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汋一哂:“这姓蒲的说话总是八分满,他说能治,八成是准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最后吩咐你的事,你可做了?”
石红药低下头道:“嗯……”
魔医修掌握了他的秘密,他当然不能留他活在世上。
谢汋发现石红药被赤地的烈阳晒脱了皮的脸颊泛着灰气,不疑有他,只是嘉许地抚了抚石红药的肩头:“别为这种渣滓内疚,他医术虽高明,杀人放火、□□掳掠的事可没少做。”
他顿了顿道:“你也算是为清微界除了一害。”
石红药道:“这种恶人给的心法和丹药,仙君要不要找人验一验?”
谢汋嗤笑了一声:“便是给那老东西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糊弄我。”
何况他是不可能将这两样物事给别人过目的。
他之所以如此放心,多半还是笃定石红药不可能骗他。不过他天性谨慎,为免那魔医修动手脚,还是叫了个仙侍来,从那枚药丸上刮取些许粉末,令她服下,直到翌日见她无恙,这才将丹药服下。
他起初运功时也极谨慎,一有不能确定的地方便停顿下来,但小心翼翼地运转了一个小周天后,感到经脉中灵气散逸的速度有所减缓,这才渐渐放下疑虑,便即闭关,日夜打坐,只盼着能早日恢复修为。
只剩下石红药这一个隐患——他固然相信这样蠢钝的女子不会轻易变心,但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没有什么人比死人更可靠的了。
只是前不久他刚对崔羽鳞下手,若是石红药又紧接着出事,难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说不定崔羽鳞的死已经有人起疑,只是抓不到他的把柄罢了。
这种事当然难不倒谢汋,他心念如电转,很快便有了个主意。
他将石红药召到闭关的石室内,温言软语地安抚了会儿,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便道:“红药,我有一件事,不知该派谁去办,不如你替我想想。”
石红药道:“仙君有何难事?”
谢汋道:“你该知道,赤地的事务原本是我在管着,因我在凌州办事不力,如今移交给了凌长老。”
石红药点点头:“弟子有所耳闻。”
谢汋道:“这阵子凌长老与归元、太虚两派的大能商议,要联手去镇压赤地叛乱,我想找个信得过的弟子同行,苦于没有适合的人选。”
他苦笑了一下道:“夏侯掌门与凌长老其实有些龃龉,我是掌门师兄亲手带大的,凌长老自然也视我为眼中钉,我担心他借着出征赤地的机会找些莫须有的所谓‘把柄’对付我,因此想找个自己人同去,一来盯着些上天宫的弟子,二来也让他们有所顾忌。”
他顿了顿:“几个亲传弟子不是太浮躁,便是不可信赖,竟没有一个合适的。”
石红药道:“可惜弟子修为不够高,辈分又低,不能为仙君分忧。”
谢汋双眼一亮:“对了,我怎么倒把你忘了,还有谁比你可靠?你不必妄自菲薄,辈分低不惹眼,许多事反倒方便。”
他话锋一转:“但是这一去不知多少时日,我又想把你留在身边……”
石红药低头道:“红药也想留下陪仙君,但是更想替仙君办事,只要对仙君有用,我就心满意足了……”
谢汋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若是没有你,我该怎么是好?”
石红药出了密室,回到自己院中,掩上房门,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剩下的半支香,插进香炉中点燃。
不一会儿,那黑衣女子再次出现在她房中。
石红药一回生二回熟,已比前两次镇定了许多,向黑衣女子道:“他要我随凌长老去赤地。”
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是不是打算在魔域伺机杀了我?”
黑衣女子点点头:“你还不算太笨。”
石红药嘴唇打颤:“我不想死……你交代我做的事我已做到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黑衣女子轻轻一哂:“我要是说不能呢?”
石红药哑口无言,对方要她做的事她已做到,对方已用不着她了,就算见死不救她也毫无办法。
黑衣女子道:“要我救你可以,不过你要帮我办件事。”
石红药面露迟疑,她听谢汋描述过打伤他的偃师宗传人是何形貌,隐约猜到眼前的女子是什么人,她想报复谢汋,但若是再牵扯下去,恐怕就要和宗门为敌了。
黑衣女子似乎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可以不要我救,甚至可以将这些事告诉掌门,不过你从替我做事开始便已经背叛了宗门,况且将此事说出去,你便看不到谢汋的下场了,你甘心么?”
石红药当然不甘心。她心里也明白,不管她有多少理由,背叛宗门已是事实,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黑衣女子道:“你可以考虑清楚再给我答复。”
石红药想了想,摇摇头道:“不必了。你要我做什么?”
黑衣女子浅浅一笑:“很好。”
……
谢爻的目光不知第几次落到那只玉盒上,它静静地躺在玄冰窟的角落里,卡在一道石缝中,闪着莹润如月华的微光,像是在引诱他,诱他拾起它,打开它,放出里面的怪物。
里面当然没有怪物,只有两颗细小的芥子,不仔细看几乎会以为盒子是空的。
十日前,谢汋给了他这两颗入门试炼用的芥子,两颗都属于那个名为苏剑翘的凡人少女。
谢爻想到那副冷淡的眉眼,那张淡得如烟似雾的脸,便觉他那颗麻木的心脏一下下的抽紧,仿佛有只秃鹫在啄食他胸腔里那团腐肉。
他厌恶这种感觉,也厌恶那凡人少女。
谢爻本该毫不犹豫地将玉盒捏成齑粉,然而他却没有,最后一刻他迟疑了,鬼使神差地将盒子纳入袖中。
那日回到玄冰窟,他从袖中取出玉盒,揭开盖子看了一眼,便即合上盖子,将玉盒用力掷向洞窟深处。
玉盒敲击冰面和岩石,发出几声空洞的声响,滚到岩穴深处,卡在石缝中不动了。
可他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落在那盒子上。
他知道自己不该看,看见那少女第一眼,他便想起另一个少女,他们的眉眼五官都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可他还是无端想起他用光阴的黄土层层掩埋的少女。
现在玉盒又在引诱他。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盘膝坐于玄冰床上,阖目凝神,轻轻吐纳间,让冰冷的清气进入经脉,压制蠢蠢欲动的邪气。
他的脖颈后传来一阵暖风,风中有股淡淡香气,似花非花却令人陶醉,好像有人从春风里摘取了最温柔的一缕。
风忽然停了,有什么柔软得难以置信的东西移到他耳后,贴在他耳垂上:“师尊,既然那么想看,就别负隅顽抗了……”
谢爻抽出长剑,飞快地转过身去,身后却空无一物,只有白玉盒在石缝中微微闪着光。
他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抬起手,就在他抬手的刹那,玉盒便握在了他掌心。
他打开玉盒,取出一枚芥子,指尖轻轻一捻,留存在芥子里的影像便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苏剑翘的第一场比试,对手是杨氏的某个小辈。
她的身法很笨拙,只会反复地用几个简单招式,且用得还很稚拙,但显然很有习剑的天分,她似乎跳过了一般人入门时的不得要领,一下子就抓住了剑的本质。
她是为剑而生的。
这样的天分,这样的执着,他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他从未教过冷嫣剑法,因为没必要——她注定只有十年可以活,练剑不过是白费功夫,还徒增麻烦,留下的伤疤虽能用灵药抹去,但药用多了,说不定会获与她日日服用的药物相冲。
第一次得知她背着自己学剑,是她来到重玄半年后。
那天早晨他穿过竹林去她的院子,走到一半时,忽然透过枝叶看见庭中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舞剑——她手中的并不是剑,只是一根竹枝,梢上还有一片竹叶未摘干净,她的招式也很稚拙。
但任谁见了都不能说那不是剑,他的师父曾说过,在真正的剑士手中,哪怕一根竹枝也是剑。
出剑的刹那,平日里那个面黄肌瘦、安静卑怯的小女童不见了,她漆黑的双瞳中闪现着奇异的光芒,专注执着,热切又快乐,仿佛她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
在那个刹那,他几乎有些羡慕这个七岁的小女童,这个一无所觉的容器,人人都说他天资卓绝,为剑而生,但他从未享受过剑,对他来说剑从来都意味着杀戮和鞭打。
他在竹林中驻足良久,她足足练了半个时辰,直到累得直喘粗气,这才将竹枝小心翼翼地扔到花丛中,然后坐在台阶上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汗,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向竹林中打量,似乎害怕被人瞧见,但是凡人的目力怎么能与大能相比,她压根看不清她敬畏的师尊已获悉她的小秘密,就藏身在竹林小径中。
每日清晨的秘密持续了三四年,在那以后,她的身体因为服药每况愈下,挥舞几下竹枝便头晕目眩、力不能支,剑再也不能带给她快乐,只有无尽的遗憾。
不知不觉中,芥子中少女的影子来到了他面前,一剑刺出,那双平淡的眼睛里忽然放出炽热的光芒,与他记忆中那小女孩的双眼重合在一起。
那天清晨,她翻来覆去练的便是这招山风蛊。
剑锋的影子堪堪落在他咽喉,他几乎能感觉到那股萧然的剑意。
少女的眼睛微微一弯,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她仿佛在问他:“师尊,我的剑法好不好?”
谢爻蓦地清醒过来,用力一碾,将手中的玉盒连同芥子一起碾成齑粉。
幻影消失了,那对眼睛却似烙在了他脑海中。
三日后,所有新入门的弟子由各自的师父领着,大清早聚集在天留宫前的云坪上,按照惯例,入门第一年,每个月朔日都会由宗门中的某位峰主或大能亲自指点道法或剑术。
等待时,弟子们满心期待,议论纷纷:“不知今天是哪位尊长授课?”
“应该轮到玄镜仙君了吧?”
“不是说玄镜仙君还在闭关疗伤么?”
“莫非是琼华元君?”
“只有这两位还未授过课,想必是元君了……”
就在这时,天留宫的大门訇然打开,走出的既不是谢汋也不是郗子兰,却是一个身着玄衣,头戴墨玉冠的男子。
弟子们尚未认出来人是谁,便慑于他的威严,不自觉地闭上了嘴,云坪上鸦雀无声,只有山风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
冷嫣微微觑了觑眼,是谢爻。


第61章
玄渊神君忽然出现,非但一众新弟子喜出望外,连他们的师长也大感意外。
弟子们震惊之余,忍不住低声议论。
有新弟子道:“竟然是玄渊神君,神君亲自指点我们剑法么?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师父笑道:“做梦也梦不到这样的好事,神君剑法超绝,已入化境,能得他指点一招,说不定能抵你十年修行。”
“神君深居简出,听说这些年宗门事务都不大管,怎么会来给新弟子授课?”
“对了,想必是因为琼华元君新收了两个徒弟,神君看在道侣的份上,纡尊来指点一二……”
“可是元君自己也没来啊,听说他们入门至今一直是沈仙子代师授业呢。”
“许是元君私下托了神君呢?”
众弟子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堂堂玄渊神君为何纡尊降贵来给新弟子授课,只能归功于琼华元君,遂都艳羡地看着她的两位新弟子,玄渊神君自己没有徒弟,拜琼华元君为师就是近水楼台,偶尔得他指点一招半式,不比别人苦苦摸索强多了?
沈留夷听着他们议论,也险些信了,但新弟子不知底细,他们这些玄委宫的老人却知道,连元君自己要见神君一面都不容易,他们这些弟子更是从未得到过半点提点。
况且她早上去向师父请安,她只字未提神君要来授课之事,显然事先并未与她商量过。
沈留夷迟疑了一下,还是捏诀给师父传了音:“师尊,今日神君来给新弟子授课,师尊可知道?”
郗子兰闻言一怔,随即蹙眉道:“我自然知道。”话音甫落便断开了传音。
她原本正倚在床上就着仙侍的手喝药,得知谢爻在天留宫给新弟子授课,立即摆摆手示意仙侍放下药碗:“伺候我更衣梳妆。”
仙侍看了眼她缠着纱布、隐隐渗出血迹的胳膊,惊诧道:“元君的伤还未好,神君说要静养半个月,元君要去哪里?”
郗子兰道:“留夷方才给我传音,说阿爻哥哥在天留宫教授新弟子剑法,我去看看。”
“沈仙子是个体贴恭顺的……”仙侍一脸欲言又止。
郗子兰听出她话里有话,柳眉微蹙:“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仙侍道:“有件事奴婢不知该不该说,说了倒像是搬弄是非。”
郗子兰笑道:“你姑且一说,我姑且一听,难道不会自己判断?”
那仙侍便道:“那日元君被那孽畜咬伤,神君来替元君医治,离去时刚好在殿外遇见了前来探望的沈仙子……”
郗子兰目光闪了闪:“我道是什么大事,偶然遇见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仙侍道:“许是奴婢多心了,不过神君见了沈仙子便停下脚步,问她名姓,还与她聊了几句,似乎相谈甚欢。”
郗子兰嘴角的笑容一凝,随即轻描淡写道:“留夷算起来是我外甥女,又是阿爻哥哥的师侄,寒暄两句也不足为怪。”
仙侍忙道:“元君说得对,是奴婢一惊一乍。”
说罢搀扶着主人走到妆镜前坐下,替她描眉梳发。
郗子兰看着铜镜中的面容,三百年来她竭尽全力适应这具□□凡胎,可仍然无法将它当作自己的躯壳,谢爻的每一个眼神都提醒着她,连昆仑雪狼都因为这具躯壳不愿认主,甚至将她咬伤……
她怔怔地望着镜子,问那仙侍道:“都说留夷生得像我,你觉着呢?”
仙侍斟酌着道:“奴婢倒不觉得沈仙子与元君有多相似,不过是眉眼略有几分形似罢了。”
郗子兰盯着镜中的眼睛,她死而复生后玄委宫的仙侍全换了,这些人都不知她死过一回,也不知她换了具躯壳,更是从未见过她原本的模样。
其实她自己的眼睛与这具凡躯不算十分相似,因此沈留夷与其说像她,毋宁说更像这具凡躯。
她抬手触了触左眼眼角,这里原本有颗细痣,与沈留夷如出一辙。
一个念头从她心底浮了出来,从第一次看见沈留夷以来,这个荒诞不经的念头便时不时地浮出水面,因此她与沈留夷虽比旁人多了层血脉联系,却并不亲近。
仙侍正替她画眉,不明所以:“元君怎么了?”
郗子兰放下手:“无事,快些梳妆,我要去天留宫。”
她照例将那念头摁了回去,暗笑自己关心则乱,胡思乱想。
……
谢爻走到众弟子面前,在距人群五步之外停住脚步,负手而立,向人丛中扫了一眼,目光在冷嫣的脸上蜻蜓点水似地停留了一瞬,随即便不动声色地移开。
“今日的课由我来为诸位教授。”他淡淡道,仿佛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众弟子都露出雀跃而紧张的神情,冷嫣也露出恰到好处的兴奋和好奇。
谢爻接着道:“诸位入门已有段时日,剑法一道,我自忖不能比诸位的师长教得更好,今日我不传招式,只与诸位分别过两招。”
众人闻言既喜出望外,之前两位长老来为他们授课,都只是讲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再演示一两招,便让他们自行领悟,互相切磋,收获实在有限。
这也难怪,重玄九峰虽为一体,但各峰都有擅长的剑路和招式,几位长老也各有自己的嫡系徒子徒孙,自不会在这样的课上倾囊相授。
没想到玄渊神君虚怀若谷,毫不藏私,不吝一一指导点拨,不管是一招还是半招,都是天大的运气,不过他们也有些忐忑,担心自己剑法稚嫩,在大能面前出乖露丑。
谢爻走到一旁,折下一根细弱的桃枝,向排在第一位的弟子点点头。
弟子们是按各自师长在宗门中的地位、资历排序占位的,排在最前列的是郗子兰的两位亲传弟子。
被点到的弟子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谢爻面前,长揖至地:“弟子拜见神君,多谢神君赐教。”
谢爻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拔剑。”
那弟子鼓起勇气,拔出佩剑,飞身向谢爻左侧刺去。
姬少殷轻声向冷嫣道:“这招是‘泽山咸’,我们过段时日便要学,你可以先观摩观摩别人如何出招,再看看神君如何化解。”
话音未落,只见谢爻不闪不避,整个人不动如山,双脚如同钉在地上,他只是轻轻一扬手腕,手中桃枝在那弟子手腕上轻轻一点,看起来几乎没有用什么力道,却听“锵啷”一声,那弟子的剑已落在了地上。
那弟子一招只使出一半,几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手腕一麻,剑已脱手。
他弯腰捡起剑,羞得抬不起头来,输给玄渊神君自不丢脸,但神君连一招都未让他使完,意味着后半招都不必看了。
谢爻微微蹙眉道:“你是哪位师长门下?”
那弟子瞥了眼沈留夷,迟疑着道:“回禀神君,弟子是琼华元君门下。”
谢爻知道郗子兰很少亲自指点弟子剑法,又问:“你的剑法是随谁学的?”
那弟子越发紧张:“回……回禀神君,弟子的剑法是沈……沈师姐教授的。”
谢爻向人群中扫了一眼,这时才注意到沈留夷,向她点点头,温和道:“你将‘泽山咸’使出来我看一看。”
沈留夷不解其意,心中忐忑,不过还是顺从地走上前去,拔出佩剑向谢爻攻去。
她的剑法自然要比新入门的师弟老道精湛不少,谢爻由她将一招使老,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他手中桃枝在她剑身上轻点数下,沈留夷只觉一股劲力犹如涟漪般沿着剑身传到她手上,震得她虎口连同手腕都是一麻。
她轻呼一声,剑已脱手。
那股劲力却仍然未消,继续沿着她的胳膊往上走,一直到她肩头,眨眼之间她的整条胳膊又酸又软,连抬也抬不起来。
谢爻收回桃枝,只见枝头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蕾仍旧完好无损。
沈留夷捂着右臂,脸色惨白,行礼道:“多谢神君指教。”
谢爻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泽山咸’,咸为感,柔上而刚下,柔刚互为表里,你方才出招时柔有余而刚不足,只得其形而弃其神。”
他顿了顿道:“剑招是用来克敌制胜的,切勿本末倒置。”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就差直言她徒有其表、花拳绣腿了。
沈留夷涨红了脸,不禁有些委屈,她虽有些娇气,但在剑道上从来吃得起苦,师父如何教,她便一丝不苟地练,或许少些灵活变通,但绝无半点懈怠。
但她总不能在玄渊神君面前说是师父教得不对,只能道:“谨遵神君教诲。”
谢爻道:“我将这招责‘泽山咸’演示一遍。”
话音甫落,手中桃枝已刺出。
为了让弟子们看清,他演示招式速度极慢,初时比沈留夷的出手更柔,似乎全未用力,随即剑势陡然一变,才知柔弱中包藏着刚强,凌厉的剑气让在场众人心神一凛。
冷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手中的桃枝,柔细的枝条到了他手中仿佛成了至刚之物,在他出招收招之间,竟不见一丝震颤。
她的心微微往下一沉,两百年过去,他的剑法越发炉火纯青,已经完全脱去了形骸,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谢爻收回桃枝,良久众人方才回过神来,他们虽然说不出其中的门道,但仅凭直觉便能看出,同样的招式,在玄渊神君和神仙子手中不啻天渊。
谢爻依次与弟子们过招,一一点出他们的不足,再将同样的招式仔细演示一遍。
无论是哪一门剑法,哪一招哪一式,他使来都是得心应手,毫无破绽,众人只看他与弟子过招,便已获益匪浅。
姬少殷笑着向冷嫣道:“幸而你一入门便能得神君指点。”
他自嘲道:“否则由我这样的庸师领入门,不知要走多少弯路。”
冷嫣道:“师父教得很好。”
不多时,轮到冷嫣上去过招。
姬少殷见她脸色沉肃,以为她心中忐忑不安,小声安慰道:“别担心,只要尽力就是,与平日与我过招并无不同。”
顿了顿道:“就用你最擅长的那招‘山风蛊’。”
冷嫣点了点头:“好。”
说着走上前去,在谢爻面前站定。
谢爻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断春上,眼神骤然一冷,仿佛寒泉凝冰:“好剑。”
冷嫣不置一词,只是抖了抖手腕,剑身震颤,剑光如春水蜿蜒。
“请神君赐教。”她说着提剑飞身而起,人与剑合二为一,拧成一股萧飒的剑气,犹如一阵诡异难辨的山风向着谢爻拂去。


第62章
见这凡人少女出招的模样,众人心中都是暗暗一惊。
她的剑招自然很稚嫩,在玄渊神君面前便如三岁孩童一般,但看她那出剑的架势中却自有一种凌厉孤勇,明知自己蚍蜉撼树,仍旧一往无前。
姬少殷也不免诧异,他近来教苏剑翘练剑,也时常与她过招,知道她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却不知她面对当世第一大能也这样无所畏惧,或许因为她出身凡界,反而不像修士那般敬畏神君。
且这少女单纯而执拗,似乎天生不懂得弯弯绕绕。
谢爻身形不动如山,桃枝拈在手中,亦是纤毫不动,就如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淡淡地凝注着少女执拗又专注的眼睛。
剑锋已至他胸前,他仿佛忽然从梦中惊醒,抬起手中桃枝一挥,一股劲风向冷嫣的剑刃横切过来。
冷嫣瞳孔一缩,他要断她的剑。
断春虽是好剑,但毕竟只是姬玉京甫入道门的第一把剑,以谢爻深不可测的修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折断它,就如折断当初那个少年年轻的生命。
森冷的剑气就如那个寒夜的风,刺得冷嫣的眼睛生疼。
他在试探她?难道有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脚?
她当然可以变招,但是凡人少女苏剑翘不行,贸然变招一定会让他发现端倪。
最稳妥的选择便是按兵不动,任由他将剑折断。
然而最稳妥的选择却不在冷嫣的选择之中,她当机立断,佯装承受不住剑气,突然将手一松,断春“锵”一声落在地上。
剑虽脱手,她的去势却收不住,人还在往前冲。
谢爻早已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可以毫不费力地收回剑气,但他忽然改了主意。
少女投剑的时机太巧,难免令人起疑。
他的眼神一黯,手腕一沉,剑势一收再一放,森寒剑气突然大盛,犹如摧枯拉朽的疾风暴雪,向着冷嫣席卷而来。
冷嫣凝视着谢爻的双眼,他眼中杀机已现,只要她作出任何有悖常理的细微反应,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杀死。
点到即止的剑术课,瞬间成了杀戮场。
谢爻手中的桃枝仿佛也感觉到了杀意,青绿枝条寸寸枯萎,寒霜凝结,犹如冷铁,半开的桃花从枝头坠落,不及坠地,便被狂肆剑风卷得不见踪影。
冷嫣什么也没做,单薄身影被抛到半空中,仿佛一片身不由己的枯叶在狂风中打旋,她感到一股冷入骨髓的剑气逼近她的脖颈,几乎划破她的肌肤。
就在这时,磅礴剑气刹那间消失,她向后一仰,自半空中向地面坠落。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睫之间,姬少殷第一个反应过来,飞身过去,堪堪接住了她,把她放到地上,但仍然扶着她的胳膊:“剑翘,没事吧?”
少女一脸茫然地摇摇头,仿佛压根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她看了一眼谢爻,眼中中满是惊慌失措。
谢爻冷冷地看着两人,眼前的景象渐渐与记忆重叠,寒夜中,少年男女挟着手奔跑,一起奔赴光明的白昼,她跑得那样快,那样果决,把他远远地抛在了永恒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