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少殷知道自己不该置身事外,站起身向冷嫣一揖:“抱歉苏道友,是在下毁诺,在下难辞其咎,但门规不可更改,两位道君无论道心、德行还是修为都远在在下之上,还请苏道友为了自己的前程与道途斟酌一二。”
夏侯俨想不到拜师礼又出岔子,不觉心力交瘁,思忖着该如何不失体面地打发了那凡人——虽说她在试炼中表现优异,但毕竟灵根灵脉先天不足,能有多大造化还是两说。
凌长老更是气急败坏地传音给他:“素来只有别人求着进重玄,她以为她是谁?”
夏侯俨捏了捏眉心,正想说什么,忽听“当啷”一声响,那凡人少女手中的木匣里忽然多了一块莹润可爱的玉佩,雕的不是龙不是凤,却是只憨态可掬的猫儿。
夏侯俨自然知道这是谁搞的鬼,忍无可忍地看向北斗座,冷声道:“天枢道君,这是何意?”
“姬若耶”一手托腮:“拜师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这姑娘既不想收那两条鱼,说不定喜欢会吃鱼的猫儿,左右你们不想要她,我又缺个徒弟,倒不如拜我为师。”
夏侯俨几乎气笑了:“天枢道君,拜师式是敝派大事,不是儿戏。”
姬若耶瞟了眼姬少殷,若有所思道:“承诺别人的事一声不吭就毁约,可真是不儿戏。”
姬少殷羞愧难当,几乎无地自容。
姬若耶火上浇油:“还不如拜我为师。”
谢汋笑道:“姬兄打算传授给徒弟什么绝学?”
他这话几乎是明着讽刺对方是个修为尽毁的废人,但凡要点脸面的都会如鲠在喉,然而这病秧子却泰然自若:“除了教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能教她雕猫儿狗儿,兰花草儿。”
夏侯俨本来只想着如何打发这凡人少女,眼下忽然冒出个混不吝抢人,为了宗门的颜面反而不能放手了——若真叫他把人抢去,重玄岂不是成了清微界的笑柄?
他沉声道:“苏道友已经通过敝派入门试炼终选,便是敝派弟子。”
他转向姬少殷:“少殷,你与苏道友确实有约定在先?”
姬少殷答道:“回禀师尊,弟子的确答应过苏道友,只要苏道友能通过入门试炼,便收她为徒。”
夏侯俨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为师明白了。此事是敝派弟子有错在先,无论有何误会,承诺就是承诺。”
他向冷嫣道:“苏道友,你果真非少殷不拜?”
冷嫣点点头:“是。”
姬若耶适时道:“倒不如跟我学雕猫儿。”
冷嫣强压下上扬的嘴角。
夏侯俨叹了口气:“少殷是在下的亲传弟子,他有过,是在下管教不力,这次在下便做主,让苏道友破格拜少殷为师,下不为例。”
他顿了顿,向姬少殷道:“将鲤鱼佩赠与苏道友吧。”
姬少殷捏诀施咒,刹那之间,冷嫣手中的匣子里便多了一块青玉鲤鱼佩。
她从匣中拿起鲤鱼佩系在腰间,再拜道:“弟子拜见师尊。”


第44章
拜师礼后,众人依序离开,若木刚乘上他那驾华丽的墨玉辇,便听帷幔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请天枢道君留步。”
若木在车里坐着,既不撩开帷幔应答,也不吩咐侍从们起驾,半晌,方才撩开帷幔,没好气地乜了眼辇旁的少女:“何事?”
冷嫣将一块玉佩递过去,凝脂般的白玉雕成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猫儿蜷成一团,懒懒眯着眼睛似在打盹,雕得栩栩如生,连那毛茸茸蓬松松的尾巴都惟妙惟肖,尾巴尖还有一点墨色。
冷嫣道:“道君的玉佩方才留在匣子里了。”
若木道:“你留着吧。”
冷嫣看了一眼懒洋洋卧在掌心的小猫,越发觉得它灵动可爱,仿佛活的一般,可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想收下,坚决道:“此物太贵重,晚辈不敢受,请物归原主。”
若木轻哼了一声,接过来,随即向玉辇另一侧一抛,猫儿玉佩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悬崖底下的深涧中,刹那间不见了踪影。
不等冷嫣开口,若木冷声道:“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会收回,既然你用不着,那就扔了吧。”
冷嫣眼睁睁看着那惹人爱怜的小猫坠下山崖,连傀儡心脏都忍不住一抽。
她不知哪里又惹了这位,想传音给祂,却不知该说什么,恰好这时,姬少殷、冯真真和沈留夷向她走来。
姬少殷道:“方才是姬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惭愧,望苏姑娘别放在心上。”
冯真真没大没小地拍了一下师兄的后背:“小师兄真是的,剑翘师侄已经是你徒弟啦,还苏姑娘苏姑娘的。”
姬少殷赧然一笑。
冷嫣道:“是弟子任意妄为,请师尊见谅。”
若木等了会儿不见她有反应,用麈尾挑起帷幔一看,只见那没良心的女子正和姬少殷聊得起劲,不由气结,忿忿向侍从打扮的姬若耶道:“走!”
姬若耶不知哪里又惹了这神明的不悦,惴惴不安道:“主上是回重黎殿还是去招摇旧宫?”
若木这才想起拜师礼后还有夜宴,祂气都气饱了,哪里有什么兴致赴宴,正欲吩咐回重黎殿,不经意向冷嫣和姬玄殷一瞥,改了主意道:“去招摇旧宫。”
八只雪白山魈抬着玉辇缓缓向前走,若木袖中“噗”地冒出一股青烟,随即小银人若米从袖口爬出来,探头探脑地瞟着主人。
若木剜了他一眼,若米吓地缩了回去。
若木捏着他的后脖领把他拽了出来。
小银人讪讪道:“神君一早知道冷姑娘要拜那姓姬的丑修士为师,为何不高兴呐?”
若木也说不清楚,祂方才出手也不是当真要冷嫣拜祂为师,只是顺手把水搅浑,逼重玄那些老东西一把。
按理说,事情进行得顺利,祂该满意才是。
可当冷嫣越过祂的猫儿佩,拿起姬少殷的青玉佩时,祂胸中莫名堵得慌。
若米继续道:“神尊息怒,冷姑娘也是不得已,神尊如今顶着姬若耶的名头,平日在重玄中走动究竟不如内门弟子那般方便,何况长留那边随时可能有变,到时候还要劳神尊的大驾前去处置,这边便顾不上了。”
若木冷哼了一声,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不妨碍祂生闷气。
若米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神尊难道是因为特地亲手雕的玉佩被冷姑娘退回来,这才格外的不高兴?”
若木冷哼了一声:“本座只是闲着无聊雕着玩的,谁说是为她雕的。”
小银人小声咕哝:“毕竟花了不少心血呢,神尊也真舍得,就这么扔了。”
若木道:“区区一枚玉佩罢了,不费吹灰之力,扔了就扔了。”
小银人皱眉:“不对啊,虽说外人看来只有片刻,但神尊可是用了凝时之术,在梦域中雕了整整三日,雕废了十多块美玉才得了这一块送得出手的……”
若木瞪了它一眼:“那是本座精益求精,与那姓冷的无关。本座只是重然诺,答应了当她剑灵便尽心尽责,不像有的人轻诺寡信,出尔反尔。”
若米不知道雕玉佩与当剑灵有什么关联,但他不敢吭气,只会连声附和:“自然自然,那姓姬的丑修士连神尊树梢上一片叶子都比不上,也就是沾了上辈子的光,才叫冷姑娘对他刮目相看。”
若木将头往旁边一扭:“从此她的事本座再不插手,由她去。”
若米“噫”了一声:“可是神尊为什么还要跟去招摇旧宫……”
话音未落,他已被若木一根手指摁回了叶子。
……
按重玄的惯例,拜师礼结束后当晚,掌门连同几位峰主将大设筵席,招待远道而来的宾客,庆贺新弟子入门。
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各大峰主在各自宫殿中轮流设宴,这一届轮到的是郗子兰设宴,她没有选自己的玄委宫,却选了招摇旧宫——旧宫位于山麓,是谢爻与她成婚前独居之所。
与谢爻合籍之前,她已是招摇宫的半个主人,如今更是当仁不让,无论新殿还是旧宫,只需她吩咐下去,自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谢爻直到玉车停在旧宫的云坪前,方才意识到入门宴是在招摇旧宫举行。
郗子兰瞥见他微露诧异之色,嗔道:“上个月十四阿爻哥哥来替我疗伤,我特地说了这事,你不记得了?”
谢爻一回想,方才发觉隐约有些印象:“我记得。”
郗子兰解释道:“旧宫空置许多年,陈设都过时了,梁柱的漆画,墙上的椒泥也都旧了,正好趁此机会修葺一下,我自作主张,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谢爻心不在焉道:“你选的自不会有错。”
郗子兰向纱帷外望去:“这里虽在山麓,却胜在清幽,景致倒比半山腰的新殿更好。”
她转过头看向谢爻:“阿爻哥哥,待你彻底养好伤,我们回旧宫来住几日可好?”
谢爻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两人一边走,郗子兰一边絮絮地说着家常,时不时说起两人年少时的趣事,谢爻一向沉默寡言,并不插什么话。
到得殿庭,郗子兰不时指一株草木或一座亭台,告诉谢爻她改动了什么,有何巧思,她指到哪里,谢爻便望向哪里,目光却是虚虚的,仿佛什么也没看进眼里。
他的确什么也没看进眼里,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离开玄冰窟太久,经脉中被他强行压制住的邪气又蠢蠢欲动,他一边暗自运气压制,一边分神听郗子兰闲话家常,只觉她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隔着层时缓时疾的流水。
郗子兰天性喜欢热闹,每逢盛时佳节都要广开筵席,平日也三不五时地找些赏花、赏月、赏雨、赏雪、赏宝的由头,邀上十数亲朋好友一同赏景宴饮,有入门宴这样的机会自然要大显身手。
为了这场盛会,她特地提前命人将前殿连同花园修葺一新,庭前原本就栽着许多奇花异树,她又命人从各地名山中移栽了许多更稀有的名品来。
珍花异草争奇斗艳,瑞香兰芷馥郁芬芳,灵禽在花树间穿梭飞舞,婉转啁啾,和着护花玉铃的细碎清音,比世间的一切丝竹管弦都动听。
众人通过回廊穿过花园,已觉移步易景目不暇接,入得殿中,陈设之奢靡更是令人咋舌。
凌长老一走进正殿脸色便沉了下来,他自然知道招摇宫旧殿以前是什么模样,如今却是天翻地覆。
他向章长老传音,声音里已有些愤懑:“这场宴会花费不少吧?”
章长老苦笑:“修葺旧宫便费了许多人力物力,殿中几帷屏风帐幔全换了新的,我叫人将库里的物件拿去给子兰挑,原本她已答应了从库里挑一半,可是……”
他顿了顿道:“偏偏姬家那位这几天到了……对比之下再一看库里那些东西,自然看不上眼了。”
他指着从梁间垂下的纱帷道:“殿中所用的纱帷全是从凌州城最好的铺子里订的上等轻云纱,只这一项便是不菲,还是临时定的,又加了一笔钱。”
凌长老瞥了一眼那些造价高昂的纱幔,只见纱幔在龙脑灯的璀璨光芒中轻轻飘动,宛如朝云。
章长老又道:“屏风全都换成了信州云母,灯树全是整枝的珊瑚。”
凌长老道:“你怎么也不拦着她。我原本就不赞同在招摇旧宫设宴……”
章长老无可奈何地摇头:“我将账目给子兰看,子兰大约以为我同她哭穷,说这场筵席的费用全由她私库里出,总之不能叫宗门丢脸……你叫我怎么说,这是宗门的事,总不能真的让她来出。”
凌长老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有人同她说说。我去同她说!”
许长老一直在旁静静听着,此时方才拉住凌长老道:“今日就算了,难得阿爻陪了她一天,我已很久不曾看见子兰这样高兴,今日还是别扫她的兴吧。”
凌长老环顾四周,又看了看主位上的一对璧人,终是不情愿地点了头。
许青文刚松了一口气,便看见谢爻转头向郗子兰说了句什么,然后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第45章
玄渊神君不等开宴便匆匆离席,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暗自揣测他和郗子兰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爻当然明白,但此刻他感到阴邪气在他的经脉中左冲右突,像洪水一般肆虐着汹涌着,急于寻找一个出口——若是没有这个出口,它一定会冲毁他的神智,就像他上回走火入魔,差点杀死郗子兰。
因此他一刻都不能停留,甚至来不及解释一句,甚至不敢回头看郗子兰,他不看也知道她的眼中必定噙着泪,眼角眉梢必定满是委屈和不解。
他只想尽快逃离这里,逃离刺目的灯火,逃离喧嚣的人群,离开郗子兰——尽管他不愿承认。
他听见身后郗子兰的声音,她在向许青文他们解释:“阿爻哥哥旧伤发作,要先回清涵崖。都怪我不好,明知他旧伤未愈,不能来人多的地方,还拖着他来……这一天下来,想必他忍得很辛苦……”
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他们结为道侣两百多年,从成婚那夜起他便对不起她,但她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一直竭力替他在所有人面前遮掩。
他听见许青文安慰她:“别担心,待阿爻驱除邪气,将伤养好,你们就会否极泰来,很快就没事了。”
谢爻走得更快,像是身后有鬼魂在追着。他原本也以为只要除尽经脉中的邪气,治好旧伤,他便能装作无事发生回到从前。
近来他将邪气压制得很好,有时甚至生出了已经痊愈的错觉,因此他才答应郗子兰陪她观礼。
然而见到那凡人少女第一眼,他便恍然明白过来,他已不可能痊愈了。
即便能驱除经脉中的邪气,他也拔除不了心里野草般生生不灭的邪妄念头,即便能治好所谓旧伤,他的神魂也早已经千疮百孔,费尽心力也只能勉强维持表面的正常。
他快步走出殿门,穿过回廊,轻柔的夜风吹拂他的脸庞,掀动他的衣袂。重玄九峰四季长青,但风还是会带来季节的讯息。
冬天尚未过去,风里已初露春的暖意,可他却感到这温柔的春风如尖针利刃,只有终年积雪的清涵崖、亘古酷寒的玄冰窟才能叫他平静下来。
谢爻想立即回清涵崖,可当他驾着云飞入茫茫夜色中,却忽然想起自己似乎遗落了什么东西,他感到头脑发胀,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却莫名感到是很重要的东西,必须立刻将它找回来。
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向着灯火辉煌处飞去。
谢爻没有回前殿。
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有那股要找回什么的冲动驱使着他向前飞,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他。
直到双脚落到坚实的岩石上,他才发现自己已到了旧居前。
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踟蹰着不敢推门。
訇然一声响,质朴无华的木门缓缓向两旁打开。
庭院中寂然无声,没有珍花异草扑鼻的芬芳袭来,只有一些无名山花山草的淡淡清香,还有清茶微苦气息。
这是尘封在记忆中的气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它灌满肺腑,他感到自己像是饮了酒一般,有些醺醺然。
他举足穿过庭院,走进竹林,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向前走,他走得越来越快,行走间翻飞的衣袂惹动枝叶,叶尖清露濡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裳。
他忽然想起有人说过他身上总是有股竹子的清香,其实她身上也有,因为他们的居处隔着竹林,而她每次都走得很急,总是沾了一身露水。
她长大以后,身上除了竹露气息,又多了一股淡淡的女儿香,不似香花也不似脂粉,难以言喻却撩拨心弦。
那两年他很讨厌那股气息,甚至她一靠近便不由自主恐慌。
他已经多年不曾去想,但此时此地,那股气息却清晰可辨一如昔日。这股气息像是一柄利刃,将紧闭的闸门撬开一道缝,记忆如洪水倾泻,昨日的一幕幕好似恶鬼争先恐后地扑向他,要将他的神智扯碎。
他浑浑噩噩地穿过竹径,小小院落出现在他面前,一如往昔。
东轩中一灯如豆,一个纤瘦单薄的人影席地而座,侧影投在薄薄的窗纸上。
谢爻屏住呼吸,缓缓走上台阶,穿过廊庑,在门上轻叩两下。
没有人回答。
他推门走了进去,室中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小小的铜雀灯在扑入的夜风中摇曳。
他却并未感到如何诧异,似乎早知此地无人。
他走到墙边,一个个打开檀木小橱的抽屉,抽屉里都是些琐碎的东西,半截发带、旧香囊、缺了角的小玉件,一些针头线脑,几颗摔碎的棋子,空了的药瓶子……
过过穷苦日子的人总是格外惜物,什么都不舍得扔。
他找遍了所有的抽屉,又打开窗下的藤箱,里面有夏天的竹簟薄褥和天青色的薄罗弟子服,洗得很干净,叠得也整齐,仍然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谢爻环顾四周,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只剩下妆台前的奁盒。
他没有迟疑,理所当然地打开小巧的白檀奁盒——她整个人都是属于他的,她的一切自然也是属于他的。
奁盒里空空如也,只有几颗火焰似的种子。
那些东西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赶紧移开视线。
就在抬头的刹那,他不经意瞥见妆镜里有一道淡淡的影子。
他蓦地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无法动弹。
那道影子越来越鲜明,渐渐从背后向他靠近。
镜子里,少女将小巧的下颌轻轻搁在他肩头,若有似无的馨香一缕缕地钻入他的灵府,像一根根纤细柔韧的藤曼,将他的神魂层层缠绕,越缠越紧。
她的双臂也像藤曼,从背后缠绕住他。
她望着镜中的他,目光含羞带怯,却藏着飞蛾扑火般的孤勇和绝望,她澄澈的眼眸中只有他,好像她的心里神魂里也都只有他。
她眼下的胭脂色泪痣像宝石一样闪着奇异的光,又像一滴小小的血泪。
镜中的少女抬起手,将一物在他眼前晃了晃:“师尊,你是在找这个么?”
谢爻看见镜中的赤玉鲤鱼佩,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安定与宁谧,便要伸手去接。
镜中的少女笑着松手,血色的玉佩直直落下,穿过他的掌心落在金砖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裂成了两半。
似有一道白光划过谢爻的识海,他骤然清醒过来,将趴在他背上的少女重重摔在地上,抽出佩剑便要向她斩去。
少女躺在地上,笑着看他,眼中却含着泪:“师尊,难道你要再杀我一次么?”
谢爻执剑的手一顿。
少女像是受着莫大的折磨,蜷缩起身体:“师尊,我好冷,好疼啊……”
她呢喃似地道:“师尊,我好疼,你抱抱我可好?”
谢爻乍然清醒过来,面沉似水:“你不是她,她不会说这种话。”
少女缓缓坐起身,痛苦的神色消失,眼中也再没有了羞怯和眷恋,只有讥诮:“谢爻,杀了我你后悔么?”
谢爻举起剑:“不后悔。”
即使时光倒流,无论让他选择多少次,他都会作出同样的选择,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少女慢慢向他靠近,压低声音,像是毒蛇的嘶声:“你骗人,你这伪君子,你这禽兽,你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生出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谢爻眼中闪过戾色,举剑便向她砍去。
锋利的剑刃轻而易举劈开少女的肌肤血肉和骨骼,将她拦腰切成两截。
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她浸没在血泊中,眼中仍然满是讥诮。
她“咯咯”笑起来,那笑声有些像郗子兰:“你杀我也没用,我就住在你心里,我是你的孽,你的债,你的心魔。不管你杀我多少次,我永远在这里……”
谢爻听不下去,一剑削断了她的脖颈。
可少女仍不罢休:“师尊,你好狠,你知道神魂凌迟有多痛么?”
谢爻不停地挥剑,凌乱的剑气在房中横冲直撞、纵横交错,变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冷不丁一道剑气割伤了他的左臂,他浑然不觉,又一道剑气割伤他的脸侧,血顺着他脸颊淌下来,他犹自挥着剑。
他只想将这邪物千刀万剐,让它再也不能出现在他眼前。
忽然,一声女子的痛呼像一道闪电划破他混沌的识海。
他挥剑的手一顿,交错的剑气骤然收回。
身后响起带着哭腔的声音:“阿爻哥哥……你怎么了?”
“锵啷”一声响,长剑掉落在地。
谢爻无力地垂下手,声音疲惫,微微颤抖:“我旧伤发作,你别过来……”
郗子兰道:“你不是回清涵崖了么?为什么会在库房里?”
谢爻一怔,眼前少女的闺房融化在灯光里,像是泥塑的房子慢慢融化在水中,那股淡淡的女儿香消失得无影无踪,鼻端是郗子兰身上的兰麝香气,和着一股尘土味。
借着明亮的星光,他发现自己果然身在一间库房中,墙角堆着些沾满灰尘难辨色泽的旧织物。
可是这分明是她的院子,即便在梦中也不会认错。
“谁让你动这院子的?”他上前一步,冷冷地看着郗子兰。
郗子兰吓得直往后退,颤声道:“阿爻哥哥……当初我问过你的,是你说这院子已经没用了,我说改成库房,你也答应了……”
她忍不住委屈地哭起来:“都已经三百多年了啊!”
谢爻心头一震,停住脚步。
已经三百多年了。


第46章
谢爻仿佛做了一个长到没有尽头的噩梦,但他醒来时才发现只过了半个时辰不到。
他躺在修葺一新的招摇旧宫寝殿中,床边张挂着织银云雷纹鲛绡帐幔。
床前是十二牒云母屏风,灰白云母的纹理犹如雾霭重重的峰峦,无端让他想起小时候师父第一次带他去昆仑墟的情景。
那是五百年前,阴煞雾已侵蚀了昆仑墟地脉,但尚未笼罩重峦叠嶂的山峰,他们沿着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天阶爬到昆仑峰顶,越往上走,稀薄的寒气刺得鼻腔肺腑都隐隐作痛。
最终站到峰顶时,他几乎已透不过气来。
但他好奇地向四周望去,刹那间便被雄奇壮丽的景象震慑,一座座山峰仿佛漂浮在云海上。
这便是天上的白玉京。
当他久久说不出话时,师父脸上露出淡淡的悲伤,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轻轻说了声“抱歉”。
谢爻疲惫捏了捏眉心,修道之人经历的岁月远比凡人漫长,很多人会将许多事淡忘,他却习惯把什么都记得很清楚,数百年的记忆像沉甸甸的包袱,日复一日压得他喘不过气,可他还是什么都不舍得丢。
师父那声“抱歉”,他当时不解其意,后来已完全明白。
屏风后有人影晃过,他一看那吊儿郎当的姿态便知是谁。
谢汋绕过屏风走到床前,手中托盘上放了碗汤药,只闻气味便知苦涩。
谢爻坐起身,接过药碗,不快不慢地饮尽。
谢汋接过碗去,笑道:“师兄可把小师妹吓坏了。”
谢爻道:“子兰如何?”
他想起方才的事便觉头痛欲裂,依稀记得四周弥漫着血腥气,但他自己也流了不少血,不知可曾伤到她。
谢汋道:“收了点惊吓,胳膊上有道两寸来长的皮外伤,许长老看她吓得不轻,先送她回了玄委宫。”
外头隐隐约约飘来灵凤的歌声,谢汋笑道:“好不容易办个入门宴,结果你们两个主人都提前离席,凌长老气得不轻,一张脸像是刷了浆,我都不敢看他。”
谢爻疲惫道:“别编排长辈。”
谢汋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师兄今日是怎么了?不是已将邪气压制住了么?”
谢爻道:“大约是在照机镜旁待得久了。”
谢汋点点头:“大师兄他们也这么说。”
他顿了顿道:“我强行用丹药和行气将你经脉中的邪气压了下去,不过不知能顶多久,还得师兄自己慢慢调息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