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葛璞没有足够的作战经验一样,津阳小城的县令更没有作战经验,发觉有人袭城时,心中连反抗的意图都没升起一丝,直觉卷起包袱准备逃窜,结果却被早有准备的葛璞手下给轻易拿下。
葛璞冷冷看着那位县令,觉得有此人做对比,贡氏族长死的也不算太过丢人。
葛羽表示佩服:“阿姊怎知咱们能将津阳城轻易攻下?”
葛璞:“当日建州与西夷作战,丹州当地官吏多有弃职而去之人,既然丹州一地糜烂至此,那大周旁的地方,难道便会有什么不同吗?”
她早知那些主官里多有无能之辈,若非如此,东部这边也不敢轻易作乱。
不过津阳城虽然被攻克,但令他们恼怒的是,这座小城中并无多少存粮储备,他们无法驻扎太久。
葛璞命令那个县令写了一封文书,说是津阳周围有流匪出没,就组织了民兵抵抗,然后又拿了公文,派人前去报讯,想试试看能不能骗过建平的队伍。
被派去报讯的小队乃是骑兵,他们趁夜而走,过了一天一夜,正好撞上了陶驾的前军。
“……”
距离对方还有数里之遥时,他们便感觉到大地在震动。
从建平中营调出的将士仿佛是一道黑色的洪流,向着东边流淌而去,猎猎旌旗飘扬在上空,一眼竟看不到头,骑兵小队们在山坡上望去,只觉心中一片惊骇。
——或许他们也能组织起数万兵马,然而那种百战之军的威势,却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的。
主人未动,坐骑已经开始慌乱嘶鸣,小幅度往后退避,恐惧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踌躇片刻后,那些骑兵居然惶恐不安地掉头就逃。
——在这个时代,人才水平拉胯是一个普遍性的情况,不止大周朝廷的官吏素质不怎么样,叛军那边成员的素质也同样令人扼腕。
那些人逃窜得过于惊慌,反而因此引起了大军前哨的注意,将人就地擒拿,又搜出了身上的文书。
陶驾听到前军的回禀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经过皇帝的提醒后,他早知东边的情况不对,可能会有人伏击自己,却没想到情节尚未走到勾心斗角的流程,对手就直接自曝。
事已至此,也无须互飙演技,陶驾直接让陶荆带着骑兵一路奔驰至津阳城下,等抵达后,陶荆并未立刻攻城,而是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性,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做出攻城之态又退去,不断惊扰城内叛军,葛璞等人刚打下津阳城没多久,城内人心浮动,加上外面又来了建平的人马,更是惶惶不安,最后居然直接发生了内乱。
葛璞终于意识到,以她现在的能力,其实根本不该独领一军,此刻纵然想要逃走,却因为身陷城中,难以离开,而且手下部曲们又困又累,根本无力作战。
陶荆远远看见,津阳城的大门被人从内部打开,此地贼首葛氏等人出城投降,便派人将他们就地拿下。
被绑缚到敌人面前葛璞异常灰心,只觉往日所学不过纸上谈兵而已,她瞧不上被派来卢嘉城的主官,结果自己也没好上太多。
陶荆道:“其实你若是一心要走,倒也不难,只要想办法驱赶城中老弱先行,自己混迹于其中,哪怕不能保全士卒,起码可以逃得一命。”
葛璞恨恨道:“盗亦有道,我岂能做这等伤害百姓之事?”
此刻被押至帐中的多位贼首,大多战栗不已,连开口都难以做到,相对而言,能够跟陶荆说话的葛璞已算是极有胆识之人。
陶荆看她:“你兴兵作乱,便不算伤害百姓了吗?”
葛璞昂然:“若是地方主官行政清明,我等又何至于兴兵作乱?”
陶荆缓缓摇头:“足下家中也是一方豪强,难道不曾隐瞒人口,将税赋匀到黔首身上,激得他们走投无路?卢嘉城之事,一半责任在当地主官身上,一半也在你们这些大户身上。”
葛璞回想往事,心中的苍凉感愈发浓郁,最后一声长叹:“将军能承认当地主官有一半罪责,在下便是死而无怨了。”然后向前一躬身,“败军之将,如今唯一可用,不过颈上头颅而已,还请将军用我之首,去威慑叛众,免得多增伤亡。”
陶荆点头:“既然如此,便饶过你家中老弱。”挥了挥手,亲兵当即过来将人带下,片刻后葛氏等贼头的首级便被呈上,接着被传于军中,先让降卒们看过,然后才分别悬挂在津阳跟卢嘉城的城门外头。
不过数日之间,津阳城被迅速攻克,又被迅速收服,陶荆派人安抚城内百姓,等父亲到来后,又跟着大部队一起前往卢嘉城,与师诸和等人汇合,并为后者带来了天子的褒奖。
师诸和等人已经夺下了东部的门户,典无恶等人纵然想要挥军西上,难度也会大增。
城外邬堡中因为师诸和挑拨离间之计而幸存的甘氏一族,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们以为自己可以通过追击葛氏的方式获取主动,然而放眼整片棋盘,主动权其实从来就不在他们手上。
天下间只有少数人才有下棋的资格,用无形之手,操纵着世上的风云起落,太启宫内的天子自然是一位,她手执棋子,与天下大势对弈,至于典无恶等人……或只是洪流而已。
或许会冲垮整片棋盘,或许又会在不知不觉中,被下棋之手给轻易按下。
想到这里,甘趋不由自主地往西边望去,天幕上云层如鳞,在那白雾掩映的最高处,似有殿宇峨立其中,令人望而生怖。
陶驾等人抵达卢嘉城后,立刻派遣人马严肃城防,同时清查周边城池情况,事已至此,终于反应过来的典无恶等人,终于放出了那个刻意压制许久的消息——
泉陵侯温谨明谋反。
自称平泰真人的典无恶宣称,伪主温晏然矫命称帝,窃据大位,大周真正的君主乃是昔日皇四女泉陵侯,平泰真人尊其为天子,同时以东部四州为据,率军讨伐建平。
第101章
近日来,建平城内的气氛有些紧绷,而朝臣们也都明白那种紧绷的源头。
像宋文述袁言时那样的重臣,当然晓得泉陵侯早已死在北苑当中,然而人心素来容易为外物所动摇,普通百姓哪里能分辨出那么多,听得许多人说温谨明还活着,自然有些相信对方依旧幸存,就算是朝中公卿,经过东边“泉陵侯被救走”、“泉陵侯真的被救走”、“泉陵侯真的被一个面部与之极为相似的亲信换下救走”的消息轰炸后,也忍不住有些动摇起来,怀疑温谨明是不是当真逃脱了大难,跑到东边准备东山再起,尤其是东部那边还打了不少细节方面的补丁,比如为了安全起见,温谨明没把替身的事情跟任何人说,所以崔褚两家根本不知道,当日死在北苑的那位并非他们真正的主君,并呼吁那些投效了温晏然的旧部回归。
市监将这个消息报给天子时,温晏然想,东边那些人编瞎话的时候,真是完全没考虑到崔益跟崔新白这些人的心情……
典无恶如今待在承州,他侍师从玄阳子,惯会玩弄人心,将手中消息层层放出,先说承州举州投效泉陵侯,又说承州边上奚州的高贡郡太守开门迎王师,百姓箪食壶浆,沿路饷军,后日又称右营兵马被他们一击而溃,东部大部分兵马自此落入典无恶的掌握当中。
温晏然早有猜测,后面又从[战争沙盘]中得到了准确消息,自然知道承州、奚州乃至于右营,本来就在敌人的掌控之中,但不明底细的人听了,也多半会觉得“泉陵侯”力量强大,所向披靡,一时间当真有不少城池望风而降,竖立起温谨明的旗帜。
此时此刻,温晏然也颇为清楚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天下之势,不管时人主观上是否想要掺和到战事当中,只要身居此处,就难免受到波及。
温晏然放下手中茶盏,目光清凛坚定,令人联想起月下的剑锋——她如今尚未将天下权柄收归自己一身,便决不能被时代的洪流所冲垮。
随着泉陵侯谋反的消息传出,游戏面板中的威信数据也随之更新了一波,迟迟未曾在其中显示的东部数据总算出现——
[威信(东部):20 (-50)(职业加成)]
温晏然:“……”
这当真是她自穿越以来所看到过最低的职业加成。
温晏然对面板上加号左右的两个数据做了一下个人理解——东边那块地方的人其实对中枢尚且存在一定的敬畏,但因为典无恶那伙人的宣传手段过于成功,自己是伪帝这件事已经深入人心,所以在皇帝的身份跟自她挂钩之后,东部那边不但没有因此尊敬中枢,反而产生了非常强烈的负面情绪。
[系统:
[战役][阳抚之战]失败,骑兵数量减0,步兵数量降低0,民兵数量降低(-23),粮草总量减少(-12)石,士气降低3点。
胜败乃兵家常事,请玩家再接再厉。]
[系统:
[战役][××之战]失败……]
或许是之前停机太久,被玩家认定消极怠工的游戏系统难得端正了工作态度,许多新提示刷屏式地跳了出来,正在喝水的温晏然仅仅扫了一眼,就差点呛住,哪怕知道东部城池会投降,但看见损失后面的负数时,她也忍不住想要吐槽——这已经不是完全没有抵抗开门纳寇的事了,己方投降派人士分明是从敌人那边得到了有效补充……
温晏然很清楚自己这回没有派人做戏的成分,所以东边的吏治恐怕比此前了解得还要脆弱,当地官吏虽然为中枢所派遣,实际上已经跟本地豪强互相勾连,结为一体。
*
泉陵侯谋反,东边大批城池失守的消息深深震动了朝堂,合庆殿内,天子坐在御座之上,公卿分列两旁,气氛异常肃穆。
大周初期至中期,臣子参加朝会时,都是坐着议事的,到了后期,尤其是厉帝一朝末尾,除了重臣能有座位外,许多大臣都得老老实实地站完全场。
温晏然登基后,倒是逐渐恢复了旧例,让大臣们能够继续坐着上朝,然而她作为君主的威严却没有因此减损,朝臣们都清楚,纵然新帝几乎不戴旒冕,也很少在御座前设置屏风,但在他们心中,却一日比一日更深重地感到对方身上那种帝王特有的莫测之感。
——若是温晏然知道臣子们现在的心态,大约能明白原因,毕竟随着她个人威信的提升,日常行事间,也确实越来越懒怠掩饰自己穿越者的某些特质,看起来自然与此世土著有些不同。
宋文述是宋氏一族族长,又是御史大夫,座位与皇帝之间的距离极近,稍稍抬头就能清晰地看见君王的面容,然而却完全猜不到对方心中的想法。
泉陵侯造反的消息半月前就传到了建平,朝野上下自然震动,却没有当初跟台州打仗时那种惶恐不安之感,毕竟在事情还未爆发的时候,陶驾已经领着兵马东去,显然是早有准备。
宋文述知道,一般在打仗之前,朝廷要上下动员,想办法筹集粮草,征召士卒,分配兵械,光是那些士兵从集结到出发,就需要消耗不短的时间,往往第一波军队被派出去后,第二波第三波军队还没有集结完毕,不过这次东部谋逆,建平大军开拔得倒是十分轻松且迅疾——此刻距离西夷之战结束还没过去太久,中营这边依旧存在着强大的兵力储备,而且打赢了西夷那一战后,丹台两州许多豪强大户的家财被抄没,士卒们赏赐颇丰,也愿意为天子效命。
王侍郎:“温谨明已然死于北苑当中,此事人所共知,东部那边,也只能骗骗不晓得内情之人。”向前一礼,“虽则如此,臣恳请陛下,派人迁温谨明后人至台州,以防两边互相串联。”
温晏然:“此事不急。”扫了眼卢沅光,后者知机出列,汇报粮草的情况。
之前皇帝给的病假非常及时,重新回到朝堂的卢沅光看着虽然还是瘦削了一些,精神倒还旺盛,而且她现在确实不如往日那般辛苦——天子既然没有亲上前线,肯定是在建平统管后勤事务,身为户部主官,卢沅光自然以皇帝马首是瞻,之后一番工作上的接触下来,不止早就心服口服的户部尚书,大部分户部官吏也都愈发佩服天子在算学上的造诣。
要是让温晏然评价,这倒不是她有多厉害,完全是因为朝廷选拔人才过于看中经学造诣跟家世背景,导致一些人才的数学水平过分平庸,在拉低中枢算学水平平均线上做出了重要贡献。
其实户部有卢沅光管理,工作效率还算出色,温晏然此前曾经一时兴起,跑去工部视察情况,然后顺口问了下当值的官吏手头上有些什么工作,平时负责哪些事物,被问到的那位官吏不卑不亢,特别坦然地表示,他也不晓得自己的工作内容。
温晏然沉默片刻,深觉每日上班打卡对此人的时间跟朝廷的薪俸都是一种耽误,于是直接把那位官吏撵回家中放了长假。
粮草问题确认完后,又有一位朝臣出列,先向前一礼,才郑重道:“臣听闻,如今聚集在东部之叛贼,多有泉陵侯旧部。”
这件事情倒不令意外——毕竟玄阳子当时也是奉了温谨明之命前来建平,他的弟子跟泉陵侯部下相识也极为正常,要不是真的对温谨明以及她身边人熟悉到了一定程度,他们倒也不敢公然打出当前的旗帜。
而且虽然崔氏褚氏陈氏等都投效了天子,却不代表泉陵侯身后的所有的势力都被温晏然顺利接手,昔日的皇四女根基深,旧交多,在南地经营多年,如今想要以那位殿下为借口聚集兵马的,或者是想为之报仇的,也大有人在。
这件事已经在建平内广泛传开,大臣们无法也不敢隐瞒,一位侍御史主动出列,并呈上了一份奏折道:“东边那位叛贼正在大封官将,名单在此,还请陛下预览。”
内侍用木盘接过侍御史手中奏折,走至阶前,由池仪将木盘接过,然后亲自托至天子面前,温晏然看了眼,为了营造声势,彰显东部那边才是朝廷正统,叛贼们以泉陵侯的名义大封特封,首先是平泰真人,他被尊为国师,同时被封作天威大将军,后面还有荡寇将军,镇威将军等等,中间还有一个叫做褚岁的,被封作军师将军。
温晏然笑了下,让身边内侍把名单当众念了一遍。
褚岁的名字刚一出口,之前作为族中俊才被举荐至朝堂的褚息面色一白,立时跪了下来。
——褚岁出身褚氏嫡脉,而她的母亲则来自崔氏旁支,等于跟两个家族都有关联,崔新静如今正在西夷为官,否则褚息边上多半还得多一个她来并排请罪。
一滴冷汗从额头上滴落,名单上有亲族的名字已经令褚息恍然,而更令他无法自安的,是褚息当真不能确定那位族姐的立场。
褚岁在北苑事件之前便被泉陵侯派到东部办事,事后也一直迟迟未曾归来,如今她突然出现在东边被封官的名单上,实在令褚息不能不多想。
而且世家大族经常有两边下注的习惯,泉陵侯虽然亡故,可她的后人还在,假若以东部为据点的话,也并非完全没有翻盘的机会。
御座上,天子面色丝毫不动,态度和气得令人联想起继位当日将前七皇子温见恭斩杀于灵前的肃穆场景。
温晏然当然面色不动,她其实也算挺勤勉了,除了政务跟经典史籍的研习外,也会抽点时间来研究谱系,然而大周世族间的关联千头万绪,时到今日,她也只是大略清楚那些较大的世家间的关联、与朝廷间的关系,至于褚岁本人是谁……除了从姓氏能看出来跟褚氏有关之外,其它信息都处在待填充的空白状态。
她的目光从池仪跟张络两人身上轻轻扫过——很好,从表情的细微处判断,这两位都晓得褚岁是什么人。
御座上没有声音传来,大臣们不敢细看天子神情,难以判断出这位天下至尊的心思,一时间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温晏然笑:“那个褚岁,又做了什么?”
侍御史依靠着强大的职业道德勉强保持住站立的身形没有腿软,垂首回禀道:“此人……写了一篇檄文。”
温晏然:“卿家既知檄文,那便劳烦你念上一遍。”
侍御史的面色也有些发白,经过一番剧烈的心理斗争后,在“不听皇帝命令而死”跟“当众口出不敬之言而死”中,艰难地选择了顺从天子的选项。
据东部所言,这篇檄文的作者便是昔日泉陵侯的亲信褚岁,文章开头先写明了时间地点发出檄文的人物,然后才进入正题,作为东部口中的伪帝,温晏然首当其冲,受到了檄文的重点抨击——
“先帝九女温晏然,慢侮乾坤,矫作遗诏,窃大位而自尊,怀符玺以独专,阴有篡杀之谋,实无抚国之能……”
读到这里时,侍御史几乎语不成句,等再念到“内宦当朝,朽木充殿”时,池张两人先一步跪下,袁言时跟宋文述也纷纷起立,准备请罪。
温晏然微微摇头:“惑众之言而已,太傅、宋卿且安坐。”看一眼池张两人,笑,“你们也都起来。”然后向张络单独示意,“去扶一下褚卿。”
骂完温晏然后,又开始从各个角度证明温谨明继位的正统性“泉陵侯温谨明,帝之爱女,假开府之权,摄南地之事,临危受命,受玺御极,仁德悯下,不求贤名,而贤名远播,是以英才列于府中,强兵聚于幕下,郡守县长皆开门以迎王师……”
等侍御史念完“书传诸郡,使天下闻之”的结尾后,御座上的天子才向着褚息道:
“依你所见,这篇檄文是褚岁的手笔吗?”
褚息冷汗涔涔:“微臣不知。”
温晏然颔首——那就是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目前单凭文章措辞风格无法直接判断出来。
虽然被张络扶回座位上,褚息依旧坐立难安,他干脆摘了顶上冠带,再一次伏地道:“微臣……微臣居于嫌疑之地,依周律当自请归家,还望陛下允准。”
第102章
承州盘东郡横平县。
此地乃是典无恶等人驻扎之地,墙高城深,兵马强壮,哪怕只看外观,也晓得此地被用心经营了很长一段时日。
自从公开喊出了尊泉陵侯为天子的口号后,典无恶等人也就不再隐瞒行迹,大摇大摆地进驻到官衙当中,其中那个冒名顶替的“温谨明”当然也在这里,但此人颇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乃是冒名顶替之辈,自然不敢当真把身边人当下属对待,一应事物都委托给平泰真人这些玄阳子的徒弟处置,自己则老老实实地扮演傀儡的角色。
内室之中。
一位名叫庾高的幕僚道:“大将军,前方传来讯报,目前建平大军已驻扎在卢嘉城,不日或将东行。”
典无恶语气谦冲:“典某在战事上素来平常,还请庾君为我分析一二。”
庾高也不推脱,直接道:“依在下看,我等目前存在三重不利之处,首先,建平那边的兵卒大多经历过战阵,并非寻常新兵可比,而统兵之人又是一代名将,这是第一重。
“其次,自从玄阳上师归天后,东地人心浮动,好些豪强大族的首脑大多没有定心,如今会投效我等,日后也未必会全力抵抗建平之师,这是第二重不利之处。
“最后,咱们这边虽然兵马粮草都不缺,但力量分散,且大多驻守在横平附近,而建平大军已经集结成势,这是第三重不利之处。”
话音方落,内室中不少人的脸色已经变得不那么好看起来,其实因为立场的缘故,庾高还剩下了一些话没说完,那就是温晏然还有大义的名分在身上,他们之所以能把人给忽悠住,实在是因为东边豪强太多,邬堡林立,等于是遍布着一大群国中之国,天然便不愿中枢过于强横,所以宁愿拥戴一个身份不清不楚的“泉陵侯”,也不肯承认新帝,然而这些说法在东地有用,到了中部,南部,北部乃至于西部,只怕就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庾高也是一位读书人,他当年曾受过玄阳子大恩,所以才立誓终身追随侍奉田东阳,又因为有些能耐在身上,所以往日间反倒比典无恶等弟子更受倚重,若以本心论,庾高其实不愿沦为贼寇,然而在听到玄阳子被燕小楼如屠鸡杀狗那般宰杀于董侯府邸的消息后,心中实在是愤恨不能平,这才下定决心,要随典无恶起事。
其实孙无极等玄阳子的徒弟心下虽然有点不服气庾高一向受到重用,但典无恶却晓得对方是个有本事的人,所以谋反之后,倒肯摈弃往日嫌隙,多多听从他的意见。
典无恶:“那依庾君所见,我等又当如何?”
庾高回答:“大将军应当派身边具有威望的亲信去前线督战,这样一来,等战败后,才好及时收拢残卒。”
典无恶默然片刻,才道:“在庾君看来,与陶贼交手后,我等一定会失败吗?”
庾高点头又摇头:“单以一城一地的得失看,东部目前还没有人能够与陶驾相提并论,然而纵观全局,将军也未必没有胜机。”
典无恶:“愿闻其详。”
庾高叹息:“这些日子,在下心中所思所想,都是建平那位小皇帝的行事风格。此人能平定台州,靠的不止是行军打仗的本事,也实在有些安定地方,理政治民的手段,虽然常有狠辣之事传闻,其实倒也不失仁厚之处。”
内室中有人听到他夸奖温晏然,忍不住冷哼一声。
典无恶却道:“论起知人之能,我不如庾君远矣。知己知彼,方是取胜之道,庾君能够揣度人心,对大局而言,又有什么不好呢?”
庾高安静听完,随后行了一礼,才道:“多谢大将军信重。”接着道,“建平那位小皇帝所思极远,所以必然会考虑战胜后的安民问题。”
温晏然一朝初期,中枢的人才储备经过厉帝的糟蹋,其实已经凋零得非常厉害,所以她登基后身边掣肘之人固然不多,但能用之人也实在没有几个。
庾高恳切:“如此一来,小皇帝便只能选用本地大族来安抚东部。”
其实在台州那边,温晏然也是这么做的,她虽然将任免权力收归中枢,也额外出台政策,安定当地夷族之心,并选其中的出色人才入太学。
庾高:“既然卢嘉城已经丢失,后面挡无可挡,那干脆就放陶驾进来,熬过先期作战不利的阶段后,其人自然深入东部腹地,陶驾需要派兵留守关卡,身边的兵力便会被不断分散,咱们就可以趁机将他击溃。”
典无恶:“若有援兵,又当如何?”
庾高摇头:“当日建平小皇帝可以倾一国之力去平定西夷,然而今日却无法这般行事。”打开舆图,细细分析,“北地那边,须得防着当地豪强生事,所以宋南楼那股兵马是无法调动的……”
话未说完,便被人开口打断:“可之前昏君不也把宋南楼调去台州了么?”
庾高只觉嗓子干涩,顿了下才道:“那是因为有温循在。”
当日温循名义上是后营中的将领,实际还得时不时带人马去靠北的地方拉练一二,以兵马之势加以震慑。
庾高:“但现在小皇帝却无法继续这般行事。”看着内室中的其他人,道,“咱们既然打出了泉陵侯的名号,那她还能如往日那般放心南地吗?”
西夷与东地不同,毕竟时代风气如此,不同出身背景的人在阵营上显得泾渭分明,像任飞鸿那样的人,整个天下都难找到第二个来,温晏然再怎么下狠手,都不必担心朝中官吏与西夷勾连,却得担心他们跟东部不清不楚。
“还有西夷,才被打下没多久,夷人又一向没有信义,须得防着他们降而复叛,禁军那个叫钟知微的将军乃是小皇帝的心腹爱将,若非西夷不稳,不至于到现在还迟迟不调回,所以小皇帝手上能动用的,且被她信任的精兵有且只有一支,也就是中营那边的人马。”