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凌虚弟子道:“在下姓萧,贱字逢君,是家师座下首徒。上个月十一,在下有事去向家师禀报。到得掌门院外,僮仆道重玄门的谢仙君到访,掌门正在正堂与贵客议事,在下便在屋外廊下等候。
“不多时,院子里头传出争执之声,在下听见‘岁贡’云云,知道谢仙君是因为岁贡延误之事前来质问。”
他说着向众人一揖:“诸位想必都知道,凌州城前阵子冥妖为患,凌州百姓商贾饱受其苦,商道断绝,商号店肆不知关了多少,敝派亦是入不敷出。家师恳切陈情,求谢仙君宽限几日,谁知谢仙君竟毫不容情,斥责敝派阴持两端,私下将重玄的岁贡送去了归元……”
话音未落,归元宗到席的女长老看着谢汋道:“这是贵派与凌虚之间的事,与敝宗有何干系,为何无故攀扯?若是传出去,让诸位道友误会敝派也是那等唯利是图、横征暴敛的做派,敝派岂非百口莫辩?”
谢汋淡淡一笑:“重玄与归元一向亲如手足,戚长老想必不会听信小人之言,叫人挑拨离间。”
萧逢君立即道:“谢玄镜,你见利忘义,残害家师,直到现在还在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众人只见他脖颈上青筋凸起,显是愤怒已极。
戚长老冷笑了一声,袖手道:“左右此事与敝派全无瓜葛。”
萧逢君行个礼道:“长老见谅,在下并非想将贵派牵扯进来,只是一五一十将当日所见所闻说出来,为家师讨个公道。”
若木瞥了冷嫣一眼,传音道:“这姓萧的小子演得倒挺像。”
冷嫣淡淡地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萧逢君接着道:“家师和谢汋争执不休,最后谢汋威胁家师,令他三日内将三成岁入送到重玄,否则就……”
他哽咽了一下:“否则就杀了他,换个听话的。”
座中宾客一听“三成”都惊诧不已,谁都知道凌虚派富得流油,也知道凌虚派向重玄纳贡换取庇护,但万万没想到竟然要刮去岁入的三成之多。
萧逢君解释道:“往年一向是抽两成的,但谢汋说敝派延误岁贡,要多罚一成。”
若木抱着臂,向重玄乜了一眼:“天下第一大宗果然名副其实,起码胃口天下第一。”
这话说得刁钻促狭,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重玄一众弟子脸上发烫,修道之人餐风饮露,但偌大个宗门数千口人自然有许多花销,九大宗门都有生财之道,可是大肆敛财放到台面上总不是光彩的事。
郗子兰一张粉脸已涨得通红,她花钱如流水,却最不愿与钱财扯上关系。
众人看向谢爻,只见他依旧神色如常,竟无一丝恼怒之意,不禁暗暗感叹,这玄渊神君果然是个人物,着实沉得住气。
萧逢君道:“凌州因冥妖之祸元气大伤,家师怎忍再加重税赋?三日之内上哪里去筹措那么多钱财?”
他顿了顿:“在下只当谢汋只是出言威胁,没想到片刻后屋内便响起了兵刃相击之声,在下也顾不得失礼,便即冲了进去,然而……”
他眼眶一红:“终究是晚了一步,在下进去一看家师已被他一剑穿喉……”
姬若耶同情道:“萧道友节哀顺变。”
谢汋正想说什么,郗子兰抢着道:“你说你亲眼见到谢仙君杀了你师父,若此事是真的,他怎么会留下你这活口?可见你根本就是含血喷人!”
她以为找出了那凌虚弟子话中的破绽,正暗自得意,谁知他却直勾勾地瞪着她,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烧,他指着谢汋,一字一顿道:“因为我佯装归顺于他,答应当他的傀儡,从此替他重玄卖命!因为我忍辱负重,曲意逢迎,只为有朝一日替家师雪冤!”
郗子兰无言以对,咬着嘴唇,无措地看向谢爻。
谢爻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向萧逢君道:“萧道友可有真凭实据?”
萧逢君道:“若是在下拿出真凭实据,神君能不能给在下一个公道?”
不等谢爻说什么,一直隔岸观火的无量宗长老忽然开口道:“这位道友放心,重玄是天下仙门的楷模,玄渊神君大公无私,若是门下弟子当真谋财害命,定会严惩不贷,怎会姑息养奸,包庇门徒?”
她顿了顿道:“退一万步说,就算神君当真徇私,我拼了这一身老骨头,也要替你讨个公道。”
谢爻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向偃师宗坐席上那黑衣女子投去淡淡的一瞥,她也在看他,一双翦水双瞳冰冷清透,好似琉璃。
她看着他,就像一个无情地猎人打量罗网中挣扎的猎物。
偃师宗坐席上突然传出一声轻笑。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那位护法。
少年懒懒地向无量宗长老道:“谢仙君是神君堂弟,谢氏只剩下这点血脉,神君剑法若神,若是有心庇护……在下无意冒犯这位长老,不过说实话,十个你加起来也不是他对手。”
无量宗长老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冷哼了一声道:“神君身为昆仑君,惩奸除恶义不容辞,想必不会被一点俗世血脉亲情羁绊,老朽相信,只要罪证确凿,神君定会清理门户,大义灭亲。”
本来还只是“严惩不贷”,怎么惩罚却有余地,一通话赶话,眼下已变成“大义灭亲”。
若米从主人袖口中探出头来,瞧这大拇指奉承道:“论煽风点火,神君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谢爻如何不知那少年是有意为之,他无动于衷的眼神中终于多了一丝冷意,任谁被那样的目光看一眼都会不寒而栗。
但那少年没有半点惧色,微抬下颌,眼中满是讥诮。
谢爻看了眼堂弟,谢汋冲他满不在乎地一笑,但他看得出那笑容中已有了一丝勉强。
以他的聪明,当然知道他们已落入了对方的罗网中,偃师宗那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不知还有什么后招等着他们。
“神君,你说是不是?”无量宗长老步步紧逼。
谢爻撇开视线,冷冷道:“自然。”
谢汋一早料到他会如何抉择,但这两个字还是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令他遍体生寒,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对这世上唯一的血亲,竟然还是有些许期待的。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郗子兰看看谢爻,又看看谢汋,隐隐感到有些不安,用秘音道:“三师兄,你是无辜的,分明是偃师宗那女人重伤了你又杀了宋峰寒嫁祸给你,阿爻哥哥一定有办法还你清白。”
谢汋一哂,随即叹了口气:“小师妹,我有没有真的杀死宋峰寒并不重要。”
不等郗子兰弄明白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又道:“不过你三师兄也不会束手待毙。”
他看向萧逢君:“你有什么证据便赶紧拿出来吧。”
萧逢君道:“证据便在家师的灵柩中。”
说着向姬若耶一揖:“给姬道君的继任大典添乱,在下委实过意不去。”
姬若耶正色道:“无妨,若有误会,能及时澄清也好。”
萧逢君跪下向棺柩叩了三个头,接着起身向门人道:“开棺!”
沉重的棺盖缓缓打开,一股白气从棺中冉冉升起,寒意弥漫开来。
萧逢君哽咽着道一声“冒犯师尊”,便即捏诀施咒,宋峰寒的尸身慢慢从棺中浮起,乍一看与活着时无异,只是失了血色。
萧逢君向上座一揖:“请诸位尊长验明师尊喉间的伤口是何路剑法。”
众人自有一番退让,最后推举出四位德高望重的大能上前验伤,验罢,无量长老面色凝重:“是重玄六十四卦剑法中的坎为水。”
宾客再度哗然,“坎为水”正是谢汋最得意的剑招之一。
无量宗长老看向谢爻:“若是神君信不过老朽,可以亲自验过。”
谢爻道:“方长老一言九鼎,既然长老验过为真,在下无需多此一举。”
方长老道:“既然神君已承认宋掌门命丧贵派独有的六十四卦剑法之下,想必已有决断。”
谢汋冷笑了一声:“伤口只能证明宋掌门是被六十四卦剑法所杀,并不能证明是被在下所杀。”
归元的长老道:“阁下这便说不过去了,谁都知道贵派六十四卦剑法中除了几招之外概不外传,宋掌门即便不是阁下所杀,也是阁下同门所杀。”
谢汋道:“长老此言差矣,据在下所知,这里便有一人熟谙六十四卦剑法。”
归元长老道:“哦?是谁?”
谢汋向偃师宗坐席一指:“便是这位偃师宗宗主。”
归元长老也看向那玄衣女子:“宗主当真会使六十四卦剑法?”
女子言简意赅:“不会。”
她身旁的少年一哂,向谢汋道:“贵派未免有些敝帚自珍了,以为人人都稀罕你们那套剑法呢。”
冷嫣从未在众人面前使过六十四卦剑法,这种事情自然无法查证。
萧逢君道:“在下这里还有别的证据。”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菱形的水晶:“这凝影石中有谢汋当日来过敝派的证据。”
话音甫落,光影自他掌心中涌出,却是谢汋在蓬莱岛附近海域破坏凌虚派护阵的经过。
谢汋脸色微微一变,这才知道那层不堪一击的阵法并非叠加的护阵,而是用了什么法子与凝影石相连,将那段经过留了影。
归元长老道:“谢仙君去找宋掌门,不光明正大拜访,却突入别人家的护阵,莫非一开始便有别的目的?”
谢汋道:“我倒是想去拜访,奈何向宋掌门传信皆石沉大海,只能出此下策。”
萧逢君冷笑道:“贵派是天下第一大宗,随便哪位仙君都可对敝派一派之长呼来喝去,说家师敢对贵派的书信传音置之不理,有人信么?”
自然没有人相信宋峰寒有这个胆量,即便真的转投归元,他也不敢这样得罪重玄。
谢汋道:“凝影石不过证明我那日去过贵派,我若要杀你师父,怎么会那么傻用六十四卦剑法,留下证据给你?
“再说我有什么必要杀宋峰寒?只是谋财何须害命?我看是有人知道我当天去过,故意栽赃嫁祸,萧道友在尊师死后顺理成章代行掌门之职,我看你的嫌疑也不小呢。”
他顿了顿:“倒不如将尊师魂魄唤出来问一问,不就水落石出了么?”
萧逢君咬牙切齿道:“你不但杀害家师,还毁他魂魄湮灭证据!”
谢汋一哂:“真相究竟如何,想必诸位心里都有计较,在下便不多言了。若是这样的所谓‘证据’也能将人定罪,未免太过儿戏了。”
话音未落,宾客席间传出一道声音:“宋峰寒没有留下魂魄,这里却有吾儿的魂魄!”
众人循声望去,有人认出那是凤凰一族崔氏的坐席。
一男一女两人站起身,女子怀中竟抱着一颗火红的蛋。
谢汋看清两人模样,脸色终于一变,那是崔羽鳞的父母。
众人都不知那对道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听蛋中传出瓮瓮的声音:“弟子崔羽鳞给师尊请安。”
那声音像是淬了毒,满满都是恨意:“弟子只想问一句,师尊为何杀我?”


第77章
听见崔羽鳞熟悉的声音,谢汋嘴角那抹微笑终于消失不见。
凌虚派会勾结偃师宗,但崔羽鳞的父母绝不会,因为重伤崔羽鳞的始作俑者便是偃师宗,他们真的是来寻仇的,崔羽鳞的魂魄也不会有假。
石红药,崔羽鳞的魂瓶是石红药送去转生台的,那蠢物出了纰漏。
这回来姬氏他也带上了石红药,眼下她就在他身后,同别的弟子坐在一起,他一转头就能看见那张蠢钝的脸。
他当然没有回头,他生怕自己看她一眼会忍不住当场杀了她。
他早该想到她妇人之仁,又是崔羽鳞的徒弟,或许会于心不忍——直到此刻他也没有怀疑石红药会背叛他,这女子太简单,太愚蠢,还在憧憬着与他同赴桃源、长相思守。这样一个人是不会背叛他的。
不过蠢人容易惹祸,却也比聪明人更好摆布,以她对他的痴心,一定不会将他供出来。
谢汋心念如电转,崔羽鳞只是凭那瓶灵药和那段功法推断出是他杀了他,但只要石红药三缄其口,他一径否认,谁也拿不出真凭实据来。
正思忖着,他不经意瞥见谢爻在看他,便抬起眼向他一笑,堂兄的目光立即冷了下来,冷得像寒刃上的霜花。
宋峰寒不是他杀的,即便真是他杀的,也和戕害同门、残杀弟子完全不同。
想到残杀弟子,谢汋眼中浮现出讥诮的笑意。这抹笑意没逃过谢爻的眼睛,他的脸色微变,眼里的寒冰碎了,露出空洞,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
谢汋转向崔氏夫妇:“羽鳞是被偃师宗所伤,其后急于恢复功力,误入歧途,这才不幸殒命。”
他叹了口气:“在下身为师长,有失察之责,其咎难辞,两位迁怒亦是人之常情。”
崔母怀中那枚红彤彤的凤凰蛋里又传出声音:“阿娘休听他狡辩,儿子千真万确是叫他害死的!千真万确!若是有一个字作假,便让儿子再也见不到阿娘……”
说着嘤嘤地哭起来。
宾客们面面相觑,心道扁毛畜生果然不太聪明,头小。
若木听得直起鸡皮疙瘩,传音给冷嫣:“这烧鸡怎么回事?”
冷嫣道:“大约吃错了药。”
崔母一手抱着蛋,一手指着谢汋,恨声道:“直到此刻你还在砌词狡辩!吾儿在离火珠里强撑着不去转生台,便是要当着众道友的面说出谁是杀人凶手!你这脏心烂肺、人面兽心的凶手!”
众人:“……”原来那玩意是珠子不是蛋。
崔父抚了抚道侣的背,向谢汋道:“羽鳞所服丹药,所练功法都是谢仙君所授,仙君打算如何解释?”
谢汋一哂:“羽鳞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们师徒情如父子,关系一向融洽,我有何理由害他?”
崔父道:“这理由难道不该问仙君自己?”
崔羽鳞止住了哭,离火珠红光闪耀,仿佛他的怒火:“功法是谢汋传音告诉我的,丹药是谢汋让石红药送来的,我死后她悄悄将剩下的药藏了起来,你们不信就把石红药拿来问问!”
谢汋冷声道:“我知你经脉受损,故此命人送益气的丹药给你,没想到你自己行差踏错,却一味推卸责任,说到底是我教导无方。”
崔父冷笑了一声:“既然谢仙君不肯承认,那便唤那送药的弟子来问一问。”
说着看向重玄坐席:“敢问座中可有一位姓石的弟子?”
众弟子都看向一个着天青色绣银道袍的女弟子,她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头几乎垂到了胸前。
良久,她终于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但仍然低着头,似乎很害怕。
谢汋心头掠过一抹疑云,石红药虽有些驽钝,但平日并不是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他感到一切又在慢慢脱离他的掌控,这种感觉犹如一群蚁虫啃啮着他满是孔洞的心脏。
他瞥了一眼堂兄,谢爻始终冷冷地看着他被众人围攻,带着股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佛在云端俯瞰苍生的真神。
不过一个用阵法和人力造就的半神罢了,谢汋一哂。从他心脏的空洞里,丝丝缕缕的黑暗慢慢渗出来,涌入他的魔脉中,吸血藤一般的魔脉贪婪地汲取着从他心底深处涌出的黑暗,迅速充盈、蔓延,仿佛要撑破他的骨骼和皮肤。魔脉在他体内疯狂蔓延,几乎让他生出一股无所不能的错觉。
“红药,”他看着怯懦不安的女子,心中满是轻蔑,语气却格外温柔,“我可曾让你送毒药给你师父,事后又支使你毁灭证据?”
他仍旧十分笃定,石红药这样的女子,也许会因为良心不安而拖泥带水,但绝不会忍心背叛自己倾慕之人。
正思忖着,却见石红药缓缓抬起头来,眼含热泪地望着他,随即跪倒在地:“师祖,请恕弟子不能再替师祖遮掩下去……”
谢汋刹那间如坠冰窟,直到此刻,他方才想到另一种可能。
石红药背叛了他。
石红药接着向崔母手中的离火珠叩首:“弟子送药时一无所知,无意间害死师尊,弟子最该万死。”
崔羽鳞厉声数落道:“逆徒,你这逆徒!我就不该因为石氏收下你……”
崔父打断他,盯着石红药道:“你一开始不知道就算了,事后为何不说出真相,却助纣为虐帮他湮灭证据?”
石红药泪如泉涌:“师祖要挟弟子,说弟子已背上了弑师的罪业,若是不帮他,便将事情揭发,说是我恋慕师尊,求而不得,这才因爱生恨,痛下杀手……师祖还说他是一峰之主,要碾死弟子易如反掌,就算掌门和长老们知晓也不会追究他……”
郗子兰道:“你休要胡说,重玄门风谨严,绝不容许这等事发生。”
石红药抹着眼泪道:“师祖杀死座下首徒眼睛也不眨一下,何况是我这不名一文的小弟子?”
郗子兰一时叫她驳得哑口无言。
殿中响起窃窃私语,郗子兰越发感到无地自容,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谢汋几乎对石红药有些刮目相看了,若是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一定感到十分有趣,但发生在自己身上便不那么有趣了。
怒火几乎将他的五脏六腑烧起来,世间最令人愤怒之事,莫过于被一个蠢人背叛,被一个蠢人愚弄。他并不介意任何一个人背叛他,唯独石红药的背叛让他火冒三丈——这个他鄙薄蔑视,连一根头发丝都瞧不上的驽钝女子,迷恋他成狂的蠢物,竟然耍得他团团转!
他恨的不是背叛,是沦为蠢物和废物。
此时再辩驳已失去了意义,他太相信石红药,她掌握着他所有的秘密,纵使其它事都可以抵赖,但他身上的魔脉却是藏不住的。
他瞥了眼偃师宗的坐席,只见那玄衣女子一张脸冷若冰霜,简直叫人怀疑她的血也是冷的,连嘴唇都冻得失了血色,只有眼下的胭脂痣在灯火下红如泣血。
她究竟是什么人?究竟和他有什么仇?他不信是因为偃师宗灭门之事,偃师宗覆灭是上一代的事,他和谢爻这些小辈甚至连听都不曾听说过,他也是最近才从夏侯俨口中得知的。
她这样处心积虑,一定和他们有血海深仇,而且从她的手段来看,她似乎很了解他们每个人……
他抚了抚额角,转向石红药:“你是什么时候投靠偃师宗的?”
石红药茫然道:“弟子不知道师祖在说什么。”
若木懒懒地托着腮,乜着重玄诸人:“在下算是看出来了,贵派里但凡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必定是敝宗搞的鬼,在下都不知敝宗竟有如此神通,真是多谢重玄道友抬爱了。”
冷嫣几不可察地挑了挑嘴角。
若木又看向石红药:“不过敝宗穷家小户的可不敢当,这位石仙子,你说说,你们家师祖为何要杀自家亲徒弟?敝宗人丁稀少,实在想不明白,莫非是徒弟多了不稀罕,没事杀着玩?”
又有不少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石红药怯怯地看了眼谢汋:“弟子……弟子不敢说……”
沉默多时的无量宗长老又出来主持公道:“你但说无妨,我们自会衡量。”
石红药深吸了一口气道:“因为师祖怀疑师尊看破了他的秘密……”
无量长老道:“是何秘密?竟至于杀人灭口?”竟是不知不觉间已给谢汋定了罪。
石红药道:“师祖他……师祖他偷偷修魔道……”
谢汋本人都几乎为她拍案叫绝,这真真假假一通下来,还真是合情合理。
这句话便如一道晴天霹雳,殿中顿时炸开了锅。
连无量长老的神色都凝重起来,眼中的戏谑一扫而空。
正道中像凌霄恒那样走火入魔突然滥杀的惨祸偶有发生,但神智清醒却自甘堕落偷偷修魔道,性质截然不同。
一直缄默不语的谢爻到此时方才开口:“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短短一句话似挟着万钧之力,石红药只觉有一座大山当头压下,几乎将她的脊背压碎。
她跪倒在地,喉头一甜便吐出一口血。
若木凉凉道:“哟,神君收收你的威压吧,可别一不小心把证人灭了口。”
谢爻转头看向那少年,他一根手指都未动,却有一道森然剑光直冲少年而去。
众人见谢爻出手都大吃一惊,玄渊神君竟然已到了以神化剑、人剑合一的境界。
然而就在剑光离那少年咽喉只有寸许时,一道玄影一闪,一只边缘绣着银纹的衣袖在少年身前轻轻一拂,剑光瞬间消散。
冷嫣传音道:“你怎么不动?”
若木懒懒道:“你不是会帮我挡么?”他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愉悦。
冷嫣道:“要是我不出手呢?”
若木:“你不是出手了?”
冷嫣:“……”
她自然知道那道剑光他根本没用几分力,只是小小的试探加警告,以他的身份和重玄的地位,是绝不能在姬氏家主继任典礼上与她大打出手的。
她实在很了解他。
冷嫣坐回自己坐榻上,淡淡道:“玄渊神君的剑不该对付魔道败类么?”
她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也没挟什么真力威压,但众人都自心底感到一股冷意。
谢爻凝视着她的双眼,似乎想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然而那双眼眸波澜不惊,什么情绪都没有,就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石红药这时终于缓过劲来,擦了擦嘴角的血:“弟子绝不敢毁谤师祖,师祖的确在修魔道。”
无量长老狐疑地看了眼谢汋,只见他面沉似水,既不承认,也不为自己辩解,仿佛成了个活死人。
她不解道:“玄镜仙君年轻有为,为何突然修起魔道?不怕纸包不住火,被同门诛杀么?”
众人也都不明白,正道修得好好的,为何要自甘堕落去当个人人得以诛之的魔修。
石红药摇摇头:“这恐怕只有师祖自己知晓。”
她顿了顿道:“不过师祖告诉过弟子,他欲自立门户,为此悄悄敛财,收了姬重宇的钱财,命弟子向姬道君的饭食中下毒,嫁祸给肇山派师徒三人,再杀那三人灭口。”
众宾客只觉一个惊雷接着一个惊雷,刚听说重玄大能修魔道,又闻见姬氏手足相残的机密,竟不知哪个消息更震撼。
石红药道:“弟子不敢一错再错,便提前偷偷告诉了姬道君……”
无量长老惊异地看着姬若耶:“竟然还有此事?她说的可是真的?”
姬若耶苦笑道:“家丑不可外扬,让诸位见笑了。”
郗子兰忍无可忍,指着姬若耶道:“他说谎,分明是他勾结偃师宗在先,与那妖人调换身份,潜入我重玄图谋不轨……”
她又指向若木:“敝派弟子都认得此人!就是他假扮姬若耶。”
姬若耶正色道:“偃师宗两位道君是在下座上贵宾,请元君慎言!”
若木大度地挥挥手:“在下方才就说,贵派一有事便要攀扯敝宗,果然又来了。”
他顿了顿道:“这位元君莫非也随你师兄练了什么功,练得魔怔了?”
郗子兰第一次尝到百口莫辩的滋味,面红耳赤:“你们含血喷人……”
冷嫣道:“多说无益,谢仙君是否入了魔道,一验便知。”
她掀起眼皮,扫了眼谢爻:“这是贵派家务事,我等不便插手,神君请自便。”
根本不需要查验,她话音甫落,谢汋七窍中忽然涌出一股股黑气,蛛网般的黑色纹路顺着他的脖颈往脸上爬,这是长出体外的魔脉——只有天赋异禀的魔修才能达到这种真魔的境界。
若是不及时扼杀,待他修成天魔之身,遗患堪比冥妖后。
殿中宾客都是大惊失色,只有若木悠然道:“啧,这魔气十里外都能闻见了。到底手足情深,替自家兄弟省了一道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