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西仍旧浑浑噩噩的:“苏剑翘……苏剑翘……好疼……”
杨林东道:“你放心,大哥绝饶不了那药鼎!就算侥幸通过第一场试炼又如何,凭她这样的灵根灵脉绝通不过终选,只要她出了重玄,还不是落到我们手里?到时候先扒了她的皮给你出口恶气。”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得外山一处石梁附近,远处传来清脆悠扬的鸾铃声,在飞瀑隆隆的水声中依然清晰可辨,这铃铛显然不是凡品。
杨林东循声望去,不一会儿,一队人马簇拥着一辆硕大的玉车穿过茂密山林迎面向他们走来。
当先开道的是两头雪麒麟,接着是十来个骑着翼马、腰佩宝剑的护卫,这些护卫戴着白玉冠,穿着海泽青锦道袍,衣襟袖口都绣着银色回纹,腰间系着白玉银带,不但衣饰比一般世家子弟还侈丽,连派头也大得多。
那辆玉车之富丽堂皇,更是杨林东生平仅见,车以碧玉为轮,白玉做轼,顶覆凤凰羽盖,垂下重重鲛销帐幔。拉车的不是寻常的翼马、鸾凤或是麒麟,却是一头白虎,老虎通体雪白,背上生着一双雪白的羽翼,从头到脚没有一根杂毛,碧蓝的眼睛如昆仑山颠的湖水般澄澈又高贵。
白虎颈项上系着一串九只血玉鸾铃,杨林东一见那铃铛,眼睛红得简直要滴血——一只这样的血玉鸾铃都稀世罕见,何况是九只!而这人竟将价值连城的法器系在拉车畜生的脖子上。
杨林东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一头畜生面前产生自惭形秽的错觉,气恼之余,不由好奇这白虎拉的玉车里坐的是什么人。他扫了一眼来人,不见旗帜族徽,玉车上不见纹记,这奢靡张扬的做派也不像世家子弟。
杨林西也听到了鸾铃声,悄悄探出头来张望。
杨林东从乾坤袋里取出家传的应灵石探了探,放下心来,对弟弟道:“放心,车中之人没什么修为,大约是商贾之流。”凌州等地有些名商巨贾富得流油,不过终究不入流,自家子弟不能入道途,只能花重金雇些修为不错的散修当护卫来撑撑场面。
他讥诮道:“前阵子就听说重玄凌州的岁贡出了岔子,大约是缺钱缺狠了,连这种下九流也请到门上来坐客。”
正说着,对面一行已向石梁走来。
那石梁本来还算宽阔,奈何那辆车着实阔大,他们一走,杨氏兄弟一行便不能通过了,那队人又走得极慢,仿佛车里载的不是人,而是一碰就碎的豆腐,偏生那道石梁特别长,如一道长桥横驾在两山之间,以那群人的速度,少说也要一炷香的时间才能通过。
杨林东横行霸道惯了,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转头向个僮仆使了个眼色。
那护卫快步上前,向来人道:“我们家公子急着赶路,劳驾让一让。”
对面打头的护卫抬手示意同伴停车驻马,挑着下颌道:“我们家公子也急着赶路。”
杨氏家仆道:“我们家公子身体不适受不住,你们为何不飞过去?”
那护卫也道:“我们家公子心情不佳,偏不飞。”
正说着,车里传出道慵懒的声音,竟比那鸾铃还清越,又飘渺又空灵,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前面是什么东西挡道?”
因了姓名的缘故,杨氏兄弟平生最恨“东西”两字,那杨氏家仆是他们亲信,自然也同仇敌忾,气愤道:“你可知道我们家公子是什么人?”
那护卫嗤笑了一声:“什么人?”
杨氏家仆昂起头道:“罗浮山杨氏的大名你们可听过?威震东西部州的平海剑伏波真君便是我们杨氏家主,这两位正是杨老家主嫡亲的孙子。”
说起家世,杨林东也露出自矜之色,孰料那护卫并未露出惊惶之色,反而笑道:“区区杨氏也敢拦我们家公子的车,你们可知道我们公子是谁?”
杨林东心头一突,随即传秘音安慰弟弟:“那些人一定是在虚张声势。”
话音未落,便听玉车中的人又道:“我道是什么东西,原来不是东西,是两条丧家犬。”
杨林东冷笑道:“这位朋友,在下不曾得罪于你,为何出言不逊?”
车中人轻笑了一声,那护卫道:“我们公子的意思你们听明白了?”
杨林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那护卫道:“我家公子的意思是,看见你这张丑脸就嫌碍眼,听见你喘气就觉刺耳。”
车中人道:“与他废什么话,杀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语调仍旧懒洋洋的,仿佛杀人只是件乏味的琐事。
杨林东简直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下一刻他便知不是说笑,因为那护卫已拔出佩剑,锃亮剑身在日光下放出慑人剑芒。
杨林东知道自己遇上了恶人,不由脊背发寒:“只是狭路相逢就要杀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车中人道:“本公子就发发慈悲,让你做个明白鬼。”
那护卫接口道:“我家公子出身长留姬氏。”
杨林东顿时松了一口气:“不知阁下是姬氏哪位公子?长留姬氏与杨氏是世家,姬氏家主严陵道君与家翁更是知交……”
车中人有些不耐烦:“怎么还不动手?”
那护卫道了声“遵命”,便即手执长剑飞身而下。
不等杨林东回过神来,冰冷的剑锋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你……”
杨林西在兜子里缩成一团。
杨氏家仆道:“你们杀我家小主人,不怕姬、杨两家结怨么?”
车中人懒懒道:“不怕。”
杨氏家仆打了个哆嗦,这山里寂无人迹,只要这些人将他们灭口,有谁知道人是姬家人杀的?
杨氏众仆都以为自己在劫难逃,像鹌鹑似地挤作一团瑟瑟发抖,谁知那侍卫却不来取他们的性命,只问主人道:“那个傻子要不要杀?”
车中人道:“不必,送回去给杨伏威逗逗闷子。”
那侍从道声“遵命”抖了抖剑上血珠便还剑入鞘。
为首的杨氏家仆道:“你们……你们不杀我们?”
那护卫一笑:“杀了你们,谁回杨家通风报信?”
他顿了顿道:“回去告诉杨伏威,杀他孙子的是我们家公子,长留姬氏的天枢道君。”


第38章
夜幕低垂,玄委宫在夜明珠的照耀下犹如白昼。
谢汋走到郗子兰的寝殿凝香殿前,夜风送来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他深深吸了一口,让这股特有的馥郁香气充满肺腑。
郗子兰爱香,尤其是珍稀的香草,无论她住哪里,四周总是芷兰环绕,这股香气也如影随形。
不过今日这熟悉的香气中夹杂了一丝血腥气,给醉人花香添上了一点罪恶的腥甜,让谢汋格外喜欢。
血腥气是从玉阶下跪着的人身上发出的。
谢汋瞟了眼那人的背影,不用看脸也知道是冷耀祖。
试炼结束后他去执法堂自领了一顿鞭刑,谢汋一算时辰便知他是受完刑便马不停蹄地赶来玄委宫请罪。
谢汋悠然走上前去,俯下身拍了拍冷耀祖的肩:“去过执法堂了?啧,怎么连血衣也不换一换?”
冷耀祖对此人又恨又怕,但不敢显露分毫,低眉道:“三师叔……”
“怎么跪在这里?”谢汋明知故问,“你师父呢?”
冷耀祖咬了咬腮帮子:“师尊她不肯见小侄……三师叔一会儿见了师尊,能否为小侄美言几句?”
谢汋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你还是继续跪着吧,苦肉计使到一半不好收场,说不定你跪上一夜师妹就心软了呢?”
他一边说一边扬长而去。
冷耀祖怨毒地盯着他风度翩翩的背影,心道你别落在我手上。
正想着,谢汋忽然转身,在高高的台阶顶上俯视他,冷耀祖来不及掩饰,怨恨的神情尽收他眼底。
谢汋啧声道:“本来师叔还想替你求个情的,不过看来你对我意见不小么。”
冷耀祖待要说什么,谢汋已三步并作两步向殿内走去。
除了郗子兰外,殿中还有夏侯俨和几位长老。
夏侯俨瞟了眼满面春风的师弟,皱起眉头:“怎么到得这样晚?”
谢汋道:“路上见到只小耗子,忍不住逗了逗。”
夏侯俨轻斥:“又说怪话,成天没个正形。”
谢汋看向郗子兰,只见她眼眶微红,嘴唇却发白,看着十分憔悴,便上前温声道:“小师妹,谁惹你了?”
许青文道:“还不是冷筠那个逆徒,阿汋来时也看见了吧?”
谢汋点点头:“小师妹不必为这种人伤心,琼华元君还怕收不到徒弟?明日试炼终选,你拣看得顺眼的收上十个八个。”
郗子兰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三师兄又逗我,哪里教得了那么多。”
许青文道:“还是阿汋有办法,我们劝了半日也不能叫子兰展颜,你一来就逗得她破涕为笑。”
谢汋向夏侯俨道:“师兄叫我来是何事?”
夏侯俨道:“一来商量一下如何处置冷筠。”
凌长老沉下脸:“我们重玄入门试炼举行了几百次,还从未出过这种纰漏。这种人心术不正又气局狭小,当初就不该将他收入内门。”
郗子兰垂下头:“都怪我识人不明。”
章长老道:“话不能这么说,他在宗门大比中脱颖而出,子兰见他是可造之才,这才着力栽培他。”
许青文也拍拍郗子兰的手背:“知人知面不知心,要怪只能怪他藏得太深。你也是心善,想要补偿冷家人,谁知这家人这么不堪?要我说是就是根气不佳,那对夫妇也不是本分人,儿子入了内门后更是得意忘形,我当初就是怕他们影响孩子,这才将他们打发去了东海。”
她顿了顿:“还以为冷筠是个好的,没想到……真是歹竹出不了好笋。”
谢汋目光动了动,细细端详着师妹的面容:“倒也未必,嫣儿是根好竹子。”
几个长老脸上都闪过尴尬之色,夏侯俨暗暗瞪了师弟一眼。
许青文低下头,自言自语似地低声道:“也未必,许是年纪小看不出什么……”
郗子兰:“冷筠的爹娘也不是好人么?许长老怎么不告诉我。”
许青文爱怜地拍拍她的背:“你身子不好,这些事怎么能让你操心,若非冷筠这回犯事,我也不会说出来。你别为这种人费神,不值当。”
郗子兰轻轻地点点头。
夏侯俨道:“此事没有先例,诸位长老以为该当如何处罚?”
章长老一向与人为善:“他事发后已去执法堂领了八十鞭,伤得不轻,依我看,念在初犯,还有他姊姊毕竟……不如从轻发落吧?”
许长老道:“无论如何,子兰亲传弟子的身份必须革除。”
这一点众人都没有异议,这等于革除了他内门弟子的身份,琼华元君的弃徒由谁接手都不合适。
章长老道:“玄委宫不能留了,总得给他安排个去处。”
谢汋抚了抚下颌,眼中忽然闪烁起狡黠的光芒:“我倒有个主意。”
顿了顿道:“西华苑不是缺人手么?让他去管那些灵兽不是正好,正好园子里清净,可以好好思过。何况他爹原先就是看园子的,正好子承父业。”
众人其实压根关心一个凡人弟子的去处,不过是投鼠忌器,生怕伤了郗子兰的心,见她没什么异议,便都点了头。
许青文看她神色憔悴,扶起她道:“我先扶你回去歇息。”
郗子兰点点头,起身向众人告辞,由许长老扶着进了内殿。
待他们离去后,凌长老道:“明日的终选怎么办?这逆徒擅作主张在芥子上动手脚,虽未造成什么恶果,但有心人一定已察觉不对。”
章长老也道:“明日终选他不宜再出面,得换个人。”
谢汋无所谓:“这种小事,让少殷顶上不就是了。”
夏侯俨道:“少殷另有别的事在身。”
谢汋来了兴致:“什么事?”
夏侯俨捏了捏眉心:“姬家那位提早到了。”
谢汋恍然大悟:“哦,是姬重宇那个堂弟,叫什么……姬若耶?按前世的辈分算,少殷该叫他一声小叔叔呢。”
夏侯俨颔首:“虽说我们都知他在姬家是什么处境,但毕竟身份和辈分摆在那里,不能失礼,少殷与他有过亲缘,如今虽属旁支,毕竟都姓姬,是同宗同源,想来想去还是由他出面为好。”
谢汋道:“我还从未见过这位,听说是个多走两步路都喘不上气的病秧子,若是在我们重玄出点岔子可怎么是好。”
凌长老冷笑了一声:“姬重宇倒是想,他姑母当年死得蹊跷,外间已有不少风言风语,他不敢轻易动这堂弟,又想借刀杀人呢。”
章长老道:“姬若耶十几岁上便经脉尽毁、修为尽失,听说身子骨比凡人还弱,姬重宇又何必赶尽杀绝。”
谢汋嗤笑了一声:“他有什么下不去手?连自己嫡亲的儿子都想弄死,何况是堂弟。”
许青文道:“他姑母当年在族中颇有人望,姬若耶虽已成了废人,但毕竟曾是昆仑君的人选,姬家主提防也不足为怪。”
谢汋道:“竟然还有这回事,我倒不曾听说过。”
许青文道:“当年郗老掌门最先属意的是姬若耶,一来他天赋绝佳,二来血脉纯粹,不过还未最终决定便传来姬若耶阴毒入体、灵脉尽毁的消息。阿汋或许不知道,昆仑五姓中,姬氏出的昆仑君最多,比郗氏、谢氏都多。”
“无论如何,姬重宇忽然找借口将他送来,我们不得不防。”夏侯俨道。
章长老道:“许是我们想多了,说不定真的只是借我们的重黎阳池养病。”
凌长老道:“但愿如此,若是姬重宇还有别的念头,就是打错了算盘。他这几年一边同我们虚与委蛇,一边又和太宁宗眉来眼去,道我不知道他阴持两端呢。”
谢汋笑道:“也不是不能帮他这个忙,就看他能出什么价了。”
夏侯俨正色道:“师弟!”
谢汋惫懒地一笑:“师兄别紧张,我只是说玩笑话罢了,我们是名门正派,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
他顿了顿,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我只是替少殷抱不平罢了,按说他只是去了趟转生台,玉京母亲留给他的两条商道一座灵石矿,都该是少殷的,他就这么只字不提占为己有了。”
夏侯俨沉吟:“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们姬家的家事,我们管不着。”
“我知道,所以愤愤不平呢,”谢汋道,“说回那位姬若耶兄,从云端跌入深渊,不知他作何感想。”
夏侯俨道:“他常年在姬氏的阳泉下养伤,平日深居简出,姬氏族中也很少有人见过他,不过听说是个克己复礼、温文敦厚的君子。”
话音未落,忽有一个仙侍快步走入殿中,向夏侯俨道:“启禀掌门,外山出了点事。”
夏侯俨一听是外山的事,没怎么放在心上,镇定道:“何事如此慌张?”
仙侍道:“是姬氏那位天枢道君。”
夏侯俨心头一凛:“他已到了?出什么事了?”
仙侍道:“那位道君无恙,不过姬氏车驾在石梁处遇到了杨氏两位小道长,不知怎的起了口角……”
谢汋兴致勃勃道:“是来参加入门试炼的杨氏子弟,怎么克己复礼、温文敦厚的君子也会与人起争执?”
仙侍哪里有心听他说笑,哭丧着脸道:“双方都要先过石梁,也不肯飞过去,僵持了一会儿,那姬道君就命侍从将杨家那位大公子……杀了。”
众人闻言都是大吃一惊。
夏侯俨道:“杀了?不是以讹传讹吧?”
仙侍道:“回禀掌门,此事千真万确,仆绝不敢胡言乱语。”
夏侯俨道:“杨家其余人呢?”
仙侍道:“听说那位道君非但杀了人,还催促杨氏的家仆回去报信,那位小公子本来就有些迷糊,听说直接吓傻了。”
在座几人闻言都皱起了眉,这不止是姬家的事,杨氏子弟是来参加重玄入门试炼的,死在重玄外山,重玄虽不将杨氏这种二流世家放在眼里,但明面上总得有个交代。
夏侯俨揉了揉额角,苦笑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只有谢汋依旧没心没肺:“那位君子怕不是懒得装下去了。”
……
玉车外表富丽堂皇,里面更是美轮美奂,不但宽绰得似一间小屋子,且几榻屏风一应俱全。
昳丽的少年斜靠在丝缎软枕上,半个人埋在绿熊皮的褥子里,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拈起一颗红玛瑙般的樱桃。
他对着光看了看樱桃,将它往旁边一个仙侍装束的年轻男子怀中一掷,冷冷道:“有伤,下回挑仔细些。”
男子接到手中看了半晌,才发现果蒂旁有个针尖大的点瘢点。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俯首道:“神尊恕罪。”
少年懒懒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男子欲言又止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神尊方才真的杀了那杨位杨家小公子?”
少年乜他一眼:“杀人有什么好作假的。”
男子道:“神尊为何要杀此人?”
少年理所当然道:“本座看他不顺眼。”
男子再也忍不住,皱起眉道:“这么做……不会挑起姬、杨两家的争端么?”
少年冷下脸来,忽然绽开个笑容,语带讥诮:“这不是姬重宇的麻烦么,人都要杀你了,你替他操什么闲心。”
男子道:“可仆毕竟也是姬家人……”
少年打量了他一眼:“你是哪里来的菩萨?”
男子道:“可是……仆于心不安……”
少年坐起身,将手中樱桃一扔,拿起条天山绡的帕子细细揩着修长的手指,鸦羽似的眼睫投下浓重的阴影。
“姬若耶,你要弄清楚一点,”他冷冷道,“本座应你亡母的祈愿,是帮你争权夺位,不是让你心安。”
说罢他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明白了?”
那男子只觉一股凉意像蛇虫一样沿着脊背蠕动,便是自小种下的阴毒蛊虫发作也没有这么可怖。
他不由自主地跪下:“仆明白了,请神尊恕罪。”


第39章
掌门和几位长老定下翌日终选由冯真真主持,便陆续离开了玄委宫。
夏侯俨和谢汋御剑落在最后,到得谢汋的叶蛰宫附近,两人本该分道扬镳,谢汋忽道:“师兄何不来我宫中坐坐?”
夏侯俨狐疑道:“又有什么事?”
谢汋道:“我有好东西给师兄看。”
夏侯俨将信将疑随他去了叶蛰宫,两人在他寝殿中坐定,仙侍奉茶毕,谢汋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物放在眼前的黑檀茶盘上。
夏侯俨一看,却是一颗芥子,他道:“这不是入门试炼的芥子么?”
谢汋道:“这便是我方才说的好东西。”
他边说边命仙侍取了玉盘来,将芥子放进凹槽里,芥子中对局的留影便出现在两人面前。
对局双方是一男一女。
夏侯俨道:“这两人是……”
谢汋道:“这是杨林西,那个便是少殷带回来的凡人药鼎。”
夏侯俨看完两人的对战,看着少女的虚影点点头:“有股狠劲,也颇有点习剑的天分,只不过能赢还是取巧了,若是杨林西没那么自大,再警觉些,她这两剑一定会落空,又露出那么大的空门,不死也要重伤。”
他顿了顿道:“杨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小子天分不错,可惜被他祖父宠坏了,心性还不如一个凡人坚韧。”
谢汋一笑:“我不是让师兄看这个,师兄没觉得她像一个人么?”
夏侯俨:“谁?”
谢汋答道:“嫣儿”
夏侯俨横眉:“别胡说八道!”
谢汋抬手一拂,留影飞速地倒退,然后定住不动,停在了少女刺出第一剑时,谢汋指着她的眼睛:“你看这眼神。”
夏侯俨身为掌门事务繁忙,当初与冷嫣来往不多,哪里还记得她的神情,只依稀记得那孩子看人时总是怯怯的,带着点羞赧的笑意,仿佛总是抱着歉意。
他摇摇头:“看不出哪里像。”
谢汋道:“我曾教过她一招剑法。”
夏侯俨轻斥:“胡闹!”
谢汋不理会他,接着说下去:“那时候师兄不让她学剑,我有一次练剑时发现她悄悄躲在树后偷看,像只兔子似的,我觉着好玩,便问她要不要试试。她那时候刚来不久,面黄肌瘦的,手脚细得像麻秆,连剑都拿不动,只能两只手握着,不过一拿起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那副畏缩的样子就不见了,挥起剑来还有模有样的,我觉着有趣,大发慈悲教了她一招,正是这招山风蛊。”
他顿了顿,眼中闪动着欣然的光,半真半假道:“难道是嫣儿想我们,转世投胎又回来找我们了?”
夏侯俨拍案而起:“再满口胡言乱语,自去执法堂领戒鞭!”
谢汋向后闲闲地一靠,笑道:“我说笑罢了,师兄怎么也和那些老家伙一样,一提起嫣儿就一惊一乍的。”
夏侯俨叫他笑得心头一阵微颤。
当初谢氏满门被魔修屠戮,师娘把谢爻和谢汋救下带回宗门时,谢汋只有六岁,满身的血,是他母亲的血——听说他母亲身中八十多刀,始终牢牢将他护在阵中。
可那孩子却挽着堂兄谢爻的手,靠在他身上冲他们笑,他甚至还看见他偷偷舔嘴边干涸的血迹。那时他便无端感到这孩子身上有某种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后来谢爻显露出众天赋,被指为下一任昆仑君,郗掌门将他带去清涵崖着重培养,照顾谢汋便成了他这师兄的责任,谢汋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可以放心地用他,但他能感觉到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像一团黑影,在他体内越长越大,若非他多次探查他经脉灵府,反复确认他体内没有一丝魔气,简直以为那些魔修在他身体里种下了什么。
或许有人天生就长了一颗没有良知、没有人性的魔心吧,夏侯俨时常这么想。
他捏了捏眉心:“明知道提起这些事令人不快,为什么还总是故意提起?”
谢汋道:“我就是喜欢看他们那做贼心虚的模样,怎么都看不腻。”
夏侯俨一脸疲惫:“便是不在乎那几个老的,你总是旧事重提,不是徒增小师妹的烦扰?”
谢汋却满不在乎:“师兄,你们都把小师妹看得太柔弱了,她的心肠可比你们想的强韧多了。”
夏侯俨有些闹不明白他对郗子兰的态度,他一度暗暗以为谢汋心属郗子兰,可有时候又觉他待郗子兰也只是面上的温柔,骨子里对她与对旁人没什么两样。
正思忖着,谢汋又道:“无论如何,这药鼎若是能通过明日的终选,我便收她做徒弟玩玩。那时候看堂兄有嫣儿,我可眼馋了。”
夏侯俨知道他不听劝,只得道:“你玩心别太重,别忘记正事。”
谢汋道:“师兄放心,我有分寸,凌虚派那姓宋的还没给师兄说法么?”
夏侯俨冷笑了一声:“先前一味推脱、拖延,昨日我叫人传信过去,干脆石沉大海了。”
谢汋道:“果然蹊跷,我去凌州走一趟便是,正好这几日闲来无事,去领略一下凌州海市的富庶繁华。”
……
冷耀祖得知自己被革去郗子兰入室弟子的身份,顿时如坠冰窟,虽然名义上还是内门弟子,但没人会接手个弃徒,与逐出内门没多大区别。
他对那传信的仙侍道:“我要见师尊,除非师尊面对面亲口告诉我,否则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