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将她从地上扶起,低声道:“抱歉。”
郗子兰摇摇头。
谢爻道:“你先回去。”
郗子兰道:“我在这里陪你。”
谢爻冷冷道:“不必。”
郗子兰仍然踌躇着不愿走。
谢爻道:“我想一个人。”语气温和,但隐隐透着股不容置疑。
郗子兰只得依依不舍地走了出去。
她一走,谢爻立即将数尺厚的石门紧紧关上。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终于又能呼吸了。玄冰窟里又剩下一个人,天地间终于也只剩下他一人。
一个人在这玄冰窟里固然孤独寒冷,但郗子兰在时,加倍的孤独寒冷让他难以忍受。
堂弟的话回荡在他耳边。
夜深人静时,他可曾后悔过?
若早知救回来的是这样一个人,他还舍得用嫣儿去换么?
他当然不后悔,邪气又在他经脉中作祟,他从未后悔过,无论郗子兰是什么样的人,他都非救她不可,因为她是妘素心的女儿,是他的小师妹。
他始终记得妘素心把他从清涵崖带走的那一日,她与郗云阳结为道侣数百年,唯有那天拔剑相向,她将他护在身后,剑锋指着道侣:“我不管什么大义,什么责任,我只知道你不能这么对一个孩子!错的就是错的!”
她把他带离了清涵崖,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不久后她诞下了小师妹,他们便成了三个人。
那一年多的时光在他数百年的生命中只有一瞬,却像瓦砾堆里的一颗珍珠,流光溢彩。
即便谢家尚未倾覆时,他也从未有过这样宁谧满足的时光,他出生后的那几年正是正道与魔道频繁交战的时期,从记事起他的父母便总是忙着到处降魔斩妖,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
他甚至记不起那个在魔修屠刀下将他护在怀中的女子长什么模样,但他却在记忆里将她与妘素心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
郗子兰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她是妘素心的女儿,这便够了。


第81章
姬氏家主继任典礼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典礼只能草草结束。
送走宾客,姬若耶将冷嫣和若木延至后院书斋,屏退了下人,向两人行稽首之礼。
若木当之无愧地受了,冷嫣却避而不受:“阁下不必行此大礼。”
姬若耶道:“两位对姬某有再造之恩。”
冷嫣道:“此事在下并未出什么力,倒是搅扰了阁下的继任大典,实在过意不去。”
姬若耶道:“不过是些虚文俗礼,宗主不必介怀。”
若木道:“你起来吧,如今你亡母夙愿已了,本座也只能帮到你这里,往后能不能撑起姬氏门楣全靠你自己。”
姬若耶恭谨再拜:“谨遵神君教诲,神君深恩,姬某粉骨碎身难报。”
他欲言又止:“敢问神君,亡母她……”
若木漠然道:“她自有归处,你不必再问。”
姬若耶自然明白要神祗帮自己修复经脉、争权夺位,母亲必定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知道自己不可太贪心,可还是红了眼眶。
他定了定神,转身捧起个玉匣,双手呈给若木。
若木挑了挑眉:“这是什么?”
姬若耶道:“只是仆的一点心意,还请神君笑纳。”
若木袖着手并不去接:“本座与你亡母的交易已经了结,你不必额外酬谢。”
冷嫣纳罕地瞟了祂一眼,没想到小树精也知道拿人手短的道理。
姬若耶却道:“说来惭愧,这些本来不是我姬氏之物,说来仆也不过是借花献佛。”
他说着打开匣子,只见绛红色的锦缎上卧着两枚小小的玉印,一枚黑一枚白,印钮是盘起的应龙,玉质温润澄净,光华内蕴,不用触碰也能感到其中蕴含的充沛灵力。
若木不知那是何物,但莫名感到那两条张牙舞爪的小应龙有些亲切,甚至想摸一摸。
姬若耶道:“这是穷桑氏两条矿脉的印信,本是堂嫂之物,堂嫂和侄儿玉京相继亡故后便由堂兄掌管,如今仆也不知如何处置,思来想去,不如交给神君处置。”
若木瞥了一眼冷嫣,见她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转过头,撇撇嘴角;“本座不稀罕别人的东西,你送去给姬少殷吧。”
姬若耶道了声遵命,又另外命家仆搬了几箱子珍稀华美的的锦缎绮罗、珠宝器玩来,若木这回没客气,尽数收下。
姬若耶将两人送至院外,若木忽然道:“姬氏的冢墓在哪里?”
姬若耶有些诧异,不过这树神一向想一出是一出,突发奇想要参观别人家的墓地似乎是祂能做出来的事。
他没有多问,只道:“就在山阴,离这里不过十数里山路,仆命人安排车驾。”
若木道:“有劳。”
冷嫣心头却是微微一暖:“多谢。”
小师兄亡故后遗体归葬在长留山,冷嫣到了长留自然想去祭拜,但她一个偃师宗宗主无缘无故提出去祭拜姬玉京,姬若耶即便不多过问也会起疑,为避免节外生枝,她也只能作罢。
没想到若木却主动提了出来。
若木挑了挑下颌:“有什么好谢。”
姬若耶很快便备好了车驾,两人上了车,姬若耶骑着翼马亲自在前引路。
姬氏煊赫数千年,陵墓广袤而恢弘,堪比凡间的帝陵。姬若耶在下马碑前驻马,向两人揖道:“仆便在此恭候,请两位自便。”
冷嫣和若木沿着神道往前,经过享殿,进入陵墓。
墓道两旁嵌在石壁中的长明灯发出幽冷的光芒,按着辈分,两人很快找到了姬玉京的墓室。
若木在门口停住脚步,向墓室中望了一眼,姬重宇那老东西大约是自知愧对母子俩,无颜与亡妻同穴,母子俩的墓室紧紧相连,他自己的墓室却离得远远的。
姬玉京的墓室不大,布置得却很用心,四周摆放着墓主生前常用的器物。
经过三百多年光阴器物上的彩画已有些褪色了,但依稀可见当初的奢侈繁丽,与那柄断春剑格调相类。四壁上画着彩绘,画中的人物都是同一个俊朗少年。
若木只粗略扫了一眼,只觉比那清汤寡水的姬少殷略微顺眼一些,不过也只是好上那么一丁点。
他收回目光,往门边一倚,抱着臂道:“本座就不陪你进去了。”
顿了顿又道:“你快去快回。”
冷嫣点点头,默默地向墓室中走去。
只要用个简单的术法,她便可以透过棺椁看见里面的小师兄,可她刚抬起手便又垂了下来。
他死后谢汋将他的躯壳扔进迷谷中让毒虫啃噬,被其他同门发现时已经面目全非,经过三百年多年光阴,那个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郎早成了一具白骨。
“小师兄。”冷嫣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
墓室中阒然无声,自然没有人会回答她。
“谢汋已经死了,”她左手握成拳,指甲不知不觉深深嵌进手心,“你放心,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
重玄执法堂门窗紧闭,虽是白昼,堂中却是昏黑一片,只有神龛前一盏微弱的鲛灯投下一小片凄冷光晕。
来到这里的都是犯了大错的弟子,轻则受打神鞭之刑,重则毁去修为、拔除灵根。
石红药跪在神龛前,双手戴上了玄铁铸成的枷锁,她的神色却很平静。
执法堂有专司的堂主,但今日审讯的却另有其人,夏侯俨坐在鲛灯投下的光晕里,执法堂主手执打神鞭侍立在他身边。
另有一人坐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石红药不知道那人是谁,她被押解进来时那人已在了。
夏侯俨看了她一眼,冷声道:“你是何时被偃师宗收买的?”
石红药平静道:“回禀掌门,没有人收买弟子。”
夏侯俨道:“你在姬氏继任典礼上构陷谢汋杀害宋峰寒,难道不是受偃师宗妖人指使?”
石红药道:“是弟子自己想这么做,没有人指使弟子,请掌门明鉴。”
夏侯俨冷笑了一声:“看你平日老实本分,没想到竟是个包藏祸心的叛徒。”
听到“叛徒”两字,石红药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夏侯俨缓颊道:“你若是将实情和盘托出,我还可以念在你受妖人蛊惑并非自愿,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若再冥顽不灵,只有按叛徒论处,毁去你一身修为,将你逐出师门。”
石红药仍旧道:“弟子不认识什么偃师宗妖人,弟子只是恨谢汋欺骗,故生出报复之心。”
夏侯俨道:“你再不承认,就只有动刑了。”
石红药抿了抿唇,下拜道:“弟子败坏师门清誉,甘愿受刑。”
夏侯俨转头向执法堂主使了个眼色,堂主上前一步,举起黑色的鞭子,重重地在石红药的脊背上抽了两鞭。
石红药只觉脊骨仿佛都被抽断了,那痛直抵神魂,与外伤截然不同。
堂主又连抽了三鞭,石红药腑脏震痛,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夏侯俨抬了抬手:“说,你是在哪里见到偃师宗妖人的?”
石红药仍旧一声不吭。
夏侯俨叹了口气,向执法堂主点点头。
执法堂主放下鞭子,从案上拿起一把形如弯月的钩子。
弯钩在鲛灯的光晕中闪着慑人的寒芒,令人心惊胆寒。
夏侯俨道:“这是灭灵钩,只要在你奇经八脉要关处轻轻一钩,你的一身修为便会烟消云散,几百年的修行毁于一旦。”
他顿了顿:“被重玄逐出师门,没有大宗门会明目张胆地收留你,你杀害师尊,构陷师祖,石家已决定将你从族中除名,任凭师门处置。修行不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说?”
石红药道:“弟子愿受惩罚。”
夏侯俨捏了捏眉心,向执法堂主道:“行刑。”
……
石红药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阔大的床榻上,被褥绵软如云,四周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沉沉的帷幔挡住了光,只有缝隙里渗进一线晨曦,告诉她已经破晓。
她试着行气,但经脉犹如枯死一般,一丝灵力也调动不起来,四肢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她费尽全身的力气方才支撑着坐起来,撩开帷幔。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陌生而富丽堂皇的卧房中,房间轩敞高旷,高高的穹顶上描绘着异域纹样,陈设也与中土大相径庭,更像她去过的赤地魔城,但要华美精致得多。
正纳罕时,只听门外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有人走了进来,正是那一步步诱她报复谢汋的玄衣女子。
女子依旧一身玄衣,脸色苍白,目若点漆,身上唯一的艳色便是眼下那点胭脂痣,与这金碧辉煌的异域宫殿格格不入。
冷嫣道:“醒了?”
石红药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只记得自己受了刑罚,被钩断经脉,修为尽失,然后被赶出山门,沿着山道走了不到一里便即晕倒在地。
她明白过来:“是你救了我,多谢。”
冷嫣道:“你几百年的修行全毁,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只是为了报复谢汋,后悔么?”
石红药的眼眶渐渐变红,但她还是摇摇头,轻声道:“我不后悔。”
冷嫣道:“你本来可以保住修为的。”
她本不必跟着重玄众人回宗门,没离开姬氏的时候,她可以轻易保下她。
石红药摇摇头:“我背叛宗门,欺师灭祖,这是我该受的惩罚,这身修为是重玄给我的,如今我已不是重玄弟子,理当还给他们。”
冷嫣点点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无由干涉。
“你可以留在这里养伤,养好了再做打算。”冷嫣道。
石红药道:“这是哪里?”
冷嫣道:“偃师宗的旧城。”
石红药吃了一惊,她听谢汋提过,偃师宗的城池已在五百年前的大火中变成一片焦土,遗迹也已被黄沙掩埋,各大宗门悄悄派人搜寻一直无果,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将宫殿复原。
这偃师宗宗主周身笼罩着层层迷雾,真是叫人看不透。
石红药不敢多问,只是道了谢。
冷嫣道:“你想留多久都可以,药和餐食会由傀儡送来,我多半时候都不在这里。”
她顿了顿道:“肇山派三人也住在这里,你需要什么可以找他们。”
石红药又是一愣,肇山派师徒三人自“姬若耶”横死那晚便不知所踪,她以为三人凶多吉少,没想到也被她所救。
她一时间不知眼前这女子是正是邪,可转念一想,重玄身为当仁不让的正道大宗,里面又有多少阴暗的私隐?
正思忖着,那玄衣女子已经转身往外走去。
石红药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她:“宗主请留步。”
冷嫣停住脚步,转过身:“何事?”
石红药道:“宗主是不是与重玄有仇?”
冷嫣点点头,这事已称不上秘密。
石红药道:“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向宗主禀报。”
她咬了咬嘴唇道:“谢汋之前很信任我,同我说了不少宗门中的私隐。在他死前不久,曾同我说起,他怀疑郗子兰的身世有问题。”


第82章
冷嫣挑了挑眉:“郗子兰?”
对于这个占了她躯壳的羲和传人,她并未怎么放在心上。在重玄游荡的百年已足以让她了解郗子兰的为人,她成日不是围着谢爻打转便是吟风弄月,明明有着绝佳的天赋却畏难又吃不得苦,即便身负玄虚飘渺的羲和神脉,凭着这样的心性也难有大成。
时隔两百年再返重玄,郗子兰仍是以前的做派,甚至变本加厉,那化神修为如何得来的都有些蹊跷,即便真是靠着卓绝天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修到了化神,这样的人也不足为惧。
但她倒是从未怀疑过郗子兰的身世会有问题,若她不是郗云阳和妘素心的亲生女儿,谢爻师兄弟和几个长老又何必费尽心力,不惜动用邪术去复活她?
不过谢汋生性敏锐,又和师妹亲密无间,或许会发现什么秘密。
冷嫣道:“谢汋怎么会提到此事?”
石红药道:“他先前说离开重玄后要自立门户,姬重宇的酬劳只是杯水车薪,若是能找到偃师宗的宝藏便可高枕无忧,这样就说到了偃师宗的灭门之祸。”
她顿了顿:“他说以他师父郗云阳的心机手腕,若是当真图谋偃师宗的宝藏,绝不会贸贸然将消息透露出去引得八大宗门争夺,而是会伺机而动,徐徐图之,他放出这样的消息,不像是谋财,更像是灭口。”
冷嫣不由对她乾坤袋里那只蚁虫有些刮目相看,谢汋的推测与楚宗主不谋而合,他也说过,郗云阳若是要谋夺他宗门宝藏,宝藏早就已落到他手里了。
楚宗主是个人物,郗云阳与他多年知交,自然也不是鼠目寸光、唯利是图之辈。对这个曾经的挚友,后来的仇雠,他的评价只剩下三个字——看不透。
石红药接着道:“楚宗主最后一次来重玄,是贺挚友与道侣喜得麟儿,回去后不久便遭杀身灭门之祸,谢汋猜测两件事应有关联。”
冷嫣道:“仅凭这一点不至于怀疑郗子兰身世有疑,还有别的事么?”
石红药点点头:“这只是其一。另外玄渊神君到了重玄不久后被指为昆仑君传人,被郗掌门带到清涵崖教养,过了一段时间,不知为何被师母接回了玄委宫,元君那时候身怀六甲本无余力再照顾一个孩子,但听说还是亲历亲为照顾他一应起居,直至她临终。”
她顿了顿:“元君和郗掌门一直伉俪情深,但刚将谢爻接走那段时间,两人似有龃龉,郗掌门去玄委宫,元君几次叫他吃了闭门羹,甚至连郗掌门去探望女儿,元君也避而不见,只让父女相见,过了一两个月元君的态度方才软下来,道侣又恢复了原先的恩爱。”
冷嫣不禁又有些佩服谢汋,这些事在当时不算秘密,但是过了几百年再要挖出来就不容易了。
石红药继续道:“但是谢汋记得就在师母临终前不久的一天晚上,许长老忽然将谢爻带到他的住处,自己也歇宿在天留宫,谢汋问他为什么来,谢爻只答‘师尊和师娘有事商量’。谢汋那时候还小,并未深想,后来才觉奇怪。
“谢爻只是个孩子,许青文是她信任的侍女,只是有要事和道侣商量,设个秘音阵即可,何必将人远远支开?”
冷嫣道:“因为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比如刀剑相向。
石红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颔首道:“谢汋也是这么猜的。不过元君诞下女儿后身子每况愈下,修为与郗掌门已相差甚远,她这么做不啻于以卵击石。”
冷嫣若有所思,有什么事可以让一对原本琴瑟和鸣的道侣忽然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只有女儿。
石红药道:“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谢汋记得事后郗掌门便回清涵崖闭关,就在他闭关期间,元君没了,等他从清涵崖赶到时,元君已仙逝了。”
冷嫣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她长在重玄,当然也听过许多妘素心的事迹,不止在重玄,在整个清微界她都是个传奇,比起沉默寡言的昆仑君郗云阳,这位风华绝代的元君更耀眼夺目。
“她的魂魄呢?”冷嫣道。
石红药摇摇头:“郗掌门和几位长老都施咒收魂,可是没能聚起魂魄。郗掌门在元君床前跪了七日七夜,不让人动她的仙蜕,那是谢汋唯一一次见到师父落泪。”
郗云阳的表现固然可能是装出来的,但他到得最晚,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几个长老面前对道侣的魂魄动手脚,除非几个长老和他串通一气对付妘素心,但许青文和章明远等人与妘素心的关系更亲近,这么多年的缅怀也不似作假,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是妘素心自己在死前用了什么手段让自己身死魂消,连魂魄都不愿留下给道侣。
冷嫣从未见过妘素心,但想见她的决绝酷烈,心头还是轻轻一震,多么绝望才会让一个人自毁魂魄,生生世世都不愿再与曾经相爱绸缪的道侣相见?
一定是对方做了不可原谅的事,非但不能原谅,甚至无法面对,只能选择永生永世的逃避。
比如全心信赖的道侣伤害了他们共同的孩子。
冷嫣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发堵。
石红药也有些惆怅,她继续道:“元君临终前,谢汋也在床边,他还回忆起几件不同寻常的事。一是他记得小师妹从出生起左手腕上便系着串昆仑金铸的平安铃,是师娘家传的宝物,能抵挡邪祟灾殃,可师娘临终前,那婴孩手腕上的铃铛却不见了。”
她顿了顿:“另一件事就更奇怪了。元君弥留之际,与几位长老、他们几个师兄弟都有叮咛,却没有半句托孤之言,小师妹的襁褓就在榻边的小床上,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许长老将孩子抱到她枕边,她只是流泪,却扭过头去不愿看那孩子一眼。
“许青文让她同孩子说句话,她方才抚了抚孩子的脸颊,说了一句‘也愿你一世平安吧’。”
冷嫣道:“谢汋那时候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几百年前的事他竟然记得那么清楚。”
石红药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他说当时便感到师娘的语气有些奇怪,便留了个心眼,有的孩子格外早慧的。”
冷嫣点点头,若谢汋说的都是实话,那么妘素心临终前的种种表现的确很不寻常,若说不看孩子是因为不忍分离,不向亲近的师兄和侍女托孤却很不正常。
可是既然知道孩子已被调换,她又为什么不说出真相?
她思索片刻,心中隐隐有了答案,若是说出真相,以许青文等人对她的忠心和爱护,这婴孩恐怕会成为仇恨的出口,而孩子是无辜的。
何况许青文等人说不定会为了此事与郗云阳反目,其时魔域甫平,冥妖又开始为乱,外患之下,重玄内部若是再起纷争,重玄数千年积业或许会毁于一旦。
她临终前对那婴孩说的话也透着股无奈,冷漠得不像一个母亲对爱女说的话。
此外,当年郗云阳的修为应当不在今日的谢爻之下,他以昆仑上古大阵之力对抗冥妖潮,却仍旧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还搭上了三位峰主,宗门两百年一蹶不振,按理说以他的修为不应该受此重创,不知是因为被妘素心所伤还是有别的缘故?
还有郗子兰被雌冥妖吞噬的事仔细想想也有蹊跷,雌冥妖被郗云阳重伤,五百年都未复原,她为什么要冒险去重玄捉郗子兰?
如果郗子兰身上神脉是假,几个长老和谢爻没有辨别不出来的道理。
石红药道:“谢汋告诉我的就这些,不知能否帮到宗主。”
冷嫣颔首:“多谢你告诉我,帮了我很大的忙。”
石红药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她又道:“宗主救我时,没碰上什么麻烦吧?”
她不傻,知道重玄废了她的修为将她逐出师门,或许在她身上下了什么术法,等偃师宗出手救她时顺藤摸瓜,因此她宁愿靠双腿走,也不敢传信求她救她,连那支香也被她寻机会提前毁了。
冷嫣道:“放心,他们追不到这里。”
走出石红药的卧房,她穿过长长的回廊,雪白的石柱一直延伸到远方,殿庭中一片死寂,只有她和傀儡的脚步声发出空洞的回音。
如果城也有生死,那么这座城早就死了。
她穿过迷宫似的走廊和几道拱门,终于听见了人声,再转过一道垣墙,从碧绿的芭蕉叶中间,可以看到几个人影坐在廊下。
肇山派师徒三人照例在拉家常,说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药人少女坐在一旁,睁着紫葡萄似的大眼睛,怔怔地听他们吹牛——她已跟着傀儡人学了些简单的话,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做“依依”,但是要听懂他们聊天还是有些难为她,但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连一只硕大的彩蝶落在她发辫上也没察觉。
小猫和小狗照例一见面就打架,打累了便一边一个趴着喘粗气。美丽的少年穿了件清凉的长袍,脖颈上挂着长长的宝石项链,躺在铺满织锦和毛皮的软榻上,由小银人把剥好的葡萄送到他嘴边。
冷嫣莫名生出一股岁月悠长之感。
听见她的脚步声,青溪和柏高立即噤声,他们不久前才得知天天与他们一起用晚膳的苏仙子就是偃师宗宗主,直到现在还觉得像在做梦,在她面前手脚都不知怎么摆。
只有那老道依旧老神在在地摇着蒲扇,见了她也只是颔首致意。
若木掀了掀眼皮,纡尊降贵地坐起身,腾出一个人的位子。
冷嫣不见外地走到祂身边坐下,榻上的垫子比她想象中更软,里面填的不知是羽毛还是云絮,一坐上去人便陷了下去。
她从骨头缝里渗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倦意,几乎就想闭上眼睛睡个懒觉。
“人救回来了?”若木问道,用眼神示意小银人。
“嗯。”冷嫣道。
若木便没再多问,祂从头至尾也没问过冷嫣为什么要救一个修为尽失,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废人。
小银人知趣地从琉璃壶里倒了一杯不知什么果子榨取的汁液,恭恭敬敬地端到冷嫣面前。
冷嫣喝了一口,只觉甘甜沁凉,五脏六腑中的燥热瞬间被洗去,像是整个人浸没在凉水中,她舒服地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论骄奢淫逸,没有人比小树精更在行。
青溪大着胆子道:“宗主……”
冷嫣莞尔一笑:“还是原来那样称呼即可。”
青溪从善如流:“冷姑娘今晚留下用膳吧?我和师兄找到一处酒窖,下面藏着许多西域美酒。”
冷嫣摇摇头:“下回再来喝。今日要早些回去,免得节外生枝。”
青溪有些失望,不过还是道:“冷姑娘先忙,往后有的是机会。”
冷嫣又道:“劳驾让傀儡人送一份晚膳给石姑娘。”
青溪忙道:“自然自然。”
冷嫣转向若木:“方才石红药告诉我一件事。”
她将谢汋的猜测简单讲了一遍,问道:“羲和神脉有可能作假么?”
若木摇摇头:“昆仑一脉有辨别之术,没有人能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