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侍道:“仙君还是离去吧,元君玉体不适,服了药已经歇下了。”
冷耀祖道:“我不信,让我进去见师尊!”
说着便起身往台阶上跑,仙侍想拦他,被他一拂袖便甩在一旁。
冷耀祖忍着痛爬上玉阶,忽有一股劲风吹来,将他整个人掀下台阶。
他来不及反应,顺着玉阶滚落下去,跌倒在地,只觉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他顾不上规矩,施了个传音咒,向郗子兰恳求道:“师尊,徒儿只求能见师尊一面。”
郗子兰沉默不语,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犯了这么大的错,按说逐出宗门也不算重,如今仍旧留你在内门,已经是从轻发落了。”
冷耀祖道:“求求师尊别打发徒儿去西华苑。”
看园子是道仆做的事,这已不是惩罚,更像是羞辱。
郗子兰道:“西华苑清净,你好好思过。”
冷耀祖哪里放弃,带着哭腔语无伦次道:“求师尊念在我姊姊有功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不提他姊姊还好,一提,郗子兰便是一阵心悸和反胃,捧着心口直皱眉。
郗子兰的侍女忙手忙脚乱扶她躺下,斟茶的斟茶,取药的取药。
一个侍女快步跑出去,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指着冷耀祖的鼻子骂道:“你们这家人好生贪得无厌!我们元君这些年给了你们多少恩惠,你父母靠着我们元君所赐的灵丹妙药延寿,如今在东海颐养天年,你靠着我们元君破格入内门,你姊姊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仙子?你便是有十个姊姊,这些年的恩德也抵了。”
郗子兰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梧桐,别同他多说了。在殿前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又对冷耀祖道:“冷筠你走吧,我不会见你的。”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筠字是我赐你的名字,从今往后你不是我徒弟,这名字也别用了,你仍旧用你爹娘取的名,还叫冷耀祖吧。”
侍女梧桐昂起头,向墙根处的两个道僮道:“还不快把冷耀祖带走!”
两个道僮有过玉面狐狸的经验,轻车熟路地将他架起:“冷仙君,请吧,如今你好歹还算个内门仙君,再闹下去,元君把这些年的恩典都收回去,别说重玄,你连清微界都呆不下去。”
另一个也劝道:“我们元君心善,仙君且去园子里思过几日,说不定过几日元君挂念你,又将你召回来呢?”
一行说,一行软硬兼施地将他半扶半拖地弄出了宫门。
不等冷耀祖说什么,沉重的宫门已在他眼前阖上,又下了不知什么禁制,他想捶门,手还未碰到门,就被一股大力弹了出去。
他缓缓爬起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执法堂的戒鞭不只伤躯体,还打在神魂上,他不能御剑,来时乘的雪灵鹤不知去了哪里,一想这珍稀的雪鹤也是郗子兰赐给他的,大约是被那些拜高踩低的势力奴仆牵回去了。
他只能拖着脚慢慢下山,天亮才走到西华苑。
他亲爹原先就是西华苑的管事,如今的管事原本是他副手,两人向来不对付,得知他儿子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自然要讥刺他几句。
那老头兜着手一摇一晃地上前作了个揖,一脸大惊小怪:“唉哟,这不是冷仙君么,怎么贵足蹋贱地,到这园子里来了?”
冷耀祖知他是明知故问,心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有朝一日翻身后,定要让这老头不得好死。
他心里想着,但人在矮檐下,只能暂且忍着:“奉掌门和师尊之命,来西华苑巡视几日,叨扰老伯。”
管事笑道:“仙君客气了,这几日正好有只畜生闹脾气,咬伤了几个小僮,老朽正不知如何是好,仙君光降得及时。”
冷耀祖道:“我去看看,你带路吧。”
管事拿起一把扫帚递给他:“老朽这里走不开,劳驾仙君自己去,就在从北数第一排最西头的那间,有劳顺便将那畜生的棚屋扫一扫。”
冷耀祖忍无可忍:“你……”
管事不等他说完,截断他话头:“仙君既然到了园子里,自然该按园子里的规矩行事,园子里人手不够时老朽和令尊也是自己打扫畜棚的,怎么令尊都扫得,只你扫不得?”
他冷笑道:“若是仙君觉着委屈,不妨去禀报掌门和琼华元君,让他们替你另外安排个高贵去处。”
提到郗子兰,冷耀祖顿时哑口无言,只得忿忿地接过扫帚,向畜棚走去。
西华苑虽称“园子”,其实占了整整一个山头,山上有林,林中有湖,各种珍禽异兽栖息在山林中。
此外,苑囿西北角设了一排畜棚畜厩,那些从化外甚至赤地魔域搜罗来的猛禽凶兽野性难驯,只能用玄铁链锁在玄铁笼里,待彻底驯服后再放出去。
冷耀祖提着扫帚走在畜棚间,只觉恶臭难闻,越往里走,那些畜生便越是狰狞丑陋,有的遍身钢刺,有的青面獠牙,见他走过,纷纷抓住玄铁栅栏用力摇撼,一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或尖啸。
畜棚间的通道十分狭窄,冷耀祖感到腥臭的热气喷吐在他脸上,猛禽的尖喙和凶兽的利爪几乎挨到了他的皮肉上,吓得他不知往哪边缩好。
胆战心惊地走到通道尽头,他终于找到了管事说的那个畜棚。
隔着玄铁栅栏往里一看,他不由吃惊地后退了两步。
只见肮脏潮湿、臭气熏天的畜棚中,一只几乎看不出毛色的狐狸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角落,眼睛半阖着,看着几乎像是死了。
若非那断掉的九尾,他简直认不出来这便是当初鲜花着锦、风光无限的紫阁仙君玉面天狐。
玉面天狐听到动静,灰蒙蒙的眼睛动了动,有了些许神采。
他认出来人,坐起身抖了抖毛,露出獠牙,恶狠狠道:“冷耀祖,你是来落井下石看我好戏的么?”
他们当初一个是郗子兰日日相伴的灵宠,一个是郗子兰破格拔擢的亲传弟子,平日没少明争暗斗。
不等冷耀祖回答,玉面天狐忽然注意到他发髻凌乱、衣衫褴褛,上面还有许多干涸的血迹,平日仙气飘飘的气派荡然无存。
他眼珠子一转,便猜到冷耀祖也倒了大霉,不禁笑起来:“冷师弟是犯了什么事,也叫他们发配到这里来了?”
冷耀祖恼羞成怒:“我只是一时糊涂犯了点小过,过不了几日便能回玄委宫,你这只秃尾狐狸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玉面狐狸眯缝着眼道:“我刚来时也像你这么想,一天天眼巴巴地等着郗子兰回心转意,结果你也看到了。”
他顿了顿:“师兄弟一场,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还争这些闲气做什么。”
冷耀祖讽刺道:“你的胸襟倒是开阔了不少,看来在这西华苑思过颇有成效。”
玉面狐狸道:“你不必酸我,我是灵宠,你这凡人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对郗子兰来说,你我都不过是解闷的玩物,喜欢时逗一逗,给她添麻烦了便弃如敝屣。”
冷耀祖道:“师尊不会这么对我……”
可这话说出来他却没什么底气。
玉面狐狸:“你说这话,自己相信么?”
他轻蔑地一笑:“你在她身边时日不长,我却陪了她三百年,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我是为了替她出气才断了九尾又受罚,但凡她顾念一丁点情分,哪怕是派个奴婢来吩咐管事一声,我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狐狸吃力地往前挪动了几寸,玄铁链哗啦啦作响,冷耀祖这才发现狐狸一条后腿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
狐狸道:“别以为你比我好多少,起初那管事见我是玄委宫过来的,也不敢慢待我,后来见郗子兰对我不闻不问,就以折磨我为乐了。”
冷耀祖虽然没有多少恻隐之心,却也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寒意。
他皱紧眉头道:“你挑拨离间又有什么用,就算我听信你的话记恨师尊,又有什么用?”
狐狸又往前挪动些许:“你靠我近些。”
冷耀祖踌躇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
玉面狐狸道:“再近些,俯下身来,别叫那老头听了去。”
冷耀祖眼中露出戒备之色。
狐狸大笑:“我修为尽失,还被玄铁链锁着,你还怕我?”
冷耀祖这才走过去,俯下身:“想说什么快点说。”
玉面狐狸将声音压得极低:“你放了我,我知道郗子兰很多事,出了这园子便是十巫的领地,只要我逃到那边,重玄就管不着我,只要我能活下来,一定不让她安生,到时连你的仇一起报了,岂不痛快?”
冷耀祖大惊失色:“师尊待我恩重如山,哪里来的仇……”
说罢站起身退后两步:“你别想用妖术蛊惑我。”
玉面狐狸道:“我哪里还有什么妖术,我方才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
冷耀祖斩钉截铁道:“休要再提,我绝不会背叛师尊!”
说罢他退出门外,飞快地锁了门,头也不回地拔腿便逃。
天狐尖细的声音追着他:“你好好想想……”
……
将冷耀祖赶走后,郗子兰服了安神的丹药,在榻上躺了好一会儿,仍觉心有余悸。
赶走教了那么久的徒弟自然不好受,何况许是因了相貌相似的缘故,她第一次见到冷耀祖便觉有眼缘,后来顺理成章地收他为徒,没想到他竟胆大包天地在入门试炼中动手脚。
有了玉面狐狸的教训,郗子兰下定了决心不给冷耀祖当面纠缠的机会,不过一时没忍住应了他的传音咒,还是生了一场闲气。
她抚着心口躺了会儿,莫名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似乎心脏先于她感觉到了危险的靠近,心悸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心脏反而越跳越快,最后开始一阵阵地抽痛起来。
侍女看出她异样,忙将她扶起来:“元君怎么了?”
郗子兰捂着心口,紧蹙着双眉:“不知怎的,心口好疼……”
那侍女也担心道:“这才月初,元君的心疾怎么就犯了……要不要去医馆请馆主来看看?”
郗子兰摇摇头:“我的心疾一向是阿爻哥哥帮我医治的。”
那侍女道:“那奴婢叫人去清涵崖传信,禀告神君。”
郗子兰蹙眉:“阿爻哥哥正闭关,为这点小事去打扰他不好,我忍忍就过了。”
那侍女道:“元君别说这种话,谁都知道神君最在乎的就是元君你,若是有什么事不及时禀告,神君一定会怪奴婢们。”
郗子兰咬着唇不说话,那侍女惯会察言观色,知道她允了,便吩咐道僮即刻去清涵馆传信。
谢爻长年避居清寒崖,只每个月望日前后郗子兰心疾发作,会出关亲自替她疗伤。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郗子兰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龙吟,不觉露出笑意,那是谢爻的坐骑。
果然,不多时便听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郗子兰坐起身:“阿爻哥哥!”
来人在屏风前驻足,却没再向前走。
沉如宫弦又冷如寒泉的声音响起:“怎么了?”
郗子兰知道谢爻还是不想见她,一阵委屈,只觉心口的抽疼越发厉害了。
她捧着心口用帕子捂着嘴,忽觉喉头一甜,冷不丁地吐出一口血来。
侍女吓了一跳,忙接过帕子绕过屏风呈给谢爻:“神君,元君她……”
谢爻接过染血的帕子,冰雕玉琢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表情。
“难受多久了?”他问。
郗子兰吸了吸鼻子:“阿爻哥哥别担心,只是这两日有些胸闷气短,夜里无端觉得心悸不安……”
谢爻从袖中取出一条冰丝帕子,折起来蒙住眼睛,然后绕过屏风走到床前,温声道:“我替你探查一下经脉。”
郗子兰伸出手腕,笑得凄凉:“阿爻哥哥还是不愿看见我么……”
谢爻将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她手腕上:“别乱想,我只是旧伤未愈,免得再像上次那般伤着你。”
他让神识在郗子兰全身经脉中游走了一回,收回手:“没什么大碍,仍是旧疾,我替你行两回气便会舒服些。”
郗子兰“嗯”了一声,屏退了侍女,褪下外衫,接着是中衣,然后平躺下来。
谢爻将手轻轻搁到她丹田处,眉宇间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痛苦之色。
劲飒的灵力在郗子兰体内运转了两个周天,他收回手:“舒服些了么?”
郗子兰道:“多谢阿爻哥哥,好多了。”
“那就好。”谢爻说着站起身。
郗子兰顾不得合上衣襟,坐起身抓住他的手:“阿爻哥哥……”
谢爻顿住脚步:“怎么了?”一边说一边抽出手,仿佛她的肌肤上生着刺,触到便痛苦。
郗子兰道:“明日的试炼终选,阿爻哥哥能陪我去么?”
不等他拒绝,她又道:“阿爻哥哥一直在清涵崖闭关,已经很久没陪我了……”
他们名为道侣,但宗门上下都知道他长年在清涵崖闭关,琼华元君也是在玄委宫住得多,招摇宫为了他们合籍新建的宫殿空置着。时间一长,自然有很多猜测。
谢爻薄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点点头:“好。”


第40章
按照重玄立宗两千多年来的惯例,入门试炼终选在内门的照机镜举行。
照机镜名为镜,形似一泓深潭,位于中峰招摇山腹的大岩洞中。
终选历来是宗门大事,不比初选在外门举行,内门的道君们也很少亲临。
终选及随后的拜师礼,阖宗上下都会到场观摩,连几位峰主都会亲临,历来只有玄渊神君例外——谢爻受伤后离群索居,两百年来只在终选中露过一次脸,就是琼华元君第一次选亲传弟子的时候。
岩洞中不分昼夜,万盏鲛灯照得洞内煌煌赫赫,雪白岩柱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冷嫣生前并未参加试炼,因此从未来过这里。今日她到得早安安静静地坐在镜池畔的石座上环顾四周,只见岩壁上几乎绘满壁画,这些壁画显然出自不同年代、不同画师之手。
岩洞最深处的壁画线条古拙,色彩质朴。冷嫣扫了一眼,分辨出画的是乾坤大战的传说。从羲和与夕夜自混沌中诞生开始,终止于双神身化日月与山川河流,羲和的灵识孕育出昆仑一族。不过年深日久,一些地方斑驳脱落,羲和的面容已看不清楚了。
越靠近洞口,画的笔法更臻于纯熟,设色更接近当世,保存得也越完好。画的是昆仑族和重玄门的历史,从昆仑宗创立,到冥妖现世,再到昆仑宗被迫迁徙、分宗,最后是其中一脉来到西南,在重玄九山中创立重玄门。
不等她看完壁画,重玄的弟子也陆陆续续到了。
距试炼还有半个时辰,众人无所事事,便观赏壁画消遣。
一个重玄弟子向同伴道:“上回我终选时太紧张,都没仔细看这些壁画,今天仔细一瞧,怎么觉得那夕冥有些像我们小师叔祖?”
他同伴道:“被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有点像。”
另一人道:“琼华元君有羲和血脉,怎么生得像夕冥?”
前一人道:“羲和与夕冥本就是双生姊妹,自然也生得相似,羲和后人像夕冥,有何奇怪?”
又有一人道“天地初开时的事谁亲眼见过?还不是随便画画,说不定就是按着咱们宗门中哪位身具羲和血脉的元君画的。”
顿了顿:“我看这画师大约是偷懒,你们看,连那冥妖后也是差不多的脸。”
其余几人仔细一瞧,纷纷点头:“先时不觉得,仔细一瞧,还真的有点像。”
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些弟子的影响,冷嫣也觉画中的夕冥和冥妖后的确与郗子兰有几分相似,比起她现在这具躯壳,其实更像她当年在玄冰中看到的那张脸。
那些壁画仿佛蕴藏着一股力量,她盯着羲和斑驳难辨的面容看了一会儿,便觉有些头晕目眩。
她收回视线,那眩晕的感觉不久便消失了。
参选者和内外门的弟子到齐后不久,几位峰主也陆续驾鹤、乘凤或御剑到来。
峰主们的座席在正北,高高的石壁上突起新月形的石台,上设九张玉石莲花座,覆以七星宝帐。
九个宝座对应九位峰主,两位峰主空缺,七星宝帐便换成了白幔。
剩下六位峰主中,掌门、三位长老和玄镜仙君谢汋都已到场,只剩琼华元君郗子兰与玄渊神君的座位还空着。
与往年不同,九个莲花座旁还另外设了一个黑玉北斗座,与其余座席隔着段距离,座上用宝石明珠镶嵌二十八宿,上张羽盖,竟比峰主的神座还华丽。
有重玄弟子好奇道:“那座位是留给谁的?好生侈丽。”
同伴中有人知情,答道:“听我师父说那是给长留姬氏一位道君的。”
另一人问:“是哪位道君这么尊贵,能和九大峰主平起平坐?”
先头那人答道:“是姬家主的堂弟,前任家主的独子。”
众人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他。”
许多人都知道长留姬氏有个身份尊贵的病秧子,母亲是前任姬氏家主,小时候天分不俗,但是十几岁上就身中奇毒修为尽失。
“他怎么会到我们重玄来?”一人问道。
“听我师父说,是那位道君阴毒发得狠,他堂兄姬家主便将他送到我们重玄来,说是借我们的重黎泉蕴养。那泉水阳气重,能缓解阴毒。”
“啧,姬氏不是以医道见长么,怎么自己家里人中毒反而要送到我们宗门来养?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话音未落,那弟子只觉后背上被一物重重一抽,差点一个趔趄从石台上栽倒下去,他正想骂人,转头却看到冯真真御剑站在半空中,右手拿着把戒尺,拍打着左手手心。
那弟子心虚不已:“小师叔……”
冯真真道:“再乱嚼舌根小心我送你去执法堂吃鞭子!”
那弟子忙哭丧着脸告饶:“小师叔饶命,小侄再也不敢了。”
冯真真待要说什么,那弟子朝远处一指:“小师叔你看,姬师叔和沈师叔来了。”
冯真真顺他所指方向一望,果见姬少殷和沈留夷并肩走来。
她挑挑眉道:“且饶你这一回,不许再胡说八道。”
说罢将戒尺往腰带里一插,踏着剑山电似地向两人飞去,一边挥着手:“小师兄,沈师姐,你们来啦!”
问候沈留夷:“沈师姐的身子可好些了?昨日夜里练完剑想去玄委宫看你,哪知道临时被师父逮住,要我主持今日的试炼终选。”
沈留夷道:“回宗门后好多了。恭喜小师妹。”
冯真真摆摆手:“这种事又烦又累,我情愿练剑。”
顿了顿道:“对了,苏剑翘也进终选了你们听说了么?”
姬少殷颔首:“自然。”
沈留夷抿唇一笑:“我们都替苏姑娘高兴。”
冯真真道:“我就说她很厉害,引气入体一教就会。”
她往池畔的人群中扫了一眼,恰巧对上冷嫣的目光,笑着向她挥挥手,冷嫣也报以微笑。
冯真真回过头,目光不经意落在姬少殷脸上,诧异地睁大眼:“咦,小师兄,你的脸色怎么不太好?”
姬少殷目光闪了闪:“没什么,许是灯火的缘故。”
冯真真凑近了些,指指他眼眶:“才不是,眼下都发青了,嘴唇也很干,是没歇息好么?”
沈留夷蹙了蹙眉,一脸欲言又止。
姬少殷从不在背后道人是非,含糊其辞道:“有点事。”
沈留夷忍无可忍:“小师兄昨日接待那位长留姬氏的贵客,在重黎殿忙到半夜。”
冯真真粗枝大叶,没听出她话里的抱怨之意,反而饶有兴味道:“对啊,我都忙忘了,小师兄你那位前世的小堂叔怎么样?”
姬少殷去过转生台的事不是秘密,不过也只有冯真真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会毫不避忌地说出来。
姬少殷自不会同她计较,反而有些感激,别人一提到转生的事便小心翼翼,他反倒不自在。
不过提到这位小堂叔,他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这一世活了三百来岁,从未见过那么挑剔的人。
姬若耶下榻之地是离峰峰顶上的重黎殿,宫殿建在飞岩上,苑囿环绕,有山有水,殿前便是重黎阳泉。重黎宫飞阁流丹、玉砌雕栏,比之招摇宫为谢爻和郗子兰大婚新建的芳芷殿也不差什么。为了迎接客人,阖殿洒扫装饰一新,便是讲究如郗子兰,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那位小堂叔从玉车上下来便开始挑剔,从柱础的花样、平阴的颜色花纹,梁上的雕花,一直挑到几榻的款式,一会儿嫌帷幔的配色材质不合乎季节,一会儿又嫌屏风的图案太过俗气,甚至连茶杯上雕的蕙兰他都看不顺眼,宁愿渴着也要换成别的杯子才肯喝第一口茶。
饶是姬少殷这么好性子的人,也几乎发起脾气来。
姬少殷一整天都来往于重黎殿和库房之间来回跑,换了这个换那个,一直忙到天色擦黑,那位小堂叔方才纡尊降贵地抬抬下颌:“再找下去耽搁用膳了,先就这样吧。”
姬少殷以为到这里终于完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待晚膳送来,他才知道这口气松早了,姬若耶又开始吹毛求疵,从菜色挑剔到酒,甚至连食具和菜的色泽不相配也要拿出来说事。
重玄大部分弟子早已辟谷,不过还是按照大宗门的规格配了膳房和膳夫,饮馔不能说多好,却也绝不算差,可到了姬若耶这里,简直到了难以下咽的程度。
姬少殷几乎怀疑他上辈子是不是哪里得罪过这位小师叔——从传闻看,他上辈子的性情也着实说不上好,不过他不到十岁便离开长留到了重玄,而那位小堂叔一直深居简出,两人没什么交集。
或许这就是长留姬氏的做派吧,姬少殷思忖,他上一世的吃穿用度也是非同一般的讲究,单看那些遗物便可见一斑。
冯真真从未在小师兄这谦谦君子的脸上看到过这么古怪的表情,越发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姬少殷思来想去,只能道:“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一会儿你自己看吧。”
话音未落,便听远处传来清脆的鸾铃声,姬少殷一听那声音便觉脑袋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不住抬手摁了摁。
众人不自觉地停下交谈,池畔鸦雀无声。
姬家公子这次没乘车,换成了一架黑玉辇,抬辇的不是一般灵禽灵兽,却是八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山魈。
山魈极聪明,因此很难驯服,驯服的山魈一只难求,他却一下子弄了八只来当辇夫,且这些山魈每只都有两人高,少说也活了千年。
那黑玉辇也配得上八只价值连城的灵兽,辇车十分阔大,在上面舞剑都使得,辇上支起四根黑琉璃柱,垂下层层纱幔,纱幔由贯月蛛丝织就,轻若无物,流淌着水一样的光泽,却将日光和旁人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冯真真看得目瞪口呆,用手肘捅捅姬少殷:“小师兄,你这小堂叔排场可真够大,长留姬氏这么有钱的么?”
饶是姬少殷这样的君子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替人开脱,长留姬氏有没有钱他不知道,这位小堂叔的奢靡确实叫人瞠目结舌。
山魈沿着新月石台东侧的石阶拾级而上,将玉辇停在北斗座前。
玉辇刚停稳,便有一个清俊的侍从快步走到辇旁,弯下腰,伸出一只手——那人虽是侍从,风度气韵却不下于世家公子。
与此同时,一只山魈在辇旁躬身弯下腰。
蛛丝纱幔如水波动,一只纤瘦修长的手从幔子中伸出来。
众人恍惚觉得洞窟中的灯火仿佛都汇聚到了那只手上,因此它才会呈现出那种温润又近乎透明的色泽。
来人将手搭在侍从的胳膊上,分开帷幔探出身,踩着山魈的背下了辇。
众人伸长了脖子,只盼着一睹这位姬氏公子的真容,冯真真近水楼台先得月,谁知待他探出身来,却发现他戴着帷帽,黑纱一直垂到平直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