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发出毒蛇般的嘶声:“你看,你谁都留不住,连她也要走了,那个少年多干净,不像你肮脏又卑鄙……”
够了,他打断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并未消失,反而钻进他的耳朵,驻扎在了他脑海中。
“杀了他们,”那声音像是淬了毒的刀子,“杀了他们,杀了她,让她再也逃不掉……”
邪气像一股股浓烟,从他腐烂的心脏里逸出来,沿着奇经八脉流向他四肢百骸。
他眼前一片黑暗,只有月光下的少年男女,像月光一样洁净。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一道声音:“阿爻哥哥……”
有人在叫他,这是他的小师妹,这是他师娘的女儿。
有什么驱散了眼前的黑暗。
温暖的晨曦照在他的头脸上,把庭中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色,他已经很困倦了,却还是坐在台阶上,怀中紧紧抱着一把刻满符咒的小剑,他相信只要自己守在门口,就能帮房中的两个人挡住所有邪祟。
一声清脆的啼哭划破寂静的黎明。
他站起身,手足无措地在廊下来回踱着步,仙侍们在他身边匆匆走过,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少年。
过了很久,四下里安静下来,房中传来女人疲惫而温柔的声音:“阿爻,进来吧。”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房中,妘素心躺在床上,披散着长发,面容憔悴,看起来有些陌生。
她怀里有个小小的襁褓,襁褓中露出一张红彤彤的小脸,几绺柔软微卷,稻草色的头发贴在小小的饱满的额头上。
妘素心望着他笑:“阿爻,你有小师妹了。”
谢爻怔怔地看着这忽然多出来的小人,心尖像是有绒毛拂过。
妘素心温柔地摸摸他的发顶,然后用食指轻轻戳了戳婴儿的小脸:“这是阿爻哥哥……”
“你抱抱她。”妘素心又看向他。
他笨拙地伸出手,襁褓落到他怀里,小小的一团,却沉甸甸的,软得不可思议,隔着层层鲛纱也能感觉到阵阵暖意。
这是他的小师妹,是师娘的女儿,从第一次将她抱在怀中,不,从她还未降生时,他便暗暗立誓护她一世平安,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即便这代价他难以承受,他也丝毫不后悔。
“阿爻哥哥,你怎么了?”郗子兰的声音有些急切,旁人不知底细,在他们眼里玄渊神君只是微怔片刻,郗子兰却太熟悉这神情了。
她不禁不寒而栗,若是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走火入魔,这事该如何收场?
正焦躁着,却见谢爻抬手捏了捏眉心,眼神恢复了清明。
他走到她身边,隔着衣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我没事。”
郗子兰暗暗长出一口气,随即意识到,这是两百年来他第一次有亲昵的举动,虽然隔着衣袖,但他主动握了她的手。
郗子兰几乎喜极而泣,向他靠了靠,嗔道:“阿爻哥哥,你不怕我了?”
谢爻摸了摸她的头顶,目光柔和:“别说傻话。”
他走向和姬少殷并肩而立的凡人少女,问道:“可有受伤?”
少女面色苍白,显然受了惊吓,但她只是摇了摇头。
谢爻又看了一眼姬少殷,解释道:“方才一时失神,未将剑气即时收回,抱歉。”
“神君言重了,习剑本就免不了这些,”姬少殷瞥了眼面无血色的徒弟,向谢爻一礼,“弟子先送剑翘回去,先告退了。”
谢爻点点头:“好。”
姬少殷向冷嫣道:“我扶你。”
冷嫣紧紧握着“断春”剑,仿佛那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多谢师尊,弟子自己能走。”
谢爻正欲转身,听见这一声“师尊”,不由蓦地一僵。这声师尊说不出的熟悉,仿佛一根针直直扎进他心底。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望着那少女的背影远去,这才转过身向弟子们走去。
……
姬少殷将徒弟送回住处,他发现少女比平日更沉默,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到得房中,姬少殷道:“我替你诊一诊脉。”
冷嫣摇摇头:“多谢师尊,我没受伤,只是吓了一跳。”
她目光闪动了一下:“师尊,神君那么厉害的人,也有控制不住剑气的时候么?”
姬少殷心中也有怀疑,凭谢爻的修为,就算剩下半条命也不可能收不住剑气,方才那一出与其说是控制不住,倒更像是故意试探。
许是因为苏剑翘身为凡人天分奇高,又在终选试炼上脱颖而出,让神君起了疑心——他虽替徒弟感到委屈,却也不能谴责尊长——神君肩负守护宗门之责,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但这些事他不便告诉徒弟,只得道:“神君的剑法早已收放自如,今日许是累了。”
冷嫣露出困惑之色:“容易累是因为受伤的缘故?”
姬少殷道:“神君以前受过伤,至今尚未痊愈。”
冷嫣道:“可是看神君的样子身上不像有伤。”
姬少殷道:“对修士来说外伤是小事,严重的伤一般都是伤及经脉或神魂。”
冷嫣道:“原来如此,那神君伤的是经脉还是神魂?”
姬少殷目光有一瞬的飘忽,随即正色道:“神君身份非同一般,这些事身为晚辈不可多过问。”
姬少殷是正人君子,不擅长掩饰,也不擅长撒谎,看他目光躲闪,再联系今日谢爻的反应,冷嫣便猜到他的伤多半对神智有影响——她记忆中的谢爻从来冷静自持,但方才过招时,有一瞬谢爻真的起了杀机,不是试探,至少那个瞬间他是动了杀心。
冷嫣道:“对不住,弟子不知道这些事不该问。”
姬少殷的目光重又变得柔和:“不知者不罪,是我没告诉你。你初来乍到,自有很多事不懂,我会慢慢教你。”
冷嫣道:“多谢师尊。”
姬少殷瞥了眼她手中的断春剑,蹙了蹙眉道:“剑翘,方才你是不是故意的?”
冷嫣一早料到自己瞒不过姬少殷,她与谢爻是第一次过招,但姬少殷却是日日盯着她功课的,自然知道她从来不会弃剑。
她毫不犹豫地承认:“叫师尊看出来了,弟子是故意丢开剑的。”
姬少殷道:“为什么?”
冷嫣道:“神君的剑气太强,我怕折了剑,便是不折断,留个豁口也心疼。”
姬少殷不禁哑然失笑,随即敛容道:“那种情况下有剑在手还能抵挡一二,弃了剑,伤到的也许就是你的血肉之躯。为师早同你说过,这剑不过是凡品,便是真的宝剑也不过是死物,怎么能跟活人比?”
他顿了顿道:“折断了大不了我再替你寻一把更好的。”
冷嫣轻轻摩梭了下乌皮剑鞘:“断春就是最好的。”
姬少殷知道这少女性子执拗,大约因为出身贫苦,又格外惜物,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就在这时,忽有“笃笃”的敲门声传来,紧接着有人道:“苏仙子在么?”
冷嫣听出那是青溪的声音,走过去打开门,果然见青溪站在外头,一脸为难:“你怎么来了?”
青溪道:“听说苏仙子在剑法课上出了点意外,在下来看看你。”
冷嫣道:“我没事,你们的消息倒灵通。”
青溪搔了搔后脑勺:“不是我们消息灵通,是听天枢道君说的……不瞒苏姑娘,其实是天枢道君让在下来的……”
冷嫣这才想起方才她小心应付谢爻,生怕若木突然给她传音分神,便设了个屏障拦住了他的传音,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事。
青溪道:“道君让在下看看苏仙子是否安然无恙,若是无恙便请冷姑娘去重黎殿用晚膳……”
其实原话是“看看她是死是活,还能不能吃饭”。
冷嫣有些心虚,便要答应,便听身后姬少殷道:“劳驾这位小道长同道君说一声,剑翘要静养,今日便不去重黎殿叨扰了。”
冷嫣道:“师尊,弟子真的不打紧。”
姬少殷想到那位远房堂叔的性子,想必徒弟去了还要受差遣被折腾,断然道:“别来回走动了,你就在这里歇息,我吩咐膳房送过来。”
人家师父都说了不让去,青溪也不好再坚持,只得怏怏地告辞。
待青溪走后,姬少殷掩上门,向冷嫣正色道:“剑翘,你若是不愿去重黎殿,不必勉强自己,只推说师父不让你去便是。”
料想姬若耶再无理取闹,也不至于为难一个姑娘家。


第63章
冷嫣解释了半天自己在重黎殿并未受什么刁难,姬少殷仍旧将信将疑,生怕她因为顾及他而委曲求全。
好说歹说,姬少殷总算揭过此事不提,却并未离开,而是询问起了她的功课和日常起居,冷嫣一一应答,又分出神来向若木传音。
她料定小树精这回气得不轻,果不其然,她的传音还未送到便被屏障挡了回来——祂来了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冷嫣试了两回无果,便也作罢了。她已摸透了若木的性子,祂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待明日去重黎殿用晚膳时估摸着就该消气了,搭个台阶让祂下来便是。
姬少殷将今日剑法课上谢爻指点弟子们的剑招又给冷嫣演示讲解了一遍,不觉天色向晚,道僮送了晚膳来,却有两副食具。
姬少殷笑道:“你入门至今,还未一同用过晚膳,择日不如撞日。”
他已辟谷多年,一向清心寡欲,虽说陪冷嫣用膳,也只是用些茶酒和几筷清淡菜蔬,辛香肥腴之物一概不碰。
用罢酒肴,姬少殷令道僮从他院中取了茶炉茶具,他挽起袖子亲手烹茶,两人就着清茶谈天。
大部分时候都是姬少殷说,冷嫣听着,他为人正直却并不迂阔,早年跟着医修养父母走南闯北、悬壶济世,踏遍了名山大川,见闻颇广,话匣子一打开,便将许多趣闻轶事娓娓道来。
冷嫣这三百年来有一百年在重玄做冤魂,剩下两百年在归墟下刀光剑影日日厮杀。她在归墟下悉心调查,能拼凑出九大宗门盘根错节的势力关系,却拼凑不出一个寻常人生活的世界。
姬少殷口中那个平淡而有趣的世界反倒显得光怪陆离,宛如海市蜃楼。
她不知不觉想起姬玉京,小师兄虽然出身世家大族,其实见识的世界并不比她广阔多少。
他十岁前在长留姬氏,父亲不喜,母亲早亡,成日困在院子里,由家仆养大。
十岁到了重玄便一直呆在宗门中,唯一一次出远门也只是跟着师兄师姐去了一趟凌州城而已。
她还依稀怔记得他刚从凌州城回来时眼睛里的光彩,便知他对外面的世界有多向往。
她后来时常想起那一夜,若是他们当真逃出重玄,又能逃去哪里呢?无依无靠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躲得过重玄这种大宗门的追捕?
她能想明白的事,那么聪明的小师兄当然也明白,可他还是拉起了她的手,竭尽全力要将她拉出命运的泥沼。
他本有机会看遍千山万水的。
姬少殷见她发怔,想了想道:“我也曾随家慈家严去过凡界,剑翘的家乡在江南什么地方?”
冷嫣随口说了个地名,那地方离她真正的家乡不远,这些年时不时遭冥妖和各路妖魔的侵袭,渐至烟户稀落,人口流散。苏是当地的大姓,像苏剑翘这样的凡人女孩不知有多少,就算重玄派人去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姬少殷道:“我恰好去过你的家乡,山清水秀,岩壑奇胜,因此才能养出剑翘这样的人物。”
冷嫣淡淡道:“小时候不是在打仗就是在闹妖灾,山水怎么样倒忘了。”
姬少殷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抱歉,没想到你过得如此艰难。”
冷嫣道:“都是很平常的事。”
她越是这样轻描淡写,他便越感觉内疚,仿佛出生在清微界便是一种罪过。
两人一时无话,迥然不同的经历像座高山横亘在两人之间。
姬少殷谈性荡然全无,又饮了半杯茶,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今日受了惊,早点歇息吧。”
说着从乾坤袋中取出个药瓶递给她:“这是我自己炼制的宁神丹,服两丸好好睡上一夜,到明日便没事了。”
冷嫣接过来道了谢,将姬少殷送到门外,回来时见弦月已升到了树梢。
她握着青瓷小药瓶推开房门,一只脚刚踏进去,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榻上一个人影,披金戴银珠光宝气,与素雅的屋子格格不入,不是那小树精却是谁?
若木不知在这里等了她多久,已经靠在榻上睡着了,榻边地上掉着一把刻刀和一块雕了一半的黄玉佩。
冷嫣拾起来一看,却是只小黄狗,只有个大致轮廓,尚未精雕细琢,但已看得出栩栩如生的雏形,狗鼻子上落着只白蝴蝶,小家伙抬起两条前爪,似乎要去捉鼻子上的蝴蝶。
只可惜落地时磕了一下,小狗缺了一只耳朵。
冷嫣摸了摸那缺口,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遗憾。
她转过头去看若木,只见祂睡梦中还时不时蹙一蹙眉头、撇一撇嘴,大约是带着委屈入睡,做的梦也不太愉快。
冷嫣把玉佩轻轻放到案上,玉石磕在檀木上发出一声轻响,若木皱了皱眉,随即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
树神脾气不好,刚睡醒时尤甚,祂皱着眉瞪了冷嫣一会儿,活似她欠了她几百块灵石。
冷嫣不知怎么叫祂看得有些心虚,清了清嗓子:“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吭一声。”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若木立时坐起身,冷哼了一声:“你们师徒相谈甚欢,本座何必来打扰。”
他顿了顿,从袖子里扯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再说本座本不想来的,是你的狗吵着要来找你。”
巴掌大小的昆仑雪狼矫健的四肢落到地上,抖了抖毛,摇着尾巴便扑进了冷嫣的怀里。
若木鄙夷地睨了它一眼:“呵。没点骨气,你念着人家,人家早把你抛在脑后了。”
小银人若米从祂衣领里探出头来:“神尊是在说自己么?”
若木把他拎起来扔在案上,一巴掌拍成了叶子。
冷嫣用手指扒着雪狼的皮毛,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今日谢爻突然出现,没来得及和你说一声便设了屏障。”冷嫣道。
若木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没心肝的女人竟然在向祂解释?
冷嫣又道:“我一个人惯了,有什么事总想不起来要向人交代一声,对不住。”
若木别过脸去,冷哼了一声,耳朵却红了。
祂觑了眼她放在案头的青瓷小药瓶:“那是什么?”
冷嫣道:“安神丹药。”
若木一想便知是哪里来的,挑了挑眉:“本座看看。”
冷嫣将瓶子递给祂。
若木拔开塞子嗅了嗅,冷冷道:“吃不死人,也没什么用,三脚猫。”
冷嫣:“……”
若木起身踱了两步,忽然没头没脑地道:“你知道北方大荒漠外有个无眼国么?那里的人和禽兽都不生眼睛。”
冷嫣不明就里地摇摇头:“不曾听说过。”
若木又道:“还有东海之外的海域底下长着一种草,晒干了做成灯芯,可以让人咯咯笑个不停,有意思吧?”
冷嫣猛然明白过来,祂大约是听见姬少殷方才讲述自己游历四方的见闻,不愿叫人比下去,因此讲些常人无法踏足之地的异闻。
她哭笑不得:“方才听见我们说话了?”
若木脸一红:“本座难道稀罕听他胡诌?谁叫他嚷得那么响,本座想听不见都难。井底之蛙丁点见识恨不得显摆得全世界都知道。”
小银人道:“神尊方才明明听得很入神,神尊虽是神明,自诞生便寸步不离归墟,见闻都是那些亡魂的……”
祂虽将亡魂的记忆尽数收下,且不说别人的见闻和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差着十万八千里,何况那些亡魂个个执念深重,什么见闻一染上贪嗔痴恨,都很难有趣起来。
不等若米说完,若木一个凌厉的眼刀子扔过去。
若米一缩脖子,蹦到冷嫣脚边,紧紧挨着她的鞋子。
冷嫣把他提起来放在雪狼背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小银人骑着雪狼满屋子跑。
半晌,她直起身,转头向若木道:“若是你愿意,也可以去游历四方。”
若木瞥了她一眼:“你呢?”
冷嫣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我?”
若木道:“报完仇,你打算去哪里?”
冷嫣垂下眼帘:“到时候再说吧。”
若木道:“本座也不稀罕去,有什么意思。”
小银人骑着雪狼溜达到他们跟前:“冷姑娘,神尊的意思是,你不去祂也不去,你同去就有意思了……”
若木忍无可忍,屈指将他从狼背上弹了下来,小银人化作叶片飘落下来。
冷嫣接住叶片,递还给树神。
若木佯装不经意地觑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不知为何忽然冷淡下来,心口一闷,像是突然塞了一团湿绵。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陌生的声音:“请问苏仙子歇下了么?”
冷嫣如蒙大赦:“时候不早了,神尊早些回去歇息吧。”
若木冷哼了一声,衣袖一拂,将昆仑雪狼一卷,刹那间一神一狼凭空消失,卧房中顿时一片冷寂。
冷嫣快步穿过庭院,打开院门,外面站着个身穿广袖罗衣,梳着双鬟髻的仙侍,那装束一看便是玄委宫的人。
冷嫣道:“何事?”
那仙侍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琼华元君听闻仙子在剑法课上受了惊吓,十分过意不去,特命奴婢来给仙子送药。”
说着捧起金盘,上面放着只两寸来方的绿玉小盒。
冷嫣却没接:“多谢好意,我没受伤,已服过师父给的安神丹。”
仙侍扯了扯嘴角:“是元君所赐,仙子执意不肯收下,奴回去不好交代。”
冷嫣道:“那你自己吃了吧。”
说罢点了点头,将门扇一关,留下那仙侍瞪着紧闭的门扇半晌,方才忿忿地跺跺脚,踩着云履回玄委宫复命去了。
……
白天在天留宫发生的事傍晚便传到了叶蛰宫。
谢汋虽在石室中闭关,却将来龙去脉都查问得一清二楚。
他只觉格外神清气爽,运功行气时似乎也比平日顺利,他一鼓作气连着运转了三个小周天,将经脉中阻滞的地方尽数冲破,感到一种久违的力量重新灌注到四肢百骸。
谢汋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魔医修虽不是个东西,但医术之高稀世罕有。
正得意着,他的丹田中忽然生出燥热之感,起初他以为只是运功久了有些不适,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调了调息,便要继续打坐。
谁知这股燥热非但没有消失,却渐渐变成炽热,仿佛有人在他丹田中点了一把火。
他察觉事情有异,忙运功压制,可那股莫名的热意却在他体内沿着灵脉蔓延、分岔,如藤曼在他体内生长。
谢汋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那些藤曼般的东西像是感觉到他的不安,越发肆意疯长,绞缠住他的灵脉。
很快,他便不能再自欺欺人,他的身体中,沿着灵脉的脉络,生出了另一套相似的东西——只不过那不是应该出现在正道修士体内的东西。
是魔脉。


第64章
谢汋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不寒而栗。
石红药带回来的药和功法有问题。
难道她……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石红药对他死心塌地,而且她这样的女人哪里来的这等心机,这等手段?
那么便是蒲达钦那老魔物了,也许是石红药露出了破绽,让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这才在药和功法里动了手脚。
用蠢人办事便是这点不好,但是聪明人又不可靠,世事总是如此,无法两全。
事已至此,去追究这些已无济于事,蒲达钦已魂飞魄散,石红药他早已打算除掉。当务之急是处理眼下这棘手的问题。
他经历过魔修鼎盛的时期,那时候正魔两道虽暗流汹涌、剑拔弩张,但正邪善恶并没有那么分明,魔修只是修习的功法不那么体面而已,甚至因为清微冥妖横行,凡间烽烟四起,邪气煞气比清气更易汲取,修魔反而事半功倍。
那些年魔修们裂地据城,结教立派,广纳信众,俨然要与正道分庭抗礼,直到他们得意忘形,做下一桩惊天血案,这才给了九大宗门充分的理由,联手攻打五教魔修,歼灭教众数万人,将余下上万不成气候的老弱残兵放逐到赤地。
那桩惊天血案便是谢氏灭门案——谢氏本是昆仑五姓中与姬氏不相上下的世族,阖族上下上千人一夕之间被屠戮殆尽,只剩下谢爻和他这两个孤儿。
谢爻是长房嫡孙,被救是因为他父母为了保护他殊死搏斗,而他却另有缘故——生他的男人只是庶房的庶子,修为不济,懦弱无能,而生他的女人在被赎买前是凌州城金相阁最出名的花娘。
那男人几乎不记得有他这个儿子,那女人受的白眼都变成了落在他身上的戒尺和笞杖。那女人哭着嚎着,在他眼前被那些魔修开膛破肚,他看着她抽动了几下,然后像死鱼一样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知道自己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可他还是爬到他身边,把脸贴在她敞开的胸膛上,让温热的血沾了他满脸。
魔修们把他拽起来,扯出她的肚肠挂在他脖子上,笑得前仰后合,他便和他们一起笑。
他一笑,他们的笑声骤然一停,随即笑得更响。
“这婊子养的小杂种别是个天生魔种吧?”
他听见他们商量着要把他带回魔域去,他不知道魔域在哪里,但他很愿意去。他从出生起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老家主的正堂,逢年过节请个安,看看众人僵硬的冷脸或者讥嘲的笑脸,余下的时间便与那女人一起困在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
只要离开那院子,去哪里都可以。
然而素心带着谢爻赶到了,她和那些魔修厮杀的时候,谢爻把他拉到角落里,捂住他的眼睛,颤抖着声音说“别怕”,其实他根本不害怕,他喜欢剑锋割破皮肤的声音,喜欢看血飞溅。
妘素心杀了那几个魔修,把他们带到了重玄。一路上,谢爻始终紧紧握着他的手。
事后他才知道,是谢爻记得那无人问津的小院子里还住着他一个堂弟。
他们有了师父和师娘,有了师伯和师叔,这些人教他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这个□□养的小杂种,摇身一变成了比龙驹凤雏还稀罕的谢氏遗孤。
他和谢爻不一样,他没心没肺,很快便将那些事抛在脑后。
直到今天,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来,他才知道自己原来并未忘记那些事。
“这婊子养的小杂种别是个天生魔种。”
也许他真的是天生魔种,不然怎么会生出魔脉呢?
他一个激灵,蓦然清醒过来。
魔修早已不成气候,魔道高手几乎被赶尽杀绝,被赶到赤地的都是些窝囊废,他看着他们像牲口一样打上烙印,排成长长一串,用玄铁链牵着,赤着脚走在滚烫的沙子上。
他是重玄门的玄镜仙君,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怎么能自甘堕落当个卑贱的魔修?
谢汋阖上双目,让神识潜入经脉,开启内观。
情况比他想的更糟,新生的魔脉攀附在原有的灵脉上,像藤蔓一样绞缠着灵脉,钩子般的倒刺深深扎进灵脉中,汲取灵气当作养料,还不到半个时辰,灵脉已被缠得衰弱了不少,那魔脉却像是吸饱了血的鬼枯藤,显出邪恶的生机来。
谢汋试着操纵灵力,想将魔脉拔除,然而他一动,那些倒刺便扎得越紧,要是强行拔除,免不了会将灵脉一起牵扯出来,没了灵脉,他立刻就会变成凡人。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他暗暗安慰自己,可后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谢汋一发狠,将灵力凝聚成刀,向着一根魔脉割去,那魔脉被割成两段,可非但没死,反而从断口分作两条,从两边将灵脉缠裹起来,非但没有用,还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