无人可解,催动咒术的方法只有谢爻一人知道,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时他绝不会动用,因为这种法术残忍至极,一旦发动,便会令人形神俱灭。
为了维护重玄和羲和传人的颜面,他终于还是用了。
第二根尖锥从谢汋咽喉处刺出,第三根从他丹田中刺出,众人这才发现这些尖锥并非从外面刺入,而是从他身体内部刺穿血肉肌肤。
从他身体中刺出的尖锥越来越多,密密匝匝地交织在一起。
谢汋握住郗子兰下颌的手慢慢滑落下来,郗子兰死里逃生,也顾不得仪态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扑进谢爻怀里,埋首在他温暖的胸膛中,抽泣着:“阿爻哥哥……阿爻哥哥……”
她不敢看谢汋的死状,更不敢看众人的目光。
谢爻僵立着,他的脸色已变成惨白,在灯下也透着股灰气,不再通透似玉琢,却像灰白的瓷胎。
谢汋脸上、脖颈上的魔脉越来越淡,终至完全褪去,他看起来又是那个俊秀又爱笑,玩世不恭的师弟。
谢汋眯缝着眼睛看着堂兄,抽着冷气道:“你……终于还是……”
话未说完,鲜血汩汩地从他口中涌出来,接着是血块——他的内脏已被身体里纵横交错的利刃割成了一片片,他的神魂也是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终于把什么都吐干净了,眼中的血色也褪去,一双桃花眼又像小时候一样清澈,他笑起来,笑容也和小时候一样乖巧:“堂兄……”
他轻声道:“福糕……很甜……谢谢你……”
谢爻僵立在原地,神情一片空白,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唤堂弟一声,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郗子兰搂着他的腰,在他怀中瑟缩颤抖,他木然地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玄渊神君,他那空洞的神情比悲恸、愤怒更令人不安,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无量宗长老心中惧意暗生,虽然最开始逼他动手弑亲的是偃师宗宗主,但后来推波助澜却是她挑的头。
就在这时,“啪啪”的鼓掌声打破了寂静。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又是偃师宗那位貌若少年的护法。
“不愧是玄渊神君,”少年满脸讥诮,“为了宗门的颜面,自己唯一的血脉至亲也能毫不犹豫杀死,一出手便让堂弟魂飞魄散,当真大公无私,佩服佩服。”
谢爻缓缓抬起头,却不看那少年,而是望着他身旁的玄衣女子。
他凝视着她的双眼,仿佛想要透过重重迷障窥探深渊下的秘密。
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她迎着他冰冷的目光,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仿佛逼一个人杀死唯一的血亲只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她的眼中看不到恨,但是他已明白她恨他,只是要谢汋死,没必要大费周章布这么一个局。
这种恨意如此之深,也许已经刻进了神魂里,因此看起来才会如此平静。
谁会这么恨他?恨他的人很多,然而这么恨他的人并不多。
一个名字慢慢自他心底浮起。
那一刻甚至有希冀一闪而过,然而他立刻将那个名字毫不犹豫地抹去,就像抹去厚厚积尘上一个模糊难辨的印记。
有什么东西又在他经脉里蠢蠢欲动,他强压了下去。
不管她是谁,他都要杀了她。
郗子兰哭了很久,心里的委屈怎么也倒不完,眼泪却好像流干了,她缓过劲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狼狈,不知如何了局。
正无措时,谢汋拉开她圈着自己的胳膊。
郗子兰抬起头,发现他神情陌生又骇人,甚至比他走火入魔打伤她时更可怕。
她不自觉地退开两步。
谢爻没有看她,径直走到谢汋的血肉模糊的尸身面前,弯腰将他抱起,径直向殿外走去。
郗子兰低低地唤了声“阿爻哥哥”,谢爻全无反应,她只得提了提溅了一身血污的衣裙跟了上去,重玄弟子也纷纷起身离席,跟着神君和元君向外走去。
殿中的宾主注视着他们离去,俱都不发一言。
……
谢汋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的眼前已经一片模糊,看不清堂兄的神情,但他不用看也想得到谢爻如丧考妣的模样,要摆布他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死前能在他心上狠狠地扎上一刀倒也有趣,他讥诮地想。
不过这魂飞魄散的过程似乎比他想的漫长,他的眼前已是一片漆黑,但他却始终残留着一丝清醒,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响起个声音:“怎么样?”
谢汋立即认出那个声音,正是在凌虚派重伤他的黑衣女子,偃师宗宗主。
他冷笑道:“你用不着得意,我早就说过了,我这样的人什么也不害怕,你就算杀了我,让我魂飞魄散也没用。你处心积虑地对付我,根本没有用。”
那声音笑起来:“真可怜。”
谢汋一怔:“什么?”
那声音道:“你真可怜,生而下贱,父亲无视你,母亲拿你出气,族人鄙夷你,好不容易成了谢氏遗孤,还有个出色的堂兄事事压着你。”
她顿了顿道:“活着时活在谢爻的阴影里,在任何人的眼里你都只是玄渊神君那个资质平平的堂弟,什么好事都轮不上你,师父让你替他卖命,不惜在你身体里中下毒咒。你恨谢爻,嫉妒得眼睛出血,心里流脓,却又事事倚仗他,靠他庇护,靠他施舍,占着‘玄渊神君堂弟’的身份喝点剩汤。若他是重玄的狗,那你便连狗都不如。”
“你生时卑贱无能,死时亦轻如鸿毛。你以为我处心积虑对付的是你?”她轻笑了一声,“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当初留下你一命,只是为了今□□谢爻杀了你。你活着时唯一的作用是辅佐他,你死了,唯一的作用是伤害他。”
她叹息道:“真可怜啊,这样庸碌又渺小,可怜巴巴地活了一辈子,到头来与你瞧不起的蝼蚁又什么两样。”
谢汋只剩下一缕残魂,可还是感到怒意直冲头顶:“你到底是谁?”
女子轻轻一笑,声音忽然变得稚嫩清脆:“小师叔,好久不见。”
谢汋如遭雷击,称他为“小师叔”的女孩子只有冷嫣一个。
“你是……我早该想到的……”谢汋道。
还有谁会有这么深的仇恨,还有谁这么了解他们每个人?
当初羔羊般柔弱无助的少女,如今竟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一时间羞愤、恼怒将他淹没,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你打算把我怎么样?”他问道。
就在这时,周遭忽然亮起来,谢汋忽然发现自己眼中的世界变了。
眼前有个庞然大物,他仔细辨认,方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只人的手。
冷嫣用手指叩了叩琉璃瓶,对着里面漆黑的蚁虫道:“你一辈子都想出人头地,可惜到头来只能做只蝼蚁,不过我喂了你一点灵药,够你活上七八百年。”
她将琉璃瓶放在案头:“好好享受吧,小师叔。”


第80章
谢爻抱着堂弟的尸身,一级一级地爬上重玄山门前的台阶。
山门很高,台阶很长,一如五百年多年前他们第一次来到重玄时。
那时候妘素心走在前面,他牵着谢汋的手。这个小堂弟于他而言几乎是个陌生人,但那只小小的手还是给了他莫大的慰藉和勇气,那是他和“家”仅存的联系。
爬到台阶顶端,正是破晓之时,晨曦穿过云海,万道金光洒落在“重玄”两个金字上,字迹苍劲有力。
他们停下脚步,仰望着庄严肃穆的古老山门,他把谢汋的手握得更紧:“别怕,有堂兄在,不会有事的。”
现在他非但食言,还亲手杀了他,让世间唯一的亲人魂飞魄散。
他径直朝山门走去,守门的弟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对视一眼,躬身行礼,他压根就看不见他们。
随行的弟子都知道谢汋已入魔道,本不能再进宗门,但没有人敢出声。
谢爻向前走着,就在即将跨过山门的刹那,一道身影挡住了他。
他仍然径直往前走,郗子兰却已向那人跑了过去,刹那间泪如泉涌:“掌门师兄……”
夏侯俨温声安慰她:“小师妹,没事了,你先回玄委宫歇息。”
郗子兰摇摇头:“我要陪着阿爻哥哥。”
夏侯俨未再坚持,却走到谢爻面前,伸臂挡住他:“神君留步。”
谢爻顿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仿佛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
夏侯俨面色憔悴,沉痛地看了一眼谢爻怀中血肉模糊的尸首,便即撇开眼去:“谢汋他……不宜再入宗门……”声音到最后已有些哽咽。
谢爻困惑地看着他的嘴,这一个个字组合在一起,他却怎么也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他问道:“师兄何意?”
夏侯俨沉沉地叹了口气:“师弟,我知你难过,阿汋是我亲手带大,我心里又何尝好受?可是……规矩便是规矩,他误入歧途,不能入宗门的坟茔。”
谢爻似乎终于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低头看着堂弟。
夏侯俨道:“谢氏的冢墓距此不过两百里,不如……”
谢爻淡淡地一笑,谢氏从来没有接纳过谢汋,如今谢氏的列祖列宗又怎会接纳入了魔道、令家族蒙羞的他?
何况谢汋一定也不想葬在谢氏冢墓中。
他望了望茫茫晨雾中的群山,天下之大,活着时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死了依旧找不到一个长眠之地。
他将谢汋放在地上,捏诀施咒,尸身很快被火焰包裹、吞噬,化为灰烬,被山风吹散。
他沉默地伫立着,直到飒然灵风把灰烬全都带走——重玄的风仿佛也有知觉,没有一粒灰过了山门。
谢汋转过身向山门中走去。
春渐深,风渐暖,春涧潺潺,灵禽在草木间啁啾,山道两侧的落花纷纷如雨,拂过他的衣襟和肩头,山间好一派融融春景,但他却像走在冬日的雪原中,只觉冰寒彻骨。
郗子兰一直跟着他,他步行她也步行,他御剑,她便也御剑。
谢爻并未阻止她,他仿佛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到得清涵崖,这里依旧天寒地冻,郗子兰春衫单薄,不禁打了个寒颤,可还是跟着谢爻走进了玄冰窟。
自她死而复生以来,便没有走进过这地方,一走进这里,她便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谢爻自顾自走进洞窟深处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在寒冷的冰床上盘膝而坐。
郗子兰走过去,跪在他身旁,慢慢伏倒,将面颊贴在他置于膝头的手背上。
谢爻身子一僵,但没有阻止她靠近,他实在太冷,这一丝暖意让他无法推拒。
郗子兰大着胆子扶着他的膝头站起身,将他轻轻搂在怀中,在他耳边呢喃:“阿爻哥哥,你还有我……”
谢爻抬起手将她搂在怀里,是啊,他现在只有她了。
她单薄的身体抖得像只鸽子,然而很暖,隔着层层染血的绮罗,他几乎能听见温暖的血液在她的身体里流动,就像潺潺的春溪。
郗子兰退开些许距离,缓缓地抚上他的脸颊,她的手心也很温暖,仿佛春风吹拂在他脸上。
她慢慢地凑上来,轻启的朱唇间有香甜的气息,似花非花。从他们合籍那一夜直到现在,她还从未这么靠近过谢爻,她的心脏剧烈地搏动,简直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然而谢爻的默许鼓舞了她。
他在合籍当夜浇灭了她的希望,冷了她两百年,伤了她两次,第一次他的剑只差寸许便会刺穿她的心脏。
可她还是那么喜欢他,痴迷他,她的阿爻哥哥可真好看啊,她心想。
就在她的唇即将碰到他的瞬间,谢爻忽然像是从梦中惊醒,虚假的温暖消失了,他比方才更冷,冷得齿关打颤,连骨髓都似结了冰。
愤怒从他心底窜起,像青蓝的,寒冷的火焰。
他忍不住重重地将她推开。
郗子兰冷不防叫他猛地一推,仰面跌倒在地,一时又惊又痛,夹杂着委屈,眼眶顿时红了起来。
谢爻回过神来,见她红着鼻尖和眼眶,一身罗衫沾上了血污,雪白脖颈上被谢汋掐出的指印触目惊心,真是说不出的狼狈和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